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村:我以為《廊橋遺夢》是為中年人寫的,誰知年輕人接受了
——編者
電影《廊橋遺夢》劇照
白日的夢幻
——讀《廊橋遺夢》
一個走入進化的死胡同的最後的牛仔,一個被歲月放置久了的善解人意的婦人,一座晨光中的古老的羅斯曼橋,還有幾架滿布著擦痕的 NIKON相機。這些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愛情故事的人物、場景和道具。這個故事的年代離我們如此之近,近到我們能記起當年自己在做著什麼。愛情,永恆的愛情,有一點點辛酸但有許多的美好,有一點點相聚但有許多的分離和期待。它太像我們的白日夢了,所以,這樣的故事曾一再地在小說中發生。至少,我們讀過茨威格的《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這次不再是二十四小時,而是一生中的整整四天。當然,對故事的主人公而言,僅僅四天。
送我書的是一位小姐,她先打來電話,問我看沒看過《廊橋遺夢》,我說沒有,她便覺得我非常地孤陋寡聞。為了開導我,特地為我買了一本送來,並說這書已很不好買。同時送來的還有她寫的一篇文采斐然的文章,是她的讀後感,讓我學習學習。她顯然被書中的故事,被這個穿牛仔褲圓領衫的婦人,被那個說著「我是大路,是遠遊客,是所有下海的船」的男人深深感動了,一再提醒我說這是一個真實的愛情故事。她走後,我將這本書一口氣讀完。作為一部流行的小說,的確寫得不壞,唯一的遺憾是那小姐說錯了,很可惜,它不是真實的故事,而是一部虛構的作品。
這樣的一部美國小說傳播得如此之快,叫人不由地想一想其中的原因。
我原先以為它首先是為中年人寫的,誰知年輕人同樣毫無障礙地接受了。通常的愛情故事發生在人們青年或少年時期,這書中的主人公卻已年約半百,走近人生的黃昏。這個時期的人,有了經驗和閱歷,還有無奈和冷漠,可是感情尚未死滅,人也風韻猶存。難能可貴的是,這個愛情故事中有一些古典的味道,不光有肉體,還有精神與情感。作品中甚至經常插入一些形而上的話語,使得人物高尚起來。對一個家庭來說,這是一個忌諱的話題,故事卻是從兒女們導入的,他們竟然要張揚自己母親婚外的愛。和所有的婚外的私情一樣,這樣的故事需要一個結尾,給這段私情一個結局。作者機巧地做出自己的安排,繞過自圓其說的暗礁,將這個困難的故事一直寫到主人公們死後。暫時的聚首和永遠的分離,義不容辭的拒絕和刻骨銘心的紀念,加上平淡潦倒的晚年,使得這小說有著很深的感傷意味。無論中年還是青年,都體會到了其中的大歡喜和大憂鬱。這樣的故事也許對青年來說更合適些。他們還有許多的夢,還能懷著對人世和異性的善意,開始他們的等待與追尋。對中年人來說,更容易看到結局的不得善終。他們也許已經經過了,也許對此失望了,所以他們是狐疑的,他們不再相信有命中注定的人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等著自己,不相信自己的生命中有一座羅斯曼橋。他們習慣地將現實和虛構分開。
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世界上至少有一半的故事都是這樣結構的,《廊橋遺夢》的故事也不例外。我們本能地關心這種天經地義的故事。小說中有一個彎道,那就是弗蘭西絲卡的婚姻。在以往的小說中,很多婦女最終是走出家門的,在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為自己的出走付出生命的代價。這篇小說沒有。小說中的愛迴避了對家庭的實質的威脅,一切都處理得那麼妥帖。作為一部流行小說,它很謹慎地不傷害讀者的道德判斷,這是很明智的。給相逢以情愛,給情愛以慾望,給慾望以高潮,給高潮以詩意,給離別以惆悵,給遠方以思念,給丈夫以溫情,給孩子以母愛,給死亡以誠摯的追悼,給往事以隆重的回憶,給先人的愛以衷心的理解。一切都解釋得非常好。然而,因為這一切過於完滿了,因為讀者的每一點期待都沒有落空,反倒顯出這只是流行小說的那一面。生活中,人是做不到那麼完善的,他們要私奔,要發瘋,要殺人,要壓抑,要愁苦,要敗壞自己的生活,要遺忘,要備受屈辱,要作出玩世不恭狀。生活中,人們首先成全的總是自己,而不是一個留給後人評說的故事。他們很少自動地放棄美好。他們有過這樣的四天就要求四年和四十年。他們會發現關係中的缺憾和對方的破綻。最為致命的是,他們也會厭倦。要是這樣,小說就很難流行了。作者聰明地只給他們四天,作者更聰明地令他們不即不離,處境比牛郎織女更為難堪。面對這樣的故事,我們會自慚形穢地覺得自己的俗不可耐,覺得怦然心動。
然而生活總是俗氣的。每天在我們的周圍發生著許多的婚外戀情,它幾乎都是自以為從尋找美好出發,卻常常陷入俗氣的泥淖。上帝除了規定亞當和夏娃相互從屬以外,並沒給亞當的子孫同樣的禁忌。亞當的時代,周圍沒有第三者,是男是女都沒有,所以我們最早的祖先是很純潔也很忠貞的。後來,人漸漸多起來,有了選擇的可能,也有了再選擇的可能,甚至有了重疊的選擇,世風就日下了。自從人類有了叫作婚姻的東西,大概就有了影子般的婚外戀。婚內和婚外,同樣可以溝通心靈,可以做愛,可以生兒育女,可以相伴終生。唯一的不便是它的不能張揚。這是一種有實無名的關係。小說家們對此耿耿於懷,終於將它寫到作品中,用感性的方式而不是說理的方式來謀求人們的認同。時代不同了,當年陳世美為此丟了腦袋,今天不必了。不僅不必,還能流芳萬里。
生活中的中年人會驚詫主人公們的坦然。羅伯特和弗蘭西絲卡問心無愧地行事,甚至還有點小小的自得。在弗蘭西絲卡留給子女的信中,我們讀到了那份急切的喜悅。為了這份喜悅,即便被子女誤解也在所不惜。在她的心中,從無反省或反悔可言,她不僅為自己的情感,也為羅伯特的力量,為自己被激發的慾望而驕傲。她心安理得地告訴孩子的是一個女性的感覺,而不是一個母親的感覺。沒有懺悔。流行小說只能這樣,它無法令讀者和主人公分享做賊的心虛。
今天,中年人的情變婚變不亞於年輕人。無論是補償未曾體會過的浪漫,還是不失時機地獵艷,都在展示著蠱惑人心的魅力。他們背負著沉重的道德枷鎖,背負著自我的責難,背負對後代的歉疚,並承當偷偷摸摸所造成的壓抑。一切歡娛被深重的壓抑感所抵銷。人格非但沒有在新的情愛中升華,反倒愈加降低。生活分作正面和負面,精神也分出陰陽,手段變得重要起來。他們要自己相信,這一切是值得的。只有肉體願意充當證人,因此,他們愈加看重肉體了。
那個送我書的姑娘,以及其他的年齡經歷相彷彿的小姐們閱讀此書居然受到了感動。這個事實令我多思。它表明,不光是那些過來之人在眷戀俗稱艷遇的經驗,不曾進入婚姻的人們也有了心理準備。他們不相信婚姻卻相信婚外的戀情,他們沒有第一次卻在等待第二次,他們不指望一生卻指望一生中的一瞬。我由此想到當代人婚姻觀念的混亂和無奈。當然,他們還是有顧忌的。在她所寫的文章里,筆墨沒來由地緊緊圍繞著道德的話題,這表示道德做為一種無形的束縛依然在起作用。道德的作用已經不多了,它已經不再對人們的行為表現出意義,而只對人們的思維有意義。人們已經想穿了,白頭偕老也許還繼續著,從一而終未免無從談起。婚姻的網上有了一個大大的漏洞。人們無意去修補它。人們從這個漏洞中游出去,將精神放置在網的外面,而身體再一次進入羅網。婚姻走到這一步是很奇怪的,但既然人們不以為怪,也就沒什麼可為之操心的。我不知道那個漏洞是否會像門一樣成為正常的通道,是否可以放心地由它來隔離自己的精神和肉體。我們的期望是否會落空。我們一旦走出了這一步,白頭偕老大概也很難了,指望丈夫乾等到臨終之時再說出含混的體貼人的話畢竟是一種一廂情願。
所以,最安全的方法是過自己的平平淡淡的日子,而把眼淚和嘆息留給《廊橋遺夢》這樣的作品。虛構和夢幻是我們平衡精神的唯一的良方,它沒有後果。
但是,我們真的能做到嗎?
1995.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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