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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心,近代上海的一扇窗

蘭心大戲院是近代上海乃至中國最早建立的西式戲院,雖幾經翻修,仍屹立不倒,迄今已有一百五十餘年歷史,堪稱奇蹟。筆者年輕時在老蘭心所在的虎丘路上工作過幾年,曾特地去蘭心遺址(今虎丘路128號廣學會大樓及背後圓明園路209號真光大樓)瞻仰過幾次,因此似乎有了更直觀的感觸。日前,從冷攤上覓得幾疊A.D.C.劇團百年前在上海蘭心大戲院的演劇特刊,這些略微泛黃的紙頁一下子打開了我塵封已久的心緒。

1843年上海開埠後,即成為外國人追金逐銀,顯露身手的舞台,異國他邦的滾滾人流,遠涉重洋,陸續踏上東方這塊神奇土地。據資料顯示,1844年,在上海登記註冊的外國人僅50名,1851年時已達265人。到19世紀60年代,來滬定居的英、美、法等國僑民已達5千餘人,開設的洋行也從最初的11家猛增至300餘家。這支龐大的外國軍團,不但把五花八門的西方商品運到上海,而且把西方的理念、法律、文化……也源源不斷輸入這個剛向世界敞開門戶的城市。

那時,外僑的文化娛樂活動很單調,一般僅是跳舞、划船而已。於是,有些愛好戲劇的僑民聚在一起,開始排練戲劇,自娛自樂。後來,他們組成了一個業餘劇社,借一家洋行的舊貨棧,在那裡搭一個簡陋舞台,自豪地命名為「新皇家劇院」,1850年12月12日,首次演出《金剛鑽切金剛鑽》(Diamond Cut Diamond,又譯為《勢均力敵》)和《飛檐走壁》(Roofs-Rambler,又譯為《梁上君子》)兩個戲。以後,又有一個業餘劇社演出了一些新劇目。這兩個劇社一個叫「浪子」(Ranger),一個叫「好漢」(Footpad),經常交流切磋演藝。

1866年,兩劇社合併,再吸收些新人,成立「上海西人愛美劇社」(Amateur Dramatic Club of Shanghai),簡稱A.D.C.。事業發展了,當然不甘心還在倉庫里自娛自樂,當年他們就集資購得圓明園路諾門路(今圓明園路香港路)上一塊土地,建造劇院。劇院用木板修建,比較簡陋,卻是中國出現的第一座西式劇場。

A.D.C.社徽

1867年3月1日,劇院落成,起名Lyceum Theatre。Lyceum是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在雅典的講學之地,兩千年前,他就在Lyceum漫步園中,傳道授業,縱論文藝,思辨哲理,Lyceum因此成為人文薈萃、菁英輩出的精神家園,也是高尚藝術場地的代名詞。早在18世紀,倫敦就建有以Lyceum命名的劇場。顯然,這些遠離故鄉的外國人在上海的這座劇場身上寄予了心中的夢想。

A.D.C.在此演出了30餘場話劇,大過了一把演戲癮。好景不長,1871年3月2日,劇院在一次火災中轟然倒塌,A.D.C.的演劇夢暫告破滅。當時,上海對外貿易已超越廣州,成為一個國際性都市,激增的外僑迫切需要各種娛樂活動來調劑生活。1872年,由上海納稅西人會出面募集資金,在博物院路(今虎丘路)重建新劇院。經過約兩年施工,1874年1月27日,新劇院終於落成。

1929年被拆之前的第二代蘭心戲院外貌

這是一座三層磚石結構建築,當時《申報》以《西國新戲院落成》為題作了報道:「此院視金桂、丹桂兩戲院較大,而院內整設甚為精緻。樓座兩層,坐椅方便,戲台之後,地位廣大。台腳之下坐樂工處,也按西人戲台,上除演戲者余不見人。且台上又置畫屏風數架以作台後之障,是以演戲時或宜房屋,或宜街市原野,皆用繩索牽曳屏風,間架而成景式。」A.D.C.的成員也在文章中對其作過描述:戲院非常寬敞,除一樓的前排座位外,還有二、三樓的樓座(當時俗稱「花樓」)以及兩側包廂。後台有演員化妝間和休息室,主要演員還有特別化妝間。此外,還有理事會議室及經理辦公室、經理卧室。舞台幕布裝置也很先進,美工只要輕輕施壓,幕布就能上下移動,非常靈巧。

20世紀初的蘭心大戲院內景

值得一提的是,當時媒介都稱其為「西國戲院」或「大英戲院」,很久以後,才按Lyceum的發音,音譯為「蘭心戲院」,當取自唐王勃《七夕賦》中「金聲玉韻,蕙心蘭質」之句。蘭心主要供A.D.C.演出用,其他外國團體和個人也有很多假座演出音樂、舞蹈、歌劇等節目。現有的一些文獻資料認為,在19世紀末的20餘年裡,蘭心是外國人演出的一統天下,沒有任何中國文藝團體在蘭心亮過相。筆者最近發現,就在新蘭心落成那年,即同治十三年二月初三(1874年3月20日),英商正鳳印書館延請丹桂茶園戲班到蘭心演出京、崑劇,和西人演出團體同台出演,票價依次為銀洋1元到3元不等。為此,《申報》曾以《西國戲院合演中西新戲》為題,專門作了報道,感慨「今以中戲西台兼用,實向日所未見。西商皆擬屆期以閨閣偕往,想華人之帶巾幗類以去者亦必甚多,果然則中外男女一時之大快樂場也」。

A.D.C.部分演齣劇照

作為當時最早的西式劇院,國人正是在蘭心第一次真正領略了現代戲劇(包括舞台、布景、燈光和服裝)的藝術魅力。1875年,報人王韜刊行《瀛壖雜誌》,在卷6記錄了同治末年西人在蘭心演劇的情景:「衣裾四周,悉綴寶珠,雪膚花貌,掩映於明燈之下,與燭光相激射。台下奏樂者十餘人,抑揚嘹亮,皆西國樂器也。……演劇時,山河宮闕,悉以畫圖,遙望之幾於逼真。凡此戲術,皆從海外來。」1876年,客居上海15年、堪稱「老租界」的葛元煦寫了《滬游雜記》,書中描述了近代上海出現的許多新鮮事物,其中也寫到了蘭心:「園式頂圓如球,上列煤氣燈如菊花式,火光四射,朗澈如晝。台三面環以看樓,演時先有十數人排坐台上,面深黑,眼眶及唇抹以丹砂,或說白或清唱數次,然後扮演各種故事。以跳躑合拍為長技,與中國迥別。」

這些迥然有異於中國傳統戲劇的西方演劇,大大震撼了中國的戲劇愛好者:原來世上還有這樣一些燈光變幻離奇,布景浪漫瑰麗的現代戲劇!中國早期話劇的一些重要人物,如鄭正秋、徐半梅等,都是在這裡開始與話劇結下不解之緣。徐半梅在《話劇始創期回憶錄》中曾回憶:「蘭心大戲院每兩三個月一次的A.D.C.劇團演出,我必定去做三等看客,躲在三樓上欣賞。」

1907年9月,王鐘聲率春陽社租蘭心舉行首次公演,劇目是《黑奴籲天錄》,歐陽予倩在《自我演戲以來》中將此譽為「話劇在中國的開場」。

春陽社成員在蘭心上演《黑奴籲天錄》後合影

這一天,很多普通中國觀眾走進蘭心,觀賞了西式戲劇和劇場的魅力,新穎的布景、燈光、舞台和分幕演出形式,震動了觀眾和戲劇界,也推動了中國戲劇的改革步伐。以後新舞台等新式劇場的興建,都和蘭心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1913年8月,新民劇社在蘭心上演新劇《惡家庭》

1908年,夏月珊、夏月潤兄弟等在南市創建新舞台,第一次將「茶園」式的舞台,改為具有現代化設備的劇場。他們還以每月120兩銀子高薪,特邀張聿光擔任布景設計。張是我國最早的戲曲舞台美術家,早年自學繪畫,曾在上海一家兼營照相業的藥房里從事繪製照相背景和布置櫥窗的工作。他曾多次到蘭心大戲院觀看A.D.C.演出的外國戲劇,仔細學習外國同行的繪景手法。因此,他畫的布景,吸收了西洋畫的透視原理,形象逼真,立體感很強,頗受觀眾歡迎。除新舞台外,他還給其他戲院繪製過大量軟景,名噪一時。

蘭心並不僅僅只在舞台、布景、燈光等方面給人啟迪,就是在領座小姐、對號入座等細微處,也都給當時中國的劇場、影院帶來理念變化。1930年出版的胡祥翰《上海小志》對此就有這樣的評述:「戲園以圓明園路工部局所築為最古,中國近建各舞台悉仿其式,座上編號,客憑券上號數入座,秩序井然,無爭坐喧鬧之事。」

從1874年到1929年,A.D.C.在蘭心演出了200餘場,其他各類文藝團體的演出則不計其數,其中包括義大利歌劇院演出的歌劇《阿依達》、《蝴蝶夫人》,上海工部局樂隊演出的貝多芬、舒伯特作品等,蘭心因此成為上海民眾接受西風熏陶的一處主要窗口。20世紀20年代以後,隨著上海電影放映業的興起,戲劇業日漸蕭條,再加上蘭心這座建築已有半個世紀歷史,顯得破舊不堪,所以除偶爾演出外,很多時間只能空關。

1929年4月,A.D.C.在老蘭心進行了最後一次演出——第223個劇目《就寢》。之後兩年時間裡,他們將剛剛建成在蘭心北邊的Capitol劇場(光陸大戲院)作為其臨時演出場所。同年(1929),A.D.C.以17萬5千兩銀子的價格將蘭心售出,另覓址蒲石路、邁爾西愛路(今長樂路、茂名南路)口,重建新院。1931年2月5日,劇院建成,鑒於蘭心兩字的高含金量,劇院仍保留了這個歷史名稱。由於當時經濟不景氣,蘭心除演戲劇、歌舞、音樂外,當年12月起開始兼映電影,並獲得了美國派拉蒙和哥倫比亞影片公司的專映權。

1931年落成的第三代蘭心戲院外觀

儘管如此,當時上海一些有影響的戲劇演出和音樂會,主要還是選擇在蘭心舉行,如俄國舞劇院訪滬演出的芭蕾名劇《天鵝湖》、《睡美人》,梅蘭芳在抗戰勝利後重新復出的首場演出崑劇《刺虎》,高芝蘭、蔣英、董光光、馬思聰等人的獨唱、獨奏音樂會,以及工部局樂隊每年夏季、冬季舉行的音樂演奏會等。此外,胡蓉蓉走上芭蕾之路、袁雪芬立志越劇改革、阿甫夏洛穆夫公演音樂歌舞劇《孟姜女》……這些名人名事,也都和蘭心密切相關。可以說,上海的一部近代文化史,蘭心是一個重要見證人。

1945年,中電劇團在蘭心演出張駿祥編劇的《萬世師表》,白楊主演

1946年,中國旅行劇團演出《雷雨》

1948年,蘇珂爾斯基(Sokolsky)芭蕾舞校的演出場景。圖中被托起者為胡蓉蓉

1949年5月,隨著上海解放,很多外僑相繼離滬,A.D.C.的演出也盛景不再。同年10月,上海市劇影協會買下蘭心,並成立管理委員會。但A.D.C.的一些忠實成員仍留在上海,並堅持排練演出,當然規模、影響已不能和以前相比。1952年3月,伊漱·麥克格來根(Esther Mccracken)的《安靜的周末》(Quiet Week-End)在蘭心上演,這是A.D.C.的第308次演出。1952年11月,A.D.C.在蘭心上演了韋農·薛爾文的三幕喜劇《婚姻自主》(One Wild Oat),這是A.D.C.第309場正式演出,也是他們留給上海這座城市的最後一瞥。兩個月後,蘭心大戲院正式更名為「上海藝術劇場」(註:今已恢復原名),成了上海人民藝術劇院和青年話劇團的專用劇場。「蘭心」和A.D.C.近百年伴隨上海共同發展的這段經歷終於成為了歷史。

One Wild Oat 演出特刊

A.D.C.One Wild Oat 劇組主創人員合影

以上圖文選編自《蘭心:近代上海的一扇文化窗口》(作者:張偉),原文刊於《民間影像》(第五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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