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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性惡論批判

荀子性惡論批判

余東海

前言

《性惡篇》是《荀子》一書第二十三篇,系統地闡述了荀子的性惡論,並對孟子的性善論進行了批判。這是荀子思想的核心,是其哲學思想、政治思想的基石和出發點。

荀子知道墨子宋子慎子申子惠子莊子各有其蔽,不知道自己也有蔽,其蔽與莊子正好相反,莊子是「蔽於天而不知人」,荀子則是蔽於人而不知天,即蔽於習性之惡而不知天性之善。

天性即天命之性,即人之本性,自性。此是生命之本質、之實相、之本來面目,為學問之頭、文化之根、道德之源----人的一切智慧品德無不來源於此紮根於此。對自性的認知,是判斷一個人文化造詣道德水準的最高標準。荀子之所以在儒門中地位不高,被視為儒門中的外道,原因就在他見性不徹。

人性觀的錯誤是最根本的錯誤。性惡論錯認本性為惡,讓道德修養和禮樂文化成了從外部強加的外加法,並從根本上剝奪了生命的偉大、人性的美好和人格的尊嚴,對人的尊嚴構成了根本性、實質性的摧殘。這就錯大發了。

孟子說:「言人之不善,當如後患何?」這句話大有先見之明,簡直就是給荀子量身定製的。荀子言人之本性不善,後患何其大也。他自己雖然守住了禮,兩大弟子淪為法家肆無忌憚,導出暴政流毒無窮。

性善論性惡論,都是就本性而言的。至於習性有善有惡,正常人都知道,何況儒家聖賢君子。或問心有善惡否?程頤說:「在天為命,在物為理,在人為性,主於身為心,其實一也。心本善,發于思慮則有善有不善。若既發則可謂之情,不可謂之心。」(《近思錄》)心本善,天地之性也;有善有不善,氣質之性也。

氣質之性有善有惡,儒家對人類惡習的認知特別深刻,所以對制度法律的作用也非常重視。因為習性易惡,故需良制良法,限制其惡;因為本性至善,故可啟蒙教化,引導向善。

不識本性至善,攻擊子思孟子,這兩大錯誤從根本上限制了荀學的品質,對之不宜過於拔高。荀子為儒門外道,《荀子》為儒家副經,這個定位,我自以為如理如實。

儒學外王統於內聖,內聖外王統一。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這個一,是仁,是「性與天道」。荀子不識性,以性為惡,便自絕了內聖之路,實質上也就偏離了外王大道。《荀子》一書作為外王學經典,存在致命缺陷,在品質上猶遜於《春秋繁露》和《白虎通》。注意,說荀學品質不高,只是儒家內部而言。比起其它諸子百家包括道家雜家來,荀學又是很優秀的。

【原文】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

【批判】

首句開章明義。偽是人為的意思,後天加工、改造。故下文說「器生於工人之偽」。 唐楊倞註:「偽者,為也,矯也,矯其本性也。凡非天性而人作為之者,皆謂之偽,故偽字人旁加為,亦會意字也。」徐鍇曰:「偽者,人為之,非天真也。」古文中,「為」與「有為」同義,所以「偽」就是「有為」。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意謂惡是出於本性之自然,善是出於對本性的改造。本性為惡,這一判斷從根本上錯了。天命之謂性,天命之性當然是至善,焉能說為惡?當然是天真,如何說人為?正確的說法是:人之性善,其惡者習也。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至善,發而中節謂之善,發而不中謂之不善。

性善論性惡論,都是就本性而言的。荀子這裡的性就是指本性。《荀子·正名篇》說:「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性。」荀子對「性」下了兩個定義:一是「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一是「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性。」

「生之所以然者」,意指生命本質。徐復觀先生認為「此處『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的『生之所以然』,乃是求生的根據,這是從生理現象推進一層的說法。此一說法,與孔子的『性與天道』及孟子『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的性,在同一個層次,這是孔子以來,新傳統的最根本地說法。」(黃彰健《孟子性論之研究》引徐著,轉引自梁濤《即生言性的傳統與孟子性善論》)荀子所說之性,與孔子的「性與天道」及孟子「盡其心者知其性也」一樣,都是指本性。

荀子關於性的第二個定義,一般將該句理解為:「本性是由陰陽二氣相和產生的」,或「本性的陰陽二氣相和所產生的」梁濤先生解釋是:「性在和諧狀態下,精神與外物相合感應,不經過人為努力或後天教化,自然產生出來的就是性。」(梁濤《即生言性的傳統與孟子性善論》)

兩個定義有所不同,第一個性指本性,第二個性指本性的作用,包括自然情性和生理本能,但都把性限定在先天自然狀態。荀子不識本性,故誤把自然情性和生理本能當成了本性。

【原文】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暴。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後出於辭讓,合於文理,而歸於治。用此觀之,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故枸木必將待檃栝、烝矯然後直;鈍金必將待礱厲然後利;今人之性惡,必將待師法然後正,得禮義然後治,今人無師法,則偏險而不正;無禮義,則悖亂而不治,古者聖王以人性惡,以為偏險而不正,悖亂而不治,是以為之起禮義,製法度,以矯飾人之情性而正之,以擾化人之情性而導之也,始皆出於治,合於道者也。今人之化師法,積文學,道禮義者為君子;縱性情,安恣孳,而違禮義者為小人。用此觀之,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批判】

荀子認為,人自降生時起,就有耳目之欲和聲色之好,就好利和疾惡(妒忌憎恨),這就是人之本性。其實,這些都不是本性而是習心習性。孟子所說的良知良能和四心,即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和是非之心,也都屬於習心習性。習有善惡之別,妒忌憎恨是惡習,良知良能和四心屬於善習。

荀子這裡犯了兩大錯誤:一是誤認習性為本,二是誤認慾望為惡。耳目之欲和聲色之好,非善非惡,也可以說是超善---超然於善惡概念之上。沒有食慾,生命無法維持;沒有色慾,人類如何延續?所以不能以欲為惡。

慾望,發而中節則善,發不中節則不善,所以不能放縱而需要節制,需要師法、禮義來校正和約束。慾望需要節制,習性需要導良,善習需要培養,這是理所當然的,但不能將它們視為人之本性。

有學者根據《明夷待訪錄》開頭一句話:「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將黃宗羲說為性惡論者,也是錯將自私自利視為惡了。其實黃宗羲的人性觀與孟子一致,是徹頭徹尾的性善論者。本心本性本來至善,不良習欲方為惡源,這個觀點在其著作《孟子師說》中有大量闡說。

【原文】

孟子曰:「今之學者,其性善。」

曰:「是不然!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乎人之性偽之分者也。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禮義者,聖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學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是性偽之分也。今人之性,目可以見,耳可以聽;夫可以見之明不離目,可以聽之聰不離耳,目明而耳聰,不可學明矣。」

孟子曰:「今人之性善,將皆失喪其性故也。」

曰:「若是則過矣。今人之性,生而離其朴,離其資,必失而喪之。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所謂性善者,不離其朴而美之,不離其資而利之也。使夫資朴之於美,心意之於善,若夫可以見之明不離目,可以聽之聰不離耳,故曰目明而耳聰也。今人之性,飢而欲飽,寒而欲暖,勞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人見長而不敢先食者,將有所讓也;勞而不敢求息者,將有所代也。夫子之讓乎父,弟之讓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於性而悖於情也;然而孝子之道,禮義之文理也。故順情性則不辭讓矣,辭讓則悖於情性矣。用此觀之,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批判】

「禮義者,聖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學而能,所事而成者也。」這麼說禮義的修養和形式,可以,但荀子不知道禮義的精神,正是「天之就」(天然而成)的本性,即天命之性,性與天道。禮義修養可學而能,禮義形式可事而成,禮義精神則不可學不可事。董仲舒說:「王者有改制之名,亡變道之實。」禮制因時而改,天道萬古不易。

很多學者認為孟子是性善論的始作俑者,其實不對。孔子和歷代聖賢都是性善論者,關此,有詩經、尚書、易經、論語、郭店楚墓竹簡等等很多經典依據,東海會在《性善論:仁本主義人性觀》中一一提供出來,同時深入揭示性惡論的錯誤和流弊。

「今人之性善,將皆失喪其性故也。」意謂當今人的本性原是善的,由於都喪失了他們的本性所以變惡了。這是荀子引用的孟子的話,沒有錯,荀子反駁的話才是錯的。「今人之性,生而離其朴,離其資,必失而喪之。」這個判斷不符合事實。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沒有天生的惡人,人的惡化都有一個過程。

「飢而欲飽,寒而欲暖,勞而欲休」,這是人之常情,荀子以之為惡,實屬看朱成碧,指鹿為馬。「子之讓乎父,弟之讓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也是人情之常,人倫之常,天性之常。孟子說「辭讓之心,人皆有之。」王陽明說:「知是心之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悌,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傳習錄》)怎麼能說是「反於性而悖於情」呢?

「今人之性,生而離其朴,離其資,必失而喪之。」一些學者抓住這句話中的「朴」,否定荀子的性惡觀。孟子主性善荀子倡性惡,素有定評。可五四至今時有學者起而否定,似乎二程、朱熹和歷代儒家主流都誤判和冤枉荀子。疑古、翻案之風,清儒已肇其端,五四更激其濁,一發而不可收拾,百年來幾乎無古不疑,無案不翻。某些儒家學者也多少受了影響,亦熱衷於疑傳統之公論,翻古人之定讞,甚無謂也。

【原文】

問者曰:「人之性惡,則禮義惡生?」應之曰:「凡禮義者,是生於聖人之偽,非故生於人之性也。故陶人埏埴而為器,然則器生於陶人之偽,非故生於人之性也。故工人斲木而成器,然則器生於工人之偽,非故生於人之性也。聖人積思慮,習偽故,以生禮義而起法度,然則禮義法度者,是生於聖人之偽,非故生於人之性也。若夫目好色,耳好聽,口好味,心好利,骨體膚理好愉佚,是皆生於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後生之者也。夫感而不能然,必且待事而後然者,謂之生於偽。是性偽之所生,其不同之徵也。

故聖人化性而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禮義生而製法度;然則禮義法度者,是聖人之所生也。故聖人之所以同於眾,其不異於眾者,性也;所以異而過眾者,偽也。夫好利而欲得者,此人之情性也。假之有弟兄資財而分者,且順情性,好利而欲得,若是,則兄弟相拂奪矣;且化禮義之文理,若是,則讓乎國人矣。故順情性則弟兄爭矣,化禮義則讓乎國人矣。

【批判】

凡禮義者,是生於聖人之偽,非故生於人之性也。」大錯。聖人(聖王)制訂禮樂制度和禮義規範,但禮以義起,禮本於仁義,本於「性與天道」,所以禮義既「生於聖人」,也「生於人之性」。

《禮記》中,有「禮必本於大一」、「禮必本於天」、「禮本於義」、「仁者義之本」等說法。大一、天、仁、義都是禮之本。大一、天為仁之形而上。大一,即《易經》的乾元,相當於道家的太一、太極,是禮制的最高源,也是王道政治和禮樂制度的形上依據。

荀子說:「故聖人化性而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禮義生而製法度;然則禮義法度者,是聖人之所生也。故聖人之所以同於眾,其不異於眾者,性也;所以異而過眾者,偽也。」東海學舌而針鋒相對:聖人養性而成德,德成而生禮義,禮義生而製法度;然則禮義法度者,是聖人之所生也。故聖人之所以同於眾者,其不異於眾者,性也;所以異而過眾者,德也。聖人者,養其性、得乎道者也。

何謂聖人?荀子說「聖也者,盡倫者也」,其實倫理、天倫仍屬外在,盡倫盡制皆屬禮制。但荀子這麼說,是性惡論的必然。既然認定本性本心為惡,就不能「盡心盡性」和「從心所欲」。所以在荀子那裡,聖賢只能盡倫不能盡心,聖德是外鑠而不是盡心的結果。

【原文】

凡人之欲為善者,為性惡也。夫薄願厚,惡願美,狹願廣,貧願富,賤願貴,苟無之中者,必求於外。故富而不願財,貴而不願埶,苟有之中者,必不及於外。用此觀之,人之欲為善者,為性惡也。今人之性,固無禮義,故強學而求有之也;性不知禮義,故思慮而求知之也。然則性而已,則人無禮義,不知禮義。人無禮義則亂,不知禮義則悖。然則性而已,則悖亂在己。用此觀之,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批判】

「凡人之欲為善者,為性惡也。」這樣的說法顯然不符合邏輯。如果性本惡,為善之欲就無從產生,為善就沒有內驅力。貧願富,賤願貴,理所當然;薄願厚,惡願美,狹願廣,則是想當然,兩者沒有可比性。東海曰:凡人之欲為善者,為本性善也。因為習性易惡,所以人有為惡的不良習慣;因為本性至善,所以人有為善的潛在衝動。

「故富而不願財,貴而不願埶,苟有之中者,必不及於外。」這可不一定。道德與富貴與不是一回事。道德苟有之中,必及於外,有其德必有其言,必有其行,道德上升無止境。同時,這句話暴露了荀子對人慾認識的膚淺。有「富而不願財,貴而不願勢」者,但更多的是渴望富上加富、貴而更貴者。

告子的「仁內義外」論遭到孟子批判。荀子的惡真善偽、惡內善外之說,意味著仁義皆外,比告子更錯。荀子說:「今人之性,固無禮義,故強學而求有之也;性不知禮義,故思慮而求知之也。」這是以禮義為外鑠。其實人性固有禮義,君子求則得之,小人舍則失之。孟子早就說得明白: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孟子·公孫丑上》)

兩相對比,誰優誰劣,誰對誰錯,一目了然。朱熹《孟子集注》引程子曰:「荀子極偏駁,只一句性惡,大本已失。」此言堪稱歷史定論。

【原文】

孟子曰:「人之性善。」曰:「是不然。凡古今天下之所謂善者,正理賓士也;所謂惡者,偏險悖亂也:是善惡之分也矣。今誠以人之性固正理賓士邪,則有惡用聖王,惡用禮義哉?雖有聖王禮義,將曷加於正理賓士也哉?今不然,人之性惡。故古者聖人以人之性惡,以為偏險而不正,悖亂而不治,故為之立君上之埶以臨之,明禮義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罰以禁之,使天下皆出於治,合於善也。是聖王之治而禮義之化也。今當試去君上之埶,無禮義之化,去法正之治,無刑罰之禁,倚而觀天下民人之相與也。若是,則夫強者害弱而奪之,眾者暴寡而嘩之,天下悖亂而相亡,不待頃矣。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故善言古者,必有節於今;善言天者,必有徵於人。凡論者貴其有辨合,有符驗。故坐而言之,起而可設,張而可施行。」今孟子曰:「人之性善。」無辨合符驗,坐而言之,起而不可設,張而不可施行,豈不過甚矣哉!故性善則去聖王,息禮義矣。性惡則與聖王,貴禮義矣。故檃栝之生,為枸木也;繩墨之起,為不直也;立君上,明禮義,為性惡也。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直木不待檃栝而直者,其性直也;枸木必將待檃栝烝矯然後直者,以其性不直也。今人之性惡,必將待聖王之治,禮義之化,然後始出於治,合於善也。用此觀之,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批判】

百年來反儒派和特色自由派,常拿類似問題責難儒家:既然人性本善,為什麼人間還有那麼多罪惡?既然人性本善,還要制度法律幹什麼,去掉制度法律試試?這類問題就源自這裡。

「今誠以人之性固正理賓士邪?則有惡用聖王、惡用禮義哉?雖有聖王禮義,將曷加於正理賓士也哉?」如果認為人的本性本來就正理賓士,那還用得著聖王、用得著禮義嗎?即使有聖王禮義,又能在正理賓士之上增加什麼?正理賓士,行無傾斜為正,不失其道為理,細大不逾為平,禮無悖亂為治。

「今當試去君上之埶,無禮義之化,去法正之治,無刑罰之禁,倚而觀天下民人之相與也。若是,則夫強者害弱而奪之,眾者暴寡而嘩之,天下悖亂而相亡,不待頃矣。」現在嘗試去掉君王的權勢,取消禮義的教化,廢除法度的治理,沒有刑罰的禁止,站在一邊觀察天下人民的交往。如果那樣,強者損害弱者而掠奪他們,勢眾者凌辱人少者而侵擾他們,天下悖亂而相互滅亡,就立而可待了。

不明本習之別,不知習性易惡,就會不斷重複這類幼稚的問題。

「今人之性惡,必將待聖王之治,禮義之化,然後始出於治,合於善也。」人民有賴於聖王之治,禮義之化,是因為習性易惡,並非本性不善。孟子說:「待文王而後興者,凡民也。若夫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孟子盡心上》)豪傑之士,其人之性固正理賓士,所以不待聖王之治禮義之化,也可以出於治合於善。

【原文】

問者曰:「禮義積偽者,是人之性,故聖人能生之也。」

應之曰:「是不然。夫陶人埏埴而生瓦,然則瓦埴豈陶人之性也哉?工人斲木而生器,然則器木豈工人之性也哉?夫聖人之於禮義也,辟則陶埏而生之也。然則禮義積偽者,豈人之本性也哉!凡人之性者,堯舜之與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與小人,其性一也。今將以禮義積偽為人之性邪?然則有曷貴堯禹,曷貴君子矣哉!凡貴堯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然則聖人之於禮義積偽也,亦猶陶埏而為之也。用此觀之,然則禮義積偽者,豈人之性也哉!所賤於桀跖小人者,從其性,順其情,安恣孳,以出乎貪利爭奪。故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天非私曾騫孝己而外眾人也,然而曾騫孝己獨厚於孝之實,而全於孝之名者,何也?以綦於禮義故也。天非私齊魯之民而外秦人也,然而於父子之義,夫婦之別,不如齊魯之孝具敬文者,何也?以秦人從情性,安恣孳,慢於禮義故也,豈其性異矣哉!」

【批判】

「夫陶人埏埴而生瓦,然則瓦埴豈陶人之性也哉?工人斲木而生器,然則器木豈工人之性也哉?夫聖人之於禮義也,辟則陶埏而生之也。然則禮義積偽者,豈人之本性也哉!」這個比喻似是而非,比喻本身也不成立。一切人類文明,無非良知之光。歸根結底,瓦埴器木,就是陶人之性、工人之性的作用。道德、政治、制度之文明,更是聖人之性的作用,良知光明的體現。

「凡人之性者,堯舜之與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與小人,其性一也。」沒錯,堯舜與桀跖、君子與小人本性相同,但不是同惡而是同善。但堯舜君子之所以尊貴和可貴,並非能化性起偽,而是能「求其放心」。孟子說:「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

【原文】

「塗之人可以為禹。」曷謂也?

曰:「凡禹之所以為禹者,以其為仁義法正也。然則仁義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塗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然則其可以為禹明矣。今以仁義法正為固無可知可能之理邪?然則唯禹不知仁義法正,不能仁義法正也。將使塗之人固無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而固無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邪?然則塗之人也,且內不可以知父子之義,外不可以知君臣之正。今不然。塗之人者,皆內可以知父子之義,外可以知君臣之正,然則其可以知之質,可以能之具,其在塗之人明矣。今使塗之人者,以其可以知之質,可以能之具,本夫仁義法正之可知可能之理,可能之具,然則其可以為禹明矣。今使塗之人伏術為學,專心一志,思索孰察,加日縣久,積善而不息,則通於神明,參於天地矣。故聖人者,人之所積而致矣。」

曰:「聖可積而致,然而皆不可積,何也?」

曰:「可以而不可使也。故小人可以為君子而不肯為君子,可以為小人而不肯為小人。小人君子者,未嘗不可以相為也,然而不相為者,可以而不可使也。故塗之人可以為禹,則然;塗之人能為禹,則未必然也。雖不能為禹,無害可以為禹。足可以遍行天下,然而未嘗有遍行天下者也。夫工匠農賈,未嘗不可以相為事也,然而未嘗能相為事也。用此觀之,然則可以為,未必能也;雖不能,無害可以為。然則能不能之與可不可,其不同遠矣,其不可以相為明矣。」

【批判】

荀子說:「塗之人可以為禹。」孟子說:「人皆可以為堯舜。」(曹交所說,孟子認同,詳見《孟子告子下》)。兩人觀點相同,但立足點不同。

孟子立足於性善論,人人皆有良知,故主張集義養氣,盡心養性;荀子立足於性惡論,人性本惡,其善者偽,故主張化性起偽,通過後天的學習努力改變本性之惡。問題是,如果本性為惡,意味著仁義禮智信都是外鑠的,成德成聖就是違反本性的,就要與本性作持之以恆的鬥爭。那麼,化性起偽的原始動力從何而來?

荀學是外鑠之學,自外而內,雖講禮義,無源無根,故學習荀學難以成德更不可能成聖。「聖可積而致,然而皆不可積,何也?」根本原因在此。孟學則是自明之學,自內而外,自小而大,上升無止境,「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盡心下》)這才是儒家正宗,仁宅義路,成德成聖,歷代不絕。

【原文】

堯問於舜曰:「人情何如?」舜對曰:「人情甚不美,又何問焉!妻子具而孝衰於親,嗜欲得而信衰於友,爵祿盈而忠衰於君。人之情乎!人之情乎!甚不美,又何問焉!唯賢者為不然。」

有聖人之知者,有士君子之知者,有小人之知者,有役夫之知者。多言則文而類,終日議其所以,言之千舉萬變,其統類一也:是聖人之知也。少言則徑而省,論而法,若佚之以繩:是士君子之知也。其言也諂,其行也悖,其舉事多悔:是小人之知也。齊給便敏而無類,雜能旁魄而無用,析速粹孰而不急,不恤是非,不論曲直,以期勝人為意,是役夫之知也。

有上勇者,有中勇者,有下勇者。天下有中,敢直其身;先王有道,敢行其意;上不循於亂世之君,下不俗於亂世之民;仁之所在無貧窮,仁之所亡無富貴;天下知之,則欲與天下同苦樂之;天下不知之,則傀然獨立天地之間而不畏:是上勇也。禮恭而意儉,大齊信焉,而輕貨財;賢者敢推而尚之,不肖者敢援而廢之:是中勇也。輕身而重貨,恬禍而廣解苟免,不恤是非然不然之情,以期勝人為意:是下勇也。

【批判】

荀子認為,通過化性起偽,可以成德成聖,開智發勇。智有聖人、士君子、小人、役夫之分,勇有上勇、中勇、下勇之別。本段分別介紹之。

荀子眼中的聖人之智是:話語多,既有文采又有合禮義,整天談論其主張的理由,說起來旁徵博引千變萬化,它的綱領始終一致。士君子的智慧是:話語少,但簡潔而精練,既有條理又有法度,就像用墨線比著一樣。荀子說得不錯,但他有所不知,聖賢君子最重要的是知天命。這才是最大的智慧。孔子說:「不知天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本性,焉知天命哉。

【原文】

繁弱、巨黍古之良弓也;然而不得排檠則不能自正。桓公之蔥,太公之闕,文王之錄,庄君之曶,闔閭之幹將、莫邪、巨闕、辟閭,此皆古之良劍也;然而不加砥厲則不能利,不得人力則不能斷。驊騮、騹驥、纖離、綠耳,此皆古之良馬也;然而必前有銜轡之制,後有鞭策之威,加之以造父之駛,然後一日而致千里也。夫人雖有性質美而心辯知,必將求賢師而事之,擇良友而友之。得賢師而事之,則所聞者堯舜禹湯之道也;得良友而友之,則所見者忠信敬讓之行也。身日進於仁義而不自知也者,靡使然也。今與不善人處,則所聞者欺誣詐偽也,所見者污漫淫邪貪利之行也,身且加於刑戮而不自知者,靡使然也。傳曰:「不知其子視其友,不知其君視其左右。」靡而已矣!靡而已矣!

【批判】

結尾強調賢師良友的重要性。人只有求賢師擇良友,才能懂得堯禹之道、忠信之義。這是環境影響決定的。靡,通摩,熏陶、影響義。重視詩友的引導和環境的熏陶,沒錯,但荀子忽略了人格主體的決定性作用。

這也是性惡論邏輯和事實的必然。不信本性之善,不能自明自立,縱有賢師良友,未必就能「身日進於仁義」,李斯韓非就是最好的說明。荀子引傳曰:「不知其子視其友,不知其君視其左右。」東海補充一句:不知其師視其弟子。不知荀子有知,何以答我。

還是孔子說得好:「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真想求仁,沒有達不到的。能不能成為一個仁人,完全取決於自己。最壞的環境中,只要下定決心做一個君子甚至聖賢,就有機會做到。安頓身心的地方就在自己身上,不需要向外馳求。

孔子又說:「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論語·子罕》)志者,士心也。賢師良友可以激發士心,起的是輔助性作用。士心是內生的,植根於本性。它不是外加的,不是賢師良友給的。賢師良友是外緣外因,外因通過內因而起作用。如果說志是根,本性就是種子,賢師良友則是陽光雨露和合適的氣候。

尾聲

本文對「人之性惡」這個觀點,主要從四個方面展開證明:第一、人生而好利、有疾惡和好聲色。如果順從這種性情,必然產生各種矛盾,破壞正常秩序;第二、人之行善是師法教化而成。如果人性善,人自然會行善,不用師法教化而治,不用聖王制禮義而理正;第三、禮義不在人性之中,性是不學而能、不事而成者,禮義是積偽者。第四、塗之人可以為禹,是積偽的結果。其實,四個方面都不足以證成性惡論,東海已於各段{批判}中一一反駁。

荀子對孟子的批判都不中的,反而將自己的嚴重缺陷暴露無遺,孟荀高下於此而定。荀子一些門人在漢初頗有影響,如張蒼曾為漢朝丞相,浮丘伯講學長安,開創魯學。但漢儒對孟荀並無揚抑,也無人以孟荀後學自許。揚孟抑荀,始於韓愈,盛於宋明。

唐宋元明儒揚孟抑荀,並非個人好惡和私心作祟,而是秉公而言,依理而判,是是非非,如理如實。孟子直承孔子,允執中道,為儒家正宗;荀子歧出,應該有所肯定,不宜過度尊奉,不宜入道統譜系而與孔孟並列。揚孟抑荀,體現了理義和歷史的雙重公道。2016-9-21餘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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