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格老師談飲食 | 冬川豆

碩帝:萬惡糖為首,百善肉為先

18世紀的法國美食家布里亞-薩瓦蘭(Jean Anthelme Brillat-Savarin,1755-1826,法國律師兼政治家,但主要以美食家而為後人所知,著有《廚房裡的哲學家》)曾說:「告訴我你吃些什麼,我就能說出你是個什麼樣的人。」這句名言在1923年美國某報的一則牛肉廣告上被精簡為「你是你所吃」,從此廣為流傳,並成為眾多美食書籍、電影和電視片的標題。

雖有所誇大,但這句話確有其洞見,實際上,把其中的「吃」換成穿、住、讀、玩、駕駛、交往、欣賞等等動詞,在不同程度上都可成立;或者說,人的各種行為,都體現著其個性、價值觀、身份、文化歸屬,乃至人性,其中一些比另一些表現得更鮮明;實際上,當我們將所有這樣的句子全部羅列出來時,便回答了那著名的門衛之問:「你是誰?」

在表明「我是誰」的生活各方面中,飲食有著根本重要性,因為吃什麼和怎麼吃,構成了所謂生計模式的基礎,而後者無論是在生物學家考察一個物種時,還是人類學家考察一個族群一種文化時,都是首先要弄清楚的事情,它錨定了物種和文化的基本面貌。

Humans discover fire

因為我們曾是狩獵猿,所以比我們的猿類近親更愛吃肉,更難抵禦肉脂的芳香,但我們仍背著靈長類的包袱:不能合成維生素C,所以無法像其他食肉動物那樣放棄水果和蔬菜;因為我們吃更多肉,加上會用火加工食物,我們的腸道短了許多,也不再那麼耗能,才供養得起高能耗的大腦。

為了長途追逐獵物,我們有了適合長跑的直立體型和長腿,為了解決長跑中的散熱問題,又有了裸露皮膚和發達汗腺;為了獵取大型動物,我們發展了團隊合作能力;因為大獵物的肉一下子吃不完,我們學會了分享肉食(卻較少分享素食),建立了互惠關係,最終發展成了我們豐富的社會性。

因為有了畜牧業,牛羊奶成為重要食物,有些族群將乳糖消化能力延長到了整個成年期;因為有了穀物種植,我們過上了定居生活,因為從種植到收穫歷時漫長,我們學會了延遲滿足而變得更有耐心,也學會了做長遠計劃,並更加善於數數、稱量和計算,為此後的更多創造性活動打下了基礎。

自從人類走出非洲散布全球,不同種群佔據了差異極大的生態位,食物構成也各自發生了劇烈改變,並由此而發展出多姿多彩的文化;同為漁獵採集者,以馴鹿為食的北歐薩米(Sami)人隨馴鹿覓食路線而遷移,而以鮭魚和貝類為食的西北海岸印第安人則定居在沿岸河口,因為洄遊鮭魚總是回到其出生河口,而貝類也不會遷徙。

對於多數轉向農業的族群,食物結構的改變帶來了意義更為深遠的後果,農業讓單位土地提供了多得多的卡路里,供養了高出此前兩個數量級的密集人口,但它提供的營養卻往往是不均衡的,特別是缺乏動物蛋白,於是各農業社會都發展出了適合自己生態位的蛋白匱乏應對方式,他們找到的不同方案也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多樣文化。

在非灌溉種植區,常需要休耕輪作才能保持土地肥力,這恰好為農牧混業創造了條件,也是解決蛋白匱乏的良方;在肥沃高產的灌溉區,所有可耕地都被種上糧食,假如周圍有不可耕的山林河澤可供漁獵,倒還可利用農閑稍作添補,當缺乏這樣的條件時,人們只能挖空心思搜羅各種小動物以獲取蛋白質,或者像印度農民那樣,只喝奶不吃肉,以便從少量牲畜持續獲取蛋白質;在蛋白匱乏最嚴重的地方,甚至可能發展出食人俗和以獲取人肉為目的的戰爭機制。

穀物易於保存,其季節性也要求它必須被存儲,而存儲需要倉庫,同時,耕地比狩獵領地更易於確定邊界和歸屬,這些都推動了財產權的發展,也使經濟活動的重心從游團和氏族轉向個體家庭;但同時,財產的存在也對劫掠構成了誘惑,而保護財產需要比家庭更大的組織,於是社會組織向多層次結構發展,以核心家庭為基礎,經血緣紐帶而聯合成為家族、村社和部落。

肉奶則不易保存,許多民族很晚才掌握肉類干制技術,一頭牲畜的肉遠超出單個家庭的一次消費量,而牲畜卻又稀缺而珍貴,因而,集體饗宴在很長時期內仍是消費肉食的主要方式,這也為共同體提供了一種強化其合作紐帶的機會,為此人們編織了種種理由設立眾多節慶,饗宴也是家庭在蓋房等需要找人幫忙的大事中支付報酬的重要方式;在傳統農業社會,窮人多數肉食都來自各種宴席。

農業還帶來了另一項重大變化,穀物基本不含鹽,加上我們屠宰和加工肉類的方式(放血和水煮,相對於狩獵者的生吃或烤制),丟失了肉類中的大部分鹽,結果大大減少了從主食中攝取的鹽分,只能另外添加,而鹽在自然界並非隨處可得,由此帶來的交換需求,催生了一項古老而普遍的貿易,鹽的貿易反過來又推動了對文明發展起過關鍵作用的食物保存技術。

關於什麼是可食或不可食的,每個族群有自己的答案,每個人也有不同的偏好與禁忌;作為一種文化元素,食譜經由幼年期一個特殊學習機制而得以傳承;一兩歲的幼兒不拒絕任何食物,而且勇於嘗試,喜歡把什麼東西都往嘴裡塞,同時,他們會對父母的鼓勵和阻止作出反應,由此了解什麼是可吃的。

這個學習窗口大約在三周歲時關閉,此時他們突然對食物變得挑剔起來,只接受那些之前得到父母許可的食物,這份食譜於是便固定下來,限定了其此後一生食物選擇的基本範圍,或許要到成年後很久,才又開始嘗試一些新食物,但遠不會像學習期那麼開放,讓一個英國人愛上吃蝗蟲,讓一個江南人愛上吃牛胃內容物,機會都很渺茫。

下一次當你發現自己喜歡某道菜而討厭另一道時,或許會讓你對從小接受的父母教育,你兒時生活的那個地方,你孕育於其中的那個文化,你的遠古祖先如何在所處環境中謀劃生存之道,你所繼承的農耕與狩獵遺產,所背負的靈長類包袱,總而言之,對通往你作為人而存在的那條漫長歷史道路,獲得更真切的體會。

種子不死,一葉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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