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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土豆花

遙遠的土豆花作者:肖復興 《光明日報》( 2017年05月19日15版)

插圖:郭紅松

  在北大荒,我們隊的最西頭是菜地。菜地里種得最多的是土豆。那時,各家不興自留地,全隊的人都得靠這片菜地吃菜。秋收土豆的時候,各家來人到菜地,一麻袋一麻袋地把土豆扛回家,放進地窖里。土豆是東北人的看家菜,一冬一春吃的菜基本就是它。

  土豆夏天開花,土豆花不大,也不顯眼,要說好看,趕不上扁豆花和倭瓜花。扁豆花比土豆花鮮艷,紫瑩瑩的,一串一串的,夢一般串起小星星,隨風搖曳,很優雅的樣子。倭瓜花明黃黃的,顏色本身就跳,格外打眼,花盤又大,很是招搖,常常會有蜜蜂在上面飛,嗡嗡的,很得意地為花兒唱歌。土豆花和它們一比,一下子就站在了下風頭。

  土豆佔地最多,種在菜地的最邊上,外面就是一片荒原了。在半人高的萋萋荒草面前,土豆花越發顯得弱小、微不足道。剛來北大荒的那幾年,雖然在夏天土豆開花的時候,我常到菜地里幫忙幹活,或者到菜地里給知青食堂摘菜,或者來偷吃西紅柿和黃瓜,但我並沒有注意過土豆花,甚至還以為土豆是不開花的。

  我第一次看到並認識土豆花,是來北大荒三年後的那個夏天,那時候,我在隊上的小學校里當老師。

  小學校里除了校長就我一個老師,從一年級到六年級的所有課程,都是我和校長兩個人教。校長負責低年級,我負責高年級。三個年級的學生擠在一個課堂里上課,常常是按下葫蘆起了瓢,鬧成一團。應該說,我還是一個負責的老師,很喜歡這樣一群鬧翻天卻活潑可愛的孩子,所以當有一天發現五年級的一個女孩子一連好多天沒有來上課的時候,心裡很是惦記。一問,學生七嘴八舌嚷嚷起來:她爸不讓她上學了!

  為什麼不來上學呢?在當地最主要的原因是家裡孩子多,生活困難,一般的家庭就不讓女孩子上學,幫忙幹活,分擔家裡的困難,這些我是知道的。那時候,我的心裡充滿了自以為是的悲天憫人的感情和年輕人涌動的激情,希望能夠幫助這個女孩子,說服她的父母,起碼讓孩子多上幾年學。於是,在一個沒有課的下午,我前往這個女孩子的家。

  她是我們隊菜地老李頭的大女兒,家就在菜地最邊上。這是荒原上開出的一片地,用拉禾辮蓋起了茅草房。那天下午,老李頭的女兒正在菜地里幫助他爸爸幹活,大老遠的就看見我,高聲沖我叫著「肖老師」,一邊從菜地里跑了過來。她的身上粘著草,腳上帶著泥,一頂破草帽下的臉膛掛滿了汗珠。我心裡想,這樣的活兒,不應是她這樣年紀的孩子乾的呀。

  我跟著她走進菜地,找到她爸爸老李頭。老李頭不善言辭,但很有耐心地聽我把勸他女兒繼續上學的話砸姜磨蒜地說完,而後翻來覆去只是對我說:「我也是沒有辦法呀,家裡孩子多,她媽媽又有病。我也是沒有辦法呀!」她的女兒眼巴巴地望著我,又望著他。一肚子的話都倒乾淨了,我不知道該再說什麼好,竟然出師不利。當地農民極大的生活壓力,也許不是我們知青能夠想像的,在沉重的生活面前,同情心顯示不出一點分量。

  那天下午,我不知道是怎麼和老李頭分手的。一種上場還沒打幾個回合就落敗下場的感覺,讓我很有些挫敗感。老李頭的女兒一直在後面跟著我,把我送出菜地,我不敢回頭看她,覺得有些對不起她。她是一個懂事的小姑娘,她上學晚,想想那一年她有十三四歲的樣子吧。走出菜地的時候,她倒是安慰我說:「沒關係的,肖老師,在菜地里幹活也挺好的。您看,這些土豆開花挺好看的!」

  我這才發現,我們剛才走進走出的是土豆地,她身後的那片土豆正在開花。我也才發現,她頭上戴著的那頂破草帽上,圍著一圈土豆花編織的花環。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土豆花,那麼的小,小得讓人注意不到。淡藍色的小花,一串串的穗子一樣串在一起,一朵朵簇擁在一起,確實挺好看的,但在陽光的炙烤下,像褪色了一樣,有些暗淡。我望望她,心想她畢竟是個孩子,居然還有心在意土豆花。

  不知為什麼,從那時候起,土豆花就在我的心裡有了一種憂鬱的感覺,讓我總也忘記不了。記得離開北大荒調回北京的那一年夏天,我特意邀上幾個朋友到隊上的這片土豆地里照了幾張照片留念。但是,照片上根本看不清土豆花,它們實在是太小了。

  前幾年的夏天,我有機會回北大荒。過七星河,直奔我曾經所在的生產隊,我一眼就看見了隊上那一片土豆地的土豆正在開花。過去了已經幾十年了,土豆地還在隊上最靠邊的位置上,土豆地外面還是一片萋萋荒草包圍的荒原。真讓人覺得時光在這裡定格了。

  唯一變化的是土豆地旁老李頭的茅草房早已經拆除,隊上新蓋的房屋整齊地排列在隊部前面的大道兩旁,一排白楊樹高聳入天,巴掌大的樹葉扑打著,吹來涼爽的風。我向人打聽老李頭和他的女兒。隊上的老人告訴我:老李頭還在,但他的女兒已經死了。我非常驚訝,他女兒的年齡不大呀,怎麼這麼早就死了?他們告訴我,她嫁人搬到別的隊上住,生下兩個女兒,都不爭氣,不好好上學,老早就退學,一個早早嫁人,一個跟著隊上一個男孩跑到外面,也不知去幹什麼,再也沒有回過家,她活活地給氣死了。

  我去看望老李頭,他已經病癱在炕上,痴獃獃地望著我,沒有認出我來。不管別人怎麼對他講,一直到我離開他家,他都沒有認出我來。出了他家的房門,我問隊上的人,老李頭怎麼痴呆得這麼嚴重了呀?沒去醫院瞧瞧嗎?隊上的人告訴我:什麼痴呆,他閨女死了以後,他一直念叨,當初要是聽了肖老師的話,讓孩子上學就好了,孩子就不興死了!他好多天前就聽說你要來了,他是不好意思呢!

  在土豆地里,我請人幫我拍張照片留念。淡藍色的、穗狀的、細小的土豆花,生長在這片遼闊得幾乎到了天邊的荒原上的土豆花,多少年來就是這樣花開花落,關心它們,或者偶爾想起它們的人會有多少呢?

  世上描寫花的詩文多如牛毛,由於見識的淺陋,以前我沒有看過描寫土豆花的。一直到上個世紀90年代,看到了東北作家遲子建的短篇小說《親親土豆》,才算第一次知道原來還真有人對不起眼的土豆花情有獨鍾。在這篇小說的一開頭,遲子建就先聲奪人用了那麼多好聽的詞兒描寫土豆花,說它「花朵呈穗狀,金鐘般吊垂著,在星月下泛出迷離的銀灰色」。這是我從來沒見過的對土豆花如此美麗的描寫。想起在北大荒時看過土豆花,卻沒有仔細觀察過土豆花,在我的印象里,土豆花很小,呈細碎的珠串是真的,但沒有如金鐘般那樣醒目。而且,我們隊上的土豆花,也不是銀灰色的,而是淡藍色的。現在想一想,如果說我們隊上土豆花的樣子沒有遲子建筆下的漂亮,但顏色卻要更好看一些。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遲子建說土豆花有香氣,而且這種香氣是「來自大地的一股經久不衰的芳菲之氣」。說實話,在北大荒的土豆地里被土豆花包圍的時候,我從來沒有聞到過這樣不同凡響的香氣。所有的菜蔬之花,都是沒有什麼香氣的,無法和果樹上的花香相比。

  在遲子建的這篇小說中,種了一輩子土豆的男主人公的老婆,和我一樣,說她也從來沒有聞到過土豆花的香氣。但是,男主人公卻肯定地說:「誰說土豆花沒香味?它那股香味才特別呢,一般時候聞不到,一經聞到就讓人忘不掉。」或許這是真的,我沒福氣正逢土豆花噴香的時候到那片土豆地上。

  看到小說的這部分,我突然想起了老李頭的女兒,她聞得到土豆花的香氣嗎?她一定聞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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