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鷹老師研讀系列:先生說立志(上)
《傳習錄》陸澄錄第二節之立志(共5節)
- 1 -
問立志。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則自然心中凝聚,猶道家所謂結聖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馴至於美大聖神①,亦只從此一念存養擴充去耳。」
[注釋]
①美大聖神:語出《孟子·盡心下》:「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意為那些好處充滿他本身叫做「美」,充實並且光閃耀人地呈現稱之為「大」,既能夠光閃耀人地呈現,又能夠融化貫通,便叫做「聖」,聖德擴充卻不能測度的境界便叫做「神」。
[譯文]
請問立志方面的問題。先生說:「只要一心想著存天理,就是立志。能夠不忘記存養天理,時間長了自然心中凝聚,就像道家所講的心中形成了聖胎。時常保存著天理的想法,逐漸達到孟子所說的『美大聖神』,也就是從這一想法去涵養擴充。」
- 2 -
唐詡①問:「立志是常存個善念,要為善去惡否?」曰:「善念存時,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惡,更去何惡?此念如樹之根芽,立志者長立此善念而已。『從心所欲,不逾矩』②,只是志到熟處。」
[注釋]
①唐詡:江西人,王陽明的學生。
②語出《論語·為政》:「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意為七十歲的時候隨心所欲而不會逾越規矩。
[譯文]
唐詡問:「立志是要時常保存一個善念,要去為善去惡嗎?」先生說:「心存善念時就是天理。此刻的念頭就是善,哪還有什麼其他的善?此刻的念頭不是惡,哪還有其他的惡要清除?這一念頭就如樹木的根芽,立志的人長久保存這個善念而已。『從心所欲,不逾矩』,就是志向成熟的境界。」
- 3 -
種樹者必培其根,種德者必養其心。欲樹之長,必於始生時刪其繁枝;欲德之盛,必於始學時去夫外好。如外好詩文,則精神日漸漏泄在詩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又曰:「我此論學是無中生有的工夫。諸公須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學者一念為善之志,如樹之種,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將去,自然日夜滋長,生氣日完,枝葉日茂。樹初生時,便抽繁枝,亦須刊落,然後根干能大。初學時亦然。故立志貴專一。」
[譯文]
種樹必須培植好它的根,培養德性必須涵養本心。想要樹木生長,必須在它開始生長的時候刪剪繁密的枝條,想要道德高尚,必須在開始求學的時候摒棄外在的一些喜好。比如喜好吟詩作文,精神就日益傾放到吟詩作文上面去了,其他的外在喜好都是這樣。先生又說:「我這一番討論治學,是無中生有的工夫。你們要是相信,就是去確立志向。學者一心想著為善,就如樹木的種子,只要不刻意助長,不要遺忘,只是去做培養的工夫,自然日夜生長不息,生機日益充實,枝葉日益茂盛。樹木剛開始生長的時候,就是長出了繁密的枝葉,也要裁剪掉,然後樹根和樹榦才能長大。剛開始治學的時候也要如此。所以立志貴在專一。」
- 4 -
來書云:「日用工夫只是『立志』,近來於先生誨言時時體驗,愈益明白。然於朋友不能一時相離。若得朋友講習,則此志才精健闊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講,便覺微弱,遇事便會困,亦時會忘。乃今無朋友相講之日,還只靜坐,或看書,或游衍經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養此志,頗覺意思和適。然終不如朋友講聚,精神流動,生意更多也。離群索居之人,當更有何法以處之?」
此段足驗道通日用工夫所得,工夫大略亦只是如此用,只要無間斷,到得純熟後,意思又自不同矣。大抵吾人為學緊要大頭腦,只是「立志」,所謂「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嘗病於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癢,自家須會知得,自家須會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癢,自家須不能不搔摩得。佛家謂之「方便法門」,須是自家調停斟酌,他人總難與力,亦更無別法可設也。
[注釋]
①周沖,字道通,號靜庵,江蘇宜興人。先師從王陽明,後師從湛若水,能夠協調王、湛兩家學說。
[譯文]
來信說:「日用工夫只是『立志』,最近以來按照先生的教誨時刻體驗,越來越清楚明白。然而一時不能離開朋友,如果得到朋友講習,那麼這種志向才會更加堅定恢宏,才會生機盎然。如果三五天不和朋友們講論,就覺得志向微弱,遇到事情就會困惑,也常常忘記。現在沒有和朋友們互相討論的時候,只是靜坐,或者看看書,或者隨意遊逛,凡是眼睛所看,身體所觸,都要用來培養志向,也覺得想法適宜。然而終究不如和朋友們討論時精神流動更有生機。那些離群索居的人,應當採用什麼方法來培養志向呢?」
這一段足以表明你平常的日用工夫確有體會,工夫大概也就是這樣去做,只要沒有間斷,等到工夫熟練後,感受自然又會不同。一般我們求學,最關鍵的是要「立志」,所謂「困忘」的毛病,也就是因為志向不真切。如今喜好美色的人,並沒有因困忘而拖累,就是因為真切而已。自己的痛癢,自己必須清楚,自己必須能夠抓撓得到。既然自己知道了痛癢,自己不能不抓撓,佛教稱之為「方便法門」,必須是自己調停斟酌,別人都是難以幫上忙,也沒有其他辦法可想。
- 5 -
錢德洪錄【1】何廷仁①、黃正之、李侯璧②、汝中、德洪侍坐。先生顧而言曰:「汝輩學問不得長進,只是未立志。」侯璧起而對曰:「珙亦願立志。」先生曰:「難說不立,未是必為聖人之志耳。」對曰:「願立必為聖人之志。」先生曰:「你真有聖人之志,良知上更無不盡。良知上留得些子別念掛帶,便非必為聖人之志矣。」洪初聞時,心若未服,聽說到,不覺悚汗。
[注釋]
何廷仁(1486-1551),字性之,號善山,江西雩縣人,王陽明的學生。
李珙,字侯璧,浙江永康人,王陽明的學生。
[譯文]
何延仁、黃正之、李候璧、王汝中和我一起陪伴先生坐著,先生環顧道:「你們這些人學問不長進,只因為還沒有立志。」李候璧站起來說:「我很想立志。」先生說:「很難說你不立志,只是沒有立一定要成為聖人的志向而已。」李候璧答道:「我願立下必為聖人的志向。」先生說:「如果你真有必為聖人的志向,就不能不在良知上窮盡一番。如果良知上留下些雜念牽掛,就不是必為聖人的志向了。」我剛聽到時,內心還不服氣,聽到先生講這一番話時,不覺警覺流汗。
各位師友早上好,今天我們進行《傳習錄》陸澄錄第二節的參研,主題是立志,歡迎大家批評指正。
《傳習錄》先後有五個章節談到立志(見上面的文件),但都不是很全面,所以要把先生關於「立志」的觀點解析通透,還需要結合先生的其它文章。
下面,我就先後結合《示弟立志說》與《教條示龍場諸生》的部分內容來作導讀參研。
一
背景介紹
予弟守文來學,告之以立志。守文因請次第其語,使得時時觀省,且請淺近其辭,則易於通曉也。因書以與之。這一段是介紹背景,陽明先生的弟弟王守文來學,先生告訴他立志。守文請先生給他幾句話,能夠時時觀省自己,而且盡量淺近其辭,易於通曉。於是先生便寫了這封書信送給弟弟守文。
夫學,莫先於立志。志之不立,猶不種其根而徒事培擁灌溉,勞苦無成矣。學習,莫不是要先立志。志要是不立,就象不種樹根而徒勞培育灌溉一樣,結果是辛勞無功。
首先我們來看看什麼叫「立志」,通俗的講就是「立下志願,樹定志向」。這裡有兩個關鍵詞:願、向。
「願」是有力量的,稱為「願力」,它可以為我們在聖人之道跋涉時提供永恆動力
「向」是「方向」的意思,它可以清晰地告訴我們到底該往哪裡走,不至於迷失,所謂「知止而後有定」,心裡有了目標和方向,便能定下心來安然前進。
光有力量沒有方向,最終到不了目的地,變成迷途羔羊;光有方向沒有力量,最終就會半途而廢,前功盡棄。
我們為什麼先要立志呢?因為你無法一步就實現目標,你需要方向的指引,需要動力來續航。所以先生說,不立志,猶如無根之木,無源之水,無論如何辛苦也是徒勞。
立志,就要立大志,就像射箭,必須是瞄準十環靶心。瞄準十環可能打中六七環,不瞄十環,隨心所欲地射箭,可能就脫靶了。
世之所以因循苟且,隨俗習非,而卒歸於污下者,凡以志之弗立也。世上的人之所以跟從大眾,得過且過,隨順惡俗舊習,最後變成道德低下的人,都是因為沒有立志。
先生講得很明白,不立志,就沒有自己的價值觀,沒有自己明確的價值觀,就沒有生活的目標和人生理想,必定隨波逐流,談何人生的意義呢?
故程子曰:「有求為聖人之志,然後可與共學。」所以程子說:「有了成為聖人的志向和追求,這樣的人才可以與他一起共同學習」。
先生引用程子的話點出了我們立志的內容,即「成為聖人」。我們要明白,這裡的「共學」指的是共同學習聖人之道,而不是數理化的客觀知識,名物度數。
人苟誠有求為聖人之志,則必思聖人之所以為聖人者安在?非以其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慾之私歟?聖人之所以為聖人,惟以其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慾,則我之欲為聖人,亦惟在於此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慾耳。人如果真有成為聖人的志向,則必定會思考聖人之所以被後人稱為聖人的原因何在?難道不是內心純為天理而沒有一絲的私慾嗎?聖人之所以成為聖人,只是因為內心純為天理而無一絲的私慾。這樣我想成為聖人,也只有追求內心純為天理而無一絲的私慾。
先生這裡點出了聖人的標準,即:其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慾之私,或者說,聖人就是念念存天理的人,就是常存個善念的人。
我們通常對聖人的理解總是停留在「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的標準上,認為缺一不可,所以大多數人認為自己沒有可能成聖,而先生的標準恰恰應和了「人人皆可為堯舜」的古訓。有句話說得好「偉人征服了全世界,聖人只是征服了自己」。
同時,先生設立的成聖目標為我們指明了修養途徑——存天理,去人慾之私。
二
「信」與「疑」
欲此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慾,則必去人慾而存天理。務去人慾而存天理,則必求所以去人慾而存天理之方。求所以去人慾而存天理之方,則必正諸先覺,考諸古訓,而凡所謂學問之功者,然後可得而講,而亦有所不容已矣。
想要做到內心純為天理而無一絲的私慾,則要必須去除私慾,存養天理。想要去除私慾,存養天理,則必定要去找怎麼去除私慾而存養天理的方法。想要找到去除私慾而存養天理的方法,則必定會用先覺悟的人來校正自己,考證於古人的教誨,而種種所謂做學問的功夫,然後才能夠得到真正的講習,而且也是容不得中斷停止的。
這一段先生闡發了「存天理,去人慾」的方法,即:堅持向古聖先賢學習和看齊,遵循他們的諄諄教誨,同時也為後文引用經典語句埋下了伏筆。
所謂正諸先覺的意思就是,既然已經將古聖先賢作為先覺悟的人,就應該把他當作自己的老師來看待,應該專心致志,要一心一意聽從他的話。如果感覺他說的話和自己的理解不合,也不要棄之不顧,一定還要認真思考,思考還是沒有收穫,還要繼續認真辨析,務必要完全明白釋然,不能夠總是心存疑惑。
先生在這裡有兩層意思:一是要「信」,對古聖先賢以及他們留下來的經典,一定先要樹立一個「信」字,學做聖人首先要相信聖人,相信他們教我們的方法,以及他們證悟到的境界,「放空」自己,放下身段,不再執著於自己以前那些並不系統,不完善的思維觀念;
二是要「疑」,明代學者陳獻章說過:「前輩學貴有疑,小疑則小進,大疑則大進。疑者,覺悟之機也,一番覺悟,一番長進。」這裡指的不是對經典的懷疑,而是對自己的理解要有懷疑,對與自己理解不合,無法印證的地方不能輕易放過,此處即為精進的入手處,得力處。
故《記》曰:「師嚴然後道尊,道尊然後民知敬學。」苟無尊崇篤信之心,則必有輕忽慢易之意。言之而聽之不審,猶不聽也;聽之而思之不慎,猶不思也。是則雖曰師之,猶不師也。
所以《禮記·學記》上說:「老師學術嚴謹並受到尊敬,他所傳授的道才能得到尊重。師道得到尊重然後民眾就會懂得敬畏學習。」假如沒有敬重推崇篤實確信的心,則必然會有輕率疏忽怠慢輕視的念頭。對於聖賢之言,聽到了卻不詳加審問,就猶如沒聽到一樣;聽到了而思考並不嚴謹,就猶如沒思考一樣。如果是這樣,雖然口裡說以聖人為師,就猶如沒把他當老師一樣。
這一段先生要表達的是,除了「信與疑」,為學還要心存一個「敬」字,明師難求,我們大多數人只能以經典為師。對聖人與經典要心懷敬畏,怎樣做才是「敬」呢?學習態度上要「尊崇篤信」,學習方法上要「詳審、慎思」。
接觸過一些愛好心學的朋友,他們有一種「急功近利」的潛在想法,並不是說他們喜好什麼功利,而是存有一種迫切的,想一蹴而就地掌握心學「要義」的願望,所以不願意一字一句地閱讀和揣摩經典,不願意一分一秒地去踐行心學義理,期待一朝頓悟,便得成聖。
這便是先生所說的「輕忽慢易」之心。不少人覺得古文晦澀難懂,所以不願意詳審,對於心學研究的前輩著作,總在挑毛病,也不願意慎思,整日沉溺於論壇中的口耳之辯而不自覺,這樣就辜負了自己「成聖之志」了。
夫所謂考諸古訓者,聖賢垂訓,莫非教人去人慾而存天理之方,若《五經》、《四書》是已。吾惟欲去吾之人慾,存吾之天理,而不得其方,是以求之於此。則其展卷之際,真如飢者之於食,求飽而已;病者之於葯,求愈而已;暗者之於燈,求照而已;跛者之於杖,求行而已。曾有徒事記誦講說,以資口耳之弊哉!
我所強調的考證於古訓的意思就是: 聖賢諄諄教誨,無不是教人去私慾而存天理的方法,比如五經和四書就是。我真心想要去除我的私慾,存養我的天理,卻找不到方法,所以在此尋求,那麼打開書本的時候,就象肚子餓的人想要吃飯一樣,迫切地想吃個飽;就象得病的人需要葯一樣,迫切地想得到痊癒;就象處於黑暗中的人需要燈一樣,一心追求光明;就象坡腳的人需要拐仗一樣,只想企求行走。(求道之人一心想存養天理去人慾)哪裡還會有依靠記憶背誦的講述解說,將義理流於口耳這樣的弊病呢。
先生這一段提醒我們,學習聖人之道,關鍵是要學存天理,去人慾的修行方法,「飢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如果我們沒有讓自己覺悟的極度渴望,沒有對成聖成賢的執著追求,必然會止步於口耳之學。
入於腦,則流於口耳;入於心,則顯於行動。方法是用來踐行的,不是用來討論辨析的;境界是用來印證的,不是用來指責和炫耀的。
夫立志亦不易矣。孔子,聖人也,猶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立者,志立也。雖至於「不逾矩」,亦志之不逾矩也,志豈可易而視哉?
立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孔子是聖人,仍然說「我十五歲開始有志於學習,三十而立」。此處的「立」,指的就是「立志」。儘管最後達到了「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也是指志向未曾有所偏離,立志這件事,怎麼可以等閑視之呢?
先生用孔聖人的話來舉例,說明立志並不是一件簡單和容易的事。說它不簡單,是因為志向不會憑空而來,孔聖人也是經過了十五年的學習,有了人生的覺醒,才最後確立的志向;說它不容易,是因為志向一旦確立,這便是一條不歸路,不能回頭,不能退轉,更不能偏離軌道,無論多少艱難險阻都不能放棄,需要我們用一生來執著追求。
夫志,氣之帥也,人之命也,木之根也,水之源也。源不浚[jùn]則流息,根不植則木枯,命不續則人死,志不立則氣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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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心友將修習中的問題和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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