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離「真實」究竟有多遠?
這是 2018 年第 37 篇原創文章
本文共有:5012 字
如果你對心理學感興趣,一定會知道,這兩天發生了一件大事:
津巴多的「斯坦福監獄實驗」,被揭露存在造假。
也許有朋友不熟悉,我簡單介紹一下:
這個實驗是菲利普·津巴多在1971年,於斯坦福大學主導進行的。他挑選了24位斯坦福的學生,一半扮演獄警,一半扮演囚犯,讓他們度過6天監獄生活。旨在說明:當處於環境高壓下時,普通人也可能變成殘忍的惡魔。
這個實驗更廣為人知的名字是「路西法效應」—— 津巴多特地寫了一本書,就叫《路西法效應》,講述了整個實驗的始末。感興趣的朋友可以讀讀。
這個實驗被爆出什麼問題呢?有一位記者發表了一篇文章,聲稱:
1)獄警的殘忍是刻意引導出來的。證據是一段「未公開的錄音」,裡面揭示了:扮演典獄長的學生,向一位扮演獄警的學生暗示,要求他「更殘忍、更強硬」一些;
2)囚犯的反應是演出來的。作者採訪了扮演8612號囚犯的學生,他表示:他的一切表現,包括裝病、驚恐、尖叫、歇斯底里,都是演出來的,只是為了早點從監獄裡脫身。
這篇文章叫做 The Lifespan of a Lie(一個謊言的壽命),顯然是在指控這個實驗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
說實話,看到這個消息時,我咯噔了一下 —— 不僅僅因為這個實驗過於經典,被寫在任意一本心理學權威教科書裡面;還因為,實驗的主導者菲利普·津巴多,是心理學界活著的教科書。他編寫了兩本書《心理學與生活》和《津巴多普通心理學》,是許多心理學愛好者(包括我在內)的入門導師。
這幾天,無論是心理學從業者,還是相關的媒體、自媒體,都在聊這件事,幾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言辭里都是這樣的表述:
「心理學的大地震!」
「救救心理學」
「心理學還可以信任嗎?」
「教科書要改寫了」
……
真的有這麼可怕嗎?
—— 假的。
還好我花了半小時,翻了一遍《路西法效應》。
真相是什麼呢?這篇文章所揭露的兩個「重磅炸彈」,其實早在津巴多2007年的這本書里,就被如實記錄了下來。
我手頭的版本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3月第一版。那段所謂的「未公開錄音」,在書里76頁明明白白寫著,一字不差;8612關於「演戲」的自白,在書里92頁,也清清楚楚地記錄了下來。
實際上,關於第一條指控,是因為實驗剛開始時,有一位「獄警」不入戲,達不到實驗目的,因此典獄長希望他更入戲。
而第二條指控呢?事實上,8612在整個實驗過程中極不配合。不但公開嚷嚷「這不是真的監獄,你們不會對我怎麼樣的」(這是大忌),在發現實驗是動真格的之後又害怕了,企圖通過裝病、歇斯底里來出獄(破壞實驗規則)。無奈之下,津巴多同意他退出實驗,第二天就發現他是在演戲。
(微博上也有人發現了這一點,寫得很詳細,可參看:
https://media.weibo.cn/article?id=2309404251501433333733&from=groupmessage&isappinstalled=0)
斯坦福實驗是否存在瑕疵?當然有,非常多。但這篇文章是否說在了點子上?一個都沒有。
按照我一向的風格,你一定能猜到,這個事情並不是本文的主旨。
的確如此。實際上,對於斯坦福監獄實驗的質疑,至少從三十年前就開始了。關於倫理,方法,實驗設置,可重複性等方面的爭論,一直不絕於耳。在很多心理學課堂上,對這個實驗也基本持觀望和懷疑態度。這並不是新鮮事。
在這整個事件中,最有趣的是什麼呢?是媒體的「狂歡」。
你可能不知道:這個被無數作者、文章追捧的實驗,壓根就沒有做完,更沒有發表在任何一本專業期刊上 —— 它最初的出處,是一本科普雜誌,僅僅是記敘了這個事情。
是誰把它無限拔高,乃至於傳播到家喻戶曉,連各種教科書都把它收錄進去?當時的媒體。
原因非常簡單:揭露制度之惡、環境如何摧殘人性、如何把正常人變成惡魔……這樣的噱頭對媒體來說,簡直是百年難遇的題材。
它有沒有做完不要緊,是否嚴謹不要緊,只要足夠吸引人就行了。
而最近這件事情,最興奮的是誰呢?也是各種媒體。
原因也一樣:教科書級別的研究涉嫌造假,公認的大師有可能學術不端,整個學科有可能陷入危機……這個噱頭,對任何一個媒體,都是難以抗拒的。
至於事情背後的真相,有誰關心呢?
所以,你不難理解,為什麼1956年的阿希從眾實驗、1961年的米爾格拉姆電擊實驗、1971年的斯坦福監獄實驗,會成為媒體的寵兒,被推到家喻戶曉的地位 —— 因為彼時離二戰結束才不過二三十年。
經歷了種族滅絕、大屠殺和世界大戰的人們,對這一類「從眾」「群體」的題材自然毫無抵抗力。
當媒體以獵奇和吸引注意力為第一要義,你就很難要求他們,保證信息的真實性和中立性。
所以,我常常說:批判性思維是什麼?就是不要全盤接受,永遠先退一步,審視你所接收到的信息,如果不能確信,就保持懷疑。
很多人覺得這很麻煩 —— 的確如此。但如果完全依賴這些外在的系統,就只會讓自己的頭腦,變成別人的跑馬場。
你就永遠只是在接收信息,而沒有真正去思考。
這裡,我想稍微暫停一下,引用第一段的兩段文字。
1)「作者採訪了扮演8612號囚犯的學生,他表示:他的一切表現,包括裝病、驚恐、尖叫、歇斯底里,都是演出來的,只是為了早點從監獄裡脫身。」
2)「實際上,8612在整個實驗過程中極不配合。不但公開嚷嚷「這不是真的監獄,你們不會對我怎麼樣的」(這是大忌),在發現實驗是動真格的之後又害怕了,企圖通過裝病、歇斯底里來出獄(破壞實驗規則)。」
這兩段文字有沒有問題?沒有,都是真的。
但如果單獨看第一段,你是不是會覺得,8612是一名「勇於揭露黑幕」的英雄?
而單獨看第二段,你又會不會覺得,8612是一個破壞規則、不配合、不敬業的搗亂者?
這就是媒體的「把關人」效應。媒體無須撒謊,只需呈現「它想讓你看到的真實」,就足以引導你的思維,作出它們想要的判斷。
比如這張圖,就是傳播學裡一定會用到的經典範例:
這是一切媒體的通病和慣用手法。16年美國大選時,雙方就動用了大量的媒體,運用這一點,做了非常多的工作。
再看看這兩張圖的對比。這是G7峰會上面,默克爾和特朗普對話的畫面。猜一猜,這兩張圖分別來自哪裡?
並不是很難猜。第一張圖,來自默克爾團隊的推特;第二張圖,來自白宮發言人桑德斯的推特。拍的是同一個情景。
看第一張圖,是不是覺得默克爾氣勢逼人?看第二張圖,是不是又覺得特朗普從容自若、舌戰群雄?
你看到的,一直都是別人想讓你看到的。
這種現象,在學術界也有專門的概念,叫做「撿櫻桃效應」。一個實驗,做出一堆數據,挑出好看的交上去,發論文,不好看的藏起來。這也是導致心理學這幾年來「可重複性危機」的重要原因。
同樣,生活中,這種現象也極其常見。但凡對電視節目有一點了解的朋友,都會知道:剪輯對最終呈現的效果,所起到的影響,可以佔到80%的作用 —— 一模一樣的鏡頭,用不同的剪輯手法,可以憑空製造出衝突,也可以把一個正常人剪成瘋子。
這運用的就是蒙太奇的原理:兩個鏡頭放在一起,我們就會下意識地以為,它們是接連發生的 —— 儘管實際上,這兩個鏡頭的拍攝,可能是在完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
所以,我一直強調:世界是複雜的。我們看到的、認知的,很可能只是一面,甚至只是一角。
8612是一個揭露黑幕的好人,還是一個破壞規則的壞人?都是,也都不是。斯坦福監獄實驗是一個偉大的研究,還是一場騙局?也都是,又都不是。
擁抱複雜性,把你的視野進行「升維」,你才能看見更廣闊的全貌。
回過頭來,繼續聊聊心理學。
對這個實驗,我和一些朋友們擔心的是什麼呢?是大眾對心理學失去信任。
我在淺層次閱讀,正在讓我們停止思考中批判過一種寫作方式,叫做「名詞解釋型」:先長篇大論介紹一個經典實驗,然後告訴你,這個實驗證明了一個什麼規律,最後升華總結一下:這個規律真厲害啊,我們要好好遵守。
於是,讀者就會覺得:今天好充實,知道了一個實驗,又學會了一個規律。
許多公眾號、博客、帖子,乃至紙媒的專欄,這種寫法早已蔚然成風。
為什麼?
第一,有格調。運用心理學實驗,比運用「我的朋友」聽起來靠譜多了;
第二,方便省力。經典實驗的簡介網上到處都是,還沒版權,複製粘貼一下即可;
第三,便於夾帶私貨。無論要傳達什麼觀點,總能從浩如煙海的論文庫中,找到一個經典實驗,套上去就是了。
按這種寫法,平時一篇文章的時間,我能水出五篇文章。
但這種模式,其實一直是在「消費」心理學。
它看起來有信息量,有乾貨,也很科學,但實際上,它的邏輯是站不住腳的。
原因很簡單:一個單一的實驗,哪怕它完全正規、無懈可擊,能夠真的「證明」或「推出」什麼嗎?很難。
就像斯坦福監獄實驗,就算它完全沒有問題,嚴格遵守實驗規範,那麼,就能得出結論「人性是脆弱的,在環境的壓力之下,人總會露出「惡」的一面」嗎?
很難。實際上,這還是在訴諸個例。你永遠沒辦法確定,有沒有可能存在某些「未知因素」,干擾了實驗結果。
它本質上就跟「我生了A病,吃了B葯病好了,所以B葯對A病有效」一樣。
更好的做法是什麼呢?
拿我自己來說,我不會用一個實驗去推導一個規律,而是會這樣做:
1)如果要「推導」,我會用「大量實驗」—— 既然一個不夠,那我就多翻些相關文獻,看看是不是有更多的人用相同的方法,重複出了一樣的結果。如果是且可靠,那就可以認為,結論基本是可靠的。
這時,風險就被均攤了。除非這些實驗都有問題,否則基本是比較可信的。
這就叫做歸納推理。
2)如果只有一個實驗,我通常不會用它「證明」「推導」出一個東西 —— 我會先給出一個成型的理論,用它來解釋某種現象,再用這個實驗來佐證、支撐它。
這就叫做演繹推理。
這種做法,就是把實驗放到了次要的位置,它只起到「說明」的作用。哪怕出錯了,也不會影響主要論述。
當然,這次的事件,也給了我一個警示:哪怕是教科書里明確寫了的內容,也是可能要打一個問號的。以後在寫作時,還要再慎重、更慎重。
這一點,與大家共勉。
最後,說回開頭。
斯坦福監獄實驗是不是一個騙局?我們還能不能相信它?還能不能相信類似的心理學研究?
其實,科學本身有一個信條,就是「永遠保持質疑」。無論任何事物,無論它看起來多麼完美無缺,都有可能出問題。只是在我們尚未發現問題的情境下,我們可以「暫時」採納這個理論,用它來指導生活。
正是這種力量,推動著科學不斷發展。
所以,現行的科學範式是什麼呢?通過觀察總結規律,提出一個假說,再用實踐去驗證它。如果重複多次都成立,找不到瑕疵,我們就先用著;如果發現例外情況,或是找到更好的假說,我們就拋棄它,用更好的假說來代替。
不斷迭代,循環往複。
其實,像斯坦福監獄實驗這種經典實驗,它的意義並不僅僅在於「證明了什麼」,而是,它提出了一個課題,引導大家去思考和探討 —— 這可能才是它的價值。
至於這個實驗本身,因為時代所限,相當粗糙,說服力其實也很有限。
包括津巴多本人在教科書中,多次暗示「實驗中沒有對參與者做出任何提示」等表述 —— 這也是一個難以洗脫的污點。
但重點是什麼呢,不是評價,也不是獵奇,更不是給它貼標籤,而是思考:我們可以如何做,來改善這種情況,推動科學的進步。
其實,學術界已經有相關的一些舉措了。
比如,呼籲施行「RR」(Registered Report),就是一個很好的應對方式。
什麼是RR呢?它把提交論文的過程分成了兩部分:先提交議題,再做數據,期刊根據你的議題決定是否接收。如果接收了,哪怕你的數據不好,也照常發布 —— 這樣,就可以把大家的關注焦點轉移到議題上面,而非數據。最大限度地避免「撿櫻桃效應」。
當然,還有很多其他方式,比如公開原始數據、預註冊分析手段、加強 power analysis……這些方法,都在讓整個世界變得更好。
這其實也是一種思維方式:只要你相信整個文明是在前進的,我們的知識積累水平在不斷上升,那麼,越新、越前沿的成果,一定是越有價值的。我們在不斷地修正、細化、顛覆和完善人類自身的知識結構。
所以,不偏執崇古,不故步自封,而是打開思維和視野,不斷審視、過濾信息,去蕪存菁,迭代自己的知識體系 —— 這才是更好的做法。
也是我們不斷拓展認知邊界,突破自我的方式。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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