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誰不懂愛?話劇《青蛇》的探討

到底是誰不懂愛?話劇《青蛇》的探討

作者:南方周末記者 朱曉佳 實習生 周鑫

發自:香港2013-03-30

白蛇(右,袁泉飾)初遇許仙的時候,小青(左,秦海璐飾)也對男人產生了好奇。話劇里的小青是個「二逼青年」:遇著不如意的事,她知道,可她不在乎。 (劇組供圖)

話劇《青蛇》中最顛覆性的角色其實是法海,他有先天性心臟病,七歲別人上小學的時候,他剃度出家,「不戒而戒」,「不能衝動,否則會有生命危險」。法海時運不濟,碰上纏上他的青蛇,只能繞著舞台踱方步、滔滔不絕跟她講佛法。有幾回他要急了:「你們非得把我逼成斬妖除魔的楷模是嗎?」

青蛇把雙腿盤上法海腰間,像藤蔓一樣將他纏繞,自上而下,「這裡,會長出小樹苗來。」青蛇說著,聽到白蛇召喚,笑著跑開。法海一震,驚醒:「一場春夢。」

「不知是北山的靈隱寺抑或是南山的凈慈寺,響起了早鍾。」法海文藝腔十足的旁白——這是作家李碧華小說《青蛇》里的話。作為一個「很年輕的寺廟領導幹部」——這個自詡的身份來自導演田沁鑫的劇本,他得去做早課了。

2013年3月21日,話劇版《青蛇》在香港首演,此後,還將赴佛山、深圳、北京、澳門、廣州、台北、上海等地巡演。

《青蛇》里的法海從小身體不好,有先天性心臟病,七歲別人上小學的時候,他剃度出家,「不戒而戒」:別人喝酒他看著,別人泡妞他站著,「不能衝動,否則會有生命危險」。

時運不濟,碰上小青這條纏上他的蛇,法海只能繞著舞台踱方步、滔滔不絕跟她講佛法——啰唆得跟唐僧似的,就是死活「怦然……不能心動」。有幾回他要急了:「你們非得把我逼成斬妖除魔的楷模是嗎?」

他不想斬妖除魔,他其實挺願意幫白蛇:「你是蛇,他還愛你,那是你們倆的緣分。」可許仙膽兒小,被蛇身嚇傻後整天在金山寺釘木樁,一邊釘一邊囈語:「娘子你是一條蛇。我媽說,三人一塊兒也挺好。」

白素貞盜仙草被困,小青先走一步,從金山寺底打了個洞,把許仙偷回家來,再把白蛇搶來的靈芝嚼爛了喂他,喂著喂著二人便把好事辦了。面對死裡逃生的白蛇,許仙一臉無辜扯謊:「那是我離魂乍合時的生理反應。娘子,我在朦朧之中,把青妹當成你了。」

姐妹反目,白蛇妒火中燒,嘆息道:「這不是我做人的初衷。」小青卻答:「我做人,是為了你。」小青只是對人間情慾好奇,她剛化身為人,便好了五六個男人。但真正瞧上的,卻是永遠只跟她「談」、不跟她睡的法海。

法海到最後也沒能斬妖除魔:許仙是自己跑到金山寺去的,知道了娘子是蛇妖,他嚇得不行;白蛇是自己走到雷峰塔下去的,看到官人死活懼她是蛇、不願回家,絕望得不行。

不能光勾引

田沁鑫左手腕上總戴串佛珠。在北京,她常和廣化寺方丈怡學大和尚閑談,有一回,大和尚對她說:「你可以把禪宗的道理用到你的話劇里去。」她讀了十三年佛經,卻自覺對佛教知之甚少。

李碧華《青蛇》的版權田沁鑫2005年就買了。一直拖著是她覺得自己「沒能力」:缺點兒認識作品的能力,缺點兒描繪「妖」的能力,也缺點兒「說禪」的能力。

2011年田沁鑫同中國國家話劇院製作總監李東到愛丁堡去參加戲劇節,其間李東起意,想同蘇格蘭國家劇院合作。田沁鑫思來想去,不想和英國人再排莎士比亞,便勸對方和她做一直被她擱置的《青蛇》。

這事兒有點難度,做西方的劇目英國人都很歡迎,可做中國傳說,英國人根本想不通這個人蛇相戀的故事:「我們有吸血鬼、有精靈,還有妖魔。但蛇怎麼變成人?」

談判兩次不成,最後一次,蘇格蘭國家劇院藝術總監維琪·費瑟斯通問她:「你說的人蛇愛情故事,你們中國年輕人相信嗎?」

田沁鑫篤定地告訴她:「很相信,我們信的是那個愛情。」

費瑟斯通聽完這話,一拍大腿,對身邊的蘇格蘭國家劇院製作總監說:「你看看中國孩子,人家都會相信這樣古老的傳說,我們都不再相信我們的傳說了。」合作因這話成了,劇組的燈光設計、舞台設計、音樂設計都由蘇格蘭國家劇院的同仁擔當。

費瑟斯通並不知道,「白蛇傳」幾乎已經是中國年輕人熟悉而篤信的最後一個古老傳說了。1992年趙雅芝版《新白娘子傳奇》在華人圈掀起了「白蛇旋風」,它至今是在國內重播次數最多的電視劇之一。1993年徐克把李碧華的《青蛇》改編成電影,張曼玉和王祖賢在橋邊「扭啊扭,扭啊扭」的身影,也是華語影史上的經典一幕。但從小說到電影,都已經不再是那個講述「人蛇愛情」的古老傳說了。

田沁鑫念念不忘李碧華在小說封底的闡釋:「這是一個關於勾引的故事。素貞勾引小青,素貞勾引許仙;小青勾引許仙,小青勾引法海;許仙勾引小青;法海勾引許仙。這是南宋傳奇的荒唐真相。」只做一個情慾糾纏的故事,對導演田沁鑫而言,當然不能滿足。她想讓話劇產生另外一種氣質:情慾之後的出路是什麼?

李碧華告訴她:「我寫《青蛇》是20年前,20年後我的人生也向前走了,在今天做『白蛇傳』,我們能不能有所提升?」

彷彿拿到了尚方寶劍,田沁鑫開始改造起自己想要的那個《青蛇》:妖想成人;人想成佛;傳說里的僧捉義妖,自己反而成了妖——妖僧。人、佛、妖三界的故事,怎麼在舞台上表述?

小青糾纏法海(辛柏青飾)。她覺得法海「堅如磐石」,比「恐怖、顛倒、掛礙、無情」的許仙強得多。 (劇組供圖)

哎呦,這個好妖

秦海璐喜歡排話劇,是「排」,不是「演」。她享受那種排練的過程:演員可以嘗試很多種詮釋的方法,今天喜歡這麼演就這麼演,明天覺得不對,就再換種演法,後天還能再把前兩天的演法再推倒。這種「否定再否定」的過程,讓她越來越能夠準確地找到角色感覺。

2008年,一直馬不停蹄接拍電視劇的秦海璐回到中國國家話劇院。回去的原因是「恐慌」。儘管23歲就得了金馬影后,她卻總是心裡沒底兒,總覺得自己那點表演的底子快要耗光。

回到舞台上,排的第一齣戲是田沁鑫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她演紅玫瑰——儘管進組之前,她曾滔滔不絕跟導演宣講:我太適合演白玫瑰了;後來田沁鑫排《四世同堂》,她把自己吃肥了,演「大赤包」。

這回演小青,秦海璐覺得根本就是「導演扔了個雷,只能學董存瑞了」。

「雷點」在於,要講青蛇,就不得不講「白蛇傳」;可「白蛇傳」跟青蛇有什麼關係?盜仙草、水漫金山,都不關她的事兒。「沒有事件的時候,人物就特別難演,只能靠性格取勝。」秦海璐面對的最大問題是,青蛇幾乎是整個「白蛇傳」里個性最模糊的角色。

「小青就等於是一個二逼青年,傻了吧唧,二逼向上。」田沁鑫給秦海璐說戲,「她遇著了不盡如人意的事,她自己知不知道?她知道,可是她不在乎。」

在秦海璐看來,小青是「二逼」的,也是「懵懂」的:「她看白蛇和許仙恩愛,以為第一天遇到的就是最好的,睡了就是一生一世,就去找法海,結果失敗了。後來捕快跟她講『大愛』、講『億萬斯年』的愛,才知道原來還有一種愛是這樣的,然後再去找法海。但其實她遵循的,是她潛意識裡的愛情。」

小青懵懂,還在於她對白蛇的感情。秦海璐覺得小青其實是愛白素貞的——就像李碧華小說里寫的,青白二蛇間同性戀式的愛,但是小青不懂。她只知道,姐姐說什麼就是什麼;姐姐要水漫金山,她就跟著水漫金山。她不明白,那也是愛的表達方式。

因為懵懂,秦海璐就不能把小青演得妖媚:「懵懂和妖媚,是背道而馳的兩種狀態。」雖然張曼玉演的青蛇,妖媚就是最大的特色。不妖媚而要有妖性,秦海璐就更多地表現小青的破壞性:我是妖,我就水漫金山,我就要吃人,「嘶……」

田沁鑫比秦海璐更早研究了一番「妖」。走過街邊的大廣告畫,看著畫中女人的眼神,她本能地說:「哎喲,這個好妖。」

「妖可能不會有正常的邏輯思維,不按常理出牌,但又非常魅惑。」田沁鑫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她能說出我們很多人說不出來的話,比人更直接。」

二妖出世,到的第一個地方是宋朝夜場。田沁鑫忘不了那些現代的「妖」,於是燈紅酒綠里,金山寺尋花問柳的高僧「濟著」——濟公的弟弟走進夜場便說:「宋朝夜場,和現代夜場不同。現代夜場,滿眼都是妖精。宋朝夜場……」抬頭卻望見二妖。在妖「如何更像人」的追問下,僧一語道破天機:「要成人,就得先修情慾。」

蛇血寒、冰冷。李碧華寫蛇妖成人,得先修情慾,有了情慾才像人,有了情慾才熱乎乎。田沁鑫覺得精彩:「女人的情慾出現在故事的開始,就顯得很突然、很刺激。」

二妖尾隨「濟著」去了金山寺,吸掉了眾僧們看到她們後湧出、又拋掉的情慾。小青認識了法海,白蛇隨後認識了許仙。

良家婦女真不容易

法海是個啰嗦的和尚,只想傳道授業解惑,不想斬妖除魔。他一旦解起惑來,就沒完沒了。

小青勾引法海,法海跟她攀談;許仙去金山寺「避妖」,法海跟他攀談;白蛇水漫金山,「全廟僧眾,無立錐之地,一半被淹,另一半被淹死」,法海還跟她攀談。攀談著攀談著,法海就被馮夢龍寫進《醒世恆言》,經過民間傳說演繹,成了「妖僧」。

「是法海不讓他們相見嗎?是許仙不想見白素貞。法海又不能直白地說許仙不想見你,是佛的隱忍讓他不能說出真相。」秦海璐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她演的小青,和辛柏青演的法海,一半是「『白蛇傳』中人士」,一半是說書人。時間在劇中跳入跳出,說書人揭露著「荒唐真相」。演白蛇的袁泉把這稱為一種「植入」——「植入」的是「編創者對民間傳說創作話語權的質疑」。

田沁鑫沒有故意去給法海翻案,她只是習慣在排演一個故事之前追根溯源:法海是唐代宰相裴休之子,原名裴文德,後來代皇子出家,法號法海,意思是「當以寬廣博大的胸襟,執行法,得正業」;但在民間傳說里,這個法號的意思成了:法力無邊,海裂山崩。

和尚究竟有沒有斬妖除魔的職責?田沁鑫在劇本里這麼寫:「每天見客、授業、傳道、解惑,是出家人面對公眾的基本職責,直到我被編進了《白蛇傳》的故事,我的職責就變成了斬妖除魔。」

劇里,水漫金山的時候,濟著勸法海:「斬妖除魔!」法海回答:「降妖除魔。」在演員秦海璐看來,和尚只會「降妖」,不會「斬妖」:「唐僧對妖魔,從來都是只降不斬。」「降妖除魔,就是慈悲為懷。」秦海璐說。

民國時,雷峰塔倒。原因是人們相信塔磚能辟邪,東家一塊,西家一塊。人們把法海編進戲裡,把雷峰塔挖倒,卻沒能見著白蛇,只見著了佛發舍利。

「真是閉目佛前坐,罵從戲中來。」田沁鑫對南方周末記者感慨。首演結束,她前來觀戲的朋友伊佃法師特意為這個「合情合理的法海」感謝她。

田沁鑫覺得男人生來是不懂愛的,就像許仙——他代表著大多數人,雖然有情,卻究竟沒能愛成白蛇那樣。法海被他反襯得可愛:他修行,有慈悲心,也在小青的勾引和對佛法的堅持之間,最終悟到「大愛」——大愛,是田沁鑫在這齣戲里,給情慾找到的出路。而秦海璐理解的出路是兩個:選擇大愛,或者像白蛇一樣走進雷峰塔,放下。

對袁泉來說,演白蛇的「妖性」,比秦海璐演小青更難。「白蛇做人做得成功,妖性自然收斂。水漫金山,她徹底恢復了妖性——那種妖性一旦放縱,又更勝於青蛇。所以『妖性』的分寸,在白蛇身上展現得更複雜。」袁泉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她想讓白蛇和當代人發生共鳴,但她發現這很難。在這個戲裡,白素貞還是典型的「高大全」女性:端莊、大方、賢惠、美麗。直到最後絕望走進雷峰塔底,還影響了後世五百年。

劇里,眾僧人摘花戴在耳邊,角色一換成眾家庭婦女,噼里啪啦、丁玲哐啷,燒菜刷鍋洗衣煮飯:「我媽叫素貞,一輩子哭天抹淚」、「我二姨叫鐵貞,一輩子起早貪黑」、「我老姨叫惠貞,一輩子手忙腳亂」,「白素貞果然千年道行,幻化成千萬良家婦女,紮根在大宋朝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繁衍生息,綿綿不息,從不休養生息……」

這段詞來自田沁鑫的一位朋友。朋友看《青蛇》排練,無意感慨:「良家婦女真是不容易,我媽就叫素貞。我兩個姨都叫『貞』。」朋友是個瀋陽人,幾句東北話逗得田沁鑫哈哈大笑,轉手把詞改進劇本里。

每次演到這裡,袁泉都有點不知所措。「良家婦女是有那麼好當的嗎?」她琢磨:「如果沒能在合適的時間遇上合適的人,沒有兩情相悅的長久耐性,不在該明白的時候明白,該糊塗的時候糊塗,就根本沒資格成為『良家婦女』。」演出的時候,她只能把這理解為「大悲劇後的一點調節劑」。

在和蘇格蘭人談《青蛇》的時候,田沁鑫曾提到這齣戲的女性視角,外國人興趣倍增。但在她心裡,其實覺得那些古老的「三從」、「四德」都是必要的:「現在的女性太不忍耐。一遇上感情出軌,女人就瞎做,先把小三打了,再把老公打了。最後不得不離婚。」

像白蛇還是像青蛇

排到首演,秦海璐覺得,從青蛇的角度看,現在她覺得這是一個理想和現實的故事、成長的故事,還有出路的故事。

傳統的《白蛇傳》是個理想的故事,李碧華的《青蛇》卻是從小青眼裡看到殘酷現實的故事。那些美好的傳說——終成眷屬、白頭偕老,只來自許仙的傳播、人們的嚮往。

小青目睹現實殘酷的過程,也是她自己的成長過程——「是我們每個人的成長過程」,秦海璐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捕快、菜農們讓她知道了情慾是好的;她要找法海滿足情慾,白蛇告訴她要控制,說『生理上的劫數比心理上的劫數更直接』;從許仙身上,她又看到人的不誠實。」

到白蛇走進了雷峰塔,青蛇看透了人,也理解了人,她控訴許仙:「恐怖、顛倒、夢想、掛礙、無情,因為他是人!」田沁鑫想表達自己的批判,也想表達像青蛇一樣的理解。演出到第二、三場,她猛然發現,自己終於知道什麼叫「無緣大慈,同體大悲」了。在許仙這個凡人身上,她看到:「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對眾生都該是一樣的悲憫,因為我們是一樣的。」

成長了,看透了,白蛇走進了雷峰塔,小青對法海說自己「愛瞎了」。接下來怎麼走?李碧華寫小青又到西湖底修行了五百年,獨自看世代變幻、人間冷暖;田沁鑫讓青蛇在法海的房樑上盤了五百年,彼此無言間,「我身畔有你,你身畔有我」。小青的選擇,讓秦海璐想起紅玫瑰的一句台詞:「愛雖然會吃很多苦,但還是要愛的。」

出路,無非兩種,像白蛇一樣放下,像青蛇一樣「億萬斯年」。排完戲,秦海璐對自己那「互相等待,互相忍耐,互相陪伴一輩子」的父母,生起一種敬重來。

《青蛇》首演結束,辛柏青的妻子、演員朱媛媛對田沁鑫說:「我決定重新愛他一次。」

「這其實是一個當代話題。」田沁鑫說,「古老傳說不斷通過一代代人的演繹,穿越時空,向你走來。這就是民間傳說的妙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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