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迎:她走了,我的母親
母親走了,永遠地走了。時間是2008年農曆五月初三下午2點50分,離她老人家73歲生日還有整整半年。我本以為她還有一段時間的人間生活,一定會等我回去。但她,沒有等。
母親對自己的離去是有預感的。去世幾天前她曾對父親說,看來她是熬不過去了,等過幾天老院子的大門修好了,吃了合吉糕,她就走。她在這個院子里生活了幾十年,含辛茹苦把兒女拉扯大,希望在她即將告別人世的時候,看到修繕一新的大門。她還要父親把土院子用水泥硬化一下,這樣下雨天走起來就不會泥濘。這也是她一貫愛好(美)的表現。但她早走了四天,沒有看到新的大門,沒有等到吃合吉糕。
我不知道母親為什麼走得這麼急,沒有兌現自己的承諾,也沒有留下什麼遺言,但我清楚,她在臨終前沒有催我回去見她一面的原因。母親沒有文化,沒有辦法理解我現在做的事情,但她知道我很忙,忙的是「大事」。幾次到北京看病,來時她就不很情願,來了沒有幾天就嚷著要回去。她的理由很簡單,一是心疼花我的錢,二是怕耽誤我的事。北京住院期間,每次與她告別,我說:媽,我走了;她總是一句話:你忙你的去吧,不要擔心我。她從來不問我在忙些什麼。即使我一天都沒顧上去看她,她也不會叫我過去。她不是不想我。事實上,只要我在她身邊,她的情緒就顯得好些。但她不願意耽誤我的事。
母親走了,留給我的只有思念。
母親17歲時與父親結婚,生過八個孩子,其中三個幼年夭折,長大成人的有我們兄弟姐妹五人。與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母親愛她的每一個孩子,她把她所有的愛給了我們。母親沒有自己的事業,她唯一的事業就是兒女。
在那個困難的年代,把5個孩子拉扯大本身就不容易。但母親吃苦耐勞,勤儉持家,無論生活多麼艱難,總是想辦法讓兒女吃飽肚子,穿得乾乾淨淨,體體面面。村內老小都誇獎她是一個會過日子的人。
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與村裡同齡婦女在一起做針線活的時候,喜歡唱當地的山曲,那一曲優美動聽的《蘭花花》我至今還記憶猶新。但自我上小學後,再沒有聽到過母親的歌聲。她不唱歌了,可能是看到兒子大了有些不好意思,也可能是生活的艱辛使她失去了唱歌的興趣。
為了兒女的成長,母親吃過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委屈。記得有一年春天,青黃不接,父親因為是黨員不能搞「投機倒把」,解決吃飯問題的責任就落在母親身上。夜深人靜的時候,母親起身離開家,天蒙蒙亮的時候背回了1斗高粱。這1斗高粱是她用還長在地里的小麥青苗從鄰村換來的。她為此爬山下溝,摸黑走了近10華里的路。那是一條到了晚上連男人也不願走的路。
父親在修國防公路和黃河水上原工程領工期間,母親雖然身體不好,但必須干男人們才幹的苦力。擔水送糞,掏地背莊稼,修梯田打壩堰,沒有她沒做過的農活。家裡人口多勞動力少,為了多掙幾個工分,少欠一些糧錢,她承包了為生產隊飼養4頭毛驢的任務。這4頭毛驢是隊里最重要的生產工具,耕地、運輸全靠它們,必須精心照料。農忙季節,她白天上山幹活,收工後鍘草拌料,夜裡還要起來四五次為牲口添加飼料,睡眠時間很少。我當時不懂事,母親和姐姐沒日沒夜地受罪,而我總是幫著別人家幹活,而不管自己家的事情,好像我是母親為別人家生的兒子。但母親從來沒有責備我。她說,只要別人說我好她就稱心如意了。
母親心地善良,又熱情好客。小時候家裡生活困難,一年難得吃上幾次白面,但家裡來了客人,母親總是以最好的飯菜招待。所以上面來幹部派飯時,都喜歡被派到我家。即使因「犯錯誤」被「下放」到村裡的幹部,母親也熱情招待。1974年村來了十幾個插隊知青,母親覺得他們可憐,逢年過節家裡吃一頓像樣的飯,她總是請他們一起來吃。而且,越是家庭困難的知青,她越疼愛,越照顧。母親入土時,有7個當年的知青驅車幾百里來為她送行。
母親好面子,重名節。她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人活眉眼(臉面)樹活皮,不要眉眼剝樹皮」。請客送禮,母親從來都做得很大方,生怕別人說自己小氣。為了生計和供兒女上學,家裡不時得向別人借錢,但一旦家裡有欠債,母親就難以入眠。為了還債,母親曾兩次決定賣掉她結婚時陪嫁過來的舊柜子,這是當時家裡唯一值錢的東西。只是因為我和弟弟的阻撓,這個柜子才沒有賣成,得以保存到現在。第一次,是我的淚水感化了買柜子的人,不忍心把柜子搬走。第二次,是弟弟用擀麵杖趕走了買柜子的人。但母親幾次成功地迫使父親賣掉還沒有長大成材的樹木,而只要晚賣兩三年,這些樹木就能賣出高得多的價格。母親還變賣了她結婚時戴的一對銀手鐲。那是她唯一的飾物。
母親心直口快,不會對別人耍心眼,不搬弄是非,不妒忌別人。所以村內老小都喜歡她。
母親不記仇,但誰對她有恩,她會牢記一生,有恩必報。
從我們一懂事起,母親就教育我們與人為善,做誠實正直的人,不幹偷雞摸狗的事,不要沾別人的便宜,也不能沾公家的便宜。人民公社吃大鍋飯時期,生產隊的糧食就放在我們家,但母親沒有多吃一粒。所以村裡人都知道,公家的東西放到我們家最安全。文革初期村裡亂得沒人管,許多小孩子結夥砍集體的樹木背回家當柴燒,但母親絕不允許自己的孩子干這樣的事情。而當我把自家的蘿蔔和梨拿去喂學校的兔子時,她不僅不責備,而且引以自豪。正是因為母親的寬容和鼓勵,我11歲時就成為全公社的「好人好事標兵」,被挑選出在三級幹部會議上給幾百人講自己的「先進事迹」。
母親目不識丁,但格外敬重讀書人。讀書人中,母親最敬重的是教書的先生。村裡小學的教師,都受過她的熱情招待。記得在小學二年級的時候,語文老師將同班一位同學的惡作劇錯怪於我,打了我一巴掌,有同學將此事告訴了母親,母親就一句話:老師打學生,天經地義!
母親對我們管教甚嚴,但並不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兒女。我高中畢業後回到農村時,同公社一個村子想請一位民辦教員,選中了我,每月40元的工資——這在當時相當於一個公社正式幹部的工資。父母非常想讓我去——除了經濟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們怕我干農活太受罪,但我當時一心想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不願去。對方派人到我家來請,父母把鋪蓋也準備好了,還請來人吃了一頓飯,但臨行前,母親見我眼淚汪汪,就對父親講,孩子不想去,就別去了吧。父親也就順了我心愿。但後來看到我在農村受苦時,母親又後悔當時沒有強逼我去教書。
母親為兒女操盡了心,但從不願意兒女為她操心。在我上大學期間,一次她從拖拉機上摔下來,在炕上躺了兩個多月,但她一直不讓家裡人寫信告訴我,害怕我為她分心。在過去幾年裡,她身體不好,但我打電話問她時,她總是告訴我,自己很好,要我不要為她擔心。
五個孩子中,母親對我最疼愛。她對我的偏愛是那麼的理直氣壯和不加掩飾,姐姐妹妹弟弟們好像從來就沒有產生過任何妒忌之心。
母親最疼愛我的一個原因是我是家中的長子。母親有著非常濃厚的重男輕女思想,在她心目中,兒子永遠比女兒重要。所以,當我到學齡時,她讓我上學,而比我大兩歲的姐姐則因為要幫助她做家務活、照料妹妹,延緩了學業。妹妹曾開玩笑說:媽媽總是把最好吃的東西留給兒子,最難做的事情留給女兒。這話一點不假。
母親最疼愛我的另一個原因是,從小到大,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她總是聽到別人在誇獎我,覺得我為她爭了臉面,讓她臉上有光。我考試後拿回的獎狀,她總是整整齊齊地貼在牆上。但母親自己從不在別人面前誇獎我,因為在她看來,兒子是別人誇的,不是自己誇的。
母親是個堅強的人,但為我流過不少眼淚。記得在我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天中午放學回家沒有飯吃,母親說,孩子你如果實在太餓,就去自留地摘幾個嫩南瓜,媽給你煮煮吧。回家的路上,天下起了雨,我滑倒了,一籃子瓜滿坡亂滾,小腿上被石棱刺了一個兩寸長的口子,流血不止,白生生的骨頭也露了出來。母親哭了,哭得那麼傷心。這個傷疤至今留在我的腿上,成為永久的紀念。13歲那年的暑假,因為生計所迫,母親很不情願地同意我到60里外的引水工程打工,乾的活是鑿石放炮,非常危險,常有死人的事情發生。我走時母親淚流滿面,一個月後我平安回來,母親又哭了。她哭,不僅是因為高興,更是因為心疼。
自幼母親就對我充滿信心,對我的前途好像比我自己更有預感。聽說在我二三歲的時候,村裡來過一位算命先生,一見到我就對母親說,這孩子長大一定有出息,至少當個縣長。算命先生或許只是討好她,母親卻很願意當真,一直把這句話記在心上。所以無論家裡生活多麼拮据,她一心供我上學,哪怕砸鍋賣鐵。
在我初中時,有一次在去學校的路上,我們一起步行的幾個孩子爬上一輛過路的拖拉機,其他孩子因為有大人說情,坐上走了,而我被開拖拉機的人拉下來。晚上回家後我傷心地哭了,告訴母親自己的委屈。母親說,孩子,別哭,咱不坐拖拉機,以後坐小卧車。
記得考大學那年,母親對我說,你一定能考上。正月十五過後,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都發過了,很快大學也開學了,我自己已經徹底絕望,開始上山幹活。我建議母親把為送我上大學準備酬人的蘿蔔和軟糜子賣了,還生產隊的糧錢,但母親就是不賣,說還要為我上大學準備著。後來,我真的收到了西北大學擴招的錄取通知書。母親高興地流淚了。母親是對的。如果沒有母親的預感和耐心,家裡不可能在農曆三月中旬還能招待全村人吃上一頓米糕燴菜。
大學四年期間,每次假期回家,我都用省下的生活費買一袋子白面、一箱子挂面帶回家,希望改善一下父母的生活。但母親總是用來改善我的生活,在我在家期間用各種方式把我帶回來的白面和挂面吃完。
自19歲那年上大學之後的30年里,我與母親在一起的時間很少。但她和父親時時刻刻都在挂念著我。每次回家看父母,我都不敢事先告訴母親。因為告訴了她,她就會幾天幾夜睡不著覺等待著我回來。我到家了,她高興地睡不著。我走後,她又是想念地幾天睡不著。
母親脾氣不好,愛著急,當受到不公正對待時,她心裡就會憋著一肚子氣,久而久之,就憋出了病。母親的病,與她的性格有關。
母親活了73歲,我沒有給她祝過壽。但我知道,她不會抱怨。
母親在世時,我總覺得自己盡了孝心,但她走了之後,我突然覺得有太多的遺憾。如果當時把手頭的事情推掉,多陪陪她老人家,會少一些遺憾。當然,我知道,如果我那樣做,母親會更加不安。
農曆五月十一上午,按照老家傳統的習俗,母親入土為安了。開春以來,家鄉久旱無雨,莊稼難以入種。但母親剛剛下葬,天空烏雲密布,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下,連降三天。
村裡人說,母親積了德,老天爺在為她哭泣!
推薦閱讀:
※【精彩回顧】資中筠、張維迎:財富的責任與力量
※蔡定創:張維迎許小年需要常識
※【取財有道】張維迎和林毅夫在爭論什麼?有關係國運那麼重要嗎?
※「真人」張維迎
※張維迎:大使館裡的中英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