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翔，金牌的代價

轉自：薇觀印象

幾個小時之前，曾經風光無限的「翔飛人」又因為一個負面新聞淪為國人的談資。有了之前各種小道消息的預熱，劉翔公布離婚的消息不會讓人感到突然。只是回想最近七八年來劉翔在賽場內外的各類遭遇實在令人有些心情沉重。我曾經在2006至2008年參與過紀錄片《劉翔》的製作，因此接觸過大量與「翔飛人」有關的視頻資料，也有過幾次採訪拍攝的經歷。在我的眼中，劉翔及其家人都是十分傳統而且真實的上海市民。

「我最好阿拉翔翔可以尋醫生或者老師……我總歸最好伊會做家務，照顧翔翔。不過翔翔到辰光肯定不捨得額，伊會自噶做額。」這是劉翔的母親吉粉花在劉翔2004年雅典奧運會奪冠後面對鏡頭拉的一段家常。聽得出，吉粉花內心認定，不管兒子如何出色將來也要有個穩定的歸宿。而且她覺得兒子肯定會是一個呵護妻子的好丈夫。很遺憾，這樣的美好場景沒有在劉翔的第一段婚姻中發生。原因是，身懷天賦的劉翔在冥冥中與命運作了一個交易，他用正常的人生換取了跑道上的金牌。就像《浮士德》一樣，交易的一開始一切總是美好的……

2004年雅典奧運會奪冠後，劉翔的命運徹底改變。金牌的代價是他不能隨意外出，不能享受正常年輕人的生活，甚至交際圈都極其有限。我曾在2007年和《劉翔》紀錄片的攝製團隊一起前往上海田徑隊在莘庄的訓練基地拍攝劉翔的日常生活。這個以往毫不起眼的地方一度因為劉翔戒備森嚴。雖然始終未能踏足劉翔的宿舍了解他的起居情況，但經過各方努力，我們有幸拍攝到了他的飲食。大多數運動隊的餐廳都有些等級劃分。當時的莘庄基地食堂一樓是給小隊員們就餐的，二樓給教練和老隊員。二樓的一個隔間里是所謂的「特灶」，專門給在奧運會、世錦賽或全運會上獲得優秀名次的運動員提供特殊餐食。而劉翔和孫海平平時吃的則是「特特灶」。以午飯為例，專門的大廚團隊會在上午準備好食材，在劉翔訓練臨近結束時開始燒制。因為劉翔不喜歡吃肉，偏愛清蒸海魚一類的。而清蒸海魚上桌的時間點把握很重要。所以廚房裡備了對講機，劉翔保障組成員會在他離開訓練場後給廚房喊話，大廚接到消息立馬把魚蒸上。就這樣掐著時間把菜給呈上。

當時劉翔不僅頭戴雅典奧運會冠軍的光環，還在06年以12秒88刷新了世界紀錄，作為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最大明星，他理所當然地會受到高度的重視。保障團隊的工作細到顛毫。在他吃飯座位的一旁放著一個小冰箱，裡面是一些超市選購的小零食。負責採購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們：「一開始會每樣買一些，再觀察哪些劉翔吃了哪些沒吃，下次採購心裡就有數了。「

」那為什麼不直接問他愛吃什麼呢？」

「怕影響他訓練，平時不太好找他說話。」

「好像冰箱里最多的是龜苓膏嘛。」

「年輕人要好看的，龜苓膏清火消痘痘的。」

這樣的精心照料相信一般人是受不起的。不知當時只有24歲的劉翔在悶頭吃飯的時候是不是也嚮往著能像隔壁飯桌上的隊友一樣邊吃邊聊嬉笑抬杠呢？在備戰北京奧運會的周期里，他幾乎每一天的每一頓飯都是在那個相同的位置上孤獨地吃完的。對面也許會坐著他的師傅孫海平，即便不alone，但依然lonely，不是嗎？

「每個年齡要做每個年齡應該做的事。」這是我們從小聽到大的一句話。雖然你我始終平凡，但相信大多數人還是快樂而知足的。20歲出頭的時候，你我都做過或者正在做些什麼呢？田徑隊的一位教練曾經在私下閑聊時發表了一句個人觀點：「要是劉翔能在2004年出名前交好女朋友就好了。心裡有什麼事還可以跟她說說。現在跟誰去說啊？而且出名了還怎麼找啊？」

劉翔對自己的待遇或者說境遇是沒有什麼發言權的，當然更沒有對外發表評論的權利。在接受採訪時，他並不像有些媒體渲染的那樣口吐蓮花，只是很清楚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還有些小機智，會為了化解詞窮的尷尬做個鬼臉。2004年，一位前輩在美國尤金對他做了很久的專訪。當時劉翔剛剛出名，在國外也沒有太多媒體的長槍短炮。所以據說當時採訪氣氛極好，21歲的劉翔盤腿坐在草地上有問必答。當然隨著後來知名度的躥升，他面對無數媒體難免會差別對待，這也是可以理解的。2007年7月初，我在巴黎跟拍了劉翔四天的時間，當時他正在備戰田徑大獎賽法國站。例行公事般地接受完採訪後，他突然向幾個小姑娘記者們打聽道：「如果只有一點點時間逛街，是去老佛爺好還是春天好？」國寶開口問了這麼個接地氣的問題，大家自然爭先恐後地出主意。與此同時我在心裡嘀咕，也是蠻苦的，在巴黎這麼多天，還只有一點點時間逛街……

為了備戰北京奧運會，2008年的前7個月劉翔都處於全封閉訓練的狀態。我們《劉翔》攝製組費盡千辛萬苦在2007年的11月約到了一次他的專訪。開赴莘庄基地之前，我的一個美女同事、劉翔的專項記者拖著我一起去了趟久光百貨的地下超市，說是要給他買點日系小零食「賄賂」一下他。想來也是，劉翔長年累月地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基地的食堂工作人員估計也挺難翻出什麼新花樣。最後具體買了什麼我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美女同事舉了包小魚花生高興地說，這個他肯定喜歡的。當天劉翔愉快地收下了，至於後來他吃沒吃上我不敢說，畢竟在備戰的關鍵期，吃食得格外小心。光違禁藥物、科學飲食兩條就足以讓孫海平把這袋零食沒收了……

在那以後，我就沒有再和劉翔直接接觸了。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他至多就是與世隔絕心懷鬱悶，想著北京奧運會之後就解脫了，但沒想到後來遇到的事才讓他真正千瘡百孔。北京奧運會110米欄預賽的整個轉播是充滿了事先預知的暗示意味。劉翔先是在檢錄通道里對著一塊背景板一通猛踢，接著又在站上起跑線後不斷露出猙獰的表情。轉播鏡頭立馬給了穿著耐克鞋的右腳一個大大的特寫。後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

劉翔因傷退賽，全國輿論一片嘩然。某些對小學作文情節萬分留戀的網友甚至質問劉翔：「為什麼沒有帶傷跑過終點？還有沒有一點運動精神？」這位網友當時一定不會料到，四年後他的心愿得到了百分之百的滿足。本來運動員受傷退賽是太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但是國人特殊的英雄情結不會讓他那麼容易獲得原諒。而孫海平在發布會上痛哭流涕的一幕更是讓人見識了劉翔保障團隊危機公關的拙劣水準。從保姆式圈養到有傷不報再到眼淚公關，這支由田徑教練員們組成團隊實在難以肩負起保障國寶級運動員的任務。然而不是他們的話又能是誰？又有誰敢於和體制對抗，成為劉翔的經紀團隊，肩負起艱巨的政治任務？

四年後，劉翔轉戰倫敦。還記得在110米欄預賽當天，央視在轉播開始前花了好幾個小時製作了詳盡的賽前包裝，回顧了劉翔的跨欄生涯、備戰過程等等。正在看電視的你當時有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第一槍就把該回顧的都回顧了，那後面兩輪賽前說點啥呀？還是根本就沒有然後……又是一個看似充滿預謀的情節。劉翔幾乎複製了四年前的故事，不同的是他滿足了某位網友的要求，跳到了終點、親吻了欄架。全套結束，他依然難逃被罵的命運。人需要多大的承受能力才能頂住13億人的冷嘲熱諷。為了再奪一枚奧運金牌，他度過了八年那樣不正常的生活。

從21歲到29歲，當我們在事業或者情感上褪去青澀走向成熟的時候，劉翔只能在封閉的環境下為了一個目的，孤獨地吃飯、睡覺、訓練、比賽。同齡人無法與他產生共鳴，他在同齡人身上也找不到參照。在應該逐漸走向成熟的年紀，劉翔沒有機會和別人一樣分析得失、感知人心。結果就是他的婚姻也顯得那麼與眾不同，接著又一次變成了一些人冷嘲熱諷的對象。也許今天的劉翔已經懂得如何自我排解來自外界的閑言碎語，但是來自傳統上海家庭的他在這段婚姻中受到的挫敗感一定不會小。

浮士德以靈魂為抵押獲得了獨特的經歷，而劉翔以八年的人生為抵押去爭取又一塊奧運金牌。這樣的選擇本身沒有對錯，或者說他也沒有太多的選擇餘地。劉翔獲得了名氣、財富和與眾不同的人生經歷，但失去的是像普通人一樣在黃金十年對生活的感知和體驗。也許這是導致他尋錯伴侶、婚姻失敗的主要原因。好在31歲對於整個人生來說才剛剛走過了一小半，希望退役後生活逐漸納入正軌的劉翔能重新學著體會周遭人和事，找到自己理想的歸宿。

有時候我在想，劉翔這傢伙有些地方還真是可以跟《阿甘正傳》裡面的阿甘去媲美。阿甘作為那個年代的美國青年，經歷了越戰，經歷了乒乓外交，經歷了艾滋病，身上有著諸多那個時代的烙印。

而劉翔呢，代表了舉國體育。經歷了封閉環境下成為金牌機器的時代，經歷了作為運動員可以做政協委員的時代，經歷了一成冠軍就財富爆表，一失冠軍就人走茶涼的時代，經歷了被粉絲謾罵和質疑，沒有信任的時代，甚至經歷了妻子整容的質疑，經歷了抗日神劇的洗禮.....

而如今，又經歷了離婚率頗高，難續愛情的這個時代......

這樣看劉翔。經歷之豐富，之典型，之風口浪尖，實屬少有。在他的身上，真的有太多時代的縮影。即便劉翔貴為國寶，但也同樣逃脫不了社會的羈絆。

所以，這樣的代價，其實與金牌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