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苦楝樹(原)
離開清風寨的時候,忽然發現村口有棵苦楝樹。它的樹榦碗口那麼粗,樹皮皺裂,像是手一碰就要脫落似的。大多枝杈都是光禿禿的的了,只有少數的稀疏的樹葉,泛著暗黃,站在枝椏的頂端還堅韌的不肯離去。最耀眼的是一樹的苦楝果,一串串,一球球的掛在枝頭樹杈間,金黃金黃的,飽滿圓潤。我不禁拍下了這久違了的苦楝樹。
說實話,若不是在清風寨見到這棵苦楝樹,記憶中還真的沒有了它的身影,好多年了,沒見過,也沒人提起過,就像生命中從未遇到過一樣,全然忘卻了。然而,在清風寨見到它的那瞬間里,宛如一個失憶者突然清醒,對於苦楝樹的記憶全都一躍而出;就像一孔被堵塞的泉眼,一旦疏通泉水就會噴涌而來。
苦楝樹,我生命中有「樹」的概念的時候,就是從它開始的。幼時,家鄉人家的房子一字形排開,門前一條橫貫南北的小河,除了河邊栽種些不怕水淹的楊柳外,房前屋後籬笆邊,幾乎都是苦楝樹。每戶的門前一條大路,大路前面就是四五排的樹,一家家的樹連起來,成了一片苦楝樹林,一眼望不到頭。
春天,樹葉綠了,一片一片細小的葉,翠生生的發亮,一些嫩枝幹青青的,很脆很脆的,讓人不忍得隨意碰,生怕會碰折了它。大人是不會去弄哪些新生命的,小孩子則常常奈何不了好奇心,要伸手觸摸自己夠得著的樹葉樹枝,結果是粘到滿手的苦味,以後才再不敢惹它了。這個季節,家鄉的空氣里到處充滿了淡淡的幽苦清香的氣息。
初夏,苦楝樹開花了,樹枝的椏杈間,滿滿當當的開著細碎的,或淡紫或乳白的花,它們那樣與世無爭的,隨意的綻放著。在鄉村,繁忙的人們沒有多少人在意它們色彩,也沒多少人傾心它們的芳香,它就那麼自在的開,自在的落。只有孩子們會拾起它們,聚攏來,幾個小夥伴過家家,拿它當上等的菜,招待客人。
漸漸地它的枝葉繁茂了樹蔭濃密了,知了在它的頭頂炸開了鍋,人們才真正注意到它感謝它。當有人遇到暴風雨,來不及跑回家,鑽到它們的身下,在一片乾乾的土地上時,仰頭會說,幸虧有了這片苦楝樹!當有人難耐烈日酷暑,扛著鋤頭,扇著草帽,敞開濕透的衣服,坐在樹蔭下時會嘆道,這裡好涼快!最受益的還是我們這班孩子,成天在樹林里嬉戲追逐,捉迷藏,抓子,跳田,任意的享受著苦楝樹的濃蔭,盡情的呼吸著苦楝樹釀造的芬芳,苦楝樹影子撫摸著我們成長。
最有意思的是冬天,苦楝樹脫去綠裝,換上金黃。葉落了,枝枯了,苦楝果一樹一樹的掛滿了林子,彷彿一嘟嚕一嘟嚕的葡萄,我們曾用這些果子打玩仗,男孩子還用它做子彈,放在彈弓上打鳥。
兒時的冬天十分寒冷,早晨常常有很厚的霜。小孩子不怕冷,我們常常早起做兩件事:一是跑到林子里去撿那些枯落的樹枝,一抱一抱的撿回家,給媽媽燒火做飯。還有一件事,撿苦楝果,給媽媽和嫂嫂們洗衣服。那時好像還沒有洗衣粉,肥皂是憑票才能買得到的,家裡要有一塊肥皂,是很珍惜著用的,所以要洗被子這樣的大物件時,就用苦楝果去洗。每當家裡要洗被子,媽媽就叫我去撿苦楝果回來。那時,手上提著個小籃子,腳底下踩著厚厚的白霜,嘎吱嘎吱的響,撿起被霜蓋住果子,在籃子邊沿敲敲,再放進去,手凍得紅紅的,卻一點也不感覺到冷。撿回家後媽媽用熱水浸泡,到苦楝果子軟化,再把被子放進水裡揉搓洗刷,這樣洗後的被子不但乾淨,而且上面留有濃濃的苦楝果的清香,現在想起來,還是那麼的溫馨暖和。
苦楝樹生命力旺盛,可是它生長很慢,後來人們埋怨它成材慢,就漸漸以泡桐樹、大葉柳取代了它,村裡的苦楝樹就越來越少了。再後來,鄉村進行房屋規劃,我們的老房子全都拆遷到指定的地點,那些值錢的椿樹,易成材的大葉柳被人們移栽到了新居所,可那些我生命里最先認識的苦楝樹,全都被留在了原處,它們的結局當然是被砍伐,被夷為平地,上面種上了莊稼。
苦楝樹的身影,也就這樣在我的記憶中走遠走遠……然而走遠的記憶並不是消失,而是深藏,就像火柴頭上聚集的紅磷,只要輕輕划動,就會釋放,就會燃燒,會熾熱著自己溫暖著情懷。記憶中苦楝樹默默的生,默默地長,與人無爭,不計恩怨的風格,依然那麼令我感動;記憶中的那片苦楝樹林,你依然那麼蔥蘢茂密;記憶里媽媽用我撿回的苦楝果洗凈的被子,依然那麼清香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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