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自有意,落花更無情——也說齡官與芳官
曹公喜歡以花花草草譬喻那些韶華芳齡的女兒們,他以牡丹喻寶釵,以芙蓉喻黛玉,以玫瑰喻探春,以海棠喻湘雲。賈府戲班子里那些唱戲的女孩子,名字也與草木有關,她們的名字中大多有個草頭,既喻意她們的生命像草木一樣蓬勃,又暗示她們身份低賤,命如草芥。
草頭名字的小戲子有芳官、藕官、菂官、蕊官、葵官、荳官、艾官、茄官。有幾個小戲子的名字沒有草頭,她們是文官、寶官、玉官、齡官。文官是戲班子里的頭,按今天的話說,是班長,她另外命名自不奇怪。寶官與玉官的名字就奇怪多了,她倆的名字合起來是「寶玉」二字,與賈寶玉的名字重合,這個命名似是有深意。她倆卻形象模糊,在書中一閃而過,沒了下文,這是曹公開個玩笑,還是以這兩個與寶玉重名的女孩子無影無蹤,暗示有一天賈寶玉懸崖撒手,在人間了無痕迹?
我最感興趣的是,曹公為什麼要給他筆下出場最早、著筆墨最多的小戲子取名為「齡官」呢?草頭還有很多美好的字:芷、萱、芝、蘭、蓉、荻、芊、荇,曹公就是特別喜歡ling這個讀音,也可以取名菱官或苓官。是啊,苓官,這個名字多好,雅緻,不俗,又與芳官、藕官、菂官、蕊官的名字成一系列,可是曹公莫名其妙地選了個「齡」字。
是這個字別有深意,還是某種情緒觸發了曹公?我查過一些資料,想看看別人的看法,也沒看到有什麼可靠說法。
依我想來,這可能與曹公最愛的兩齣戲《牡丹亭》《西廂記》有關。二十三回,寶黛共讀《西廂》之後,就是林黛玉在梨香院的牆角上聽到《牡丹亭》的唱詞。最先打動黛玉的不是戲中纏綿的少女情懷,而是那穠艷綺麗的唱詞。林黛玉聽到「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不禁感嘆「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讓林黛玉心底產生強烈共鳴的還是接下來這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不覺「心動神搖」,坐在一塊山石上細嚼這八個字的滋味,記憶像煙花般散開,她想起古人詩句「水流花謝兩無情」「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又想起《西廂記》中的「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痴,眼中落淚。
這樣豐富細膩的感情,自己不曾有,必不能寫出來,想是曹公當年聽到「如花花眷,似水流年」之句,就是思緒萬千,「心痛神痴,眼中落淚」的吧?
不難看出,曹公特別喜歡「流水」「落花」兩個意象。他怕讀者不能與黛玉產生感情共鳴,在共讀《西廂》之前,先安排賈寶玉兜著一襟落花抖在池內,看著一池春水載著落花流去,然後才是兩人共讀《西廂》。
曹公借賈寶玉之口說道「女兒是水做的骨肉」。曹公愛水,水純潔、清凈;曹公也愛花,花嬌艷、美好。水與花共同構成一個至純至美的世界,這是曹公心中的理想世界。流水載著落花流去,是美的凋零,「質本潔來還潔去」,有純潔的水托著,美縱然凋零了,也是美的。這是另一種美,蒼涼、凄艷,讓人傷感,也讓人著迷。曹公害怕世間殘酷的事情,哪怕衰敗、死亡,他也想以最美的方式表達出來。
黛玉聽到的歌詞是誰唱的?想必是齡官。元妃省親時,賈薔讓齡官唱的《遊園》《驚夢》就是出自《牡丹亭》,賈寶玉讓齡官唱的「裊晴絲」也是出自《牡丹亭》,可見賈府皆知齡官擅唱此戲,元妃省親時她不肯唱,是因不是她的本角戲,並非她不擅唱。
牆外的林黛玉聽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不覺「心動神搖」,牆內的齡官唱著「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也是惜春傷景,滿懷愁緒吧。此間心情,真是牆內牆外一般同。曹公筆下著墨最多的小戲子是齡官與芳官,總覺得,這兩個名字是對應「流水」「落花」兩個意象的。「芳」者,花也,芳官的名字對應著「落花」的意象,齡官的名字必是對應著「流水」的意象,許是「流水」讓曹公想到了時光,流年,便以表歲數的「齡」字做了這個小戲子的名字?
只是猜想。
曹公逝矣,無從考證。
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紅樓悲劇群芳譜上有各色各樣的女孩子,這些命如草芥的小戲子是這千紅萬艷之一部分。曹公一支筆無法一一敘述十二個女孩子的人生,便選了齡官與芳官做代表。齡官似水,清澈,明凈;芳官似花,嬌艷,明媚。她倆以不同的方式走向了悲劇。
齡官身份低賤,然而野百合也有春天,春天來了,花兒就會開放,青春來了,少男少女就會懷春。戲班子里的小旦是戀愛高發人群,她們是戲班子里的台柱子,美貌、聰慧,在戲中談情說愛,情感豐沛而早熟。賈府戲班子里先後三個小旦——齡官、菂官、蕊官,都早早陷入熱戀之中。
齡官在戲班子里年齡較大,她心中愛情的花兒綻放時,別的小戲子還在懵懵懂懂之中,戲班子里沒有與她感情匹配的人,她愛上的是管理戲班子的賈薔。
齡官與賈薔的愛情是林黛玉與賈寶玉愛情的翻版,是另一種情形下的寶黛之戀。曹公有意識把齡官塑造成另一個林黛玉,齡官從外貌到性格到戀愛方式都酷似林黛玉,唯一的不同,是她愛的人不是賈寶玉,而是賈薔。她心中眼中只有賈薔,對賈寶玉視而不見,賈寶玉來梨香院找她,她躺著「文風不動」,賈寶玉坐在她身邊,她趕快把身子移開。
賈寶玉在齡官那裡碰了釘子,心中卻有一扇門嘩啦打開,他像醍醐灌頂一般感悟了愛情的本質。這個生長富貴叢中錦繡堆里的少年,從小被闔府之人像捧鳳凰蛋一樣捧著,要星星沒人給月亮,身邊美好的東西彷彿都是為他準備的,他喜歡的東西可以隨意取用,喜歡的女孩子可以隨意表達對她們的喜歡。他以為,她們也是喜歡他的。他有一個奇思妙想,想讓那些女孩子用眼淚葬他。他跟襲人說:「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託身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那時,他知他的心,不知女孩子的心。這一刻,他才知道,那些女兒們是一個個獨立個體,有著自己的情感目標。她們為誰流淚,是把心交給了誰。心是要拿心交換的。大千世界,茫茫人海,無數有情人像伸著觸角的蝸牛探索那個跟自己氣息相投的人,不是它要尋找的那個,哪怕千萬人擦肩而過,它的觸角也會輕盈地掠過他們,伸向那個值得它傾情的人。這是多麼奇妙的緣分。
原來世間每一份感情都有歸屬,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賈寶玉回到怡紅院以後長吁短嘆,跟襲人說「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後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自此深悟人性情緣,各有定分。
如同秦可卿完成了對賈寶玉的性啟蒙以後迅速消失,齡官完成了對賈寶玉的愛情啟蒙以後,也悄然隱退,她是咳血死了,還是在戲班子解散以後像那隻拆了籠子的鳥兒一樣自由飛走,沒人知道,也無須知道。
賈府的戲班子正常運作時,小戲子們禁錮在梨香院,沒多少出頭露面的機會,戲班子解散以後,小戲子們散到大觀園中,與小姐、丫環、僕婦們矛盾糾葛,反而有了較多出鏡的機會,芳官成為後半部紅樓里亮眼的小戲子。
芳官是個齡官的反面。齡官多情,青春未至,愛情先至,愛情比身體成熟得更早。芳官在戲班子解散時,已到齡官那樣的年齡了,她對愛情無知無覺。她身體晚熟,情感晚熟,很可能,她一生都不會像別人那樣成熟。
賈薔百般討好齡官時,有人會羨慕,有人會嫉妒,芳官大約只當一件好玩的事看著。她與藕官、菂官、蕊官是好友,藕官與菂官從台上「夫妻」到台下「夫妻」,菂官死後,藕官又與蕊官恩恩愛愛,儼然「夫妻」。芳官在她們身邊做八百瓦電燈泡,一點不覺得尷尬,彷彿別人談戀愛是自然的,她不戀愛也是自然的。
小戲子們與世隔絕,比別的女孩子單純,芳官是她們中最單純的一個,察言觀色,為人處世,她不懂,也不打算懂。曹公把她放進大觀園,是讓她來攪場子的,像一個賭場,大家合夥做局,出老千,成了風氣,表面上還是掩飾著,誰也不揭穿。忽然跑進來一個不懂規矩的孩子,給這個掏口袋,給那個掀桌布,這把弊端統統暴露出來,眾人無不慌神。
芳官不是一個人在戰鬥,而是跟藕官、蕊官等小戲子聯合作戰,只不過芳官是主力。自從她們來到大觀園,大觀園裡就亂了套。以前誰敢在主子房中哭罵爭吵?芳官就敢,因為乾娘先給自己的女兒洗了頭,才給她洗,她一邊哭著一邊數落乾娘,揭發乾娘貪污她們生活費的事實。乾娘是賈府指定的小戲子監護人,如何受得了芳官當面揭短,當即惡狠狠回罵。這還不嚴重,最嚴重的那起是跟趙姨娘打架。趙姨娘說芳官一句,芳官就駁一句,久在戲台上磨練的芳官比趙姨娘嘴皮子利索,幾句話駁得趙姨娘啞口無言,惱羞成怒,上前打芳官的耳光。小戲子們趕來助戰,把趙姨娘團團圍住,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上,哭得死過去」。真是好熱鬧的場景。
這會帶來什麼後果?抱歉,芳官不會想這些。她是那種「赤子」之心的孩子,內心像個初生的嬰兒。嬰兒餓了吃,困了睡,哪有想後果的?
芳官的一切行動都是由本能支撐著,喜怒哀樂,毫不掩飾。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誰對我不好,我就對誰不好。誰對她好呢?小廚房柳家的對她好,趨意奉迎。明眼人都看得出,柳家的對她是有所圖,她會從寶玉那裡拿出些稀罕物送給柳家母女,還受柳家的之託在寶玉面前美言,讓賈寶玉答應柳五兒來怡紅院做丫環。誰對她最不好呢?當然是趙姨娘,當眾抽她耳光,她也就不客氣地當眾稱趙姨娘為「趙不死」。
芳官如果有腦子,就會想:柳嫂子想把女兒送到怡紅院做丫環,為什麼不去求襲人呢?襲人是怡紅院主管,不是說話更有分量?柳家的不去求襲人,是知道襲人不會答應,襲人不會答應,是因為挑選丫環是主子的事,奴婢插手此事,是越界了。一句話,襲人知道做奴婢的邊界,芳官渾然不知。
芳官對自己的性別也渾然不知。這不是說她不知自己是女孩子,而是不知社會上對女孩子的要求,比如說跟怎麼穿衣,怎麼說話,怎樣跟異性保持距離。賈寶玉讓她打扮成男孩子,她就做男孩子打扮,賈寶玉給她起男孩子名字,她照單全收。賈寶玉生日宴上,她吃多了酒,跟賈寶玉在一張床上睡到天亮。
芳官是以「狐狸精」的罪名被趕出大觀園的,這實在是冤枉。一隻動物,外表像鴨,走路像鴨,叫聲像鴨,它就是一隻鴨。一個芳官這樣的女孩子,長得嬌俏艷麗,像狐狸精;說話伶牙俐齒,像狐狸精;舉止放縱恣肆,像狐狸精,可她不是狐狸精。狐狸精主觀上有勾引異性的願望,客觀上有讓異性著迷的效果。芳官從沒想勾引誰,也沒有哪個男孩子為她神魂顛倒。賈寶玉跟她的親密,是拿著她當哥們兒,她跟寶玉親密,也跟戲班子里的姐們兒差不多。
一個沒有性別意識的女孩子以「狐狸精」的罪名被趕出去,怎麼說也有些荒唐。如果不是晴雯也被趕出去,賈寶玉或許會為她嘆息幾聲,偷偷去看看她也不是沒可能。可是晴雯也被趕出去,悲慘地死了。晴雯跟了寶玉六年,芳官還不到一年,在賈寶玉心中孰輕孰重,自不待言。賈寶玉為晴雯悲傷還悲傷不過來呢,哪有心去憐惜芳官。
芳官像一顆流星從賈寶玉的生命中掠過,倏忽消失不見。許多年後,一身緇衣滿面滄桑的芳官在水月庵里敲著木魚吟著梵唱時,她的思緒可會偶爾跑遠,想起梨香院里的姐妹們,那些鶯聲燕語,水袖飛揚?想起怡紅院里的丫環們,那些歡聲笑語,徹夜長宴?那麼虛幻,那麼縹緲,如黃粱一夢,又如隔著水簾煙幕,遙看別人的故事。
圖片: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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