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再復:《紅樓哲學筆記》選登
劉再復:《紅樓哲學筆記》選登
[一]
曹雪芹是文學天才,又是哲學家,但他沒有哲人相、玄學相,所有深邃的形上思索都蘊藏在意象性的表述之中。其對宇宙人生的柏拉圖式的洞察與把握,全含蓄在《紅樓夢》的情節與人物里。賈雨村關於「正」、「邪」二氣與中道之性的界說;賈寶玉關於「女兒水作、男人泥作」的怪論;史湘雲關於「陰陽一體」的妙語;林黛玉關於「無立足境、是方乾淨」的感悟;秦可卿關於「盛筵必散」、「否極泰來」的警告;妙玉關於「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的提示等等直接的哲理表述尚可捕捉,而融會貫通於整部文本中的大觀視角、自然(石頭)人化、本真歸屬、故鄉定義、澄明止境、兼美情懷、青春理想國、女兒人極圖、「檻外人」異端意識、「大荒山」荒誕存在暗示以及有無、色空、真假、聚散、好了、觀止等不二法門哲學大思路、大礦藏則不容易充分發現。開掘這些大思路,也許正是曹雪芹後世知音的樂趣,倘若更為有心,把這一開掘作為「評紅」的一種使命,那就更好。
[二]
從哲學上說,《石頭記》是一部自然人化的大書,即石頭化為人的大書。從石到人,這是外自然的人化;從欲到情,從情到靈,這是內自然的人化。寶玉原是一塊石頭,一塊女媧補天時淘汰的石頭,黛玉原是一株草,一株需要澆灌的「絳珠仙草」。兩者都是大自然的一顆粒、一符號。用宇宙的大觀眼睛看地球,便會知道人類的世界原是洪荒的石頭世界,人的生命也是從洪荒的大自然中逐漸形成。人從自然界走入人界後,身上還帶著自然的特性。石為五色石。石是有色的,人之所以為人,也天生帶有色慾。王國維說,玉即欲的暗示,欲乃是悲劇之源,這道破了部分真理,但是,賈寶玉的人生過程恰恰是由欲升華為情、為靈的過程,他開始喜歡吃女人的胭脂,喜歡寶釵肉感的胸脯,後來則愈來愈向林黛玉的深邃情感靠近,在林黛玉的導引下不斷向靈世界提升。這個過程是寶玉的內自然(包括感官、情感、心理)人化、精緻化的過程,也就是「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的過程,即欲逐步減少,情逐步加深,最後達到情的純粹化和精神境界上的天人大圓融。
[三]
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時,警幻仙子命十二舞女演唱《紅樓夢》十二支曲,第一支《紅樓夢引子》云:「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第五回)
這個總問題可分為文學問題與哲學問題。
文學問題是感性問題。誰為情種?《聖經》的答案是創世記的亞當與夏娃。而《紅樓夢》則是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第一,情種神瑛侍者通靈入世之後,吃的第一顆禁果是名叫「兼美」的禁果,第二顆禁果是名叫「襲人」的禁果。前者導引情種向上神遊,後者推動情種向下追求;前者導向夢與審美世界;後者導向功名與世俗世界。 哲學問題是理性問題。誰為情種?答案應是「石頭」。(石頭記)既可解為自然的人化與石頭的情化,也可解為風月情濃即性壓抑情壓抑而產生的大夢。
[四]
《紅樓夢》對於世界人生,除了文學把握之外,還有一個哲學把握。文學把握通過意象、夢境、語言等手段,展示的是特殊性——個性現象,哲學把握則是心靈與思想的同時切入,它叩問的普遍性問題是:如同石頭通靈幻化入世後的寶玉,人降生於人間究竟是為了什麼?存在的目的和意義是什麼?這個星球上的萬物萬有萬相,最該嚮往、最該追求、最該憧憬、最該珍惜的是什麼?這不是如何寫好一首詩、如何治好一個家、如何建設一個國的問題,而是一個如何生、如何死、如何觀、如何止、如何好、如何了的形上問題。《紅樓夢》通過文學展示一個以寶玉和諸女子為主人公的無比精彩的感性世界,又通過哲學思索所有人都無法迴避的生存困境與心靈困境。
[五]
《紅樓夢》哲學是色空哲學,這是人們熟知的,但徐訐先生說:
一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話雖可以包括。可是所感受所表現的色,則是入世最深的色,他所感受所表現的空,則是出世最徹底的空。 (《紅樓夢的藝術價值與小說里的對話》,《紅樓夢藝術論》,台北里仁書局,1984年,第76頁)
寶玉的入世,是對情最深的投入,以至被警幻仙子稱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第五回)不像賈赦、賈璉、薛蟠等,根本不知情為何物。因為投入得最深,體驗得最真最切,經受的磨難也最重,所以最後也徹悟得最徹底,贏得的是最徹底的空。
《紅樓夢》貴在色透空也透。徐先生點破這部巨著文本策略是把色推向極致,把空也推向極致。色之美,美到極限;空之美,也美到極限。極致的文本策略背後是哲學的徹底性。財富之極,達至「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請來金陵王」;權力之極,達至皇妃寶座;功名之極,達至貴爵一品將軍。能把這些巨色絕色全看破全放下,便是大空真空。賈寶玉的出家不是告別常人之家,而是逃離人世間個個羨慕的最高的榮華富貴。這位主人公的心靈力度,就在告別、放下與逃離中。
[六]
《易經》的《說卦傳》云:「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這就是天地人三極三才之道,也是儒家人文精神的哲學基點。把人提到與天地並行三極中的一極,從而提高了人的宇宙地位,這是儒家的功勞。《紅樓夢》作為異端之書,它的異端性在於只承認前兩者,不承認第三者。周易所界定的三極之道(天、地、人三極),《紅樓夢》只認兩極。對於立人之道,曹雪芹強調的不是「仁與義」,而是「情與愛」。以情為人間世界立極立心,這是《紅樓夢》的大思路也是哲學大思想。而最深地負載情、體現情的是青春少女,因此,兒女又是人之極,小說中的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妙玉、晴雯、鴛鴦、尤三姐等,都是人之極品,也是天地極品。天地之大美,上有星辰,下有「女兒」。《紅樓夢》正是一部重構立人之道的大書,呈現的是一部舉世無雙的青春人極圖。
[七]
《紅樓夢》哲學可稱為心靈學。王陽明的心學,其基本哲學語言是概念,《紅樓夢》的心靈學,其基本哲學語言是意象,因此,《紅樓夢》首先是石頭的心靈史,然後才是由心靈史提升的心靈學。賈寶玉的生命歷程,第一步是由石化為玉——通靈而幻化入世;第二步是由玉化為心。賈寶玉離家出走之前對寶釵、襲人說我已經有了心了,玉還有何用?聲明的是玉向心轉化的完成。《紅樓夢》的開端是降落——石的降落;而結局是升起——心的升起。石與心的中介是玉。女兒情的眼淚不僅洗凈玉,而且柔化玉,使玉變成心靈。贏得大心靈,夢落幕,太陽便升起了。
明了心靈才是世界的本體,便是覺。
《紅樓夢》的心靈學提示的真理是心靈為最後實在、最後光明的真理。此悟與其稱之為唯心論,不如稱為明心論。
[八]
《紅樓夢》集中了中國諸種大文化的精華,儒、道、釋三大家之外,還有法家文化、名士文化等。曹雪芹對待各家的態度是揚棄表層的淺薄舊套,吸收深層的哲學智慧和精神寶藏。對於儒,他讓主人公表達了對於道統(文死諫、武死戰)以及聖賢面具的深惡痛絕,但又接受其「親親」的親情哲學。對於道,他嘲弄了賈敬的煉丹與吞砂,卻酷愛《莊子》並實踐莊子的「齊物論」與「逍遙遊」,兼收平等與自由的思想制高點。對於佛,他一面解除迷信,把女兒二字放在阿彌陀佛之上,近乎釋家異端,一面則在主人公身上注入大慈悲精神,並讓他在佛的啟迪下破一切執,離一切相。蔑視各派的「術」,尊崇各派蘊含智慧的道,入乎其中,出乎其外,進入儒、道、釋,又超越釋、儒、道,自成輝煌一大家。
[九]
與其說《紅樓夢》反封建,不如說它反妄、反執、反分別,即藉助佛教之光破一切妄念,破一切執迷,破一切等級,破一切舊套。它是偉大的文學作品,不是佛學理念的形象轉述,因此,它又必須「入化」:破得入化,了無痕迹。所有的破除,都不訴諸說教,只訴諸筆下人物的悲歡歌哭。賈寶玉因色生情,傳情入色,但又不執於色,最後也不執於情。它破一切舊套,既破儒套,也破道套、佛套,既破「才子佳人」套,也破「狀元宰相」套。妙玉自稱檻外人,寶玉、黛玉才是真正的檻外人。檻外人,也可稱為「套外人」。寶玉、黛玉這兩個主角的挑戰性,不是充當戰士,而是拒絕作賈政似的「套中人」。他們是破一切色相和一切舊套的異端。《紅樓夢》前無古人,正是它呈現並謳歌了異端美。
[十]
西方哲學(如康德)講超越,是外在超越,因為有上帝的條件。有上帝,有神,才能實現對經驗世界的超越。禪宗因為有佛的條件,雖無神,但有神秘體驗,因此也可借佛超越。禪從大乘佛教演化而來,確認佛就在每個人的自性中,只是自己往往不知道。任何大宗教、大哲學都具徹底性的特點,禪的徹底性表現在佛我一體,佛我一元,實際上暗示佛即我,我即佛。只是這個我,必須是覺之我、悟之我。迷則眾,悟則佛。以覺代神,以悟代佛,在悟中覺中自明白度自救自佛。《紅樓夢》哲學正是由禪宗的這種佛我同一的大思路推導出來的自我內部超越的哲學。賈寶玉的佛性——大慈悲、大愛精神,並非外部人格神(如上帝)所賜予,而是自身天性的開掘與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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