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悲傷作文」走紅背後:多人曾親眼見父母死亡

「最悲傷作文」走紅背後:多人曾親眼見父母死亡

2015年08月11日 02:30來源:北京青年報

木苦衣伍木是個害羞的小姑娘

木苦衣伍木走在村裡泥濘的小路上,幫家裡干農活

木苦衣伍木一家煮土豆吃

原標題:「最悲傷作文」走紅以後

媽媽去世兩年多了,她為五姐弟囤積的稻穀還剩六七袋,就碼放在床邊,足有四五百斤。16歲的大姐木苦衣生木說,缸里空了,她跟妹妹木苦衣伍木便背著稻穀去街上碾米。不脫殼,稻穀能儲藏多年。「媽媽當時可能想,有這些大米,起碼我們餓不著了。」

坐在木床邊提及早逝的媽媽,彝族女孩木苦衣生木平靜得像個大人。妹妹則靦腆地躲在她身後,對外人的提問大多只是點頭或搖頭,但特別愛笑。12歲的木苦衣伍木(漢語名:柳彝),將對媽媽的思念寫進了作文。「飯做好,去叫媽媽,媽媽已經死了……」300多字的一篇課堂習作《淚》,令讀者無不為之心疼。

因為作文《淚》,木苦衣伍木一家的命運更為受到關注。隨著政府及公益人士的介入,五姐弟的未來多了一種可能性。

姐弟五人已習慣了沒有父母的生活

從涼山彝族自治州州府西昌出發,火車在山間穿梭3個小時,便是涼山州老九縣之一的越西縣,老九縣均在海拔2000到3500米的地區,顯著特徵是彝族聚集、交通不便、經濟落後。這裡有一個普雄鎮,出去4公里,便是寶石村,那裡是木苦衣伍木的家。

相比其他藏身於大山深處的村落,寶石村不算偏遠,只是路難走。她家的三間灰磚房,是爸爸去世前剛蓋好的,還保留著當初的模樣,在村裡算中等水平。外屋有一個舊沙發和十來只小板凳,兩側卧室兼具儲藏室的功能。三個弟弟擠在一張單人床上,屋角堆放著土豆,另一間是木苦衣伍木和姐姐的房間,床邊還碼放著媽媽屯下的稻穀。

5個孩子中,大姐木苦衣生木16歲,老二是哥哥木苦小平14歲,兩人早已輟學。寫下《淚》的木苦衣伍木12歲,排行老三,下面還有兩個弟弟,10歲的木苦小和5歲的木苦小傑。

這個家庭似乎早已習慣了沒有父母的生活。早上,小傑醒了,喊一聲,兩個哥哥立馬進屋給他穿衣服,哄他玩耍。他的小書包里,裝著學前班的數學作業本,上面歪歪扭扭的算術題答案,都是老四木苦小教他寫的。

家裡的一畝多地,種著土豆、玉米。今年,大姐、哥哥先後外出,木苦衣伍木在放學後會帶著老四挖土豆,割豬草餵豬、再給倆弟弟做飯,年近七旬的奶奶有時也會過來幫忙。可是奶奶精力有限,木苦衣伍木的叔叔也去世了,留下3個年幼堂妹,這3個孩子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在老宅。

2010年以前,這個家裡還是有頂樑柱的。大姐木苦衣生木記得,爸爸去普雄、成都打工,在建築工地做最繁重的活兒,總咳嗽。有時,兩三個月回來一趟,幫媽媽種地。但即便是她,也記不住父親去世的具體日期了,她只記得是2011年,父親死於肺結核。她當年只有12歲,才讀到三年級,最小的弟弟還不到1歲。

眼看媽媽太辛苦,身體又不好,大姐輟學,在家幫媽媽干農活、照看弟弟妹妹。再後來,媽媽因心臟疾病卧床不起,陰影籠罩了這個不堪一擊的家庭。

木苦衣伍木在作文里描述了她們帶媽媽到鎮上、到西昌看病的情景,稱錢花完了,病仍不見好。2013年的5月,媽媽又病倒了,臉色很難看,被打工回來的叔叔送到鎮上醫院。但她這次執意回家。「妹妹(木苦依伍木的小名),媽媽想回家。這裡不舒服,還是家裡舒服。」

最終,木苦衣伍木跟大姐把媽媽接回了家,那天,她去外屋給媽媽做飯,端上前時,媽媽已經死了,五姐弟從那時起,都成了孤兒。

各路媒體記者和政府人員踏進家門

早在今年6月,大姐去學校時就看到教室牆上貼著妹妹寫的作文,當時這篇作文還沒有被媒體關注。大姐說「看了心裡很難受」,於是姐妹相處時,誰也沒有談過這個話題。

木苦衣生木說,最難的時候,她們家靠兩個低保指標——每月100元維持生計。但自去年6月,政府為五姐弟發放孤兒生活補助專項救助金,每人每月有678元。5個人加起來每月能領到3000多元。寶石村村支部書記潘小伍介紹,該村人均年收入才5000餘元。

「他們缺的不是錢,而是關愛。」四川省索瑪花基金會理事長黃紅斌強調。

班主任任中昌老師曾到木苦衣伍木家進行家訪,送給木苦衣伍木一隻粉綠相間的玩具——卡通小牛。這是家裡看得見的唯一玩具,也是房間內顏色最鮮亮的物件。這幾天,各路媒體、政府人員踏進家門,木苦衣伍木大多時候不知所措,她低頭擺弄手上的小牛,別人問話時,多回以點頭或搖頭,但一直在笑。她告訴記者,自己非常喜歡老師送的這件禮物,晚上睡覺時,都會抱著小牛。

小弟弟木苦小杰特別黏人,他喜歡讓人抱抱,體重輕得跟城裡三歲小孩子差不多。他會在鏡頭前大方地「擺造型」,愛在電視機前仰頭看《熊出沒》,還喜歡灰太狼。來探望的熱心人士臨走前說「拜拜」,他揮手追著喊了一路的「拜拜」。

外人面前,大姐木苦衣生木儼然家長模樣。她隱忍、得體,說得最多的是「還好」、「還行」,避談過去苦難。但她的朋友圈簽名,寫的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過的有多累」。

老二木苦小平,2014年8月輟學,當時六年級還沒讀完。他自己解釋稱,放學後要干農活,沒時間複習功課,學習成績不好,就不想讀書了。去年12月,他隻身到江蘇無錫,投奔在那裡打工的表哥。

「要不是家裡窮,爸爸也不用去打工了」

木苦衣伍木的遭遇,在大涼山並非個例。木苦衣伍木所在的寶石小學四年級教室,貼著語文老師選出的優秀範文,包括《淚》。挨個讀下去,愈發感覺,牆面上的文字更像大涼山農村圖景的微縮版。針對此前出現的對該作文真實性的質疑聲音,校長吉木給四年級教室多加了一把鎖。

12篇作文中,有3個孩子提到眼見父親或母親的死亡。其中,既有木苦衣伍木這樣被認定的孤兒,又有格吉日達、阿支阿呷木這樣的事實孤兒——彝族民俗中,母親改嫁不帶孩子。被留下的孩子,只能跟爺爺奶奶或叔叔伯伯生活在一起。有的缺少關愛,情感難以宣洩。這種經歷會對孩子的心理造成何種衝擊,外人似乎很難揣測。但僅從他們的文字中,便能感受到絕望和悲傷。14歲才讀四年級的格吉日達寫道:「我一個人守在父親的房裡,可是我的父親沒過幾天就死了。媽媽領著自己的孩子,在我身邊哭泣。她說,我要走了。」

黃紅斌轉述支教老師的話稱,格吉日達是個聰明又內向的孩子,作文尤其寫得好。但他的爸爸早年病逝,母親改嫁。總有社會上的朋友到學校找他逃課去玩,他有點沒法安心讀書。

被志願者接到西昌索瑪花兒童村後,政府曾委託其親戚詢問,他是願意回來還是繼續留在兒童村。格吉日達選擇留下。志願者解釋,他在家裡時只有奶奶,倆人居住在土坯房子里,交流很少,生活狀況也不太好,從他家到學校要步行半個多小時。到西昌後,有同齡孩子在一起生活,還有他熟悉的老師,格吉日達開朗了很多,對功課更加上心。

還有三四個孩子用並不太熟練的漢語抒發著留守兒童的感傷。如老師眼中樂觀的小胖子尼苦拉哈會在作文里寫:「爸爸姐姐都去很遠的城裡打工了。每次我到山上砍柴,就望著火車開來的方向,盼著他們。我問:親愛的老爸,你在那城市裡過得好嗎?爸爸說:還好。可我知道,他們在城裡打工很辛苦。」

另一名同學也表達相似的思念「我很希望我的爸爸能夠不走」,他對現實的感知是「要不是家裡窮,爸爸也不用出去打工了」。

普雄鎮寶石村村支部書記潘小伍介紹,寶石村1991名村民中,外出打工的有300多人。按一個家庭兩名大人三個孩子的家庭結構推算,幾乎每個家庭都有勞動力外出打工,而且以年輕男性為主。

「我們看到網上有人說,彝族人因為懶惰所以特別窮,氣得不行」。潘小伍反問,如果真像網上說的那麼懶惰,怎麼會有那麼多村民外出去打工?因為山裡貧窮,種地賺不到錢,為了生計,青壯年大多離開農村,去到外地打工。

潘小伍脫口而出的數據中,還包括村裡的社會救助名額。據其介紹,該村有177個低保戶,符合國家救助範圍的孤兒就有8名,還有特殊困難兒童24人,多是父親去世的孩子。

當地村民稱,這裡的孩子們很小就懂事,除了上學,還要做農活。種土豆、割豬草、上山劈柴、挑水等,都是家常便飯。

當本家叔叔跟旁人大聲談論孩子死去的父母時,三個弟弟就坐在旁邊小板凳上,自顧自地盯著電視畫面,彷彿這一切與他們並不相干。年幼時就被打上「孤兒」的標籤,對他們而言,沒有條件自憐,似乎這只是生活的本來面目,就得坦然接受。

意外帶來的一家人生活改變

當然,因為作文《淚》,木苦衣伍木一家的命運更為受到關注。而隨著政府及公益人士的介入,五姐弟的未來多了一種可能性。

此前,兩個弟弟及木苦衣伍木先後被索瑪花基金會接到西昌索瑪花愛心小學免費讀書學習。後政府人士徵求其親戚及三個孩子本人的意見後,將他們接回家,並安排木苦衣生木、木苦小平重回校園。

越西縣政府工作人員表示,越西縣民政、教育、移民扶貧等部門將整合力量、採取多種渠道加大對木苦依五木一家的救助幫扶力度。其中,大姐將免費就讀越西縣職業技術學院,每月約有300元補助;弟弟將在逸夫小學繼續讀六年級;最小的木苦小傑將進入普雄鎮上的幼兒園,每天有校車接送。

木苦小平說,看到妹妹的作文後自己也很感動,就想著也要回去上學,「我還是想讀書,讀書很有必要,我希望將來能夠幫助別人。」

對於眼前的改變,核心當事人木苦衣伍木留給記者的,還是羞澀的笑容。

文/本報記者孫靜攝影/本報記者郝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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