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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慾者之死——圍繞《金瓶梅》中的夢

一引  唐代散文家柳宗元寫過一篇《河間傳》,說「河間」起初是個極其賢良貞潔的人,後來卻被「其族類醜行者」所壞而成了一個遠近聞名的淫婦,以至「積十餘年,病髓竭而死」。也許這正符合了美國舞蹈家鄧肯所說的有的人之所以有德行只不過是因為他受到的誘惑不足而已。不管柳宗元對此持何態度,我覺得他這篇文章倒是揭示了人性的一部分真實。由此我就想性慾在人的一生中處於何種位置?它到底有多大的力量?為什麼有的人有時候會不怕死地去犯強姦罪?古希臘傳說,人生而完整,只是被分成了兩半,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於是人們活著就是為了尋找自己的另一半。這種因被分割而孕育出來的內在之力到底有多大?事實證明,它大的時候是能毀滅這種力所賴以生存的身體的;即便是平時,它總是在適當的年齡段不斷涌動,而不由自主地被異性所吸引。在歷史上,女人曾被稱為「禍水」,據說,周朝的衰亡與那個叫「褒姒」的女人很有關係,安史之亂的發生就是為了爭奪楊貴妃,吳三桂降清只不過是「衝冠一怒為紅顏」,而長達十年的特洛伊戰爭也是為了那個叫「海倫」的女人。在浪漫文學裡,女人多被稱為「妖精」,她們美而媚,對男人們能產生不可抑制的吸引,因而被飽受其苦的男人稱之為「妖精」。所謂「禍水」,所謂「妖精」事實上本是一種屬於女人的美,只不過男人們對它失去了駕馭能力,從而賦予其種種罪名。在西方,弗洛伊德則以「利比多」作為生命的原動力,用泛性論來解釋世間萬象。這也許有點過甚其詞,但絕非空穴來風。中國文學史上一直被作為禁書的《金瓶梅》對這個問題做了一些揭示和表現,雖然並不優美,卻未必有悖於真實。  從正常人的角度來看,人沒有不愛異性的。但是大多數人都停留在「好色而不淫」的階段。這固然有社會制度人情風宿等多方面的原因,其實還有個條件是否具備的問題。象西門慶,生活在一個誨淫的時代,有財有貌,有權有勢,自然是生命不息,做愛不止。在漫長的歷史上,具備西門慶這種條件的絕對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綿延不絕的群落。從這個角度上說,《金瓶梅》其實是對這種人生的真實再現。但是他們是人,象西門慶,雖然是個惡霸,在家中的女人面前也不過是個男人,儘管是一家之主,糾纏於妻妾爭執的時候也並不少。對他那一群妻妾,他儘管愛和潘金蓮玩耍,其實他最愛的還是善良的瓶兒。在瓶兒生前死後,西門慶對她的痛惜和追悼與常人的傷逝並無不同;對那一幫幫閑兄弟他也不是一副惡霸面孔。他們雖是一味好色的縱慾之徒,但更是有血有肉的人。《金瓶梅》的作者描繪的是他們比較全面的人性,這是極其可貴的。象西門慶這樣活過又死去的人不知有多少!看了《金瓶梅》只不過是窺其一斑而已。  二瓶  《金瓶梅》寫的是西門慶和他的女人們。其中主要的是潘金蓮、李瓶兒和龐春梅,這正是書名上的三個女人。她們雖然都是以西門慶為中心,事實上卻是兩派:潘金蓮和龐春梅是一派,而李瓶兒自成一派。這樣分也只是因為她們共有一個男人,因而不免爭風吃醋。所以,整個《金瓶梅》寫的就是這些女人們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而與有礙於自身慾望滿足的對象的明爭暗鬥。由於潘金蓮慾望最強,因而成為矛盾的中心。她長的妖艷,也很有才藝,很能討西門慶的歡心,無奈不能懷孕是個不足,偏是她最好做愛。於是美而有出,善而無辜的李瓶兒便成了他的情敵。  在一般人看來,和狠毒的潘金蓮不同,李瓶兒最是個好性的人,為了不再偷歡而進入西門慶家,她氣死了自己的男人花子虛,在這方面她和毒害武大的潘金蓮並沒有多少不同。所以,瓶兒的早死(二十七歲)固然是受到了潘金蓮的「攻擊」:她的官哥被潘金蓮「嚇死」了,自己又得了血山崩;但是被她氣死的花子虛難道就不是她的一塊心病嗎?  有一次,西門慶來看她的病情,李瓶兒對他說:「我有句話,要對你說,我不知怎的,但沒人在房裡,心中只害怕。恰似影影綽綽,有人在跟前一般。夜裡要便夢見他,拿刀弄杖,和我廝嚷,孩子也在他懷裡。我去奪,反被他推我一交,說他又買了房子,來纏了好幾遍,只叫我去。只不好對你說。」西門慶聽了說道:「人死如燈滅,這幾年知道他往那裡去了!此是你病的久,神虛氣弱了,那裡有甚麼邪魔魍魎、家親外祟!我如今往吳道官廟裡,討兩道符來,貼在房門上,看有邪祟沒有。」(第六十二回)李瓶兒這裡所說的「他」正是被他氣死的丈夫花子虛,他死時年僅二十四歲。有人說《金瓶梅》里沒有一個好人,但是不是好人卻未必是假人,他們的一生一死同樣非同小可。瓶兒在病重時節眼見夢遇的無非是被她氣死的亡夫的魂靈正說明了這一點。貼上了符之後,到了晚間,李瓶兒還是害怕。對西門慶說:「死了的,他剛才和兩個人來拿我,見你進來,躲出去了。」隨後,西門慶又用各種辦法來挽救瓶兒,並盡量安慰她。而瓶兒卻說:「我的哥哥,你還哄我哩!剛才那廝領著兩個人,又來在我跟前鬧了一回,說道:『你請法師來遣我,我已告准陰司,決不容你』。發恨而去,明日便來拿我也。」死者的亡靈一再糾纏,再說害人償命本屬天理,看來瓶兒已是在劫難逃:  「且說李瓶兒喚迎春、奶子:『你扶我面朝里略倒倒兒。』因問道:『有多咱時分了?』奶子道:『雞還未叫,有四更天了。』叫迎春替他鋪墊了身底下草紙,搊他朝里,蓋被停當,睡了。眾人都熬了一夜沒曾睡,老馮與王姑子都已先睡了。迎春與綉春在面前地坪上搭著鋪,剛睡倒沒半個時辰,正在睡思昏沉之際,夢見李瓶兒下炕來,推了迎春一推,囑咐:『你每看家,我去也。』忽然驚醒,見桌上燈尚未滅。忙向床上視之,還面朝里,摸了摸,口內已無氣矣。不知多咱時分嗚呼哀哉,斷氣身亡。可憐一個美色佳人,都化作一場春夢。正是:閻王教你三更死,怎敢留人到五更!」(第六十二回)  瓶兒死的似乎極其平靜,竟然無人知曉。她的死一為失去了心愛的兒子,二為被自己氣死的丈夫,這兩條命硬是把她早早地從人間拉走了。瓶兒的愛欲主要體現在她的移情別戀,她這一移情氣死了丈夫,不能不說是罪過。而在讀者尚未因此對她產生憤恨時,她的兒子已經被另一顆火熱的慾望燒死了,這又有點令人同情。象這樣地忽熱忽冷,一顆不乏仁慈的心怎不成灰?愛子的死似乎觸動了丈夫的死,從此,這兩個人的死在她心裡無論如何已是揮之不去,直至她在無人知曉時離去。象瓶兒這樣一個並不狠毒的女人為什麼也會聽任慾望的驅使以至氣死自己的丈夫?這和她的好性兒是否協調?儘管後來她的確獲得了西門慶的感情,正象吳月娘以續弦的身份獲得了正房的名位,潘金蓮以妖艷和心計獲得了西門慶的肉體一樣,她追逐西門慶並不是出於愛情,在很大程度上也只是為了慾望的滿足。在一心盼西門慶迎娶之前,她曾一度招贅了蔣竹山就表明了這一點。難道說她之所以未能一開始就嫁給西門慶只是命運的捉弄,以至讓她不惜製造人生的罪孽?害人(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親人)終害己這樣冷酷的話能應用於瓶兒身上嗎?如果不是慾望的燃燒燒昏了她的頭,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就象她的好性兒不同於潘金蓮的狠毒一樣,她的慾望追逐到西門慶這裡似乎已到了盡頭,而不象潘金蓮那樣飢不擇食、渴不擇飲。相對來說,李瓶兒的生(慾望追逐)要比她的死難解釋得多。  瓶兒之死雖無人知曉,但在她死時,應伯爵和西門慶都有感應:  「先是伯爵問道:『嫂子是甚時候歿了?』西門慶道:『正丑時斷氣。』伯爵道:『我到家已是四更多了,房下問我,我說看陰騭,嫂子這病已在七八了。不想剛睡下就做了一夢,夢見哥使大官兒來請我,說家裡吃慶官酒,教我急急來到。見哥穿著一身大紅衣服,向袖中取出兩根玉簪兒與我瞧,說一根折了。我瞧了半日,對哥說:『可惜了,這折了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哥說兩根都是玉的。我醒了,就知道此夢做的不好。房下見我只顧咂嘴,便問:『你和誰說話?』我道:『你不知,等我到天曉告訴你。』等到天明,只見大官兒到了,戴著白,教我只顧跌腳。果然哥有孝服。』西門慶道:『我昨夜也做了恁個夢,和你這個一樣兒。夢見東京翟親家那裡寄送了六根簪兒,內有一根[石否]折了。我說,可惜了。醒來正告訴房下,不想前邊斷了氣。好不睜眼的天,撇的我真好苦!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眼不見就罷了。到明日,一時半刻想起來,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時,我又沒曾虧欠了人,天何今日奪吾所愛之甚也!——先是一個孩兒沒了,今日他又長伸腳去了。我還活在世上做甚麼?雖有錢過北斗,成何大用?』」  這兩個夢雖然都是以簪折喻瓶兒之死,但是一個表現的是幫閑者的幫閑嘴臉,一個表現的是傷逝者的傷逝之情,可謂迥然不同。西門慶在他的渾家陳氏以及卓二姐死時,也沒見有什麼悲痛,只有瓶兒的死著實讓他哀傷異常,追思不已:  「西門慶就歪在床炕上眠著了。王經在桌上小篆內炷了香,悄悄出來了。良久,忽聽有人掀的簾兒響,只見李瓶兒驀地進來,身穿糝紫衫、白絹裙,亂挽烏雲,黃懨懨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這裡睡哩,奴來見你一面。我被那廝告了一狀,把我監在獄中,血水淋漓,與穢污在一處,整受了這些時苦。昨日蒙你堂上說了人情,減我三等之罪。那廝再三不肯,發恨還要告了來拿你。我待要不來對你說,誠恐你早晚暗遭毒手。我今尋安身之處去也,你須防範他。沒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來家。千萬牢記奴言,休要忘了。」說畢,二人抱頭而哭。西門慶便問:「姐姐,你往那去?對我說。」李瓶兒頓脫,撒手,卻是南柯一夢。西門慶從睡夢中直哭醒來,看見簾影射入,正當日午,由不的心中痛切。正是:花落土埋香不見,銳空鸞影夢初醒。殘雪初晴照紙窗,地爐灰燼冷侵床。個中邂逅相思夢,風撲梅花斗帳香。」(第六十七回)  在西門慶轉正千戶掌刑到東京謝恩時,一日歇宿於何千戶家,又夢見了李瓶兒:「西門慶摘去冠帶,解衣就寢。王經、玳安打發了,就往下邊暖炕上歇去了。西門慶有酒的人,睡在枕畔,見滿窗月色,翻來複去。良久只聞夜漏沉沉,花陰寂寂,寒分吹得那窗紙有聲。況離家已久,正要呼王經進來陪他睡,忽聽得窗外有婦人語聲甚低,即披衣下床, 著鞋襪,悄悄啟戶視之。只見李瓶兒霧 雲鬟,淡妝麗雅,素白舊衫籠雪體,淡黃軟襪襯弓鞋,輕移蓮步,立於月下。西門慶一見,挽之入室,相抱而哭,說道:『冤家,你如何在這裡?』李瓶兒道:『奴尋訪至此。對你說,我已尋了房兒了,今特來見你一面。早晚便搬去了。』西門慶忙問道:『你房兒在於何處?』李瓶兒道:『咫尺不遠,出此大街迤東造釜巷中間便是。』言訖,西門慶共他相偎相抱,上床雲雨,不勝美快之極。已而整衣扶髻,徘徊不舍,李瓶兒叮嚀囑咐西門慶道:『我的哥哥,切記休貪夜飲,早早回家。那廝不時伺害於你。千萬勿忘。』言訖,挽西門慶相送。走出大街上,見月色如晝,果然往東轉過牌坊,到一小巷,見一座雙扇白板門,指道:『此奴之家也。』言畢,頓袖而入。西門慶急向前拉之,恍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但見月影橫窗,花枝倒影矣。西門慶向褥底摸了摸,見清流滿席,余香在被,殘唾猶甜,追悼莫及,悲不自勝。正是:玉宇微茫霜滿襟,疏窗淡月夢魂驚。凄涼睡到無聊處,恨殺寒雞不肯鳴。」(第七十一回)  西門慶兩次夢見李瓶兒,其中既有肌膚之親,也有肺腑之情,並且總是夾雜著「那廝」,花子虛,也就是十兄弟中的老四的魂靈。由於自己的妻子被老大耍了,他氣憤而死。賤人雖死,他還不解氣,讓她在地獄中倍受其苦,並伺機報復老大。真是奪妻之恨死而不已,讓生者心有餘悸。而夢中的李瓶兒仍是亡夫的背叛者,她一次次地提醒西門慶「休貪夜飲,早早回家」,以免為其所害。這兩個夢中的李瓶兒有一點明顯不同之處:在前一個夢中,李瓶而是一個感恩者,而在後一個夢中,她已是一個告別者:她已經找到了安頓之處,從此一去而不返,或將以新的面目出現。《金瓶梅》的作者有很深的輪迴報應觀念,象這裡李瓶兒說她「已尋了房兒」其實就是找到了托生之處。在最後一回中,作者讓普凈法師使書中人物以及芸芸眾生一一得以托生。  儘管瓶兒一再勸告西門慶「休貪夜飲,早早回家」,但是情感還是讓位於肉體,西門慶已經成了一個生命不息慾望不止的人。何千戶娘子藍氏到他家來,他「一見魂飛天外,魄喪九霄,未曾體交,精魄先失」。一聽見藍氏她們要走了,他從夢中驚醒,偷看她上轎回來,正撞見來爵兒媳婦,來了一個「未曾得遇鶯娘面,且把紅娘去解讒」。儘管感到身體不適,第二天晚上他又到王六兒家喝酒服藥縱慾,直到三更才回家。在路上,他打馬剛走到西首那石橋兒跟前,「忽然一陣旋風,只見個黑影子,從橋底下鑽出來,向西門慶一撲……」到家時腿都軟了。偏又進了潘金蓮屋裡,潘讓他一下子服了三丸藥,藥力發作起來,「那管中之精猛然一股冒將出來……初時還是精液,往後儘是血水出來,再無個收救。西門慶已昏迷去,四肢不收。」當又一個清晨來臨的時候,「西門慶起來梳頭,忽然一陣昏暈,望前一頭搶將去」,此後腎囊腫痛,溺尿甚難。吃了胡太醫的葯之後,卻弄的虛陽舉發,塵柄如鐵,晝夜不倒。這正合了潘金蓮的意,她也「不管好歹,還騎在他身上,倒澆蠟燭掇弄,死而復甦者數次」。最後,「西門慶自覺身體沉重,要便發昏過去。眼前看見花子虛、武大在他跟前站立,問他討債,又不肯告人說,只叫人廝守著他……到了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時分,相火燒身,變出風來,聲如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己牌時分,嗚呼哀哉斷氣身亡。」(第七十九回)不知這時他是否還記著苗青在揚州給他買的那個名叫楚雲據說有閉月羞花之貌、腹中有三千小曲的女子,而這個楚雲還沒有被送到他身邊他卻已經死了。西門慶死了,天下還有美女而且美女還是那麼多,九泉之下的西門慶覺得可恨否?  三金  如果說西門慶給李瓶兒的是感情,給吳月娘的是婚姻,那麼,他給潘金蓮的則是肉體。李瓶兒死後,潘金蓮少了一個強勁的對手,因而心中暗自稱快。這時,妻妾之首的吳月娘覺得她也受到了潘金蓮的挑釁:  「到半夜,月娘做了一夢,天明告訴西門慶說道:『敢是我日里看著王太太穿著大紅絨袍兒,我黑夜就夢見你李大姐箱子內尋出一件大紅絨袍兒,與我穿在身上,被潘六姐匹手奪了去,披在他身上,教我就惱了,說道:『他的皮襖,你要的去穿了罷了,這件袍兒你又奪。他使性兒把袍兒上身扯了一道大口子,吃我大吆喝,和他罵嚷。嚷著就醒了,不想是南柯一夢。』西門慶道:『不打緊,我到明白,替你做一件穿就是了。自古夢是心頭想。』」(第七十九回)  李瓶兒死後還留下很多東西,這些東西也成了潘金蓮和吳月娘爭奪的對象。吳月娘這個夢雖說是夢其實也是真。她說的那句「他的皮襖,你要的去穿了罷了」確是實事,應二家生了個小子,要請西門慶的妻妾們。潘金蓮便在被窩裡央求西門慶把李瓶兒的皮襖給她穿,西門慶就叫人給她送去了。月娘得知後,便對西門慶說:「你自家把不住自家嘴頭子。他死了,嗔人分散他房裡丫頭,相你這等就沒的話兒說了。他見放襖不穿,巴巴兒只要這皮襖穿。早時他死了,他不死,你只好看他眼兒罷了。」(第七十四回)這個夢的最後一句是古人對夢的認識,這種認識有時是符合事實的。但這類夢往往比較現實,沒有經過太大的變形,也沒有種種怪異之處。  此後,二人的矛盾漸漸激化,到了第七十五回就有潘金蓮撒潑一場。但結果還是潘金蓮向吳月娘低了頭,看來,暫時擁有西門慶的肉體還是鬥不過婚姻的名分。西門慶死後,潘金蓮投身於愛婿陳敬濟的懷抱。有一次二人正在偷歡,恰被春梅看見。金梅這對主僕向來同心,於是陳敬濟弄一得雙。後來,潘金蓮日日渴盼的懷孕生子成了現實,但是西門慶早已死了。她便求陳敬濟買葯打了下來,吳月娘得知此事後,就把她從府中趕了出來。她又回到王婆那兒,這個一日不可無男人的女人又把王婆的兒子用來解渴了。只要是男人,她似乎來者不拒,豈只是不拒,往往是她主動迎上。武松第一個拿了一百兩銀子到了王婆這裡,而潘金蓮居然會相信武松真的要娶她,便跟他走了。這一走就使她再也不能和她認識或不認識的男人做愛了:  「敬濟回家,關了門戶,走歸房中。恰纔睡著,似睡不睡,夢見金蓮身穿素服,一身帶血,向敬濟哭道:『我的哥哥,我死的好苦也!實指望與你相處在一處,不期等你不來,被武松那廝害了性命。如今陰司不收,我白日游遊盪盪,夜歸各處尋討漿水,適間蒙你送了一陌錢紙與我。但只是仇人未獲,我的屍首埋在當街,你可念舊日之情,買具棺材盛了葬埋,免得日久暴露。』敬濟哭道:『我的姐姐,我可知要葬埋你,但恐我丈母那無仁義的淫婦知道。你只恁賴我,倒趁了他機會。姐姐,你須往守備府中,對春梅說知,叫他葬埋你身屍便了。』婦人道:『剛才奴到守備府中,又被那門神戶尉攔擋不放,奴須慢慢再哀告他則個。』敬濟哭著,還要拉著他說話,被他身上一陣血腥氣,撒手掙脫,卻是南柯一夢。枕上聽那更鼓時,正打三更三點,說道:『怪哉!我剛才分明夢見六姐向我訴告衷腸,叫我葬埋之意,又不知甚年何日拿著武松,是好傷感人也!』正是:夢中無限傷心事,獨坐空房哭到明。」(第八十八回)  「忽一日晚間,春梅作一夢,恍恍惚惚,夢見金蓮雲髻蓬鬆,渾身是血,叫道:『大姐,我的好姐姐,奴死得好苦也!好容易來見你一面,又被門神把住嗔喝,不敢進來。今仇人武松已是逃走脫了。所有奴的屍首,在街暴露日久,風吹雨灑,雞犬作踐,無人領埋。奴舉眼無親,你若念舊日母子之情,買具棺木,把奴埋在一個去處,奴在陰司口眼皆閉。』說畢大哭不止。春梅扯住他,還要再問他別的話,被他掙開,撒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從睡夢中直哭醒來,心內猶疑不定。」(第八十八回)  《金瓶梅》中的夢是一個陰陽互通的場所,這正是作者的輪迴報應觀念之一斑。在這裡,人間所做的事能得到準確的反映,象陳敬濟是在燒化了一陌錢指之後入夢的,所以,夢中潘金蓮就說:「適間蒙你送了一陌錢紙與我」;而陰間魂靈的願望也可以藉此告訴給還活著的人。這兩個夢都反映了潘金蓮想讓人把她埋了之意。後來,春梅就托張勝把潘金蓮埋在了永福寺。這種夢具有明顯的虛構性,因而成了作者觀念的傳聲筒。  如果說李瓶兒的情慾追逐還有個確定的對象的話,而潘金蓮的情慾追逐就是一個永不滿足的過程,至於情慾的對象她好象並不看重,她看重的只是情慾本身。她的身上似乎聚斂了太多太濃的慾望,而且這些慾望具有一種非凡的自我繁殖功能。這就使她變成了一架情慾的機器,她需要的只是對著男人不停地運轉。《金瓶梅》的作者繞了好大一個圈子,結果還是讓武松把潘金蓮殺了,而讓西門慶死於無窮無盡的女人之中。潘金蓮的死看似死於武松之手,其實她還是死於她自身的情慾所植下的罪孽:一個被丈夫的弟弟殺死了的殺夫者。    四梅  金瓶雖死,罪孽猶存。陳敬濟是潘金蓮的女婿,也是她的情人;龐春梅曾經是潘金蓮的大丫頭,也是陳敬濟的情人,她被趕出西門慶家之後卻成了周守備的新寵。炎涼冷暖並於一世,窮通貴賤不必來生。從一個丫頭到守備夫人,從一個富家子弟到叫花子,這分明是兩種人生,卻是同一個人的親身經歷,這怎不令人百感交集:  「那時正值臘月,殘冬時分,天降大雪,吊起風來,十分嚴寒。這陳敬濟打了回梆子,打發當夜的兵牌過去,不免手提鈴串了條街巷。又是風雪地下,又踏著那寒冰,凍得聳肩縮背,戰戰兢兢。臨五更雞叫,只見個病花子倘在牆底下,恐怕死了,總甲分付他看守著,尋了把草叫他烤。這敬濟支更一夜,沒曾睡,就歪下睡著了。不想做了一夢,夢見那時在西門慶家,怎生受榮華富貴,和潘金蓮勾搭,玩耍戲謔,從睡夢中就哭醒了。眾花子說:『你哭怎的?』這敬濟便道:『你眾位哥哥,我的苦楚,你怎得知?』」(第九十三回)  夢境與現實形成如此鮮明的對照,過去的歡樂只能讓人更加悲傷,這隻有當事人心裡明白,別的人又何嘗知道?西門慶一死,陳敬濟成了他的性愛繼承人,但是他只會做愛,卻沒有西門慶做愛的穩固根基和處世技巧,於是不免時乖命蹇,以至流落街頭,晚夕在冷鋪存身,白日間街頭乞食。後由王宣幫助,把他送到了晏公廟裡當道士。卻會著舊日相好馮金寶,被劉二鬧了一場,依舊流落街頭。後來恰遇張勝,這才進了守備府,與龐春梅再續舊情,並重溫富貴生涯:娶了葛翠屏,相交韓愛姐。然而世事難料,一天,他和春梅說及張勝對他的欺壓,不防被張勝聽見,結果被殺死在剛和春梅做愛之後的被窩裡。時年不到二十七歲。陳敬濟一生享過福也受過窮後來又享福到死。他的第二次富貴足以讓人相信,象他這種人,要是不被殺死他也會象西門慶一樣會因縱慾過度而死;要是按作者的觀念能轉世托生的話,他自然還是個只會和女人做愛的男人。  陳敬濟死了以後,還有人在想念她,不是春梅,而是韓愛姐:  「正值春盡夏初天氣,景物鮮明,日長針指睏倦。姊妹二人閑中徐步,到西花院花亭上。見百花盛開,鶯啼燕語,觸景傷情。葛翠屏心還坦然,這韓愛姐,一心只想念陳敬濟,凡事無情無緒,睹物傷悲,不覺潸然淚下。姊妹二人正在悲凄之際,只見二爺周宣,走來勸道:『你姊妹兩人少要煩惱,須索解嘆。我連日做夢,有些不吉。夢見一張弓掛在旗竿上,旗竿折了,不知是凶是吉?』韓愛姐道:『倒只怕老爺邊上,有些說話。』正在猶疑之間,忽見家人周仁,掛著一身孝慌慌張張走來,報道:『禍事!老爺如此這般,五月初七日,在邊關上陣亡了!……』」  昔日的周守備在陣亡時已升到周統制,在招安了宋江之後,又去抗擊金兵入侵,不幸中箭而死。周宣夢裡的「一張弓掛在旗竿上,旗竿折了」正是指周秀出入沙場,立功無數,而隨著象徵著他身軀的用以進攻的旗竿的折斷,「弓」也不能再高高在上了。作者說:「忘家為國忠良將,不辨賢愚血染沙。」象周秀這樣為國陣亡的人其實和那些愚妄奸佞之人一樣血染疆場,又有什麼不同呢?這似乎是對戰爭的感嘆,事實上作者感嘆的是命運的無常。  統制死後被追封為都督之職,詔諭其子可襲替祖職。自從陳敬濟被殺之後,統制夫人龐春梅借統制之力打死了張勝等。而她的慾望似乎已成了習慣性動作,怎麼也停不下來。她想引誘孝子李安,李安卻依照母親的意思投往別處去了。這春梅就勾搭上了老家人周忠的次子周義:「常留周義在香閣中,鎮日不出。朝來暮往,淫慾無度,生出骨蒸癆病症。逐日吃藥,減了飲食,消了精神,體瘦如柴,而貪淫不已。一日過了他生辰,到六月伏暑天氣,早晨晏起,不料他摟著周義在床上,一泄之後,鼻口皆出涼氣,淫津留下一窪口,就嗚呼哀哉,死在周義身上。亡年二十九歲。」(第一百回)春梅死時比西門慶小四歲,比潘金蓮小三歲,卻比陳敬濟大兩歲。他們四個一對被人殺死,一對縱慾而亡。這春梅的慾望比西門慶似有過之而無不及,也許她的地位高了,慾望也隨之而高起來?  五結  《金瓶梅》中的最後一個夢是吳月娘夢見她和吳二舅等人到濟南府投奔親家雲理守。由於雲理守新近沒了娘子,便央王婆向吳月娘求婚。月娘聽了大驚失色,半晌無言。「次日晚夕,置酒後堂,請月娘吃酒。月娘只知他與孝哥兒完親,連忙來到席前敘坐。雲理守乃道:『嫂嫂不知,下官在此雖是山城,管著許多人馬,有的是財帛衣服,金銀寶物,缺少一個主家娘子。下官一向思想娘子,如渴思漿,如熱思涼。不想今日娘子到我這裡與令郎完親,天賜姻緣,一雙兩好,成其夫婦,在此快活一世,有何不可?』月娘聽了,心中大怒,罵道:『雲理守,誰知你人皮包著狗骨!我過世丈夫不曾把你輕待,如何一旦出此犬馬之言?』雲理守笑嘻嘻向前,把月娘摟住,求告說:『娘子,你自在家中,如何走來我這裡做甚?自古上門買賣好做。不知怎的,一見你,魂靈都被你攝在身上。沒奈何,好歹完成了罷!』一面拿過酒來和月娘吃。月娘道:『你前邊叫我兄弟來,等我與他說句話。』雲理守笑道:『你兄弟和玳安兒小廝,已被我殺了。』即令左右:『取那件物事,與娘子看!』不一時,燈光下,血瀝瀝提了吳二舅,玳安兩顆頭來。唬的月娘面如土色,一面哭倒在地。被雲理守向前抱起:『娘子,不須煩惱!你兄弟已死,你就與我為妻。我一個總兵官,也不玷辱了你。』月娘自思道:『這賊漢,將我兄弟家人害了命,我若不從,連我命也喪了。』乃回嗔作喜,說道:『你須依我,奴方與你做夫妻。』雲理守道:『不拘甚事,我都依。』月娘道:『你先與我孩兒完了房,我卻與你成婚。』雲理守道:『不打緊。』一面叫出雲小姐來,和孝哥兒推在一處,飲合歡杯,綰同心結,成其夫婦。然後拉月娘和他雲雨。這月娘月拒阻不肯,被雲理守忿然大怒,罵道:『賤婦!你哄的我與你兒子成了婚姻,敢笑我殺不得你的孩兒?』向床頭提劍,隨手而落,血濺數步之遠。正是『三尺利刃著項上,滿腔鮮血濕模糊』。月娘見砍死孝哥兒,不覺不叫一聲。不想撒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唬的渾身是汗,遍體生津,連道:『怪哉!怪哉!』」(第一百回)  由於金兵逼近清河縣,吳月娘他們一行五人「要往濟南府投奔雲理守。一來避兵,二者與孝哥完就親事」,這些都在夢中得到了真實的反映。而他們之所以寄宿在永福寺是因為遇到了向他們索要徒弟的普靜法師。因此,這個夢表面是寫月娘的命運,其實表現的是她十五歲的兒子孝哥的歸宿。夢醒之後,普靜法師在禪床上高聲問她:「那吳氏娘子,你如今可省悟了么?」原來孝哥兒就是西門慶托生的。普靜說:「當初,你去世夫主西門慶造惡非善,此子轉身托化你家,本要盪散其財本,傾覆其產業,臨死還當身首異處。今我度脫了他去,做了徒弟,常言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你那夫主冤愆解釋,亦得超生去了。」於是,孝哥被普靜幻化去了。這樣,芸芸眾生,包括惡霸西門慶都可得以托生:「閥閱遺書思惘然,誰知天道有循環。西門豪橫難存嗣,敬濟顛狂定被殲。樓月善良終有壽,瓶梅淫逸早歸泉。可怪金蓮遭惡報,遺臭千年作話傳。」在作者看來,善惡有報並無差錯,因而,西門作惡不免斷子絕孫,金蓮遺臭要遭惡報,如此等等。《金瓶梅》雖然寫出了這些追逐情慾的男女,事實上卻沒有理解他們,對這些人的性情命運作者只是簡單的否定而不曾具體的分析。而且,作者是站在男性的立場上告誡他們要當心女人:「二八佳人體似穌,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第一回)一邊說西門慶作惡多端,一邊又說西門慶為色所害。難道作者就沒有看到金瓶梅同樣是人,同樣是為色所害嗎?「生我之門死我戶,看得破時忍不過。」這才是西門慶和金瓶梅這些人的共同悲哀——他們根本不曾「看得破」,哪裡能談得上「忍不過」?  《金瓶梅》這一部大書雖然寫人傳神,敘事逼真,具有很高的藝術水平,無奈它只說了這些托生報應而無別的寄託,即使拋開書中那些性描寫不說,其思想境界未免太低。清代評點家張竹坡苦心孤詣歸納出來的「苦孝說」其實也只是滄海一粟,實不足籠蓋全書。從這個角度來說,《金瓶梅》其實是一個無寄託的年代中的人寫的一種無寄託的人生。他們只是活則活,死則死。悲歡炎涼,享樂受窮,尋花卧柳,流落街頭。今世無命或許來世有運,今生受窮有望來生富貴。而作者只是寫真,雖有感慨,卻不妨持玩賞之心,露留戀之意。而《紅樓夢》的作者相對來說雖更為悲觀,卻是境界高遠者的悲觀。在這方面,《金瓶梅》終不能與之同日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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