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傷——悼念我的父親
2018年1月18日,父親走了。是日,丁酉年臘月初二。
父親走得比較突然,儘管當天早上我有所預期,但僅僅也是預期去醫院輸營養液,未曾料到他再也不需要營養。當母親電話說你爸快不行了,我開車往回趕,幾分鐘後母親又來電話,說你爸已經落氣了。這時我才意識到,此生我再也見不到每日早晚推開他房門的那種期待的眼神。回家的路,開得不快,我明白,再快的速度,已趕不上他離去的腳步。
父親享年78歲,家譜載名金林,後來自己拆分「奇」更名為大可,有成為傳奇人物的願望。在他看來,他成功了,他確實成為了他生活圈子的傳奇:玉峰鎮的書記和派出所所長都不敢惹他;六個兄弟姊妹,活贏了五個,活到了最後;已經培養了兩個大學生,一個準大學生——他的優秀基因帶來的業績在老家方圓十里堪稱出類拔萃。
他並沒有給我們留下什麼物質財富。動產是少許的積蓄存款,不動產是老家房子。老家的房屋早已荒廢垮塌,這個由他親手建成的房屋的梁和椽,在下葬前夜作為親人圍坐取暖的材料化成了灰,隨他一同離去。其實最值錢的東西,應該是記憶中我小時候還見過的一塊老舊銀元,一桿外公留下的彷彿象牙做的迷你桿秤,也都隨著老房子垮塌不見了蹤影。相對於物質,父親明顯更注重精神的傳承,這從他留下的幾百頁整理完整的手稿就可以看得出來。父親的一生,好學,堅強。他沒有上過多久正規的學,高小,相當於現在的初中,但他後來的實際文字水平已遠遠超過了學歷,不僅可以寫文章,還能做詩詞,甚至還可以幫人寫訴狀等法律文書。父親很堅強,並將這種品格保持到臨終。從80年代初,他拖著殘廢的腿,忍受著腳底老繭的疼痛,或走路,或騎車,奔波於三個場鎮,一個單邊路程往往就讓他渾身濕透。無論冬夏,堅持街邊擺攤修表,經歷著寒風的洗禮及烈日的暴晒,依靠著他的堅持維持著一家的生計,一直堅持到50多歲,直到三個子女全部能夠獨立生存。臨終前一個多月,他基本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帶著氧氣管,導著尿管,長卧床榻,並伴有褥瘡,大便是最大的挑戰。為了不增加家人的麻煩,他盡量不使用呼叫器,大部分的時候堅持自己完成這項挑戰,從床上挪到便椅,看似只有一米多距離,他要完成這個動作,卻是相當艱難,來回估計一個小時,並讓他徹底虛脫。
父親一生重視教育,他留下的手稿近500頁,內容基本是關於下一代教育的思考以及希望他們牢記的話語。他有自己獨特的教育理念和教育方法,那就是寫和跪。人總有這個毛病,當老人活著的時候,他們的東西總引不起我們的重視,當走了後,才睹物思情,黯然神傷。父親以教育為中心的手稿,從1983年到2017年,寫了34年,並大約在2003年左右自己整理成冊。愧疚的是,到今天我還沒有仔仔細細完整地看過。其實我並不關心他說了些什麼,現在我更多想感受他認真裝訂時的心情,他也許想到了他離開的日子,他想給我們留下些什麼,並讓我們明白他的愛。相對於寫,罰跪則讓我記憶深刻得多。從小開始,每當過年,父親都會把我們姐弟三人叫到堂屋,跪在供奉的神龕前,接受他的教誨和訓斥。長達十數年的跪不是對錯誤的懲罰,而是父親的一種教育方式,但我至今也沒有徹底明白他採取這種方式的理由。父親在世的時候,我也沒有問過他,只是偶爾當著他的面給我兒子說我小時候跪的經歷,他也不做任何解釋。我猜測跪不僅是一種教育方法,更是一種他向祖先表達敬意的儀式。
父親是一名優秀的藝人。毫不誇張地說,他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手最巧的藝人。80年代初,他開始自學修手錶,並且在幾年之內成為了周圍幾個鄉鎮水平最高的人。修表需要趕場,去五方、玉峰、象山三個鄉鎮的集市,一個一平米左右的櫃檯,擺在街沿上,等客人上門。那時沒有手機,手錶不僅是生活的工具,還是是富裕家庭的貴重物件。洗一塊表一般從五毛到幾塊,調整準確度一般幾塊錢。大活路是換配件,一次收費可以達到幾十元,比如遊絲壞了,齒輪壞了,很多東西都沒有現成的配件,需要自己動手製作替代品,這種活一般的藝人不敢接。父親有這個能力,他可以用鐵絲、銼刀等簡單的工具,做出細如毫髮的遊絲,達到分毫不差的準度。他的這種精巧的設計和製作能力一直保持了幾十年,直到今天,家裡的很多物件出了毛病,都能看到他動手完善甚至創造的痕迹。儘管他這種優秀的修表技能沒有傳承下來,但他卻把手巧的基因給予了後代:老大的手工皮蛋做得很好,老三的機電設備維修能力很強,至於老二,也就是我,將他手巧的基因用於了麻將,竟也成了小圈子裡面的傳奇。
父親一生節儉,他的節儉充滿了智慧。他節儉不是因為沒有錢。80年代末的時候,他靠自己的辛勤勞動也就是修表,幾毛幾塊的日積月累,已擁有至少5萬元的積蓄,這個數字在那時的購買力不亞於現在的幾百萬元。這幾萬元錢,從那時一直存到前幾年,直到他離開的當晚。在我記憶中,近20年,除了同意添置過幾件衣服,在用和穿上,他基本上就沒有什麼開銷。因為和大多數老人節儉不同的是,父親總是創造性地舊物利用,並通過自己強大的設計思路和動手能力,達到甚至超過舊物原有的功能。和我在一起的十多年來,他主要的開銷就是煙、酒、茶,這三樣是他一生最大的喜好。除了我們間歇性的分離期,我也毫不含糊地奉上煙酒茶,我清楚知道這會加速他離我而去的步伐,母親也總是抱怨,但我固執地認為滿足他活著時的快樂才是我最大的責任。
自從父親走了後,我就經常問自己一個問題:他留下了什麼遺憾,我又有什麼遺憾。他走得還算安詳,但眉間有三兩條皺紋,也許是身體不適的痛苦,也許是離別親人的遺憾,我想更多是前者吧。他應該沒有多大的遺憾,子女三個,還算平安,他最喜歡的孫子,也在身邊。他也應該沒有顧慮,最後幾個月卧床期間,當他問我是不是像母親說的那樣晚上呼叫器聲音太大怕打擾到孫子休息要把他搬到另一套房子里去的時候,我告訴他不僅不會搬而且我會永遠陪伴在他身邊。他也許還有秘密,臨終前幾天,總想讓我和孫子找個羊角錘要把家裡面所有的保溫杯杯蓋敲爛,說裡面有秘密,我當時覺得也許是他有些糊塗了並未照辦,直到今天。至於我,我也沒有太大遺憾。最近十多年,我們呆在一起,雖然聊天的時間不多,聊天的深度也不夠。但我在他身邊,他相信我會儘力,就如他年輕的時候拉扯這個家庭一樣。
父親一生孤僻,他一生信奉「人生靠自己,一切靠自己」,這個信條伴隨他一生並對下一代產生了重大影響。他不願與人交往,與他的兄弟姊妹保持著冷漠的距離,也不支持子女在親戚之間的走動,導致至今我們與親戚之間的關係疏遠。我想,這與他靠技術吃飯的背景有關,他不需要協作,除了來自家人的照顧,他一生確實沒有接受任何外部的幫助。
儘管走得還比較乾脆,但父親對這個世界,還是心存眷戀。他卧床的幾個月,每當母親提起關於他生後事的安排,虛弱的他潸然淚下。他並非畏懼死亡,而是捨不得離開,離開他養育了幾十年後來又照顧了他幾十年的後代。
父親走了,尊重他一生喜好清靜安於簡樸的習慣,我們靜靜地為他送行。他回到了老家,就在他親手建成的老屋門前。在那裡,有他年少時陪伴很少而又一生思念的他的父親,母親和奶奶。
如有來世,我們還是父子,我希望父親有健康的雙腿,這樣就可以出門走走,保持更好的精神狀態。
如有來世,我們還是父子,我希望我能抽更多時間回家晚飯,端一杯小酒,陪他慢慢地飲。
2018年1月31日,臘月十四,回殺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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