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型蒙古人種的形成與史前擴張 - 5

從山頂洞人與阿伊努人的相似程度出發,李濟曾推斷這個種族在全新世的後代也是鬍鬚濃密的,並與《山海經》中的「毛民之國」相聯繫。《荀子--非相》中記載西周著名的賢臣閎夭的狀貌:「閎夭之狀,面無見膚」,唐代人楊倞注釋說:「多鬢髯,蔽其膚也 「(《荀子注》)。如此濃密的臉毛,只有純血統的阿伊努人可堪比擬。所以李濟懷疑山頂洞人所代表的澳大利亞-美拉尼西亞類型的東亞土著人遲至西周時代依然在大陸上有其遺族。又《大荒北經》:「有人方食魚,名曰深目民之國,朌姓,食魚。」郭璞註:「故類也,伹,眼絕深,黃帝時姓也。」『伹』是「笨拙」的意思。按郭璞的說法,這個「深目民之國」是古老的種族,風俗拙樸,黃帝的時候就已存在[1]。所以所謂「深目多須」的特徵,實不必來自異域,它本是東亞最早土著的特徵之一。人類學家凌純聲認為遠古東亞大陸的土著人有兩個類型,分別與現代的澳大利亞-美拉尼西亞人和太平洋尼格利陀人(即小黑人)相聯繫,這與楊希枚在殷墟祭祀坑遺骨中的發現是一致的。 與山頂洞人聯繫最緊密的當屬前者。在古籍中我們也確實可以看到另外一些原住民的蛛絲馬跡,比如《山海經-海內經》記載: 「又有黑人, 虎首鳥足, 兩手持蛇, 方啖之」。《海外東經》 載: 「黑齒國在其北, 為人黑, 食稻啖蛇。」史書中還記載中原曾經有一個身材短小的種族「僬僥」(袁珂認為僬僥和侏儒是一聲之轉)。從《竹書紀年-帝堯陶唐氏》:「二十九年春,僬僥氏來朝,貢沒羽。」這一記載來看,僬僥是當時天下萬邦之一。《國語》卷十又記載:「僬僥,官師所不材也,以實裔土」。即官府認為僬僥不可任用,把他們遠遷以充實邊裔。由此可見,遲至春秋時期僬僥依然居住在中原地區,官府對他們實施向外驅趕的政策。東漢蔡扈曾作《短人賦》,對這個群體有比較細緻的描繪:"侏儒短人,僬僥之後。出自外域,戎狄別種。去俗歸義,慕化企踵。遂在中國,形貌有部。名之侏儒,生則象父。唯有晏子,在齊辨勇。匡景拒崔,加刃不恐。其餘尫幺,劣厥僂寠。?嘖怒語,與人相距。蒙昧嗜酒,喜索罰舉。醉則揚聲,罵詈恣口。眾人患忌,難與竝侶。。。"從「形貌有部」、「生則象父」來看,矮身材是這一人群的穩定遺傳特徵,而不是出於營養或疾病的原因。但其族名侏儒(亦稱朱儒)後來演變成了漢語里矮人的代名詞。蔡中郎認為齊晏子是僬僥之後,並對他推崇有加,但似乎這個族群整體與漢人存在風俗和氣質的鴻溝。從侏儒們「?嘖怒語,與人相距」、「眾人患忌,難與竝侶」的描述來看,他們似乎難以與主流人群相融合。東漢時僬僥的後代在中原已是絕對少數族群,以至於蔡扈以為他們「出自外域」但「踮著腳尖向慕王化」(慕化企踵),所以「遂在中國」。其實從古籍中林林總總的跡象看,從帝堯時代到春秋,再到兩漢,這個族群一直存在於中原。尤其在宮廷中出現的頻率很高,主要充當「倡優」,以至於在那個時代「倡優、俳優」和侏儒幾乎是同義詞,《史記-樂書》之王肅註:「俳優。短人也」。王國維先生也說:「古之優人,其始皆以侏儒為之」。我們舉幾個具體例子。《韓非子》:「昔周成王近優侏儒,以逞其意」《管子》:"倡優侏儒在前,而賢士大夫在後。"據《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在齊魯兩國國君的夾谷之會上,齊景公讓「優倡侏儒為戲而前」,一本正經的孔子以為非禮,大呼「匹夫而營惑諸侯者罪當誅!」也有形象比較正面的侏儒,《史記-滑稽列傳》記載了秦國宮廷里一位可敬可愛而且頗有智慧的侏儒「優旃」的故事:優旃者,秦倡侏儒也。善為笑言,然合於大道。秦始皇時,置酒而天雨,陛楯者皆沾寒。優旃見而哀之,謂之曰:「汝欲休乎?」陛楯者皆曰:「幸甚。」優旃曰:「我即呼汝,汝疾應曰諾」。居有頃,殿上上壽呼萬歲。優旃臨檻大呼曰:「陛楯郎!」郎曰:「諾。」優旃曰:「汝雖長,何益,幸雨立。我雖短也,幸休居。」於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漢書-東方朔傳》記載了東方朔對宮中侏儒們搞的一場惡作劇,他嚇唬他們說:「上(皇帝)以若曹無益於縣官,耕田力作,固不及人;臨眾處官,不能治民;從軍擊虜,不任兵事。無益於國用,徒索衣食,今欲盡殺汝曹。」 從這些記載看,先秦各諸侯國和兩漢的宮廷里都有這樣一個侏儒群體。正像蔡扈《短人賦》所指出的,這是一個生理正常的矮人族群,而不是現代語義中的「侏儒」。他們是從帝堯時代就存在於中原的僬僥氏之後,也是東亞大陸的土著居民之一。關於上古時代東亞大陸的種族複雜性,凌純聲先生的研究較為深入。他特別提到了土著文化對中國古文化的貢獻。比如《尚書-禹貢》記載大禹的時候江淮之間的貢品有所謂:「鳥夷卉服,厥篚織貝」。「織貝」是美拉尼西亞文化圈的一種貴重工藝品,即把貝殼磨成扁圓小珠,成串縫綴於苧麻布上。在台灣山地、新幾內亞到美拉尼西亞的廣大太平洋島嶼上至今依然殘存這種風俗。而小黑人的貢獻更不容忽視,他們很可能是最早馴化水稻的族群。 《山海經》:「有小人名曰焦僥之國,幾姓,嘉穀是食」,更指他們「食稻啖蛇」。雖然這個族群在失去平原之後遁入山林重操漁獵,但近代與他們有過接觸的台灣山地人一致認為小黑人善於在林中空地種植穀物。他們的傳說中幾乎都有小黑人向他們的祖先傳授種植技術,或者祖先向小黑人乞取或者盜取谷種的故事。另外,這些傳說也提到這個族群有常人難以企及的舞蹈天賦,可以為古籍中的相關記載添一註腳。中國上古時代的種族融合過程是比較成功的。比如「面無見膚」的閎夭是周文王、武王兩朝重臣,頗受尊崇。晏子官至齊國宰相,連孔子都說「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可見不論哪個種族,有才能的人都會得到重用和尊敬。孔子還說過「有教無類」,這都反映了華夏文化開放和包容的特質。這種融合在殷墟墓葬布局中已有其端倪。根據原海兵的研究,典型蒙古人種的遺骨和仰韶早期特點(考古學界也稱為「古中原類型」)的遺骨在安陽殷墟同葬於一處貴族墓群中,說明外來者與混血土著的相互認同和融合[2]。當然,這種融合是以認同華夏文化為前提的。秦漢之後,大陸上的尚未融合的土著人群逐漸向群山和密林中隱退。《梁書》記載諸葛恪討伐丹陽的山中之民,俘獲「黟歙短人」。林惠祥先生認為他們不是山越,而是另外一個種族。因為:「關於山越之記載甚多,未嘗有言其身短者,可見此種人系另一種,或與山越同居山中共同抗漢,故諸葛恪征丹陽時並擒之耳。」[3]自漢代之後,「黟歙短人」在史書中再也沒有露面。《舊唐書-陽城傳》中出現的「道州短民」也許是其餘響。從白居易的樂府詩《道州民》中可見他們與主流人群已有相當程度的融合和認同,我們也可以從中感受到中國文化中深厚的人本主義思想和對種族壓迫的天然反感。「木客」也是藏於深山中的一個奇特的古代族群。宋代《太平寰宇記》保存了很多地方志中關於他們的珍貴史料,比如第108卷載:「虔州上洛山多木客,乃鬼類也。形似人,語亦如人,遙見分明,近則藏隱。能斫杉枋,聚於高峻之上,與人交市,以木易人刀斧。交關者,前置物枋下,卻走避之。木客尋來取物,下枋於人,隨物多少,甚信直而不欺。」這種交易方式被稱作「啞市」。凌純聲先生指出馬來半島的塞芒族(Semangs)和薩凱族(Sakai)小黑人直到19世紀還在使用這種方式與馬來人和華人做交易。他根據體質和文化上的六個證據,認為木客就是小黑人[4]。在西南山區直到明代仍有木客存在。明代鄺露《赤雅》卷上記載:「木客形如小兒,予在恭城見之,行坐衣服,不異於人,出市作器,工過於人」。直至明末,根據隨同施琅赴台的清朝官員的筆記記載,小黑人仍可見於台灣。台灣各山地民族都有關於小黑人的傳說。但今天,這個族群的後人只見於安達曼群島和菲律賓群島的密林之中。綜上所述,中國乃至東亞的「蒙古人種化」是個漫長的過程,應當早在距今一萬年的時候已經開始,我們所見的仰韶和大汶口的混合體質狀態是這一過程的中間階段,夏商周三代中這一過程得以深化,秦漢之後則基本完成。這一長達萬年的過程波瀾壯闊,分成很多波次,後浪推前浪,一浪高過一浪。諸蒙古種的人群中,百濮、百越人群是先到者之一(雖然未必是最早者),但他們在後來的華夏人群的壓力下,沒有被融合的部分人繼續南進。前者征服了中南半島,後者投奔怒海,啟動了南島民族的海上大遷徙。從大陸東南部出發,散布到整個馬來亞和印度尼西亞群島,向東的一支混血族群(毛利人)於10世紀到達紐西蘭。向西的一支跨過印度洋,進駐馬達加斯加。近年來語言學和基因學的研究都顯示,分布橫跨兩大洋的南島民族的最終起源地在中國大陸東南部。強勢人群進入東亞核心區所產生的「擠出效應」,不僅僅是向南的,同時也是向北的。俄羅斯科學院院士、通古斯學的權威史祿國先生(Shirokogorov)認為通古斯人的祖先是來自南方的移民。他在20世紀初對西伯利亞和遠東的通古斯部落做過細緻田野考察,並注意到,與其他北方民族相比,通古斯人的體質有許多不適應寒帶生活的特點。比如在春天需要戴眼罩來屏蔽雪地反射的強烈陽光,否則眼睛會發生炎症,很久不能痊癒。南方特徵在通古斯人的北方支系人群中更為顯著。史祿國對東北滿族(通古斯的南方支系)社會也有過調查研究,據他引述滿族人的話說:滿族入關之後發現一些亞洲南部居民與北方通古斯人(指西伯利亞和黑龍江北的通古斯人)的形象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史祿國自己則說:「事實上令我吃驚的是,常常可以在越南人中看到有通古斯人的相貌」。史祿國認為通古斯人的祖先曾生活在中國的中原地區,在距今5000-3000年之間被迫遷移。一部分移向西伯利亞,另一部分南遷融合於南方其他民族中[5]。從Y染色體單倍型類群C和D的分布來看,生存競爭導致的人口「擠出」和置換效應非常明顯。東亞原有的土著居民目前只在一些「邊緣地帶」不同程度地留有其遺族。這些地帶要麼有海洋、山脈和叢林的阻隔(比如日本列島、青藏高原、中南半島、太平洋和印度洋群島),藉助地理障礙減緩了新來者的衝擊,要麼生存條件艱苦(比如蒙古高原、西伯利亞和俄國遠東)。單倍型類群C多見於澳大利亞土著、波利尼西亞和美拉尼西亞群島,也見於哈薩克、蒙古、朝鮮和日本。單倍型類群D多見於安達曼群島和西藏,也見於日本阿依奴人和中亞山區的一些講突厥和蒙古語的人群中。但這兩個單倍型類群在生存條件較好並且四通八達的「核心區」 - 中國本部的出現頻率卻非常之低,說明這塊最宜居的土地在史前時期發生了較為徹底的人口替代。儘管這種「擠出」效應是向著南北兩個方向的,我們仍有充足的理由認為:典型蒙古人種體質特徵的影響來自東亞大陸的北方。除了這種體質特徵在考古材料中較早地出現在北方之外,目前攜帶Y染色體單倍型類群C、D的人群也呈現同樣的趨勢:攜帶這些單倍群的陸上北方人群(比如蒙古、朝鮮和哈薩克),都呈現典型的蒙古人種特徵,已經在體質上被這個新人種完全同化,而攜帶這些單倍群的南方人群則較多地保留了非蒙古種的特徵。這凸顯了典型蒙古人種體質特徵的北源性。「北風其喈,雨雪其菲」。綜合以上材料,我們看到的是冰期結束之後蒙古人種人群的一場無遠弗屆的史前擴張風暴。它西至北歐,東至北美洲格陵蘭島,囊括北極圈,席捲東亞大陸,南達太平洋和印度洋諸島,深刻地改變了人類的基因版圖。那麼這場風暴的風眼在哪裡?換言之,典型蒙古人種的起源之地究竟在何處呢?(請繼續關注後續文章《風起青萍之末 - 擴張的原點》)[1] 袁珂《山海經校注》作:「郭璞注云:亦胡類,但眼絕深,黃帝時姓也。」,與影印本原文不同,當系訛誤。[2] 原海兵,《殷墟中小墓人骨的綜合研究》,博士論文,吉林大學,2010年。[3] 林惠祥,《中國民族史》第二卷,1936. p.330[4] 凌純聲,《中國史志上的小黑人》載於《中央研究院院刊》第三輯,1956年.[5] 史祿國,《北方通古斯的社會組織》,內蒙古人民出版社, 1985年。 p.222-224。編輯於 2016-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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