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醫隨筆》卷六之讀《傷寒論》雜記
三陰三陽者,陽經為陽,陰經為陰,此以外言之也;五臟為陰,六腑為陽,此以內言之也。
在外者,又以寒傷營,在脈中者為陰;風傷衛,在脈外者為陽。在內者,六腑又以胃為陽,大腸為陰,膀胱為陽,小腸為陰,膽為更陰也;五臟又以肺為陽,心、脾為陰,肝、腎為至陰也。《內經》以脾為至陰。
三陽亦有里證,三陰亦有表證。在表者,無論陰陽,多在足經見證,在里則手足俱有矣。陽明承氣,攻大腸非攻胃也,豈有燥屎而在胃耶?太陽抵當,攻小腸,非攻膀胱也;膀胱果有蓄血,當如血淋,而小便不利矣,何得小便利而反大便黑耶?且其證兼見昏昧、譫妄如狂者,心證也;心與小腸脈絡相通,故氣相通也。
陶節庵謂∶傷寒至沉脈,如分陰陽。意謂邪在三陽之經者,脈皆浮也。至脈沉,則有三陽之里,與三陰之經矣。然浮而無力無神,乃陰虛之極,比邪陷於里,以致里實者,更屬危險。張景岳重論此義,最為有功,正不得謂陰脈皆沉,而浮必無陰也。
三陰皆有吐利、四肢逆冷證。蓋邪入三陰,非遽入臟也,必先動於腑。寒邪在腑,故變見諸證,若動臟,即死矣。《靈樞》曰∶邪中於陰,則溜於腑,是也。且吐屬胃,利屬大腸,四肢屬脾,故邪入三陰,最重脾胃,脾胃不敗,邪雖入里,易治也。
膽為清凈之腑,無出無人,故禁三法。然所謂足少陽證者,以其經也,經氣豈無出入耶?若入里,則不必在膽,而在三焦矣。三焦屬氣,雖不似抵當、承氣之有形可攻,而升降調氣之法,於膽猶遠,於三焦最切,故大柴胡亦加入攻葯者,為三焦設也。故丹溪《脈因證治》謂少陽禁三法,亦宜三法。
三陰下利,與陽明之燥實對看。三陰大便寒實,即為陰結,三陽下利,即為協熱。然則豈無寒利耶?曰∶寒利即三陰也。
外淫有六,而仲景以傷寒名論。方中行、張隱庵必以三陰三陽屬於六氣,大謬。謂講明此書之理,即通於治六氣則可耳!然自古及今,未見有此通人也。
傷寒邪在表,則分六經;入里,則亦分三焦。吳鞠通謂溫病分三焦,傷寒亦何獨不分三焦?是矣。而不言在表在里,語欠分曉。
少陰一經,賅左右腎,為水火同居。寒邪與水合氣,而火為所抑,故脈沉細,但欲寐,陽抑而不得伸也;火抑而又常欲伸,故常有心煩欲吐之象也。或曰少陰入里,即通於心,其心煩者,非即心證耶?不知寒邪果入心,必至昏迷不寤矣,何得尚有煩也?其心煩者,乃下元真火為寒邪所抑,不得抒發,但能一線直上,以擾包絡之氣也。
心不受邪,惟少陰一經不入手,以手厥陰心包絡代之。包絡者,心之外宮城也。婦人熱入血室之證,即男子熱入心包之證,驗之屢矣。仲景於熱入血室,治以小柴胡。葉天士於此證,獨忌柴胡,非無見也。徐靈胎譏之,未免孟浪。細思此證,與小柴胡何涉?仲景此方,蓋治少陽之熱感於心包者,熱入心包,身靜不欲動,神昏譫語,其邪氣實者,亦或躁擾如狂,皆熱證也。何以無寒入心包絡證也?蓋心包雖代心君受邪,究為純火之臟,與神明之主只隔一間,若寒水賊邪上犯,必是火衰神去,其竄入心臟,致人於死,頃刻間事。故中寒傷心之證,其死極速,不及施救。傷寒之邪,不及中寒之猛,不得遽入心包,必待化熱而後熏蒸漸漬,同氣相召矣。故有熱入血室,無寒入血室;有熱入心包,無寒入心包也。非無也,有之則死。如吐利、惡寒、身蜷、四逆、煩躁,即心陽之漸熄也,而況其卒中者耶!大便閉結,亦有潮熱、譫語、神昏不識人之證,全與熱犯心包無異者,以其皆是熱在血分也。當以脈辨之∶心包熱者,左寸脈必緩而滑;大便閉者,右尺脈必長而實也。又少陰病,咳而下利,譫語者,以火劫汗故也,小便必難;又傷寒脈浮,以火劫汗,驚狂,起卧不安者,救逆湯主之。此二者,皆強汗亡陽之證。汗為心液,心液虛,不能養神故也。大抵譫語,總屬於心神迷亂之所致,但有邪氣正在包絡者,有邪氣感動包絡者,邪之虛實不同,病之微甚有別。即如肝乘脾,腹滿,譫語,寸口脈沉而緊,名曰縱,刺期門,亦以邪氣有與心相感者也。
傷寒傳經,有此經之邪延及彼經者,有前經之邪移及後經者。合病、並病,皆邪氣實至於其經也。更有邪在此經,而兼見彼經之證者;邪在陽經,而兼見陰經之證者。邪氣未入,證何由見?蓋人身經絡相通,一氣相感,雖有界畔,終難板分。如少陽病,脈浮大,上關上,但欲眠睡,合目則汗,此少陰心證也,心氣不任少陽之疏泄而然也。此氣之所感,非邪由少陽已入心也。他經此類甚多。氣相感者,大抵寒從寒、熱從熱,寒多感於肺、腎,熱多感於心、肝,所謂同氣相求也。其與傳經證候,虛實微甚之間,自有辨別。有先感而邪因傳之者,有先感而邪亦終不傳之者,前人於傳經之說,刺刺不休,皆未發明及此,豈以淺不足道耶?王勛臣極詆分經之謬,是又但知氣之相感,而未知有形之邪氣,固各有界畔也。
《傷寒》、《金匱》中,每為死證立方,此義最可思。
傷寒有證異而治同,如自利不渴屬太陰,自利而渴屬少陰,皆用四逆溫之;有證同而治異,如陽明自利,腹痛者,此內實也,宜下之;太陰為病,下之則胸下結硬矣。究竟同者必有其所以同,少陰渴而用四逆者,以其小便色白,下焦虛寒,太陰不渴,亦以其臟寒也;異者必有其所以異,腹痛宜下不宜下,一能食,一不能食也。讀書須從此等處,用心參校,自有會悟,然必先逐條熟讀,方可如此;否則拋荒本義,彼此錯綜,徒亂人意。
嘗讀《至真要論》所謂勝至,報氣屈伏而未發也。因思凡治勝氣,必宜顧忌復氣,不可太過,反助伏氣為患也。不然,復已而勝,寧有止期耶?傷寒諸方,有寒熱合用、咸辛酸苦並投者,雖曰對證施治,亦未始非顧慮復氣之微意也。六經復氣,少陽、厥陰二經最甚。《內經》所謂火燥熱也。又曰木發無時,水隨火也。汗則傷陽,陰盛者寒起矣;下則傷陰,陽盛者熱生矣。且或汗之而陽愈熾,下之而陰愈深,以汗葯多熱,下藥多寒也。大法∶如火勝治以咸,必佐以甘酸,咸者正治,甘為子氣,導其去路,所謂瀉之,酸為母法,護其根基,防本氣受制之太過也;火之復為水,甘以制水,而酸又泄水矣,故火淫所勝,以酸復之。王注云∶不復其氣,則淫氣空虛,招其損矣。厥旨精微,讀《傷寒》者,必須透此。
治病必求其本。所謂本者,有萬病之公本,有各病之專本。治病者當求各病專本,而對治之,方稱精切。薛立齋一流,專講真水、真火,特治公本者耳!《傷寒》、《金匱》乃真能見病治病,故藥味增損,確切不移。讀者每於一方藥味,須一一從本證來源去路、本經虛實、子母本氣、標本勝復上,委曲搜求,確有見地,如自己出,他日自能獨出手眼,無俟扶牆摸壁,豈非快事!凡讀成方,須先揣摹方前所列之證,再看方中藥味主對,如有不協於心,盡可擬改旁註,以俟異日考正。《傷寒》、《金匱》中,有許多今人不能遵用之方,向來注者,皆循例解說,甚或穿鑿,求深反淺;惟舒馳遠能不諱所疑,然不自任不知,而必詆古人傳誤,未免訕上。
實則譫語,虛則鄭聲。然譫語亦有虛實。實者,陽明腑實證,協熱下利證,熱入血室證,太陽蓄血證;虛者,如過汗亡陽,過下亡陰,《內經·評熱論》所謂汗出不衰,狂言失志者,皆是。乃五臟之津液乾枯,臟體燥熱,神無所養也。經曰∶津液相成,神乃自生。津虛,故神憒也。鄭聲者,邪聲也。舊解謂鄭重也,尾聲重濁。此實也,非虛也。凡氣虛者,發語之始,其聲如常,及其中、末,氣有不續,聲忽轉變如他人,語不似其人平日之本聲,故曰邪也。
六經篇首,皆列中風脈證一條,是藉以襯明傷寒之脈證也。蓋中風間有不挾寒者,而傷寒則必因於風,風力挾寒傷人,極重者為中寒,次為傷寒,輕即中風也。可見六經有中風表證,即皆有傷寒表證。陶節庵直中之說,詎為杜撰?況《內經》更有中陽溜經,中陰溜腑之明文耶!但風寒初傷在經絡,雖屬於陰,在病氣仍屬於表,其治法總不外溫散。太陽篇中六經初傷之證具在,可按而考也。
傷寒一病,初起多同於中風,死證多類於中寒。
《傷寒》一部書,只有寒死證,無熱死證。白虎、承氣,本非死證也。若溫病,則反是矣。
「反」字有數解∶不應也,卻也,復也。如弱反在關,濡反在巔,只是語助,俗言卻也。當不能食,而反能食,乃不應也。如得之,反發熱,脈沉者,麻辛附子湯,謂既始得之,復有發熱表證,雖脈沉,亦宜汗法也。讀者當隨文生義,勿執一而例百。
《傷寒》全論外感,《金匱》亦有外證。不見一方用羌活者,何也?即風濕,亦只用麻黃、薏苡、附子、白朮、黃 、防己。
諸家皆言六經每篇有提綱,其後凡渾言某經病者,即某經提綱所列諸證也。然太陰病,脈浮者,可發汗,宜桂枝湯。若果腹滿而吐,食不下,自利益甚,時腹自痛,純屬陰寒內證,可僅據脈浮而用汗耶?此等更須參詳,讀書固不可執一而例百也。
寒極反熱,熱極反寒,此化氣也,真假勿淆,前人辨之矣。至於所以反熱、反寒之故,訖無發明。若謂寒邪在內,而逼人身之熱氣於外,似於寒極反熱之義,未甚切矣。竊思寒極反熱者,若果外見面赤、唇紅,尚是真陽外越,僅可謂之假熱;惟外無熱象,而燥渴索飲,漱水不咽,小澀大秘,時下微溏,此乃陰寒內結,微陽欲熄,不能運化津液以潮於經絡臟腑,所謂水冷成冰之寒燥也,此真反熱者矣。熱極反寒者,若因腠理開泄,衛陽不固,尚是正氣內怯,僅可謂之假寒;惟熱邪涌盛,奔逸於經絡臟腑之中,內外津液全為灼干,氣管全為槁澀,熱邪奔迫不利,如人之疾趨而蹶者,壅積而不得四達,此真反寒者矣。前人於此等治法,每以回陽泄熱,約略立言。殊不知治假熱者,引火歸元;治反熱者,溫化津液。豈可固耶?治假寒者,生津益氣。治反寒者,生津泄氣∶豈可同耶?假寒、假熱,為虛氣之遊行,猶有此二氣也。反寒、反熱,為虛象之疑似。其寒也,正其熱之極;其熱也,正其寒之極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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