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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樣年華》里的愛情,究竟是如何發生? | 劉起專欄

愛是如何發生的?

《花樣年華》提供了一個關於愛的發生學的最好文本。

影片三十分鐘時,兩個落寞男女,終於揭示出了他們心照不宣的秘密——他們被伴侶遺棄了。接下來一句台詞,「不知道他們是怎麼開始的?」開啟了這個追尋秘密的旅程,也將他們自己捲入另一個秘密。

但王家衛似乎不想過早揭示這個秘密——愛是如何發生的。他用一種迂迴、曲折、複雜的手段,隱藏了愛發生的確切軌跡,最終卻將故事中的人物、故事外的我們,帶入愛的秘密之中。

王家衛談到這部電影時說:「我已不想拍有關一段愛情的故事,因為結局只有兩個……太悶,毫無驚喜。我最感興趣的是劇中人在這個故事的處境中的行為,如何保守秘密及分享秘密。」

從《花樣年華》被刪除的四個段落(共計30分鐘)來看,也許王家衛並不是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如何處理這個婚外戀故事。但到電影完成時,他一定非常確定了:呈現一個欲言又止、含蓄壓抑的情感故事。

在這個故事中,所有關於愛的言語表白、愛的肢體動作,對王家衛而言,都顯得太露骨太粗鄙。他將愛情過程中一切清晰的、有跡可循的、有實體性的行為,都隱藏起來了。

被刪除的段落都是愛情的實體性行為。比如<2046房間的秘密>一段,兩人試圖模仿他們出軌的伴侶密會和上床的場景,周慕雲也向蘇麗珍表白。<70年代>,周慕雲女友去找蘇麗珍、嫉妒周慕雲對蘇麗珍的念念不忘,周與蘇在麵攤再次遇見。<不為人知的重逢>則是多年後兩人在吳哥窟偶遇的場景。

這些被刪除的段落,使這段婚外戀,從一個深情糾結的陳腐情慾故事,變成「發乎情、止乎禮」的詩意故事。

那麼,如果沒有表白、肢體接觸,又如何能確定,愛曾經發生並結束了?

《花樣年華》中,王家衛找到了一種微妙的敘事載體——排演。

排演在古典敘事電影中較少出現,因為電影本身就是一場演出,因此,在電影中設置戲劇排演,多少會打破敘事的透明性幻覺,讓觀眾意識到自己在看的也是一個虛構的故事。

帶有後設(meta)意味的排演經常出現在法國新浪潮那些現代主義的電影中,比如雅克·里維特和瑪格麗特·杜拉斯,這種排演是一種自反性的敘事策略,也是為了刻意打破古典敘事電影的幻覺性。

電影中出現了三次愛的排演,男女主角借排演來重複╱重現他們無法知情的一面——另一對戀人出軌的情節,以及他們自己的內心。

第一次是周慕雲與蘇麗珍模擬對方出軌伴侶的調情,以此追問他們是怎麼開始的。

第二次是周慕雲假扮蘇麗珍的老公,與她模擬出軌被發現的攤牌對話。

第三次是周慕雲與蘇麗珍虛擬兩人的分手與告別。

排演將兩人開始的猜測、後來的慾望,變成一種實體性的可見行為。排演具有多重意味,既是一種角色扮演,能以別人的身份演出故事;也是虛假的、非正式的演出。

排演增加了敘事文本的複雜性與曖昧性,將周慕雲與蘇麗珍情感的發生,變成一次語焉不詳、虛實莫辨、假戲真做的演出。

因為排演的假扮性特徵,周慕雲與蘇麗珍的關係,變得異常曖昧。排演調情場面,直接表現別人的愛情,卻間接隱藏/暗示自己的感情。而蘇麗珍只有在排演時,才能那樣風情萬種,當排演中止,她就又變回一個含蓄沉默的東方女人。

這三次排演,分別對應了愛的發生/愛的破裂/愛的結束。

在周慕雲和蘇麗珍情動過程中,二人最近的一次接觸是周在計程車里試圖握住蘇的手,但一觸碰就分開了。因此,對白和肢體動作在兩人愛的關係中,是缺席的。

但在三次排演中,對白與身體都實實在在的發生著作用。第一次蘇麗珍用手指挑逗周慕雲,第二次蘇麗珍打了周慕雲耳光,第三次兩人擁抱在了一起。

三次排演的主體不盡相同,周慕雲與蘇麗珍分別在扮演別人、扮演別人和自己、扮演自己。

也因此,三次的視覺呈現也完全不同。第一次排演是牆上的影子先出現,接手的特寫,然後才是兩人的正面鏡頭。第二次排演,鏡頭中是蘇麗珍正/側面(扮演自己)、周慕雲則是背影(扮演蘇麗珍的先生)。

第三次排演他們自己的離別,蘇直接進入鏡頭,鏡頭橫移後周也入鏡。扮演別人時,影子和背影,就像是景片上映出的他們所扮演的那一對缺席的情人。

前兩次並沒有預先告訴觀眾是排演。因此,在第一次觀看時,很容易誤以為兩人真的在調情。當周慕雲說「今晚不要回去了」,蘇麗珍回答「我老公不會這樣說的」。

觀眾才醒悟到這是兩人在模擬那對不在場的情人,但即便是扮演行為和虛擬情境,那些對白、細微的肢體語言,依然生髮出一種曖昧氣息和情慾味道。

而周慕雲與蘇麗珍各自的伴侶始終沒有正面出現在鏡頭中,就是為了讓觀眾更能集中在周與蘇兩人雙重身分的演繹和演變上——兩人不僅在空間中上演自己的故事,也重現那一對戀人的出軌故事。

鏡頭巧妙地通過遮蔽等手法,帶來一種偷窺感。周與蘇兩人配偶的不倫戀情沒有被呈現出來並被觀眾偷窺,於是,觀眾偷窺的慾望與對不倫的想像,便會落在周與蘇身上——視點、慾望和想像發生了錯位。本來沒有發生什麼的兩人,在有偷窺意味的被遮蔽鏡頭中,變得曖昧起來。

然而,弔詭的是,雖然周慕雲與蘇麗珍試圖藉由一次次排演破解伴侶出軌的秘密,探詢愛是如何發生的,但他們最終依然無法確認,感情是在哪一個瞬間發生的。周慕雲說坦白「我一直想知道他們是怎樣開始的,現在我明白了,原來很多事情都是這樣。」

狡黠的王家衛,在迂迴、漫長的探詢之後,依然沒有透露這個秘密——愛是如何發生的?或者說,他不是守住了這個秘密,而是這個秘密根本無解。

《花樣年華》中交錯、對倒的美學形式,來自於劉以鬯小說《對倒》的敘事結構。《對倒》以雙線並行發展的敘事手法,講述各懷心事的一男一女在中環的漫遊,交替呈現兩人,並最終在夢境中安排一次相遇,形成一種獨特的雙線格局。

《花樣年華》中包含三對人物關係,周慕雲與蘇麗珍、出軌的那對戀人、老闆與太太情人。這三組人物,形成了一個互為映像的鏡像關係。

《花樣年華》一開始,迅速點出人物之間交錯對倒的關係。兩家人同一天搬到租屋的隔壁,在混亂的搬家過程中,工人們不斷錯搬了兩家的傢具、高跟鞋和書。這個交錯的互換行為,也多少暗示了後來兩對伴侶的拆解重組。

接著打麻將一場戲,更加曖昧的暗示出四人關係的重新排列組合。在升格放映的慢速鏡頭中,伴隨著梅林茂的夢二主題音樂,周太太入鏡,蘇麗珍(陳太太)起身為她讓出空間,周太太輕盈的從陳先生身後滑過,空間的狹小使她的手臂無限接近陳先生後背,接著周慕雲從空間中出鏡。

在這一個鏡頭中,就交代了整個故事——蘇麗珍的起身與周慕雲的離開,為各自的伴侶讓出了情感的位置。

這些人物身份、情感關係的交錯、互換、對倒,正是來自於敘事中的鏡像結構。

在整部電影的鏡像結構中,王家衛只呈現出雙重結構的一半(周慕雲與蘇麗珍),另一半(周太太和陳先生)始終是缺席的。但通過幾次排演,用在場這一對去呈現不在場的那一對。

那麼,周慕雲與蘇麗珍是實體,而那對逃逸隱藏的戀人是鏡像?抑或猜測、模仿各自伴侶調情細節的周蘇二人,才是亦步亦趨的鏡中像?

周慕雲與蘇麗珍戀情的發生,始於對另一段戀情如何發生的追問與模仿。這就像是一種鏡像:在一面鏡子內外,是模仿與被模仿的關係,鏡中人永遠在重複鏡前人的動作。

或者也可以這樣理解:當周蘇二人在模仿、扮演不在場的那對戀人時,他們就是鏡中像。而隨著愛情不經意發生,他們自己故事一點點展開,他們就從鏡中像變成了鏡前人。

在虛擬分別的那場戲,蘇麗珍和周慕雲在排演一次訣別,扮演的是他們自己。然而,難道他們的虛擬分手,不是那一對戀人曾經有過的舉動。

那對不倫的戀人,想必也有過道德的愧疚、情感的牽絆而嘗試過分手吧?(周太太曾在電話里對陳先生說,你要是還沒告訴你老婆,就不用來找我了。那個在浴室哭泣的女人,就是決定分手的周太太)。

看到《花樣年華》的鏡像結構,也許就更容易理解為什麼那對出軌的伴侶永遠沒有出現正臉,只有背影和聲音?我們可以回想周慕雲與蘇麗珍在賓館合寫武俠小說的那一場戲。觀眾看到鏡子中蘇麗珍和周慕雲臉部的鏡像,但對於坐在鏡子前的蘇周二人,觀眾只能看見他們的背影。

與此同時,那對出走的情侶,他們出軌的情節在影片中也是空缺的,只有一個隱秘的細節,周太太打電話問,「有沒有告訴你太太?」

但是,另一條潛藏的敘事線(老闆與太太情人的關係),則處處呼應、解釋著空缺的情節。蘇麗珍給老闆的太太和情人買了同款的包包,老闆被蘇麗珍看出來他換了情人送的領帶,於是迅速換上太太的領帶去跟太太吃飯。

於是,在周慕雲與蘇麗珍第一次吃飯時,他們道出的蛛絲馬跡就是領帶和包包。可以說,老闆的出軌情事,正是那對未現身的戀人出軌情事的鏡像。

這種對倒、交錯的鏡像結構,不僅呈現在敘事中,也呈現在影片對稱的空間、重疊的時間上,其衍生和變化如此複雜和精妙,如影片中反覆出現的樓梯一般,層層疊疊,將敘事變得錯綜複雜。

影片中,有兩個關於愛的問題始終沒有被說出口。周慕雲在沒有被接通的電話一頭自言自語,「如果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蘇麗珍在2046房間默默哭泣,心中的獨白是「如果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帶我一起走?」

這兩個問題,就像是在鏡子內外,永遠無法匯合。

於是,愛的秘密在影片一次次亦真亦假的排演中,在交錯、對倒的鏡像結構里,變得撲朔迷離、語焉不詳。

《花樣年華》結尾,周慕雲將這個秘密埋在了吳哥窟的洞穴中。然而,那段戴高樂訪問柬埔寨的紀錄片,並沒有讓我想去分析這部電影所包含的隱秘的政治隱喻,反而讓我想起《傾城之戀》的結尾。

在那個動蕩的時空下,周慕雲想著的,依然是那個愛的秘密,不受變化莫測的時局、槍林彈雨的威脅。那個秘密與幾千年前留下的吳哥窟一起,成為一種絕對的東西,一個永恆的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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