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頓唐人街,被「9·11」強行拉進主流
底層華人的美國生存樣本
在海外各國星羅棋布的唐人街中,以紐約曼哈頓下城的唐人街地理位置最為得天獨厚。從這裡步行到華爾街、世貿中心只需要一刻鐘,坐地鐵去時代廣場和帝國大廈,也不會超過20分鐘。
但長久以來,唐人街都默默躲在美國主流社會之外。不管幾條街之外,流行的是微軟、蘋果還是谷歌,曼哈頓唐人街仍然固守著依靠廉價勞力的成衣業、餐館和小商鋪。人們常常覺得唐人街滯後於美國現實「至少半個世紀」。
當然,到自由女神像、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遊覽的人,如果時間有餘也會來這裡,吃一吃不那麼地道的中國菜,流連於小商鋪里的古怪且廉價的花鳥魚蟲,可這彷彿只是為了品味遙遠的中國的「過去時」。這裡唯一與潮流同步的是那些山寨的名牌包。
十年前,世貿中心雙子座遭到飛機撞擊,曾經聳立的建築物瞬間化作煙塵,厚厚地落滿了唐人街。
突如其來的悲劇改變了美國,改變了世界,甚至也改變了唐人街的「固守」。長期自成一體的華人社會學著政府部門打起了交道,嘗試與主流社會談判,用手中的選票參與美國政治。
「可以說,那個屬於曼哈頓唐人街的天平,在過去十年間分明向美國主流社會傾斜了。」紐約資深媒體人彭廣揚說。
如果你覺得它不像美國,更不像曼哈頓,更像中國某個二線城市,那就對了。因為這裡是曼哈頓的唐人街。 圖中是老唐人街,如今已成為越南人的天下。而法拉盛則實為唐人街中的唐人街。 (南方周末記者 王軼庶/圖)
「必須要跟政府打交道了」
在紐約官方2010年的統計中,華埠約有華裔3萬,但如果加上非法移民,各方私下裡估計華人應不下10萬。從幾個拖著辮子的前清移民開始,到成為北美最大、包含幾十個街區的龐大區域,曼哈頓唐人街歷經160載,今天更經常被稱作「中國城」或「華埠」。除了溫和的孔子像,華埠的地標還包括一尊堅毅的林則徐像。
華裔中七成僅有高中文憑,三分之一生活在美國最低收入線之下。新移民的美國夢大多依然是從「兩館」起步,所謂「男進餐館、女進衣館」,有積蓄後獨立經營。
報章用「危機時刻」、「轟然倒地」來刻畫唐人街在恐怖襲擊後的處境。由於遊客銳減,餐館難以為繼。「老正興上海菜」在「9·11」前每月有著10萬美元的營業額,「9·11」發生後的幾個月入不敷出,店裡一下子裁掉了8人。
而衣館的衰敗似乎來得更早。上海人司徒偉強1989年來到紐約,干著《北京人在紐約》劇中姜文一樣的「職業」:車衣廠老闆。司徒偉強對九十年代充滿了懷念。他的衣廠那時日產五百條裙子,每件10美元售出,便可坐享三成利潤。
車衣廠在20世紀最後的幾十年中,是紐約唐人街的經濟支柱。想起當年500車衣廠2萬餘華裔女工在中午涌到街上吃飯購物的場面,中華總商會主席於金山至今唏噓不已。
但進入21世紀後,中國、印度和加勒比國家的更廉價勞動直接衝擊到了唐人街。「9·11」則直接將華埠衣廠「打落谷底」。曼哈頓唐人街緊鄰紐約市政府和警察總局,「9·11」後交通封鎖近一個月,司徒偉強眼看著衣廠一家挨著一家關門。統計顯示,之後的一年,唐人街經濟損失超過11億美元,其中衣廠佔了近一半。
林方基是唐人街失業大軍中的一員。他跟很多依賴唐人街的華人一樣感受到了「9·11」帶來的絕望:沒有工作,生計堪憂。
美國政府對「9·11」在紐約的經濟災難進行了救助。世貿周圍被劃為第一重災區,而大部分唐人街(運河街以南的部分)被劃為第二重災區。內中的居民和商戶都可以獲得補償。
根據補償辦法,第一年政府給每個失業者發2500-5000美元不等的救濟。第二年每個居民發6000塊。針對小商業則賠償半年的房租、半年的生意上損失和2%營業額,並提供無息或低利息貸款。此外,受到災難影響的人也可以申請紅十字會等慈善團體的救濟。
但因為程序不懂、語言不通,信息不暢,或者僅僅出於尊嚴和恐懼,林方基身邊很多依靠唐人街的失業者沒能拿到災難補助。
商人們領取救助時遇到的麻煩是,他們過去總是用現金交易以避稅,而美國政府依稅單提供補償。很多商戶不滿也無濟於事。這裡長期遊離於美國的信用社會之外,「沒想到在「9·11」的補償上吃了虧」,一家飯館老闆至今忿忿不平。
據亞美聯合會的統計,「9·11」發生之初,全部3800家唐人街小商業中,只有237家接受了總共1400萬美元的貸款,而當時聯邦救災基金高達幾十億。
然而,災難終於促成了華埠的改變。成立於1883年的中華公所是華埠的僑團領袖。紐約中華公所主席伍權碩介紹,「9·11」事件發生後,中華公所在第一時間邀請救災的美國聯邦緊急救助局、勞工部等部門進駐,以方便華人就近申請救助。
亞美商業發展中心則從華爾街搬到華埠,幫助商家申請補助。總裁王章華髮現,原本不與美國政府往來的華埠居民變得不再封閉,「因為災難,必須要跟政府打交道了」。
華裔民眾與聯邦政府之間的聯繫,是通過唐人街上的中間機構來完成的,眾多華人組織的介入,使不少華人得享美國政府的救濟。經過幾番猶疑,林方基決定申請災難補助。「9·11」之後他一共申請到1.5萬美元的補助,以此度過了艱難時日。
而更多過去從不申請醫療補助、房屋補助,失業救濟的華埠華人,在「9·11」之後越來越樂意於出入於各種中間機構的門。
「我們手上有選票」
2009年冬天,陳倩雯當選紐約市市議員。她是曼哈頓唐人街160年歷史上第一個華裔女議員。她同時還是紐約歷史上第一個亞裔女議員。
在陳倩雯選戰團隊中,黃華清負責與外界溝通。在發動選民的環節,黃華清的戰略是:像毛澤東一樣,發動群眾激勵底層。他們發現很多新華裔只知道選總統,不知道選身邊的市議員。面對漠然的年輕人,他的動員辭令是:你們的學費貴嗎?
7月4日美國國慶日那天,陳倩雯團隊舉行公園燒烤。到來的大陸新移民端盤子直奔雞腿和豬排。這時,競選團隊成員會善意上前:「別光想吃東西,你想當選民嗎?」
敞開門戶參與政治發動選民,在「9·11」之後已形成一股潮流。擁有8千會員的美東聯成公所是越來越開放的典型。聯成公所顧問趙文笙已年逾五旬,自稱每天都「活在政治裡面」。
在前「9·11」時代,華裔只是政治上的「預科生」,沒有一個華裔的市議員。而「9·11」之後的十年間已經出現至少4位紐約市和紐約州的民選官員。令華人驕傲的劉醇逸已經是現任紐約市主計長,他負責紐約市的財政審批,被華人稱作僅次於市長的「二把手」。
評論者稱過去的十年是「華人參政的覺醒」。彭廣揚分析,華人得以成功參政有很多背景,比如,「美國進一步落實了多元化的步驟。唐人街不再被分割在幾個選區,基本集中在一個選區」。
當然,對比黑人和西班牙裔,紐約的華人參政還是晚了整整一兩代。華人政客將富有經驗的黑人和西班牙人納入自己的競選團隊。台灣選舉中使用煽動性的廣告詞、去老人院送扇子等橋段,也在紐約華人的選戰中出現。
王章華提醒記者,曼哈頓唐人街還不是一個獨立的選區,它融合在華爾街、市政府和SOHO社區裡邊,華人選票只是一部分。但他更看重華人參政的象徵意義:「市議會有一個華人,就提醒其他議員想華人之所想。這是一個政治的進程。」
紐約的亞裔佔總人口的10%,選票方佔3%。唐人街擁有的選票大概在1-2萬張。華人們希望亞裔選票提升達到5%,以期對紐約政治產生更大的影響力。
「政客們都知道我們手上有選票。」伍權碩發現,主流社會對華埠的重視也在增加。「以往中華公所主席就職典禮,只有普通官員來賀,現在呢,紐約市長也來了。中國的春節,以往只來一兩個官員到知名會館拜年,而今一來就是十多個。」伍權碩說。
兩年前,寧陽會館在競選中一路支持一個叫萬斯的檢察官。萬斯贏了之後,兌現了自己的承諾,邀請華埠的年輕人到檢察官辦公室做工。每一個月派員參加唐人街的警民會議,發布當月的治安狀況和檢察官的作為。
「以往只有幾個精英與政府打交道。現在販夫走卒都跟政府有聯繫了,動不動就投訴。以前怕警察。現在誰還怕警察啊。」紐約中華總商會會長於金山說。
為什麼要回到舊時代?
店家關注利潤,華埠共同發展機構(簡稱共同機構)行政總監陳作舟擔心的則是這些店家們。他常常神經質似的巡視著路燈柱子上有沒有掉漆,建築上有沒有小廣告。
唐人街的髒亂差是在紐約出了名的,紐約老鼠最多的地方就是這裡。沒有共同機構時,政府的清潔工人每個星期中只有三個早晨來清掃唐人街,其餘時間則是自掃門前雪。如果發現垃圾,政府會直接開出100美元罰單。被罰款的店家不計其數。
2006年華埠共同發展機構成立,其基本職能就是維護唐人街的整潔。5年間它運出了1700萬磅垃圾,用了幾十萬個大垃圾袋。唐人街就此告別垃圾問題的「罰單時代」。
然而,靠政府撥款維持的共同機構正在面臨撥款用空的窘境。只有成立一個「商業改進區」,由華埠的商戶們多支付一小部分稅金,華埠才能得到繼續清潔所需的資金,這是通向整潔明天的路徑;否則,華埠就是回到各自為政的髒亂過去。陳作舟找各種各樣的人溝通呼籲,為此交換了四千多張名片。他對他們說,「華埠正處在十字路口,回到過去還是走向明天,選擇權在你們手中」。
令他不解的是,全世界有1800個商業改進區成功經驗,而唐人街上的人們卻吵個不停,卻想不通一個簡單的道理:為什麼要回到舊時代?
共同機構組織過6次美食節。其間將主要的幾條街封閉變成步行道,每一盤菜只賣一兩塊錢。經濟活力被激發,6小時內超過14萬人光顧,有的餐館能賺到7千塊。華策會也曾像隔壁小義大利區那樣舉辦一些特色活動,但是一聽到要出錢,很多小商家退縮了。「唐人街仍然傾向於封閉和保守,重視眼前而忽視長遠。」一位活動組織者說。
上世紀80年代就一直在商討成立的唐人街商業改進區不斷擱淺。「唐人街有很多東西不能見光。人們不信任公共事務,不信任外界,更不信任自己人。」陳作舟抱怨道。
商業改進區必須經過重重關口,至為基本的一條是不能違背民意。為此,計劃從確立至今運行了4年,通過了3個社區居委員會、3個特別委員會,至少開了8次聽證會。其中一次聽證會,華埠機構發出1萬多封信徵集人們的支持,一共花了1.5萬美元。
2011年9月,唐人街商業改進區計劃在紐約市議會以50:0的高票通過,主張革新的力量勝利了。
關於未來,陳作舟開玩笑說「有36個宏大的計劃」。他設想著如何將去自由女神、「9·11」紀念館旅遊的人群拉到唐人街來消費。力主發展的唐人街的人都相信,唐人街需要共同面對發展的議題。
「唐人街的衰敗將是無法阻止的」
唐人街一直在尋找適應世界的種種方式。「9·11」之後飛機和火車安檢變得嚴格,華人們往往就選擇寬鬆的巴士,這種需求推動了長途巴士在華埠出現。現在唐人街的亞倫街長途巴士站,已經成為繼時代廣場、賓州車站之後的全紐約最大的巴士轉運站。
但那些古老的「傳統」在華埠依然盛行。比如店家會找華人的會計師事務所幫助逃稅。比如華埠的銀行里有幾十億美元的存款,但只是放在那裡,而拒絕「高風險、高回報」的美式投資主義。
小商鋪作業方式也是傳統的,如果沒有更廉價的勞動力,就要靠更努力的工作來贏取微薄的利潤。禮品店少了,食品和廚具的批發多了一些,但租金商鋪被切割得更為狹小,攤販化經營進一步惡化。診所、律師行、會計師事務所、銀行等服務業零散,難成氣候。車衣廠工人轉型做了無法集約的按摩技師、家庭護理師。
越來越多的山寨名牌貨,正在將唐人街變成一個假貨集散地。假貨主要來自中國和越南,販假者主要是華人和一些非洲人。猖獗時贗品一度擺滿了大街小巷,令管理者非常頭疼。
除了重視下一代的教育,底層華人依然鑽在那個生存與只求生存的衚衕里,批評者給唐人街的標籤依舊是排外和保守。
唐人街會持續存在下去嗎?
紐約中華總商會會長於金山說,也許再過30年,中國人的社團和商家都不會這麼多。「唐人街將成為一個更為混合的社區,更多的非華人會搬入唐人街居住經商……當然,宗親會,鄉親會,教堂廟宇,數百家表徵中國人的精神的寄託仍然會在這裡,維持一個表面的現象。」
亞美商業發展中心總裁王章華髮現,韓國、日本和印度的社區也在面臨著種種障礙,融於美國主流路途漫長,「像早期的義大利人猶太人,需要幾十年,乃至上百年」。
「9·11」之後的歲月里,唐人街逐漸告別了偷渡時代。在曼哈頓生活了接近30年的《星島日報》記者甄榮光記得,上世紀有大量航向紐約的華人偷渡船,「每個星期會有兩三條船,每船載有350-500人。」80年代早期的偷渡費是6000美元,80年代末漲到1.8萬,2000年前後則已經漲到了接近4萬。現在的偷渡行價是約8萬美元,但應者寥寥。價格不是原因,人們可以選擇省錢而便捷的方式,通過唐人街律師的幫助,以假結婚、政治庇護等多種辦法實現留下來的願望。
但儘管如此,曼哈頓唐人街的華人人口正在縮減。根據2010年的統計數字,華埠的華人比10年前減少了近10%,而且這種趨勢還會繼續下去。「唐人街的衰敗將是無法阻止的,」於金山說,「它正在發生。」
但變化也正在發生。不少老年人在華埠的教室里學習外語、舞蹈、計算機。來自廣東和福建的老僑們也會迎合新移民的潮流,學習普通話。
「唐人街不是地理名詞,不是歷史負擔,甚至都不是一個實體存在。它是一種生活方式。」彭廣揚說。他在不同的場合以不同的方式,表達過去十年來對唐人街傾向主流的興奮之情。對彭廣揚和很多老僑而言,唐人街是生存奮鬥,是故國神州,是文明融合的現場,是過去與現在不斷交匯而出的此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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