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藝術研究系列講座(二)大匠之門

齊白石藝術研究系列講座(二)——大匠之門

時 間:2010年5月6日 地 點:北京畫院美術館5層學術報告廳主講人:薩本介(藝術研究、鑒賞工作者)主持人:呂 曉(北京畫院學術研究部副研究員)

主持人:薩本介先生對齊白石了解很深,今天的講座他希望大家帶著問題來聽。在他講完之後希望我們有一個互動,大家提出問題和薩老師交流,他覺得這種交流碰撞更有意思。下面我就把話筒交給薩老師,請他為大家帶來精彩的演講,大家歡迎!

薩本介: 今天我把這麼多年對齊白石的關注與大家交流交流。齊白石現在很熱,在國際拍賣排行榜上排名第三。如果中國的經濟形勢繼續上升,齊白石的價格也會繼續上揚。「齊白石熱」實際上和公眾媒體的關注點可能有些不一樣。我把自己的見解多說一點,書上經常出現的內容少說一點,希望與大家是一種交流,而不是教學。我要講的第一個題目是「不唯書、不唯眼」,這個題目或許有點怪。我發現齊白石與其他畫家的一個根本差異點在於,他是先從實踐、從實際生活入手,而現代教學體系培養的是從書本入手的人。很多人從小學、中學、大學一路讀上去,學到了一套關於美術的理論然後再去實踐。齊白石恰恰相反,他是從生活中來,先是種地、做木工、做手工藝品,然後畫點女人鞋樣和衣服裝飾的花樣,後來發現自己喜歡畫畫,再由喜歡轉變為以此為生。他的祖母曾說「哪見文章鍋里煮」,沒想到自己的孫子真能用畫來換錢,換米面。人認識事物的過程有兩種方式,一是先在書本上接受了條條框框之後,再回歸實踐,大部分人走的是這條路。這樣在實踐中碰到與所學相吻合的時候,心裡就會有所感應。齊白石卻是和這個過程相反的,他先從實做起,後來才知道八大、徐青藤這些人好在什麼地方。他發現一個重視一個、發現一個去研究一個、吸收一個,這種方法先實後虛,與繪畫規律「點對點」吻合,這就是齊白石的「不唯書」。關於「不唯眼」的問題,很多人存在誤解,認為繪畫就要表現眼睛看到的東西、表現我們覺得美的事物。實際上繪畫是一門很複雜的學問,並不是只限眼之所見這麼簡單。繪畫表面上是用眼睛,實際上是表達我們內心,表達一種精神。這一點齊白石做得非常好,他做得比肉眼更感測。可能有些人對北京畫院所藏的這批工蟲作品存在質疑。現在繪畫界一般都認為宋代是中國繪畫的高峰期,宋代的很多花鳥畫是很有代表性的,我們拿畫院藏的這批工蟲和宋代的黃荃、徐熙來比較,大家就會感覺出齊白石的厲害。他畫的不是標本、不是死物,而是生命。這是他的奪人之處。每個人對視覺表現的喜好不同,對生命的體驗和感覺也有不同,但是我們還是存在一個共性,因為我們每個人在生命這個大題目里,是有相通的體會和體驗的。齊白石恰恰找到了這個共同點,反映了這個共同點,所以才能成為一個大家。除了「不唯書、不唯眼」我剛才臨時想到一點,就是「不唯心」。如果只尊重自己個人的體驗還不夠,還要跳出「小我」,找到一個「大我」,如果藝術無法表現「大我」、反映「大我」就會有局限。齊白石的生命歷程很長,並且他不斷在繪畫中找規律,不斷超越自己。一是活的時間長,一是不滿足自己已有的成就,並不斷超越,這就是他的「不唯心」, 不唯自己的「小我」所局限。其實我們每個人的經歷都可以寫成一本書,若自己這本書與老師在課堂中所教的內容碰撞上,才是有了實實在在的體會,這時書上的東西才會進入到我們的生命中。齊白石除了「先實」(從實際出發)「後虛」(升華)以外,還有一個非常好的習慣就是「步步實」。我們往往在有了一定成績之後就會滿足、就會止步。而齊白石則永遠不滿足於自己已有的成就,一直到生命的尾聲仍然在超越自己,可以說無論是生存還是精神方面,他都在不斷衝刺,挑戰那個極限。尤其在他生命快要結束的時候,大概從95歲左右一直到97歲大約兩年多的時間,他的生命狀態是兩邊遊離的,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這種狀態下他創作了一批作品,我認為這在中國繪畫史上乃至世界繪畫史上,可以大書特書一筆。因為很少有畫家能在如此高齡下還在堅持創作,也很少有畫家能把這種忽悠過來忽悠過去的感覺記錄下來。齊白石能做到這一點是很難得的。第二點,齊白石還有一個經歷比較特殊,就是他的木匠出身。接下來我想談談他的木匠經歷和畫家經歷是如何結合起來的。對木匠的解讀會有助於對齊白石的解讀。一個木匠從一棵大樹開始,破板子、鋸成方子直到做成成品。所有的木匠(農耕社會而不是工業社會的木匠)實際上扮演了從設計到工程師再到工程監理的全部角色。也就是說當一個木匠看到一棵樹的時候,也許他心裡已經將樹變成一個有結構、有外觀、有實用性的成品了。早年的齊白石做的就是木匠的行當,所以他經歷了虛擬設計實際加工到成品的全過程。不知大家是否見過大型木器最後合成的過程沒有,大型木器合成時開始是分部組裝,最後為了整體平衡,把所有部件組合之後不勒緊,用麻繩把橫、縱關係固定好,再用小木棍別住麻繩,通過旋轉小木棍來調節收緊的程度,慢慢旋緊,最終合龍交圈。我想懂得這套道理對繪畫是很有啟發性的,中國民間有種說法叫「巧木匠」,「巧」就是要心靈、要手巧、要動腦筋。第三點說說齊白石的詩,很多人對齊白石說自己「詩第一」有看法。在齊白石之前就有人稱自己「詩文第一」,例如金冬心。像金冬心這樣的大學問家沒有人敢質疑他的詩是否位列第一,但是木匠出身的齊白石這樣說,很多文化人就笑話他。那些精通詩詞格律的文人甚至覺得齊白石的詩不能稱之為「詩」。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齊白石的老師——王湘綺說的一句雙關話。王湘綺是晚清民初的大學問家,他第一次看齊白石的詩稱其為「薛蟠體」。這個詞可以有兩種解釋,一是貶義,指齊白石的話太粗,都是大實話,不雅;一是褒義,因為王湘綺的詩也是感測的詩,它與刻板、特別符合平仄、韻律的詩有根本區別。在傳達生命或者感覺的時候,把生命和感覺還是韻律等條框哪個置於首位,是真詩與假詩的區別。齊白石在《自傳》中寫到,「我的詩,寫我心裡頭想說的話,本不求工,更無意學唐學宋,罵我的人固然很多,誇我的人卻也不少。從來毀譽是非,並時難下定論,等到百年以後,評好評壞,也許有個公道」。可見齊白石是非常自信的人,他認為自己的詩可以經過百年以上考驗,這說明他至少看過幾百年的人寫的詩才有這麼自信。和唐伯虎同期,也正是告發唐伯虎作弊的人——都穆,對如何作詩有幾句很精彩的描述,「學詩渾似學參禪,語要驚人不在聯,但寫真情並實境,任他埋沒與流傳」,這四句可以說是作詩的準則。第一句說作詩實際上和參禪一樣,第二句說所用語言一定要有特點、有個性,不能像白話一樣,要「驚人」而不要聯。前兩句似乎有聯繫又沒實際的聯繫,為何學詩好似學參禪呢?「禪」其實就沒有必然聯繫、沒有因果關係和邏輯。第三句說作詩必須要講真話,要有真情實感,不要杜撰。第四句說的就是作為詩人的心態,不論得失,不為名利。齊白石有一首詩,「網干酒罷,洗腳上床,休管他門外有斜陽」。 說的是一個漁人,把網晒乾洗了腳,儘管太陽還沒有落山,想睡就睡了。我想歷史上很少有這樣反映生活、反映真實的詩,連「洗腳上床」也入了詩,實在驚人。從這層意義來講,齊白石確實是個不同凡響的詩人,是個真正的詩人。詩是什麼?詩應該是畫的眼、畫的魂。一些人談到繪畫就單純地講形式,我並不排斥形式,形式確實重要,但我們不能「唯形式」,把形式看作最高、最重要。如果過於強調形式會產生偏差,會脫離了原來事物的本體和本質。我認為繪畫性是技術層面的問題,是通過一定的訓練能夠解決的,當然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容易解決。但是畫的「魂」,畫的精神是更難達到的高標準。第四點我想講講寫生。現在很多畫家都強調寫生,但現在的寫生多少都受到1949年以後蘇聯繪畫模式的影響。前幾天保利的展覽同時展出了齊白石和李可染的畫,很多人在李可染的寫生面前流連忘返,認為畫得太好了。可我認為他過於注重目的性和宣傳的結果了,因為在當時的背景下,他的畫要適應工農兵的審美要求,這樣一來作品就相對失去藝術標準了,不過這與時代情景有很深的關聯。齊白石有一本《寄園畫稿》,就藏在北京畫院,這裡面有齊老很多寫生作品,,很有意思。比如他畫了一座山,旁邊寫了很多話,第一次經過時是那一年,第二次從另一個方向經過,第三次從背面經過。同樣一個地方,他畫了一張圖,先後記述了三次,雖然具體經歷我們無從考證,但這反映了老人的思維方式。寫生是什麼,「寫」是用書法的筆法去創作,「生」是生命、生態,不是死的東西。這裡還涉及到取、舍和概括,並不是照搬眼之所見,而是要經過心的刪取。今天要講的第二個大問題是「心在哪兒」。 齊白石的心在哪兒,我想大家都說不出來,但是我們從齊白石的畫面上可以看出來。齊白石就是一個孩子,一個大孩子,或者說他就是一個老小孩。這個心態是他看問題的基本方法,與我剛才所講的「不唯書、不唯眼」是有關聯的。他不是按照農耕社會裡比較儒的方式看問題,即不是以實用的知識分子方式對待問題,他考慮的不是念書當官、做官發財,而是好玩兒和喜歡。他的很多作品都反映了這種態度,即使書法作品也讓人感覺好玩。有些通過形象體現,有些則通過他的「不在乎」體現出來。例如「心詩自書」展覽中一件大幅的對聯,氣勢恢宏、感覺純真。如若我們仔細欣賞,就會發現它像孩子一樣露出天真燦爛的笑容。這種天真燦爛不是看大人臉色行事,也沒有摻雜升官發財的雜念,這就是齊白石非常難得的一點——純真。此外,我覺得這和齊白石「生的慾望」有關。曾經有位畫家和我說過,看齊白石的筆道而就能看出來這個人「氣兒」長。確實,齊白石70歲時還是「老當益壯」,80歲上下還生育了兒女,這說明他本身有一種對生命的慾望。接下來我要說的是「原生態的美」。在城裡人眼中「原生態」會比較鄉土,齊白石一開始接觸的就是民間這種大紅大綠,是剪紙、木刻、農村的風俗。他開始並沒有接觸過外國的美術教育,不懂何為色調、黑白灰、平面分割等等。他的藝術完全是源於自己的愛好並在長期的實踐中摸索出來的。有些人在分析齊白石的畫作時往往會用到「構成」,這個概念是在上個世紀30年代西方才興起來的,但齊白石早在20年代就開始做了。北京畫院的幾件藏品就非常有代表性。一幅畫了摟草的耙子,長長的把兒下面分了九個齒,旁邊提了三行字,解釋為什麼要畫這個耙子,自己與耙子的感情等,編了一個有趣的小故事。這三行字與作品恰恰就是耙子一根桿兒和九個齒的關係。他在這三行字上做的「虛」,與耙子的「實」形成一個虛實關係,整個黑白構成顯得特別有生氣。還有一幅畫,畫了一個算盤,並在旁邊記述了一個更有趣的故事。有人請他畫發財圖,要求畫個算盤。我們知道算盤上面一排是兩個子兒,而齊白石畫的算盤有時只畫一個子兒。這樣畫並不代表他對生活觀察不認真,而是他把下邊的子兒和上面的子兒組合成一種排列組合的方式,組合成一個符合他心中節奏的方式,這樣處理這個算盤就活了。我想這與他的生活情趣,對原生態的關注,對本質的追求是分不開的。齊白石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人性化。他有很妙的變通方式,能把所要表現的對象都人性化、擬人化。我們在看北京畫院藏的這批草蟲作品,就會發現有的草蟲會沖著你微笑,有些則沖著你犯壞,還有一些在難過。這些表情在齊白石的畫中都出現了,我想他在創作中並沒有經過預先設計,而是隨著自己的心慢慢展開的,所以看起來特別自然。被表現的對象和畫家自身通過這筆、這墨、這紙互動起來。第三個問題我想講「畫里畫外都是事」。 畫畫到底是什麼?我總結了一下,有三。第一是空間感,空間就像一個方盒子,能裝下一百人左右的盒子稱為「會議室」,盒子再小點兒並且移到家中就稱為「卧室」。必須把長寬高明確或暗示出來,達不到這點不是空間感。第二是筆墨,就是關係,也是中國畫的抽象意義、精神意義,是繪畫的第二層意義。第三是境界,有了空間、結構,所要表現對象的感覺有了,但畫家自身的態度是什麼,心在哪裡,從畫面上反映出來,就是境界,就是你的格兒。如果想要我們的作品反映出我們的境界,就需要練就熟練的筆墨功夫,透過筆墨功夫傳達思想,通過筆墨達到自己所追求的境界。其實,作畫就是畫家與表現對象之間的互動過程。繪畫講究畫品,齊白石正是有了品格,他的藝術才升華到一個高度。北京畫院收藏的《借山圖冊》共22開,每開大約四尺六裁,尺寸不大。但在展覽時看到這些小幅的山水,會覺得祖國的大山大川都在他心裡了。現在美術界進入一個誤區,大家都在追求尺幅的規模,認為不夠六尺整紙就參加不了全國美展。這種實用的心態妨礙了藝術家品味的發揮。齊白石的心裡是很純凈的,他小時候,有一天一個官員敲鑼打鼓地從村裡經過,別的孩子都跑出去看,只有他待在家裡。鄰居問他怎麼不去,他說不願意去看。我想這種品格在他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已經反映出來了。還有一次,在齊白石40歲的時候,一個朋友請他到西安講課,一年之後朋友想用這筆講課費給他捐一個官,結果被齊白石拒絕了。還有一位好心的朋友要推薦他到當時所謂的「國家畫院」給慈禧代筆,也被他婉拒了。我想這樣的品格正是齊白石成功的重要因素。接下來我要說說「字」。或許叫「字」還不夠準確,而應該叫線條或者點兒,也就是一筆一畫。我們常說文如其人、畫如其人,如果說得再本質點兒,其實一筆一划都可以代表一個人。你的一點一畫,在白紙的哪個位置、輕重、粗細、濃淡其實都與你的生命本體有關。形和質要成為一回事兒,也就是說精神和物質在繪畫上有一個契合點。當然,要達到這點很難。第一要練筆的乾濕濃淡,練筆在紙上的摩擦力及速度快慢,然後再把這些全然置於一邊,輕鬆自如地超越這些規律,只是在抒寫心的節奏。我常說一個人的墨跡相當於他的「心電圖」,每個人的心電圖都不同,關鍵在於這是否是你的真實的「心電圖」。有的作品不能打動人,有的則能抓住觀眾的心,讓看畫的人心怦怦跳,歸根結底還是真和偽的問題,對待事物、對待自己是真心還是假意的問題。可以說齊白石是這些畫畫的人之中最真誠的一個,他沒有欺騙自己。他甚至將自己的繪畫也分成虛實,一部分是維持自己生命掙錢吃飯的,另一部分偏於藝術追求。不管是在「實」的這部分,還是「虛」的那部分他的每一筆都是很真誠的。他的畫中只畫三隻蝦五隻蟹,但每一幅、每一筆都是有差異的。因為這裡反映出的都是他拿筆作畫的「當下」狀態,他能夠把當時的狀態客觀、忠實、完整地記錄下來,這是他的本領。現在很多畫家畫稿子,作品形成固定的模式。齊白石與他人的區別就在於每下一筆和我們每動一筆時,心中想得不一樣。齊白石一生之中都在忙於什麼?我想是有這麼幾件事:一是通過自己的繪畫和大自然對話。當我們看到《借山圖》會覺得那是我們心中某一種景象、某一種激動,或者某一種平淡,這種情緒其實是來自齊白石與大自然間的對話。二是和社會對話,他不是孤單的社會個體,而是積極地反映社會。他把貪官畫成小丑模樣,其實是以一種漫畫的方式來和社會交流。他將醜陋的東西畫成一個變種,利用這個變種達到他和社會對話的目的,於是他的審美標準和情趣便在漫畫形式里表現出來了。齊白石更多的時間是在和自己對話,因為他本身的高度所以和很多人直接交流對話是很費勁的。當時社會各方面的領軍人物都喜歡齊白石的畫,通過多年的觀察,我發現齊白石恰恰把這些社會賢達也好、文化精英也好,他們的某一部分在齊的畫里做了一種闡釋和表現。於是郭沫若在齊白石的畫里看到了自己,老舍也看到了自己,艾青看到了自己,胡適也看到了自己,左中右都看到了自己。胡適是白話文運動的倡導者,可他見到齊白石的白話文頓時覺得很慚愧,因為齊白石寫的比他還白話、還生動。所以像胡適這麼有身份的人,最後願意去為齊白石編年表,就是因為他被齊白石的白話文感動了。再有就是,我們不應把自己太當回事兒。我想在同一個層次里的人,他們之間會保持一種會心的微笑。據說當年張大千在巴黎見到畢加索的時候,畢加索正在家裡臨摹齊白石的作品。他覺得中國的毛筆和宣紙比油畫難控制多了,可齊白石卻能做到如此精準,能夠直達觀者的心靈。王雪濤曾代表中國文化代表團邀請畢加索來中國,畢加索說「我不敢去中國,因為中國有個齊白石」。當然,這只是畢加索幽默和機智的一斑,但我們卻能從中看出畢加索對齊白石的敬重。他能讀懂齊白石,因為他們是彼此相知的人。而我們可能因為實踐量、深入程度、思想境界等因素不能像畢加索那樣深層地讀懂齊白石。最後,我想說齊白石做了什麼。他所做的不僅僅是純粹的繪畫,他處在封建社會解體、未來社會將要誕生的時代,這也是他的幸運。再加上他的勤奮、敏感和真誠,實際上他的創作是對整個農耕文明的總結和反叛。他繼承了從宋代以後漸漸流失了的古法,漸漸變形了的一些繪畫規律,將繪畫的審美重新回歸到了生活,回歸到自己、回歸到一個普通人的狀態,而並非帶著使命去完成歷史重任。我想如果讓齊白石畫《開國大典》是會難住他的,當然他也不可能去畫,也畫不了這種題材。由此可見,每個人都是一塊不同的料,只有自己懂得如何去開發,只有自己明白應該怎麼去做。齊白石處在那樣一個歷史大變動的時期,他以一個普通農民的身份自言自語,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有一句話為「人罵我我也罵人」,我翻譯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找到了自己準確的位置。他站在社會之中又站在社會之外,並以這種視角來回答他這一輩子碰到的所有問題。他享受大自然,同樣也享受自己的生命時光。今天的講座內容就到這裡,接下來的時間請各位提問,我們之間來做一些互動。

聽眾:齊白石如果不遇到陳師曾、徐悲鴻,他能成為大師嗎?

薩本介: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我覺得有可能成不了,不過齊白石也壓根就沒想當大師。如果他一直有這種負擔,或許也就當不成大師了。在齊白石的藝術生涯中還有一位恩師值得一提,他就是王湘綺,王湘綺在民國初期當過清史館的館長,是當時有名的大文豪。他對齊白石的肯定是至關重要的,他發現齊白石是個詩才,是詩才實際上就是畫才,是畫才就是人才,只要詩寫的夠品味、夠水平,幹什麼都有可能成為大師,只不過齊白石最終在繪畫上出了大名而已。王湘綺是晚清民國文壇重量級的人物,他能選一個農民當自己的學生,我們可以想像這對雙方都是相當大的觸動和刺激。齊白石在去世前不久的一個夏夜,在院里乘涼時對兒子說,「我這輩子之所以有今天,全靠搭幫陳師曾」。他還諄諄教誨兒孫,世代不要忘了陳的恩德。齊白石到北京不久,梅蘭芳拜他為師,這屬於對齊的一種間接認同。第一個在學院系統認同齊白石的人是林風眠先生,徐悲鴻對齊的認同在林之後。還有法國的克羅多,他曾說,我走遍亞洲看過上千個畫家,最好的就是這個齊老頭。我想這句話在當時的畫壇和教育系統中都起到了重要作用。後來金北樓去日本辦展覽,陳師曾藉機把齊白石的作品推介上去,結果賣了天價。齊白石得到了傳統方面、學院系統、外國系統的認同,還有陳師曾這樣的世家的認同、市場的認同,這是他最終成為一代大師的原因。

聽眾:為何說95歲以後的齊白石,其繪畫呈現出一種既清晰又模糊的狀態。

薩本介:齊白石在生命快結束的時候,腦子一會兒清楚一會兒糊塗,但他不顧自己的身體,拚命把真實的生命體驗,用他最拿手的手段記錄下來。到目前為止我們很難發現再有這樣的記錄,一是繪畫技術支持不支持,一是人的境界支持不支持,還有身體支持不支持。所以在生命彌留之際還要頑強地把自己要說的話告訴大家,太不容易太不容易!

聽眾: 齊白石發展了中國的繪畫藝術,他的弟子如許麟廬、婁師白、王雪濤是如何繼承齊白石藝術的,他們各自的特點是什麼?

薩本介:這個問題比較有挑戰性。我覺得所有學齊白石的人都沒有找到齊的真諦。繪畫是外向的,可齊白石練得一身內功,僅僅學他的招式,還不能夠稱得上是「武林高手」。學武功將人打到才是真本事,可現在很多人認為自己的畫價高就可以將別人打到,我覺得這不是終極標準。我覺得評價藝術作品有兩套標準,一套是商業標準,一套是藝術標準,而也只有藝術標準、時間考驗的標準才是真的標準,對藝術家本人則是作人的標準。齊白石的這些弟子在藝術的純真性上可能沒有一個可以趕超他,因為這是相當難的。不僅僅是齊派,就連整個繪畫界、藝術界也很難有人達到齊白石這樣純真。當初王湘綺看中齊白石,就是因為他的純真,他的不勢力。當時很多人想巴結王湘綺,拜師的人都排了長隊。齊白石是被朋友帶著去的,當時就給王湘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齊白石並沒有馬上拜師,這反而讓王湘綺一直念叨。齊白石聽說後,明白先生對自己的期望很高,於是就帶著十條臘肉去拜師了。這個事情說明人的格調、心格是與生俱來的,別看齊白石是個木匠,出身農民,但他的心氣卻比一般讀過書的知識分子還高。

聽眾:齊白石一方面是商業利益,一方面是藝術追求,這兩方面是否有矛盾,對他的繪畫是否有影響?他曾經表示想學油畫,請您講一講。

薩本介:這個問題有點大,我試著回答。齊白石是個非常智慧的人,不會絕對地把事物一刀切。之前我幾次談到「之間」這個詞,如物質和精神之間、虛和實之間。那麼我想這個問題就涉及到做別人喜歡的,還是做自己喜歡的之間。齊白石是兩邊跨,他的智慧在於利用商品畫去修行,這是齊白石的智慧。即使他面對掙錢他也是藉機修行。他在動每一筆的時候肯定跟別人想得不一樣,這些修行累計起來最終成為他的藝術成就。齊白石的確表示過自己想學油畫。我想那時的人如果說對西方藝術全然不知,恐怕不太客觀。倘若說齊白石曾認真研究過西方名作也不太現實。齊白石是一個天才,天才能夠憑藉自己的感覺踩到客觀事物的點兒上。不管是東方人還是西方人,只要把當下的先知先覺恰如其分地表現出來,就是對人類的貢獻。

2011-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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