尷尬的討伐:乾隆帝兩征金川

首征金川乾隆九年,川藏大道上的大清政府軍三十六人遭遇強盜,被扒了個精光。川陝總督慶復在毫無具體證據的情況下,指認這次搶劫是瞻對部落(今四川新龍縣)的康巴漢子乾的,理由是他們熱愛搶劫。乾隆十年三月,乾隆帝決定用兵討伐瞻對,這是他即位後的第一場戰爭,他需要用一場戰爭來敲打一下川西高原上數十位土司。

新龍縣境內的雅礱江峽谷一切似乎跟預想的一樣。乾隆十一年四月,慶復奏報攻克瞻對,土司班滾被戰火燒死。雖然沒能生擒匪首,但旗開得勝也算不錯的結果。然而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慶復的把戲瞞得過天邊,卻瞞不過眼前。在四川,大家都知道,清軍在這大半年被打得東躲西藏,連半場像樣的勝利都沒拿下。最後慶復不得不賄賂瞻對土司班滾,雙方約定停戰,班滾讓出一個寨子給慶復燒,班滾三年不得出頭。於是才有了上述「捷報」。一旁看戲的大金川(四川金川縣)土司莎羅奔聞訊狂喜,原來朝廷也不過如此。瞻對戰事平息後,莎羅奔立即派兵四面出擊,進犯其他各土司,大有摧毀清王朝邊疆土司管理體系,一統川西高原之勢。大清王朝得亮亮真本事了。乾隆十二年三月,乾隆帝宣布討伐大金川,曾被他譽為「西南保障」的雲貴總督張廣泗受命入川指揮三萬大軍出征。張廣泗志得意滿地來到四川前線,他覺得憑自己的功績,下一步必將是入京為相,金川一戰是皇帝的考驗,只要成績合格,他將就此扶搖直上。

乾隆帝戎裝像「臣自入番境,經由各地,所見尺寸皆山,陡峻無比。隘口處所則設有碉樓,累石如小城,中峙一最高者,狀如浮屠,或八九丈、十餘丈。甚至有十五六丈者,四圍高下皆有小孔,以資瞭望,以施槍炮。險要尤甚之處,設碉倍加堅固,名曰戰碉。」這是張廣泗給乾隆帝的戰前分析報告節選。他著重描寫了對當地碉樓的初步印象,提醒乾隆帝別把事情想得太簡單,趕緊再弄點人手錢糧過來。另外,張廣泗還捅出了瞻對真相,而且班滾根本沒有遵守三年不出頭的約定,仍然在他的老巢瞻對活躍著。乾隆帝羞怒交加,處死了慶復,又給張廣泗加派兩萬人馬,要求他必須儘快攻破金川,挽回顏面。然而碉樓成了清軍的最大障礙。張廣泗挖地道、用地雷炸、挖牆孔、用火炮轟等辦法挨個試了個遍,白白死了不少人,卻毫無作用,金川石碉巋然不動。

金川縣馬爾邦碉樓好一番折騰無果後,金川士兵開始反擊。乾隆十二年九月,他們鬼魅般出現在各路清軍的側後;十一月,金川軍在馬爾邦殲滅清軍三千餘人。從此,清軍陷入被動,張廣泗束手無策,只好找乾隆帝報銷損失,並保證明年夏秋完成任務。乾隆十三年三月,皇帝的髮妻富察皇后在東巡途中病逝于山東德州。皇帝的心情陰暗至極,觸到霉頭的官員個個動輒獲罪論死,長時間徒勞無功的張廣泗令乾隆帝喪失耐心。四月,他派首席軍機大臣訥親前去督戰,督促張廣泗執行速戰速決的戰略。六月,訥親與張廣泗會合。雙方交流不暢,訥親動輒抬出皇帝旨意,氣得張廣泗交出了指揮權,讓訥親親自披掛上陣。訥親按乾隆帝的意圖部署萬餘兵力猛攻,意在迅速犁庭掃穴。但結果卻是,金川軍只用了十幾天時間就讓參戰清軍死傷大半。乾隆帝的臉羞紅了。訥親的確執行了自己的部署,結果沒做成示範,反而成了笑柄。閏七月下旬,清軍遭到幾十個金川兵襲擊,三千人馬立時烏泱泱地一鬨而散,發生嚴重踩踏,莫名其妙地死了好幾百人。「聞之駭聽」——乾隆帝以這四個字結束了自己的批複,必勝決心也隨之動搖。沒幾天,敗報又來了,金川軍二三十來人襲營,殺傷軍士後搶走幾門大炮。看來真是打不下來了。這場並沒有什麼宏大戰略目標的小規模戰爭,竟耗去白銀近兩千萬兩,幾近國庫總額一半。且根據四川方面估計,若戰事延伸到明年,還要再耗費近千萬兩。乾隆帝知道打一場仗該是個什麼價位,面對這張明顯超標的收銀條,他心裡知道金川發生了什麼,無非是各級官員把軍費掏走,再把其他一些不相干的死賬爛賬扔進來。金川成了一個無底洞。乾隆帝無心核賬,那勢必又是一場能把自己逼瘋的大案。他只好降低目標,求個體面收場。在那之前,乾隆帝要先收拾讓自己不體面的人。九月,他令張廣泗、訥親回京受審。一年前來到金川時,張廣泗就預感自己很快會去北京,這下還真的如願了。乾隆十三年九月,乾隆帝任命小舅子傅恆代川陝總督,統金川軍務。傅恆並沒有馬上出發,乾隆帝還在給他準備更多的加持。十月六日,又升為大學士。九日,又兼了戶部尚書。乾隆帝還為小舅子額外準備了兵馬裝備錢糧。甚至還擔心那些兵痞不服,從自己的腰包里掏出十萬兩銀子,給小舅子拿去發紅包。

傅恆十一月,傅恆才從京城出發。送走小舅子,乾隆帝等來了張廣泗、訥親。不知是嘴尖舌利還是事實如此,張廣泗拒絕了乾隆帝扔過去的所有黑鍋。不替皇帝背黑鍋就只剩下一個結局——十二月十二日,曾經的「西南保障」被砍了腦袋。訥親更慘。乾隆帝讓他帶著他家祖上、開國功臣遏必隆的佩刀一起回金川,勒令訥親在軍前用祖上的寶刀當眾抹了脖子。十二月十八日,傅恆抵前,開始與金川講和。乾隆十四年正月初一,乾隆帝也正式宣布:今朕已洞悉局勢,決定收局!二月初五,講和成功。大金川歸還佔據其他土司的地盤,朝廷也赦其罪狀。第一次金川戰爭就這樣稀里糊塗的結束了。大清朝本想秀一秀肌肉,結果卻秀出了一身贅肉。再征金川二十三年後的乾隆三十六年,風雲再起。大金川土司索諾木夥同小金川土司僧格桑,侵犯周邊各土司,乾隆帝終於找到機會,新賬老賬一起算。此時,清朝國力進入鼎盛,清軍戰鬥力看似恢復不少,新一代將領也似乎成長起來;而金川方面,除大小金川變成了盟友,以及某些土司有所更替外,看不出別的變化。這給了乾隆帝算總帳的信心。乾隆三十六年十月,皇帝向大小金川宣戰,理藩院尚書溫福率軍五千兵分三路,先打小金川。第二次金川戰爭剛一開始,清軍就陷入添油戰術的泥潭,戰局疲沓不堪。經過多次添兵添糧添裝備,糜集在金川戰場的兵力很快過萬,軍費也突破千萬,超過第一次金川戰爭的規模。一年後的乾隆三十七年十二月,清軍才拿下小金川,土司僧格桑逃往大金川。戰略計劃的第一步總算完成,清軍開始向大金川挺進。然而不知出於何種考慮,從小金川到大金川的150公里路程,溫福率軍竟然走了半年。也許他的確有什麼計謀要實施,但兵貴神速,長時間無所作為,不管多麼高深的計謀,都必定被敵人參透。溫福此舉,無異於作死。公元1773年,乾隆三十八年六月初一,金川反擊,襲取清軍後方營寨,切斷清軍前線總指揮部木果木(今四川省金川縣卡撒鄉布達村)退往內地的後路。

金川縣卡撒鄉衛星地圖為防止金川細作混入大營,溫福下令關閉木果木各處營門,連前來送糧食的運輸隊也不準入內。六月七日,門外的運輸隊聽聞金川兵前來的傳言,扔下糧食一鬨而散。草木皆兵的溫福竟不準營內士兵出門撿糧。六月九日夜,清軍士兵悄悄打開小門出去撿糧。此時,早已埋伏在外的金川兵趁虛而入,清軍見敵,心膽俱裂,各級軍官趕緊開溜,無人組織防禦,堂堂大清王朝兩萬多號兵士,在哭喊聲中全線崩潰,相互踩踏,一片混亂。一夜間四千人陣亡,其餘盡皆逃散。木果木大營中糧米、戰馬、軍火裝備全部損失,合計估值白銀三十萬兩。溫福也死於亂軍之中。敗報至京,乾隆帝悲嘆:國家百餘年用兵多矣,從無此事。遇襲是戰爭常事,在被突襲後應該從容不迫地轉入戰鬥狀態,順暢地組織防禦,再視戰況發展選擇撤退或反擊,這是一支正規軍隊應有的基本素養。但金川戰爭中,清軍遭遇突襲後自亂陣腳,一觸即潰,繼而產生一發不可收拾的恥辱性失敗戰例已不是一兩次。為什麼?因為清王朝的士兵不是職業軍人,清王朝的軍隊也不是真正的正規軍。他們缺乏軍事素養,除非在絕對優勢下,清軍能取得一些理所應當的勝利,否則單拼戰鬥力,當時的清軍在任何一處戰場上都難求一勝。清軍分為滿人的八旗軍和漢人的綠營軍。八旗為主導,多由中央直轄;綠營為主體,多由地方節制。八旗軍衰頹後,綠營成為清軍中堅。清王朝一省的綠營兵,分提、鎮、協、營四級,營為基本單位。但一個營的兵員,平時也不駐紮在一起,而是被拆分為各種汛、塘、卡、哨等單位,多以十幾個人為單位集中一處。史學家茅海建先生指出:清軍不是一支純粹的國防軍,而是同時兼有警察、內衛部隊、國防軍三種職能。其中國防軍的色彩最淡,警察的色彩最濃。中國古代沒有內衛制度,軍隊兼職維持社會治安,保持政治穩定。但是軍隊本身也是潛在威脅,所以高度分散的駐軍,有利於監視民眾,也有利於分解軍隊實力。但分散的軍隊不利於機動作戰,也不可能進行統一的軍事訓練,貫徹一致的戰略思想、戰術操作等。一旦遭遇戰事,從各處抽調來的士兵,帶著各自不知哪裡學來的古怪作戰方式,亂鬨哄地湊合到一起,號令不一,動作不齊,再配上一個臨時的、甚至連刀劍都沒見過的統帥,還哪裡談得上什麼戰鬥力?

與金川戰爭同時期的普魯士軍隊在戰爭進行中依然隊列整齊乾隆帝征討金川的同時,西方世界有普魯士國王腓特烈,俄國女皇葉卡捷琳娜,奧地利特蕾莎等梟雄龍爭虎鬥,華盛頓在北美摩拳擦掌,拿破崙在法國韜光養晦。世界軍事將在他們的引領下完成近代化變革。所謂軍事近代化,不光指武器裝備的火器化,更重要的是通過統一的軍事訓練,達成整齊劃一的軍事紀律的正規化,讓萬眾一心真正成為軍隊的基本素質。木果木之戰體現出清王朝軍事已全面落後於世界大潮,可惜這一點直到鴉片戰爭之後才有人開始有所意識,而要形成全面共識,又是鴉片戰爭多年之後的事了。木果木之後,數萬清軍面臨全線崩潰,收拾殘局的任務落到了順位遞補統領全軍的大將阿桂身上。阿桂辦事靠譜,親自斷後掩護主力撤至安全地帶,在兵敗如山倒的危急時刻,扼制了局勢的全面崩塌。乾隆帝抓住阿桂這根救命稻草,正式任命他為定西將軍,指揮接下來的金川戰事。

阿桂木果木之後,大金川沒有追擊,而是借著勝勢主動向清軍請和,阿桂也借勢拖延。清軍稍退,各路土司與大小金川之間的矛盾立即爆發出來,大小金川之間也發生了內訌。如此一來,阿桂的心中有了把握。為求穩妥,阿桂向乾隆帝求援。乾隆三十九年底,新增九百萬兩軍費到位,數千八旗精銳以及萬餘各地綠營兵集結完畢。清軍已近十萬,是大小金川總人口的三倍有餘。這樣的戰局,就算清軍的戰鬥力再差,也不至於打不贏這場戰爭了。阿桂穩紮穩打,步步為營,終於把刀尖逼到了金川的咽喉。公元1775年,乾隆四十年八月十五,清軍攻克大金川土司官寨勒烏圍,拼下一場決定性的勝利。乾隆帝在捷報上批複,「嘉悅之外,幾欲垂淚……」這場遲到了二十多年的勝利,皇上盼得都快哭了。攻陷勒烏圍之後,阿桂再接再厲。公元1776年,乾隆四十一年二月初四,清王朝攻克大金川的最後據點噶拉依。歷時四年,陣亡萬人,耗費軍費六千二百萬兩的第二次金川戰爭,以清軍慘勝告終。戰後殘局金川之戰後,乾隆帝著力加強清王朝在川西北的統治力,設立成都將軍管理川西日常軍務,在大小金川屯田駐軍,實行改土歸流,歸屬四川省管轄。這片嘉絨藏族的聚居地,連接川甘青藏、中國西南與西北交接處的戰略要地,終於納入了清王朝的有效管轄,最終成為今天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的雛形。而在文化上,面對當時嘉絨藏族地區包括藏傳佛教各大門派,以及苯波教在內五花八門但都與漢文化牽連甚少的宗教信仰,乾隆帝只能借力於西藏,他要求達賴喇嘛向當地派遣僧人,用在清王朝控制下的藏傳佛教格魯派統一當地宗教。當時的藏傳佛教格魯派處於清王朝嚴密控制下,乾隆帝對於這一制度安排沒有什麼擔心。此舉造成了金川在經濟依賴內地,在政治上從屬內地,卻在文化上心向拉薩的詭異局面,這種情況也同樣影響深遠。無需為此責怪乾隆帝,畢竟他所經營的是一個古典王朝,而不是現代國家。政治安全是古典王朝的首要考量,社會其他目標與王朝安全發生衝突,就會被棄之不顧,甚至招來刻意扼殺。著名藏族作家阿來先生指出:中國人喜歡說康乾盛世中國疆域如何廣大,但在開拓的疆土上,不促進社會進步,沒有新思想的萌生髮展,沒有在這些疆土上培養起碼的國家認同,朝廷拿不出銀子維穩時,這些疆域便只剩下得而復失一條道路。乾隆盛世下,清王朝拿得出銀子。第二次金川戰爭六千萬兩白銀的軍費,相當於乾隆朝中期國家一年的財政收入。這場戰爭就像是拿一萬塊錢買了一包鹽,鹽當然得買,家裡沒有鹽不行,但這樣的鹽,總共能買幾包呢?每次買鹽都要這麼多錢,買不起的時候怎麼辦呢?大清朝的軍隊是否戰鬥力已嚴重下滑?大清朝合格的將領是否已經鳳毛麟角?如此大規模的軍費消耗,大清朝的官府是否存在貪污腐敗?這本是些值得深思的問題,但乾隆帝卻沒有深思,畢竟這場勝利來得太不容易。乾隆四十一年四月二十八日,乾隆帝在午門外舉行莊嚴的獻俘儀式。阿桂朗聲奏捷,乾隆帝淡定揮手,大金川土司索諾木等人被拖到菜市口凌遲處死。一切似乎光輝結束。

平定金川得勝圖此後,阿桂到軍機處上班。在那裡,他結識了一個還不到三十歲就和自己一樣也剛剛被提拔為軍機大臣的年輕人,名喚鈕祜祿·和珅。大清朝拿不出銀子辦事的日子,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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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工
乾隆怎麼好意思說這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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