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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書論釋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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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書論釋讀(一)顏以琳【原文】《蘭亭》雖真行書之宗,然不必一筆一畫為準,譬如周公、孔子不能無小過,過而不害其聰明睿聖,所以為聖人。不善學者,即聖人之過處而學之,故蔽於一曲(1)。今世學《蘭亭》者,多此也。魯之閉門者曰:「吾將以吾之不可,學柳下惠之可。」(2)可以學書矣。王氏書法,以為如錐畫沙,如印印泥,蓋言鋒藏筆中,意在筆前耳。承學之人更用《蘭亭》「永」字以開字中眼目,能使學家多拘忌,成一種俗氣。要之右軍二言,群言之長也。【注釋】(1).蔽於一曲:蒙蔽於局部。此語見於《荀子-解蔽第二十一》:「凡人之愚,蔽於一曲而暗於大理。」「一曲」是指一部分,「大理」是指全局性的大道理。(2).魯之閉門者:相傳魯國一男子獨居一室,一天,一位女子要求投宿,閉門不納,以絕淫亂。《詩-小雅-巷伯》毛傳云:「魯有獨處室者,鄰有嫠婦。夜暴風雨,室壞,趨而托之。魯人閉門曰:「男女不六十不同居,今皆幼,不可納。」柳下惠:即展禽,春秋時魯國人。居柳下,謚惠。相傳有一次他夜宿郭門,見一女子受凍,便用衣服裹著她,抱著坐了一夜,卻未生淫亂之心。【譯文】《蘭亭序》雖是行楷書的好範本,但不必一筆一畫都作為準則。正如周公、孔子不能沒有過錯一樣,但小過錯不影響他們的聖明,所以能成為聖人。不善於學習的人,連聖人的過錯都學,所以容易固守一隅。今天學《蘭亭序》的人,多是這樣。魯國那位閉門不納鄰居嫠婦的男子說:「我將用不讓婦人進屋的辦法,來學習柳下惠坐懷不亂的精神。」有了這種認識,就可以學習書法了。王羲之書法,被認為如同以錐畫沙、用印印泥一般。大概說的是他在行筆時中鋒藏鋒,意在筆先。師承王氏的人總是以《蘭亭序》開頭的「永」字作為楷模,這樣容易拘泥於法,形成俗氣。重要的是明白王羲之筆法「如錐畫沙」、「如印印泥」這兩點,這是我們值得師法的。【解讀】黃山谷借周公孔子有過而不害其聖、魯男子「閉門不納」、柳下惠「坐懷不亂」的故事,指出世人學《蘭亭》之弊進而說明學習書法,重點在學古聖賢之精神實質,而不應過分拘於形跡。黃庭堅書論釋讀(二)【原文】東坡先生云:「大字難於結密而無間,小字難於寬綽而有餘。」如《東方朔畫像贊》、《樂毅論》、《蘭亭禊事詩敘》。(1)先秦古器,科斗文字,結密而無間,如焦山崩崖《瘞鶴銘》、永州摩崖《中興頌》、《李斯嶧山刻》、秦始皇及二世皇帝詔。(2)近世兼二美,如楊少師之正書行草,徐常侍之小篆。(3)此雖難為俗學者言,要歸畢竟如此。如人眩時,五色無主,及其神澄意定,青黃皂白,亦自粲然。學書時時臨摹,可得形似。大要多取古書細看,令入神,乃到妙處。唯用心不雜,乃是入神要路。【注釋】(1).書法史上,《東方朔畫像贊》有二:一為晉王羲之小楷,二為唐顏真卿大楷;此處及《樂毅論》、《蘭亭禊事詩敘》(即「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都是指王羲之書法。(2).《瘞鶴銘》:南朝摩崖石刻,《中興頌》:即唐顏真卿書摩崖石刻《大唐中興頌》,刻於湖南祁陽浯溪崖壁;秦始皇及二世詔版:秦朝為了統一度、量、衡將詔書刻於器具上字法相對自由的小篆文字。(3).楊少師:即唐末五代書法家楊凝式,字景度,陝西華陰人。官至太子少師,人稱「楊少師」。徐常侍:即宋代徐鉉,字鼎臣,江蘇揚州人。擅長小篆,累官至散騎常侍,故世稱「徐常侍」。【譯文】蘇軾先生說:「大字書寫難以達到結體嚴密不散,小字書寫難達到結體寬綽疏朗。」像王羲之的《東方朔畫像贊》、《樂毅論》、《蘭亭禊事詩敘》等就是這樣。先秦古物器皿上的文字,蝌蚪篆文,緊密而不散,如焦山摩崖《瘞鶴銘》、永州摩崖《大唐中興頌》、李斯所書秦始皇及二世皇帝詔文的《嶧山石刻》等。近人能夠兼二者之長的,如楊凝式的楷書與行草書,徐鉉的小篆。這雖然不被俗人認可,但要領根本應這樣。正像人在目眩之時,五色難辨,等到神情安靜,意定神閑之時,青黃皂白,就自然分明。學習書法經常臨摹,可以做到形似。重要的是要多取古人法帖本細細品讀,做到心領神會,才能到達妙境。只有專心致志,才能做到神似。【解讀】黃山谷在這裡引用蘇軾觀點並歷代名家法帖辯證的闡釋了字法中疏密這一對立統一的關係;並且指出唯有專心讀帖才能體會到書法的奧妙。黃庭堅書論釋讀(三)【原文】學書端正,則窘於法度;側筆取妍,往往工左而病右。古人作《蘭亭序》、《孔子廟堂碑》,皆作一淡墨本,蓋見古人用筆,回腕余勢。若深墨本,但得筆中意耳。今人但見深墨本收書鋒芒,故以舊筆臨仿,不知前輩書初亦有鋒鍔,此不傳之妙也。心能轉腕,手能轉筆,書字便如人意。古人工書無他異,但能用筆耳。草書妙處,須學者自得,然學久乃當知之。墨池筆冢,非傳者妄也。【注釋】(1)《孔子廟堂碑》:初唐書法家虞世南撰並書。虞世南師從王羲之七世孫智永,乃王羲之一脈嫡傳書家。(2)墨池筆冢:墨池,洗筆和硯的水池。書法史上著名的墨池有三處。河南陝州有漢代張芝墨池,浙江省紹興縣有晉代王羲之墨池,江西臨川也有一處傳為王羲之墨池。筆冢,據《書斷》記載,隋朝智永和尚住在吳興永欣寺,多年學習書法,毛筆頭寫壞十瓮,每瓮都有幾擔重。後把筆頭埋了,稱之為「退筆冢」。來求取墨跡並請寫匾額的人多得象鬧市,居住的地方的門檻因此被踏出窟窿,於是就用鐵皮包裹門檻,人們稱之為「鐵門檻」。【譯文】學習書法過分強調端正,則受制於法度;側鋒有利於作品妍美,但往往容易左部工整而右部參差無法度。古人書寫《蘭亭序》、《孔子廟堂碑》,都用淡墨臨摹一遍,這樣大概能從中可以看出古人如何用筆,如何回腕收筆,運筆蓄勢。如果是濃墨臨摹,僅僅是得到了玩弄毛筆的趣味罷了。今人只見到了濃墨帖本用筆收筆蓄勢,筆畫無露鋒芒,所以用寫舊了無鋒穎的筆臨摹,豈不知古代書家最先作書時也是鋒穎銳利,這恰是沒有留傳給後人的秘訣。作書時意在筆先,心使手,手運筆,寫出來的字才能合乎書者心意。古人作書沒有其他不一樣的,只是能夠心手合一用筆熟練罷了。草書的妙處,須學書人自己體會,學得久了,就會明白。池水盡墨和用筆成冢的故事,並非胡亂編造出來的。【解讀】這段強調了科學的讀帖、科學的筆法與墨法在學習書法中的的重要性,有無「鋒鍔」是用筆是否科學的重要標準。首要地在於能否心手合一,自如地、正確地用筆,其次則是要用功練習。用今天時髦的話講,以科學發展觀指導書法學習,勤學苦練。黃庭堅書論釋讀(四)【原文】凡書要拙多於巧。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婦子妝梳,百種點綴,終無烈婦態也。學書須要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聖哲之學,書乃可貴。若其靈府無程,政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1)余嘗言,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注釋】1.元常:漢末書法家鍾繇,字元常,河南人,官至太傅,故世又稱「鐘太傅」。逸少:晉代書法家王羲之,字逸少,官至右將軍,故世又稱「王右軍」。鍾、王二人為楷書的定型做出了突出貢獻,鍾繇整理了雛形的楷書,為「楷定」做了鋪墊;王羲之在鍾繇整理規範的基礎上定型了楷書,故世稱「楷以鐘王為祖」。傳世的鐘繇楷書代表作有《賀捷表》、《薦季直表》、《宣示表》等;王羲之楷書代表作有《東方朔畫贊》、《黃庭經》等。鍾繇楷書「平畫寬結」,有隸書遺留筆意;王羲之楷書「斜畫緊結」,定型了楷書。【譯文】大凡作書法要拙多於巧。現在的年輕人學習書法,就像新娘子梳妝打扮,百般裝飾,到底時缺少貞女烈婦那種自然而然的端莊穩重氣質。學習書法者要胸中有道德和義理,再廣泛吸收、領會和實踐聖賢哲人的學問和教導,書法作品才能高貴。如果他心靈中沒有法度,即使筆墨不遜於鍾繇、王羲之的水平,也只是一個庸俗的人罷了。我曾經說過,讀書人處世什麼都可以做,唯獨不可庸俗,一旦庸俗就不可救藥了。【解讀】黃山谷指出了當時年輕人學習書法的一些弊端:裝飾取巧而違背自然之理;胸無點墨而玩弄技巧。山谷老人列舉的這些弊端,真是針砭時弊,發人深省。我們當今書法界是不是也存在這樣的問題呢?我認為,答案是肯定的!各地的書法圈總有那麼一些人,憑藉入幾次國展、甚至省展,自以為是的情況廣泛存在,這些功名榮譽沒有成為修養之方便,反而助長了其驕傲自負之作為,言行舉止庸俗不堪,有辱斯文,不但令同道而且令外人厭惡,辱沒了書法家之名。書法本來是一門個人愛好和修身養性的學問,為的是能幫人明事理、止於至善,而為成聖之法門。過於沉溺而變成為榮耀自我、竊取名利、絆倒他人、阻礙成聖之屏障,當今的書法家不得不深察反省。黃庭堅書論釋讀(五)【原文】字中有筆,如禪家句中有眼,直須具此眼者,乃能知之。凡學書,欲先學用筆。用筆之法,欲雙鉤回腕,掌虛指實,以無名指倚筆,則有力。(1)古人學書不盡臨摹,張古人書於壁間,觀之入神,則下筆時隨人意。學字既成,且養於心中無俗氣,然後可以作,示人為楷式。凡作字須熟觀魏、晉人書,會之於心,自得古人筆法也。欲學草書,須精真書,知下筆向背,則識草書法,不難工矣。【注釋】1.雙鉤回腕:雙鉤,也叫「雙苞」,是用食指和中指勾住筆管的一種執筆方法。唐代書法家韓方明在《授筆要說》中說:「夫書之妙在於執管,既以雙指苞管,亦當五指共指,其要實指虛掌,鉤壓平送,亦曰抵送,以備口傳手授之說以。」其方法是,大指向外壓著,食、中兩指向內鉤著,無名指向外揭著,小指或蜷縮於手心或抵在無名指下面。這裡所說的回腕,並非清代何紹基那樣掌心向內,肘筋反紐,逆生理順性的回腕法。而是指唐代所提倡的一種執筆法。黃庭堅《山谷論書》講「蓋見古人用筆回腕余勢。」 明董其昌《容台集-論書》亦云:「唐人書皆回腕」。唐代的執筆法大概如唐太宗李世民在《筆法訣》談到執筆時的狀態:「大抵腕豎則鋒正,鋒正則四面勢全。次實指,指實則節力均平。次拳虛,拳虛則運用便易。」【譯文】寫字有筆法,就像禪詩中有「詩眼」一樣,具有把握詩眼的能力,才算懂得詩。凡學習書法,要先學會用筆。用筆的方法,要採用雙鉤回腕執筆法,掌要虛,指要實,用無名指抵住筆管,這樣才能有力。古人學習書法不全在於臨摹,他們還將前人的書法作品張貼在牆壁上,觀摩到心領神會,那麼,下筆就會得心應手。學成書法後,還要加強自身學養的提高從而除卻世俗之氣,然後進行書寫,成為別人學習的範本。大凡學習書法要熟讀魏晉書法作品,心領神會,自然能明白古人筆法了。想要學習草書,須精通楷書,知道筆法和字法向背順逆的道理,那麼,就會懂得草書用筆和結字法則,寫草書就不算難事了。【解讀】學習書法要善於掌握其中訣竅,方能事半功倍。書法以用筆為最,要科學執筆,正確用筆;其次要學會從讀帖中揣摩法度;再次識筆勢往來和字法聚散向背關係。黃庭堅書論釋讀(六)【原文】肥字須要有骨,瘦字須要有肉。古人學書,學其二處(1),今人學書,肥瘦皆病,又常偏得其人醜惡處,如今人作顏體,乃其可慨然者。(2)楷法欲如快馬入陣,草法欲左規右矩,此古人妙處也。書字雖工拙在人,要須年高手硬,心意閑澹,乃入微耳。(3)【注釋】1.二處:兩方面,這裡指古人書法中肥筆與瘦筆,即筆法中的的按與提。2.今人學書,肥瘦皆病:指北宋初書法學習者學書不得法,肥瘦皆病源於對筆法的誤解,正如書法家米芾所言:「世人多寫大字時,用力捉筆,字愈無筋骨神氣,作圓筆頭如蒸餅,大可鄙笑。」3.年高手硬,心意閑澹:這裡指的是學習書法的有效時間的積累和心性的有效修為,而非單純的年齡的增長。【譯文】肥腴的筆畫要有硬朗勁健的感覺,瘦硬的筆畫要有飽滿溫潤的感覺。古人學習書法,兼學這兩方面,今人學習書法,肥筆與瘦筆都有毛病,不但如此,還常學別人拙劣的東西,像今人學顏體就是如此,讓人感慨不已。楷書要如快馬入陣,有草書的爽快,草書要出規入矩,有楷書的法度,這是古人書法的妙處。書法的工拙雖然因人而異,但畢竟閱歷深厚、筆法嫻熟、心意恬淡的人,才能進入精妙之境。【解讀】黃山谷以辯證觀念查看了書法中的肥瘦辯證關係,對比了楷書與草書在用筆速度變化中的辯證關係,還有書法工拙與人心修為的辯證關係。這三種關係既是山谷老人自己學習書法的心得,也是針對當時書法學習的弊端。這正是北宋初名人流行書風對書壇負面的影響。正如宋初歐陽修所說:「書之廢,莫廢於今……李宗諤主文既久,士子皆學李書,肥扁樸拙,以投其好,用取科第。宋綬作參政,傾朝皆學其書,號曰『朝體』。韓琦好顏書,士子皆學顏。及蔡襄顯,士庶皆學之。王安石作相,士俗亦皆學其體。」學子士人學書心懷功名利祿,急於求成,所以不能心意閑澹入書法妙微處,因而也難以靜心來體會到這些高妙的辯證關係。故掌握用筆肥瘦、結體真草等技法工拙之後,更需年高手硬的心性修為,方可入書法真諦。黃庭堅書論釋讀(七)【原文】余在黔南,未甚覺書字綿弱,及移戎州(1),見舊書多可憎,大概十字中有三四差可耳。今方悟古人沉著痛快之語,但難為知音爾。元符二年三月十二日,試宣城諸葛方散筆(2),覺筆意與黔州時書李太白《白頭吟》筆力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後百年如有別書者,乃解余語耳。張長史折釵股,顏太師屋漏法,王右軍錐畫沙、印印泥,懷素飛鳥出林、驚蛇入草,索靖銀鉤蠆尾,同是一筆法:心不知手,手不知心法耳。若有心與能者爭衡後世不朽,則與書藝工史同功矣。【注釋】1.戎州:隋唐唐時州名,今天四川宜賓市及其附近屬地。北宋徽宗政和四年(1114年),改戎州為敘州。2.散筆:又稱為「散卓筆」。大抵筆毫長一寸半,藏一寸於管中。宋代制筆名家宣城諸葛氏以擅長製作「散卓筆」而著稱。【譯文】我在貴州南部時,沒太感到字寫得綿弱無力,後來到四川宜賓,見以前的字大多可憎,大概十字中有三四字勉強可以。現在才悟出古人沉著痛快這句成語的道理,但很難做到成為古人的知音。哲宗元符二年三月十二日,我試用了宣城人諸葛方所制的散卓筆,覺得筆意和在黔州時所書李太白詩《白頭吟》的筆力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百年後如有其他的寫法,就是真正理解我的這番話了。張旭的折釵股,顏真卿的屋漏痕,王羲之的錐畫沙、印印泥,懷素的飛鳥出林、驚蛇入草,索靖的銀鉤蠆尾,是同一種筆法,即心不知手,手不知心罷了。如果有心要名垂青史與那些書法名家爭高低,那末就會與書法藝術史有一樣的功績了。【解讀】書法要領有二:一為法,筆法、字法、章法、墨法之類,其中尤以筆法為根基;二為器,筆墨紙硯之類,其中筆為首。因而古人注重用筆,而工具與法度共生,工具的差異和法度的區別互相影響。關鍵是法度和工具的熟練掌握。因而這段文字中,山谷老人特彆強調了毛筆和筆法,並提及了用諸葛散卓筆與太白筆法的異同,而諸種筆法的實質則是心手無礙,熟練地掌握筆性和筆法。黃庭堅書論釋讀(八)【原文】幼安弟喜作草(1),求法於老夫。老夫之書,本無法也,但觀世間萬緣,如蚊蚋聚散(2),未嘗一事橫於胸中,故不擇筆墨,遇紙則書,紙盡則已,亦不計較工拙與人之品藻譏彈。譬如木人,舞中節拍,人嘆其工,舞罷,則又蕭然矣。幼安然吾言乎? 余寓居開元寺之怡偲堂,坐(3)見江山,每於此中作草,似得江山之助。然顛長史、狂僧(4),皆倚酒而通神入妙。余不飲酒,忽五十年,雖欲善其事,而器不利,行筆處,時時蹇蹶(5),計遂不得復知醉時書也。【譯文】幼安弟弟喜歡草書,向我求教筆法。我的書法本來無法,但見世間萬物,猶如蚊蚋或聚或散,全然不放在心上,所以不擇筆墨,遇紙就寫,寫完就算,也不管工拙與別人的評價嘲笑。就像木偶,能隨著音樂舞蹈,觀眾都讚歎木偶的神奇,然而演出一結束,木偶依然是木偶。幼安能明白我的話嗎?我寄居於開元寺怡偲堂,因為常見江水山巒,所以每逢在這裡作草書時,像得江山神助一樣。而張旭、懷素,得於酒力,故書能通神。我不飲酒,匆匆已五十年,雖想把字寫好,但紙、筆、墨不佳,用筆也處處不順,看來還是要像張旭、懷素那樣喝醉了酒才行。【注釋】1.幼安:歷史上有西晉書法家索靖字幼安,南宋詩人辛棄疾字幼安,此處指的是黃庭堅的內弟黃幼安。2.蚊蚋聚散:蚋,音rui,小昆蟲,體長二、三毫米,頭小,色黑,胸背隆起,吸人畜的血液,幼蟲棲於水中。《通俗文》云:「小蚊曰蚋」。此處比喻世間萬物,如蚊蚋一樣或聚或散。3.坐:由於、因著。4長史:即唐代書法家張旭,官金吾長史,其人醉後作書狀似癲狂,故世稱「顛長史」。狂僧:即唐代書法家僧人懷素。二人皆善草書,書時狀如癲狂,故後世並稱其「顛張醉素」。5蹇蹶:音,jianjue;《說文》雲「蹇,跛也。 蹶,僵也。」 蹇蹶意為,步履頓跌不暢。【解讀】書法當師法自然,此為道;書寫工具亦當佳美,此為器;法度當純熟乃至自由自在之境,此為法。得此,方可成佳作,此為象。道、法、器、象,乃藝之四維。顛張醉素黃山谷,得之於此。黃庭堅書論釋讀(九)【原文】晁美叔(1)嘗背議予書唯有韻耳,至於右軍波戈點畫,一筆無也。有附予者傳若言於陳留,予笑之曰:「若美叔則與右軍合者,優孟抵掌談說,乃是孫叔敖邪?」(2)往嘗有丘敬和者摹仿右軍書,筆意亦潤澤,便為繩墨所縛,不得左右。予嘗贈之詩,中有句云:「字身藏穎秀勁清,問誰學之果《蘭亭》。大字無過《瘞鶴銘》,晚有石崖《頌中興》。小字莫作痴凍蠅,《樂毅論》勝《遺教經》。隨人作計終後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不知美叔嘗聞此論乎?【注釋】晁美叔:晁端有,字美叔,濟州鉅野(今山東巨野)人,與蘇軾為同榜進士,工詩善書。優孟、孫叔敖:優孟:春秋時期楚國宮廷藝人。以優伶為業,名孟,故得名。從小善辯,擅長表演,常談笑諷諫時事。孫叔敖:春秋楚國國相蒍氏,名敖,字孫叔,曾輔佐楚莊王施教導民,寬刑緩政,發展經濟,政績赫然。楚相孫叔敖死後,優孟曾著孫叔敖之衣冠諷諫楚王,使楚王改變了對孫叔敖子孫的做法。【譯文】晁美叔曾在背後議論我的書法只有韻趣罷了,至於王羲之的波戈點畫,一筆也沒有。有和我關係挺好的人將此語傳到陳留告訴我,我笑著說:「如果晁美叔的書法與王羲之相似,那麼扺掌談笑演得很像孫叔敖的那個優孟,就能是孫叔敖了嗎?」過去曾有一位叫丘敬和的人,模仿王羲之書法,筆意還算潤澤有韻味,只是為法度束縛,不能跳出王字樊籬。我曾經贈給他一首詩,其中有這樣幾句:「字身藏穎秀勁清,問誰學之果《蘭亭》。大字無過《瘞鶴銘》,晚有石崖《頌中興》。小字莫作痴凍蠅,《樂毅論》勝《遺教經》。隨人作計終後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不知晁美叔同意我的論點嗎?【解讀】文人相輕自古亦然,晁美叔背後議論黃庭堅的書法中我們再次得到確證。當今書法圈更為背後相輕的現象更為嚴重。但在黃庭堅的談笑辯駁中卻透露出其書法取向,自成一家。這對書法學習有重要啟示,是一味停留於臨摹逼真古人之形態,還是以古人之精神學古人,脫胎換骨孕育新風呢?黃庭堅學習書法的經驗告訴我們,學習書法不但要學古人形態,更要學古人之精髓,這才是真正的逼真,法古為的是開新。黃庭堅書論釋讀(十)【原文】往年定國常謂予書不工。書工不工,大不足計較事,由今日觀之,定國之言,誠不謬也。蓋字中無筆,如禪句中無眼,非深解宗理者,未易及此。古人有言:「大字無過《瘞鶴銘》,小字莫學痴凍蠅,隨人學人成舊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今人字自不按古體,唯務排疊字勢,悉無所法,故學者如登天之難。凡學字時,先當雙鉤,用兩指相疊,蹙筆壓無名指,高提筆,令腕隨己意左右。然後觀人字格,則不患其難矣,異日當成一家之法焉。【注釋】定國:王鞏,字定國,號清虛居士,北宋著名詩人、書畫家,以其正直的品格和豪氣真情,活躍在北宋中後期的政壇上,為時人所敬重。與蘇軾為好友,因「烏台詩案」牽連貶至廣西賓陽。著有《隨手雜錄》、《甲申雜記》、《聞見近錄》、《王定國詩集》、《王定國文集》、《清虛雜著補闕》等。【譯文】以前王鞏經常說我的字不夠精到。書法精到與否,大可不必計較,但今天看來,王鞏的話,還是不錯的。大概書法中不得筆,就像禪句中沒有詩眼,未能理解禪宗妙理的人,是不容易體會到得。古人有詩說道:「大字無過《瘞鶴銘》,小字莫學痴凍蠅。隨人學人成舊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今人寫字並不學古人法帖,只講求擺弄字勢結構,都不得用筆之奧秘,因此,學書法的人學起來覺得比登天還難。凡學書法,當先學雙鉤執筆,以食指、中指疊放,捏緊筆管壓在無名指上,執筆要高,讓腕隨自己心意自由轉動。然後審視他人法帖的風格韻調,那麼,就不必擔心學書難了,長期堅持,日後定能自成一家之法。【解讀】山谷老人借王鞏的話,再次強調了用筆的重要性(其中也包括執筆法),山谷所理解的工與不工與當時一些人所理解的是有明顯區別的,黃庭堅所講的工側重的是要「得筆」,把握古人筆法的精髓,而不僅僅是字法結構的工整和形似。這裡山谷借詩歌再次宣告,山谷學書,乃是以「自成一家之法」為旨歸。這正是從宋初歐陽修到蘇軾再到黃庭堅三代書法人追求的共同目標,正是在他們的不懈努力下,實現了從「取法」到「取意」書風的轉變。黃庭堅書論(上)1、《東方曼倩畫贊》,筆圓淨而勁,肥瘦得中,但字身差長,蓋崔子玉字形如此,前輩或隨時用一人筆法耳。2、《黃庭經》王氏父子書,皆不可複見,小字殘缺者,雲是永禪師書,既刓缺,亦難辨真贗。字差大者,是吳通微書,字形差長,而瘦勁筆圓,勝徐浩書也。3、《佛遺教經》一卷,不知何世何人書,或曰右軍義之書。黃庭堅曰:「吾常評此書,在楷法中小不及《樂毅論》爾,清勁方重蓋度越蕭子雲數等。頃見京口斷崖中《瘞鶴銘》大字,右軍書,其勝處不可名貌。以此觀之,非良右軍筆劃也。若《瘞鶴銘》斷為右軍書,端使人不疑。在四、五間。4、章草《千字文》集書家定為漢章帝書,繆矣。章草言可以通章奏耳,乃周興嗣取右軍帖中所有字,作韻語。章帝時那得有之?疑只是蕭子雲之最得意者。5、歐率更書《化度寺碑》,所謂直木由鐵法也,如介胄有不可犯之色,然未能端冕而有德成也。6、周、秦古器鉻,皆科鬥文字,其文章爾雅,朝夕玩之,可以披剝華偽,自見至情。雖戲弄翰墨,不為無補。7、頃年觀《廟堂碑》摹本,竊怪虞永興名浮於實,及見舊刻,乃知永興得智永筆法為多。又知蔡君謨真、行簡劄,能入永興之室也。8、張長史書《智雍廳壁記》,楷法妙天下,故作草草如。寺僧懷素草工瘦,而長史草工肥,瘦硬易作,肥勁難得也。9、《石鼓文》筆法如圭璋特達,非後人所能贗作。熟觀此書,可得正書、行草法。非老夫臆說,蓋王右軍亦雲爾。10、柳公權《謝紫絲趿鞋帖》,筆勢往來如用鐵絲糾纏,誠得古人用筆意。11、《道林嶽麓寺詩》,字勢豪逸,真複奇崛,所恨功巧太深耳。少令巧拙相半,使子敬複生。12、智果善學書,合處不減古人,然時有僧氣可恨。羊欣書,舉止羞澀。蕭衍老翁亦善評書也。13、宋儋筆墨精勁,但文詞蕪穢,不足發其書。自瞻嘗雲其人不解此狡獪,書便不足觀。14、王侍中學鐘繇絕近,真、行皆妙,如此書乃可臨學。謝太傅墨蹟,聞都尉李公照有之,不作姿媚態度,惜不見爾。15、郗方回書,初不減王氏父子,誠不浪語。16、鐘太傅表章致佳,世間蓋有數本,肥瘠小大不同,蓋後來善臨拓本耳,要自皆有佳處。兩晉士大夫類能書,右軍父子拔其萃耳。觀魏、晉間人論事,皆語少而意密,大都猶有古人風澤,略可想見。論人物要是韻勝,為尤難得。蓄書者能以韻觀之,當得彷彿。17、右軍真、行、章草、槁,無不曲當其妙處,往時書家置論,以為右軍真、行皆入神品,槁書乃入能品,不知憑何便作此語?正如今日士大夫論禪師,某優某劣,吾了不解。古人言:「坐無孔子,焉別顏回」,真知言者。18、右軍自言見秦篆及漢《石經》正書,書乃大進,故知局促轅下者,不知輪扁斫輪有不傳之妙。王氏來,惟顏魯公,楊少師得《蘭亭》用筆意。19、宋、齊間士人夫翰墨頗工,合處便逼右軍父子,蓋其流風遺俗未遠,師友淵源,與今日俗學不同耳。王、謝承家學,字畫皆佳,要是其人物不凡,各有風味耳。觀王濛書,想見其人秀整,幾所謂毫髮無遺恨者。王荊公嘗自言學濛書。世間有石刻《南澗樓詩》者,似其苗裔,但不解古人所長,乃爾難到。20、伯英書小紙,意氣極類章書,精神照人,此翰墨妙絕無品者。21、張長史《千字》及蘇才翁所補,皆怪逸可喜,自成一家,然號為長史者,實非張公筆墨。餘中年來,稍悟作草,故知非張公書,後有人到餘悟處,乃當詹耳。22、顏魯公書雖自成一家,然曲折求之,皆合右軍父子喜法,書家多多不到此處,故尊尚徐浩、沈傳師爾。九方皋得千里馬於沙丘,眾相工猶笑之,今之論書者多,多牡而驪者也。23、觀魯公此帖,奇偉秀拔,奄有魏、晉、隋、唐以來風流氣骨。回視歐、虞、楮、薛、徐、沈輩,皆為法度所窘,豈如顏魯公蕭然出於繩墨之外而卒與之合哉。蓋自二王后,能臻書法之極者,惟張長史與魯公二人。其後楊少師頗得彷彿,但少規矩,複不善楷書,然亦自冠絕天下後世矣。24、觀唐人斷紙餘墨,皆有妙處,故知翰墨之勝,不獨在歐、虞、楮、薛也。惟恃耳而疑目者,蓋難與共談耳。25、觀江南李主手改表草,筆力不減劉誠懸,乃知今世石刻曾不得其彷彿。余嘗見李主與徐鉉書數紙,自論其文章,筆法正如此,但步驟太露,精神不及此數字筆意深穩。蓋刻意與率爾為之,工拙便相懸也。26、常山公書如霍去病用兵,所謂顧方略如何耳,不至學孫、吳。至其得意處,乃如戴花美女,臨鏡笑春,後人亦未易超越耳。27、《蔡明遠帖》,筆意縱橫,無一點塵埃氣,可使徐浩服膺,沈傳師北面。28、蔡君謨行書簡劄,甚秀麗可愛,至於作草,自雲得蘇才翁屋漏法,令人不解。近見陳懶散草書數紙,乃真得才翁筆意。寒溪草堂待飯不至,饑時書板,殊無筆力。29、蘇子美似古人筆勁,蔡君謨似古人筆圓,雖得一體,皆自到也。蔡君謨書如《胡笳十八拍》,雖清氣頓挫,時有閨房態度。30、範文正公書,落筆痛快沈著,極近晉、宋人書。往時蘇才翁筆法妙天下,不肯一世,人惟稱文正公書與《樂毅論》同法。余少時得此評,初不謂然,以謂才翁傲睨萬物,眾人皆側目無王法,必見殺也。而文正待之甚厚,愛其才而忘其短也,故才翁評書少曲董狐之筆耳。老年觀此書,乃知用筆實處是其最工,大概文正妙於世故,想其鉤指回腕,皆優入古人法度中。今士大夫喜書,當不但學其筆法,觀其所以教戒故舊親戚,皆天下長者之占也。深愛其書,則深昧其義,推而涉世,不為古人志士,君不信也。31、司馬溫公天下士也,所謂左準繩右規矩,聲為律而身為度者也。觀其書,猶可想見其風采。余嘗觀溫公《資治通鑒》草,雖數百卷,顛倒塗抹,訖無一字作草,其行己之度蓋如此。32、餘嘗論右軍父子翰墨中逸氣,破壞歐、虞、楮、薛及徐浩、沈傳師,幾於掃地。惟顏尚書、揚少師尚有彷彿。近來蘇子瞻獨近顏、楊氣骨,如《牡丹帖》甚似《自家寺壁》,百餘年後此論乃行爾。33、東坡先生嘗自比於顏魯公,以餘考之,絕長補短,兩公皆一代偉人也。至於行、草、正書,風氣皆略相似。嘗為余臨《與蔡明遠委曲》、《祭兄濠州刺史及侄季明文》、《論魚軍容坐次書》、《乞脯天氣殊未佳》帖,皆逼真也。此一卷字形如《東方朔畫贊》,俗子喜妄譏評,故及之。34、餘嘗論右軍父子以來,筆法超逸絕塵惟顏魯公、楊少師二人。立論者十餘年,聞者瞠若晚識。子瞻獨謂為然。士大夫乃雲:蘇子瞻於黃魯直愛而不知其惡,皆此類。豈其然乎!比來作字,時時彷彿魯公筆勢,然終不似子瞻暗合孫、吳耳。35、東坡簡劄,字形溫潤,無一點俗氣。今世號能書者數家,雖規摹古人,自有長處,至於天然自工,筆圓而韻勝,所滑兼四子之有以易之,不與也。36、東坡書,彭城以前猶可偽,至黃州後,掣筆極有力,可望而知真贗也。37、子由書瘦勁可喜,反覆觀之,當是捉筆甚急而腕著紙,故少雍容耳。38、錢穆父、蘇子瞻皆病餘草書多俗筆。蓋余少時學周善部書,初不自寤,以故久不作草,數年來猶覺湔襏塵埃氣來盡。39、余嘗論近世三家書雲:王著如小僧縛律,李建中如講僧參禪,楊凝式如散僧入聖。當以右軍父子書為標準,觀予此言,乃知遠近。40、王中令人物高明,風流弘暢不減謝安石。筆劄佳處,濃纖剛柔,皆與人意會。貞觀書評,大似不公。去逸少不應如許遠也。41、唐自歐、虞後能備八法者,獨徐會稽與顏太師耳,然會稽多肉,太師多骨。42、余嘗評題魯公書,體制百變,無不可人。真、行,草書、隸,皆得右軍父子筆勢。43、張長史行草帖,多出於贗作。人聞張顛,未嘗見其筆墨,遂妄作狂蹶之書,托之長史。其實張公姿性顛逸,其書字字入法度中也。44、見顏魯公書,則歐、虞、楮、薛未入右軍之室,見楊少師書,然後知徐、沈有塵埃氣。雖然,此論不當察察言,蓋能不以已域進退者寡矣。45、或雲東坡作「戈」,多成病筆,又腕著而筆臥,故左秀而右桔。此又見其管中窺豹,不識大體。殊不知西施捧心而顰,雖其病處,乃自成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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