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偓與道教
內容摘要:韓偓是晚唐五代之際的著名詩人,其與道教之間有著密切關係。本文從全唐崇道的社會風氣與韓偓的家學淵源、韓偓與道士的交往及其對道教的態度,韓偓思想中的的道教生命意識,韓偓詩歌的道教文化意蘊等方面看其與道教的關係。
關鍵詞:韓偓;道教;修鍊;重生意識;文化意蘊
作者簡介:張偉利(1982-),男,山東臨沂人,文學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
韓偓(842–923)字致堯,小字冬郎,號玉山樵人,京兆萬年人。龍紀元年進士,累遷左諫議大夫、翰林學士,進兵部侍郎、翰林學士承旨等。後構罪朱全忠貶濮州司馬,再貶榮懿尉,徙鄧州司馬。聞朱全忠殺崔胤、劫昭宗遷都,遂棄官南下,最終攜家避地入閩,後僑居泉州南安,卒於南安龍興寺,葬於葵山之麓①。韓偓是晚唐五代之際的著名詩人,以《香奩集》和《翰林集》名世。韓偓作為晚唐忠臣,繫心昭宗、思念故國,其人格品節歷來備受後人稱譽②。無疑,儒家理念在其思想中佔據重要地位,然韓偓與道教之間也有密切關係。但是長期以來幾無人提及,筆者擬補此缺憾。
一、全唐崇道的社會風氣與韓偓的家學淵源
道教在唐朝進入其發展的全盛期,全唐都瀰漫著崇道的風氣。唐朝的統治者為神化自己的統治、提高自己的門第,尊崇老子為其祖先,特別提倡道教。唐高祖、太宗、玄宗等皇帝都下過尊崇道教的詔書。清代趙翼在《廿二史札記》謂唐朝的太宗以及憲、穆、敬、武、宣等都是服丹藥而死的並且深刻地指出,「實由貪生之心太甚,而轉以速其死耳」[1]。上行下效,唐代的士大夫們也普遍親近道教。例如韓愈曾撰《故太學博士李君墓志銘》寫李君服金石四年後「下血」而死,並且列舉了歸登等七位朝臣也是因為服長生藥而死去,然後韓愈感嘆道:「蘄不死,乃速得死,謂之智,可不可也?」[2]然而就是這個排佛老的韓吏部一年後也因服食丹藥而歸西了。由於帝王以及士大夫的喜愛,唐朝社會形成一種狂熱的奉道風氣。李肇《國史補》即云:「長安風俗,自貞元侈於游宴,其後或侈於書法、圖畫,或侈於卜祝,或侈於服食」[3]。
唐代自中後期由於安史之亂等原因,道教受到很大影響,尤其晚唐五代時期呈現衰落之勢。但以後各帝沿續唐崇道的基本國策並沒有改變,所以晚唐也出現了像杜光庭、閭丘方遠等在道教史上有很大影響的道士,也瀰漫濃重的仙霧道氣。韓偓歷唐武宗、宣宗、懿宗、僖宗、昭宗、哀宗諸君。昭宗時韓偓入翰受寵,昭宗曾給閭丘方遠、鄭元章等道士賜號;韓偓生活前期的武宗是一個道教狂熱信奉者,居東宮時就「頗好道術修攝之事」[4],在位期間「會昌滅佛」,崇道極甚;宣宗雖然努力恢復佛教,但對道教發展仍有許多措施,最後亦是死於服食;僖宗時崇道活動極多,杜光庭《皇帝為老君修黃籙齋祠》載,僖宗「猶資道力,俾殄梟巢」[5],希望通過「大聖祖」威力來打敗黃巢起義軍。唐朝最後一個皇帝哀宗就在亡國前夕,仍然修建上清宮、搬遷玄元觀、建置太微宮。
韓偓的父親韓瞻、外公王茂元等雖無明顯材料證明其有道教信仰,但他們對作為國教的道教也應該是親近的。韓偓之字因各本所載不同有致堯、致光、致元等說,但今日多以致堯之說為是。《說文·人部》云:「偓,偓佺,古仙人名也」,漢劉向《列仙傳》則曰:「偓佺者,槐山採藥父也。……以松子遺堯,堯不暇服也」。韓偓字致堯當取偓佺以松子遺堯之意。故《四庫全書總目》云:「按劉向《列仙傳》稱,偓佺,堯時仙人,堯從而問道。則偓字致堯,於意為合」。古人名和字有緊密關係,在出生三月由父親取名,年二十時配字。韓偓的名字出於《列仙傳》,對其家庭信仰或許可以給予一些旁證。
韓瞻和李商隱是同年兼連襟,而李商隱是有較深的道教信仰的。他早年在玉陽山學道,《李肱所遺畫松詩書兩紙得四十一韻》回憶了當時學道的情形:「憶昔謝駟騎,學仙玉陽東。千株盡若此,路入瓊瑤宮。口詠玄雲歌,手把金芙蓉」,而且自稱「我本玄元胄,稟華由上津」(《戊辰會靜中出貽二同志》)。李商隱在學仙過程中和道人有過密切交往,對《真誥》、《黃庭經》等道藏也下過工夫、有過鑽研。正因為如此,李商隱許多詩歌中大量運用道教意象、隱語,籠罩著朦朧的仙情道韻。大中五年李商隱赴梓州幕時韓偓即席作詩酬別,李商隱亦有詩《韓冬郎即席為詩相送……因呈二絕寄酬兼呈畏之員外》酬答稱讚韓偓「十歲裁詩走馬成,冷灰殘燭動離情。桐花萬里關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大中十年李商隱《留贈畏之》詩讚許韓偓「下筆驚鸚鵡」。李商隱對韓偓是非常賞識的,韓偓的思想、創作等方面都是受到其姨丈李商隱影響的。
二、韓偓與道士的交往及其對道教的態度
細繹有關詩文可見,韓偓與道教有著較為密切的關係。與唐代其他詩人一樣,韓偓和道士也有著一些交往,見諸姓名的有錢氏道士、孫仁本、吳顛等。先看錢氏道士,韓偓有詩《花時與錢尊師同醉因成二十字》云:「酒仙同避世,何用厭長沙?」在大好春光里,他與錢氏道士同飲共醉,並且共稱為「酒仙」,可見二人十分投機。再看孫仁本道士,「齒如冰雪發如黳,幾百年來醉如泥。不共世人爭得失,卧床前有上天體梯」(《贈孫仁本尊師》),或許正是他不爭得失的態度和品格,引起了韓偓的共鳴。對於吳顛道士,韓偓更是推重,在《贈吳顛尊師》中說他「未識心相許,開襟語便誠」,並且願意拜吳顛為兄長。另外,韓偓和一些隱居江湖的處士如崔江、李思齊等多有交往。從《贈易卜崔江處士》和《贈湖南李思齊處士》可見二人也都是細心研習道法的。
另外,韓偓與道教的關係還可以從以下幾點窺見一斑:
對道教經典的熟識。韓偓對《南華真經》和《黃庭經》最為熟悉和喜愛,所謂「賴有南華養不材」(《驛步》)、「一卷黃庭在手中」(《使風》)。韓偓多次提及《南華真經》(即《莊子》),《湖南梅花一冬再發偶題於花援》雲「調鼎何曾用不材」、《深村》雲「甘向深村固不材」以及「賴有南華養不材」(《驛步》)皆是取自《莊子·山木》。《訪虞部李郎中》「更覺襟懷得喪齊」、《凄凄》「深將寵辱齊」、《小隱》「靈椿朝菌由來事,卻笑庄生始欲齊」則可見作者接受了莊子「齊物」的思想。《過臨淮故里》「榮盛幾何流落久,遣人襟抱薄浮生」,「浮生」來源自《莊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訪明公大德》雲「各自心中有醴泉」,「醴泉」則用《莊子·秋水》鵷鶵「非醴泉不飲」事。《余寓汀州沙縣……或冀其感悟也》雲「子牟歡忭促行期」,則是借《莊子·讓王》中子牟事反其意而用之。
親自參加道教修鍊。韓偓曾經親自參加道教「辟穀」的修鍊,《贈湖南李思齊處士》雲「知余絕粒窺仙事,許到名山看葯爐」,《秋村》雲「絕粒看經香一柱,心知無事即長生」。所謂「絕粒」就是「辟穀」、不食穀物,是道教重要修鍊方法之一。韓偓參加道教呼吸修鍊,《十月七日早起作時氣疾初愈》詩云「陽精欲出陰精落,天地包含紫氣中」,就是在黎明時候,陽氣初生,陰氣衰落,此時練功者進行服氣修鍊、吐故納新,以達到以氣攻病、祛病強身的效果。韓偓的修鍊應該主要是精神修鍊、內丹術,韓偓的「息機」、「遺慮」、「去物慾,簡塵事」正是道教注重「存思通神」、「離境坐忘」的精神修鍊,《使風》提到的《黃庭經》便是注重「內丹」的上清派尊奉的最為重要經典之一。因為晚唐五代由於更多的人認識到服食丹藥的荒謬和危害,外丹逐步衰落,注重「精、氣、神」修鍊的內丹逐步興盛。但對於外丹韓偓應該也是熟悉的,如《贈湖南李思齊處士》中提到「許到名山看葯爐」,《寄鄰庄道侶》雲「葯窗誰伴醉開顏」,可見鄰庄的道侶也是煉丹藥的,《蜻蜓》中也提到「雲母」的意象。
對道人隱逸的推崇和神仙生活的嚮往。從前面韓偓與道教、處士的交往就可以看出他對隱逸的興趣,既有孫仁本的「不共世人爭得失」的讚揚,也有對崔江「門傳組綬身能退」的欽佩。更能直接表現這種心態的是《送人棄官入道》,對朋友的棄官入道韓偓是持熱烈支持的態度的,他有感於「社稷俄如綴」,認為「忸怩非壯志,擺脫是良圖」,最後寄語朋友「他日如拔齋,為我指清都」。韓偓對神仙生活同樣充滿了嚮往,對道教壺中神仙境界的更是有著好奇,「壺中日月將何用?借與閑人試一窺」(《贈易卜崔江處士》)。《漫作二首》其一寫道「丹宵能幾級,何必待乘槎」,登上丹宵的仙境,並非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也未必要乘槎于海。《仙山》雲「一炷心香洞府開」,作者謂心中虔誠能感通神仙,如焚香一樣。《夢仙》一詩更直接而深刻表明了他的道教信仰,詩中先描寫紫宵雲闋的美景,然後嗟嘆阮肇從仙境歸來太快、對張騫乘槎天河深表羨慕。詩的最後說「澡練純陽功力在,此心惟有玉皇知」,表達自己對修道成仙的真誠與渴望。
對道教的自我認同。韓偓任翰林學士時就曾經「鶴帔星冠羽客裝」(《朝退書懷》),完全是一副道士形象。韓偓有《寄鄰庄道侶》一詩,稱自己的朋友或夥伴為「道侶」,這正是道教徒彼此之間的稱謂。《寄禪師》雲「他心明與此心同,妙用忘言理暗通」,意思是說道教思想和佛教思想是相通的;細繹其詩味,在這裡韓偓把禪師作為佛家的代表,而把自己作為道教的代表。可見,韓偓對道教有著某種自我認同感。
從韓偓對佛教態度看其對道教的態度。韓偓也有大量與佛教相關的詩歌,他曾多次造訪寺廟,與佛教徒也有著較多的交往。《游江南水陸禪院》比較顯明地顯示了韓偓對佛教的態度「早於喧雜是深仇,猶恐行藏墜俗流。高寺懶為攜酒去,名山長恨送人游。關河見月空垂淚,風雨看花欲白頭。除去祖師心法外,浮生何處不堪愁」。從這裡可以看出,韓偓很早就不喜歡佛教的繁雜喧鬧,甚至連一些寺廟也懶得去遊玩,只是佛教的「心法」多契合詩人的情懷。《即目》其二亦云「動非求進靜非禪」,明確表明自己「動」並不是要干祿求進,「靜」也並非要學佛修禪。《寄禪師》中則以道教道家自居。可見,韓偓對佛教「心法」雖然比較欣賞,但他並不傾心於此。韓偓對道教比對佛教有更多的親近感。
三、韓偓思想中的道教生命意識
(一)重生貴生的人生意識
與儒家「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論語·顏淵》)的生命意識不同,道教提倡「我命在我,不屬天地」(《山海經·西升經》)的人生追求,弘揚「仙道貴生」(《度人經》)、「重人貴生」(《太平經》)的教義。「道教信仰的核心是對生命的肯定和永生的追求」[6]。《太平經》說「凡天下死亡,非小事也。一死,終古不得復見天地日月也,脈骨成塗土」,又言「天下俱受天地之氣……俱樂生而惡死」[7]。《抱朴子·內篇》稱「天地之大德曰生,生,好物者也」[8]。其實從老莊就有貴生的思想,老子就有「長生久視」、「死而不亡」的思想主張,莊子也有「尊生」、「長生」、「終其天年」的人生追求。貶官南下後的韓偓感情悲憤,有著深重的離愁別恨、家國之思,有著「未死深疑負國恩」(《避地》)的感懷,但同時有「偷生亦似符天意」(《避地》)的重生意識。《息兵》雲「已過艱危卻戀生」,經過了艱險對生有著更多眷戀;「暫時跨下何足恥」,對於一時的恥辱也不要過分掛懷。《天鑒》雲「事歷艱險人始重,九層成後喜從微」,經歷過艱險之事情後更加不再自輕自賤,以後的日子要認真對待。《江岸閑步》云:「淮陰市裡人相見,盡道途窮未必窮」,顯現出詩人積極樂觀的心態。
在韓偓的詩歌中我們看到他對生命流逝的敏感,對衰老疾病等命題的關注。韓偓本身是一個比較敏感的詩人,再加上仕途蹭蹬、命運多舛,使他對時光流逝有一種別樣的感傷。韓偓身體狀況不好、又好飲酒,從其前期詩歌就在不斷吟詠疾病,《江樓二首》其二雲「爭奈多情是病身」,《春盡日》雲「年年三月病懨懨」,《見花》也說「因狂得病真閑事」;後來尤其晚年韓偓身體更加惡化,《傷亂》雲「交親流落身羸病」,《寄隱者》雲「已經約病身拋印綬」,《夜坐》雲「格是厭厭饒酒病」。《安貧》「手風慵展一行書,眼暗休尋九局圖」,《又一絕為申達京洛親友知余病廢》更雲「鬢惹新霜耳舊聾,眼昏腰曲四肢風。交親若要知形候,嵐瘴煙中折臂翁」,韓偓集中又有《十月七日早起作時氣疾初愈》,可見詩人耳聾、眼花、風痹、氣疾多病交加。詩人對衰老、疾病等的吟詠,從內在心理機制上都是對生命的珍重和對衰老死亡的無奈和恐懼,也體現著其重生貴生的人生意識。
(二)自由灑落的人生境界
道教吸收了道家的自由逍遙、無所拘泥的精神內質,也追求放任自由、看破虛浮的名利。《太平經》說「夫道者各為其身,不為他人也」,《抱朴子》雲「任意所欲,無所禁也」。所以許多道士也都是豪放不拘、落遢不羈的。當文人遭受挫折或貶謫時往往從中吸取營養,以來求得精神滿足和心理的平衡。
韓偓有一種追求自由和隱逸的情懷,有一種灑落與閑放的生活態度。《閑興》雲「忙人常擾擾,安得心平和」,吟詠自己閑散的生活而對「忙人」的「擾擾」也透露了不滿,《秋深閑興》亦云「此心兼笑野雲忙,甘得貧閑味甚長」;自己對生活細節也是不重視的,「秋深處換舊衣裳」(《秋深閑興》),「不嫌門巷似漁樵」(《寄隱者》);在《早起探春》中詩人對這種生活充滿了自矜之意「若個高情能似我,且應倚枕睡清晨」。而要過這種自由閑散的生活,必修要超脫名利、不計得失,對富貴利達不再繫心。《即目二首》其一雲「宦途棄擲須甘分,迴避紅塵是所長」,在《卜隱》中詩人說「世間華美無心問,藜藿充腸薴作衣」,《夜坐》更曰「無名無位堪休去,猶擬朝衣換釣蓑」。詩人不斷提醒自己不要貪戀功名富貴,「莫擬張翰戀鱸魚」(《閑居》)。在詩人入閩後,閩地官員害怕韓偓這樣的名士會影響自己權位並有排擠之意,詩人旗幟鮮明地說「高閣群公莫忌儂,儂心不在宦名中」(《此翁》)。
詩人還不多地進行心理調適,不斷開闢自由超脫的精神家園,使自己的心靈可以獲得安意的棲居。韓偓經常提醒自己要「息機」、「忘機」「遺慮」,《晨興》雲「已能銷滯慮,兼得散餘酲」,《登南神光寺塔院》則是「強離抱立高台」、《寄友人》「長擬熏酣遺世事」、《山驛》「瀟瀟襟懷遺世慮」。詩人或登山臨水、鄉村漫行,或尋訪朋友,希望籍此可以消解心中的新愁舊恨。當詩人在侵晨天未全亮時候,打著燈呼吸著清爽空氣,則「已能銷滯慮,兼得散餘酲」(《晨興》)。《贈友人》雲「若遣心中無一事,不知爭奈日長何」,希望朋友不要嫌棄我經常造訪與談笑,因為如果我不找點事情做的話,真不知道該怎麼去過每一天。
(三)漁憔情結與隱逸意識
讀韓偓詩歌我們發現其中有一種深沉的漁樵情結,「長貪山水羨漁樵」(《建溪灘波,心目驚眩…因書二十八字》),其住所也是「不嫌門巷似漁樵」(《寄隱者》),《乙丑歲九月在瀟灘鎮駐泊兩月》亦云「白髮已漁樵」。
韓偓曾言「平生情趣羨漁師」(《阻風》),無論是前期還是後期對「漁」和「樵」都有一種親近感。其未仕前《歸紫閣下》雲「釣磯自別經風雨」,後來《漢江行次》更言「痛憶家鄉舊釣磯」,可見其未仕前在家鄉就有垂釣之好。其入仕後在刑部員外郎任因排擠而佐河中幕府,有詩云「滄州何處覓漁翁」(《余自刑部員外郎為時權所擠…因成長句寄所知》),其仕進之路有波折,其便有學做「漁翁」之意。因構怨朱全忠被貶後已經無意仕進更希冀過一種「穩泊漁舟隱姓名」的生活,此時交遊的一個重要圈子就是「漁者」。他希望和漁翁交朋友,《贈漁者》雲「我亦好閑求老伴,莫嫌遷客且論交」;他不停去拜訪漁者,《訪隱者遇沉醉書其門而歸》雲「曉入江村覓釣翁」,《即目》「需信閑人有忙事,早來沖魚覓漁師」。《贈友人》中的友人也應該是一個漁者。詩人認為自己的最終歸宿應該是做一個漁翁,《睡起》雲「終撐舴艋稱漁叟」,《夜坐》雲「猶擬朝衣換釣蓑」,《傷春》也雲「寂寞南溪依釣竿」。詩人學唱漁歌,「醉唱落調漁樵歌」(《春陰獨酌,寄同年虞部李郎中》)、「終須的的學漁歌」(《夜坐》);詩人披上蓑衣、參加垂釣,《野釣》雲「細雨桃花水,輕鷗逆浪飛。風頭阻歸悼,坐睡依蓑衣」。「豈獨鴟夷解歸取,五湖漁艇且餔糟」(殘句)用的則是范蠡事和《離騷·漁父》「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的意象。
尋根溯源,最早的漁父形象可能是「身為漁父而釣於渭陽之濱」(《戰國策·秦三》)的呂尚和功成不居「乘扁舟浮於江湖」(《史記·貨殖列傳》)的范蠡。相對完整的形象出現在《莊子·漁父》和《離騷·漁父》,《莊子·漁父》寫對漁父對孔子的教誨以及孔子漁父對的尊敬,《離騷·漁父》則寫漁父規勸屈原隨波逐流,何必苦苦若是。顯然,韓偓要做的不是「釣人不釣魚」的呂尚,《招隱》雲批評「時人未會嚴陵志,不釣鱸魚只釣名」。《莊子·漁父》所宣揚的法天貴真、忘憂保真、脫於世俗之拘系的內在精神,韓偓也有著更多的領會。韓偓詩歌中較多的「漁樵」意象,其心理機制上有一種「漁樵」情結,凸顯一種深沉的隱逸意識。如釋性通《<南華髮覆·漁父>題解》雲「漁樵於江渚之上以自養,人莫得而知,此謂之真人」。
四、韓偓詩歌中的道教文化意蘊
(一)詩歌意象的道教文化特徵
在韓偓詩歌中有大量的與道教相關的意象以及典故的運用。與道教相關的意象如玉堂、絳節霓旌、仙籍、瑤台、洞中、秦樓鸞鳳、金莖、金盤、露盤、玉屑、三島、蓬嬴、蓬島、靈台、閶闔、桂兔、燭龍、鶴帔星冠、丹宵、玉皇、壺中、水晶宮、三珠樹、懸圃、天池等等。用的比較多的如漢武時造金盤仙人以承露中的意象,《史記·封禪書》雲「其後則又作柏梁、銅柱、承露仙人掌之屬矣。」《漢武故事》「上有承露盤,仙人掌擎玉杯,以承雲表之露」。韓偓詩《喜涼》「漢宮應已濕金莖」、《露》「戛雲仙掌有金盤」、《苑中》「相風高與露盤齊」、《中秋禁值》「露和玉屑金盤冷」、《荔枝三首》其一「應是仙人金掌露,結成冰入倩羅囊」,用的都是這些有關意象。又如「壺中」意象,《六月七日召對自辰及申方歸本院》雲「日向壺中特地長」,《贈易卜崔江處士》「壺中日月將何用」等等。
道教里囊括了大量的神奇瑰麗的故事傳說,也引起了文人的嚮往與追求,並且在他們詩歌里得以展露。韓偓在運用的大量的道教意象中,有的與詩中本身所要表現的內容題材相關,有的則是一般性的徵用或化用。但這些無疑包含著道教文化的意蘊。韓偓詩歌中的道教故事主要有:
劉晨阮肇遇仙故事。東漢劉晨阮肇在天台山遇仙女的浪漫故事最早見於劉義慶《幽明錄》,隋唐以來成為詩歌中常用題材。如《全唐詩》載曹唐《大遊仙詩》中就有以此為題材的《劉晨阮肇游天台》、《劉阮洞中遇仙子》、《仙子送劉阮出洞》、《仙子再到天台不復見仙子》等多首。這一題材在花間詞中被化用做詞牌《天仙子》,並且十幾位詞人有與此相關的作品。在韓偓詩歌中也有較多的寫劉阮的故事意象,《欲去》「惆悵桃源路,惟教夢寐知」,以此寫男女踏青;《夢仙》「每嗟阮肇歸何速」,嗟嘆阮肇從仙境歸來太早,表現對仙境的嚮往;《六言其一》雲「桃源路口來否,絳節霓旌久留」,寫女冠等待情郎等。
乘槎天河的故事。張華《博物志》卷三:「舊說雲天河與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來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飛閣於查上,多齎糧,乘槎而去……見一丈夫牽牛渚次飲之……竟不上岸,因還如期。後至蜀問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牽牛宿。』[9]計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時也。」這一故事在韓偓詩歌里出現多次,《喜涼》「穩想海槎朝犯斗」、《六月七日召對自辰及申方歸本院》「坐久忽疑槎犯斗」,謂昔時蒙皇帝召見,猶如乘槎從海上到達天河一樣。《南安寓止》「豈知卜肆嚴夫子,潛指星機認海槎」,詩人以嚴君平自比,儘管自己身在閩地,仍能想見秦地、吳地的情狀。《甲子歲夏五月自長沙抵醴陵…聊寄知心》「此行若遇支幾石,又被君平認海槎」,認為此處景色美麗,猶如經歷了一次天外之游。《夢仙》「深羨張騫去不疑」,詩人對張騫乘槎天河深表羨慕。《無題》也有「槎入飲牛津」之句。
丁令威化鶴的故事。丁令威故事出自舊題陶潛著的《搜神後記》卷一「丁令威本遼東人,學道於靈虛山,後化鶴歸遼,集城門華表柱。時有少年舉弓欲射之,鶴乃飛,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壘壘』,遂高上衝天」[10]。韓偓《余寓汀州沙縣病中聞前鄭左丞璘隨外鎮舉薦入洛…或冀其感悟也》雲「華表歸來舊路岐」,即用丁令威還鄉故事謂自己無意再仕進、志求歸隱。《鶴》「鶴非千歲飲猶難」,不是飛去千年的仙鶴也不容易飲到,極言露之美好與珍貴,亦出自丁令威化鶴的故事意象。
(二)神仙境界表現詩人有關的生活
韓偓借神仙境界表現詩人進士及第的生活。唐五代是科舉發展興盛時期,進士科尤為尊貴,考中進士不僅為一般人羨慕不已,及第文人多有飄飄入仙之感。韓偓前期仕途蹭蹬二十四年之久,所謂「二紀計偕勞筆硯」(《與吳子華侍郎同年玉堂同值…兼呈諸同年》),當真正及第後自然十分欣幸。如其《及第過唐日作》便寫及第後謁見宰相的情形及其情感體驗。「早隨陣侶集蓬瀛,閶闔門開尚見星。龍尾樓台迎曉日,熬頭宮殿入青冥。暗驚凡骨升仙籍,忽訝麻衣謁相庭。百辟斂容開路看,片時輝赫勝圖形」,在這裡韓偓把進士及第稱為「升仙籍」,用「蓬瀛」、「閶闔」分別代指宮廷和宮門,「片時輝赫勝圖形」則謂片刻的謁見比在凌煙閣畫像還要風光榮耀,其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讀鶯鶯傳》雲「流傳至於唐代,仙(女姓)之一名,遂多用作妖艷婦人,或風流放誕之女道士之代稱。亦竟有以之目娼妓者。」[11]。韓偓詩歌中也多用神仙境界表現冶遊獵艷等生活。韓偓《自負》「人許風流自負才,偷桃三度到瑤台。至今衣領胭脂在,曾被謫仙痛咬來」,便可謂其夫子自道。《偶見背面是夕兼夢》「莫道人生難際會,秦樓鸞鳳有神仙」,對蕭史與秦穆公女弄玉喜結良緣於鳳台(秦樓)充滿羨慕;《多情》「蜂偷野蜜初嘗處,鶯啄含桃欲咽時」,寫自己曾經的偷情生活;《欲去》「惆悵桃源路,惟教夢寐知」、《六言》其一雲「桃源路口來否,絳節霓旌久留」,即借劉阮遇仙的故事表現自己冶遊的世俗生活。
韓偓內廷生活的詩歌大都用神仙境界比擬的。《中秋禁值》「露和玉屑金盤冷,月射燭光貝闋寒」、「天稱樓台籠苑外,風吹歌管下雲端」,一派仙境的景象。《錫宴日作》「中使押從天上去,外人知自日邊來」,「天上」、「日邊」均指皇帝左右。韓偓後來南下避地回憶內廷生活有關的詩歌仍然用這種手法。天復元年,韓偓之友李郎中赴昭宗行在,韓偓贈以紫石硯並賦詩《同年前虞部李郎中》「蓬島侍臣今放逐,羨君回去逼龍樨」。《夢中作》寫詩人心系昭宗、夢回朝廷,「九曜再新環北極,萬方依舊祝南山」、「扇合卻循黃道退,廟堂談笑百司閑」。《湖南絕少含桃,偶有人以新摘者見惠,感事傷懷,因成四韻》「合充鳳食留三島,誰許鶯偷過五湖」,詩人沒有想到在湖南能吃到櫻桃、十分高興,然後想起宮廷生活,「金鑾歲歲長宣賜,忍淚看天憶帝都。」
道教發展到晚唐五代時期已經呈相對衰落的情態,我們也看到韓偓對道教不再有前人的如痴如醉的狂熱程度。他追求的是向內守著一顆空靈清凈的心,而不是向外追求一種瑰麗而神奇的理想,更表現出一種較為理性的精神。綜其一生,韓偓與道教都是有著很多親近感的,所謂「平生真跡覓真隱」(《夜坐》)。由於韓偓前期仕途蹭蹬以及其前期作品因「大盜入關」而「緗帙都墜」(《香奩集序》)和韓繼誨叛亂後扈駕鳳翔而「文稿咸棄,更無孑遺」(《無題序》)等原因,其前期資料相對匱乏。但從其僅存的作品中也可獲得與道教關係的一鱗半爪。韓偓入仕後與道教親近關係可以從其《朝退書懷》「鶴帔星冠羽客裝」的形象可以看出。韓偓被貶後棄官南下,最終入閩,在這期間滿腔忠憤的他正是抱著「更覺襟懷得喪齊」(《訪虞部李郎中》)的態度,過著「穩泊漁舟隱姓名」的生活,有著一種重生貴生的生命意識,其心態是相對平和和曠達的,這些都有著道教或道家思想的滋養。
注釋:
①韓偓墓在今南安市豐州鎮杏田村葵山上,保存甚完。碑石上書「唐學士韓偓墓」,墓前有石將軍兩對、石獸三對,並有南安縣重修韓偓墓的碑記兩座。筆者曾親往拜謁。
②如晁公武《郡齋讀書記》「余常謂偓有君子之道四焉」云云。劉克莊《後村大全集》謂「唐自朱三跋扈以來…不踐二氏之庭,唯司空表聖、韓致堯二士而已」。王夫之《讀鑒史論》雲「唐之將亡,無一以身殉國之士,有之,其韓偓乎」。《四庫全書總目》更雲「偓為學士時,內預秘謀,外爭國是,屢觸逆臣之鋒,死生患難,百折不渝,晚節亦管寧之流亞,實為唐末完人」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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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M].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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