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與果園

　　麥子拔節了，不能再到麥地里去了！

　　幾十年前，我們很小。因為很小，我們所能做的也就是諸如掐豬草之類力所能及的事情。放學後，跑回家裡拿上籃子，再向麥田跑去。

　　暮春的麥苗已有小腿那麼高了。麥地里，田埂上，水渠邊，各種草芽已經長高、長長、長大，正是掐豬草的時候。那時候，一些大人在往麥田裡放水，一些在田埂上砍挖雜草。見到我們，大人們總會煞有介事地警告說：麥子拔節了，不能再到麥地里去了！

　　其實我們早就懂得他們話中的意思和道理，麥子拔節，一踩就斷，再也直不起腰來，至於後面的揚花、灌漿、成熟、收割等環節都不再有，踩斷了麥苗就等於延長和增加了飢餓。所以，我們從來不去踩踏開春以後的麥苗。

　　但是，我們總不願聽大人們許多張不同的嘴裡發出來的雷同的嘮叨，因而，我們總是到看不見大人幹活的麥田邊去掐豬草。

　　樹都開花了，不要再上樹了！

　　這是常在果樹園跟前聽到的嘮叨。

　　那時候的春季，花事最盛自然是村裡的果園。看園的老頭兒一年四季都戴著舊時代才有的瓜皮小帽，他警告我們的樣子總是別有韻味的，歪著脖子，瞪著眼睛，寥落的牙齒全都焦黃，差互，凌亂，彷彿急流險灘中的頑石，對我們極有威懾力他的牙齒實在太兇悍了，對花事正盛的果園，我們的確不敢越雷池一步。

　　我們當然厭惡看園老頭兒惡狠狠的警告，因為，有時候即便我們只是向開花的果園隨意看上一眼，他也會歪著脖子罵罵咧咧，同時露出猙獰差互且寥落的牙齒給我們看。我們很怕他，也只能把對他的憤恨記在心裡，等到園中的果子相繼成熟的時候，我們就分路進園行竊，那時候他想對付我們就是鞭長莫及了，他就破口大罵，他就像一個潑婦罵街那樣跺腳、跳踉，它對我們圍追堵截的樣子活像一隻富有戰鬥經驗的獵犬，當他無果而終的時候，他的樣子又像一頭被打惱的豹子。

　　設若到了冬天，果園和麥地里再也沒有我們的樂趣了，我們就搭上扶梯從牆洞里掏麻雀，同樣，我們還是受到了許多人的唾罵：不要掏了，它們都在抱（孵）兒子！

　　謾罵我們的老頭兒是對的，唾罵我們的人也是對的，但是，我們也沒有錯，因為我們很飢餓。

　　踩踏正在拔節的麥子，爬上正在開花的樹，跟我們的飢餓相關，雖然距離慰藉我們的飢餓還很遙遠。而掏麻雀就不一樣了，掏出來的大麻雀和麻雀幼鳥，它們的肉，我們盡可以燒而食之，雖說不能徹底撫慰我們的碌碌飢腸，但可以暫時忘卻消除飢餓感覺，也可以藉此度過漫長的飢餓時光。

　　後來，我就很少再接近過開春以後的麥田，也不再偷襲牆洞里的麻雀家族，並且，比我更小的孩子們也無需再掐豬草。至於春天的果園，很久以前就被毀了，現在那裡已經蓋滿了房子。

　　那個時侯，我們的內心是充滿叛逆和仇恨的，原因是麥田、麥子屬於抽象的集體的，而豬草屬於自家，若要說得再具體一些，那麼，豬草約等於豬，豬約等於肉，肉約等於一家人生活大半年的油水。至於看園老頭兒不讓我們進果園，也並非擔心我們上樹損毀正待吐蕊受粉的春花，而是想要單獨佔有果園裡的青草事實雄辯地證明，他們家每年殺倒的年豬是全村最大最肥的。

　　那時候，我們和集體之間多有齟齬或曰抵牾，一些人在拚命維護集體的利益，更多的人卻在想方設法替自家打算。後來我們終於明白，這就是那個時代永遠都走不出貧窮深淵的根源。

　　然而，那個時代的一些東西也曾讓我們受益半生，那就是，我們曾經懷著嚴重的叛逆心理記住了一個道理：不要糟踐正在開花的活物！天長日久，真切的現實讓我們這一代人在極端貧窮和極端飢餓的年代牢固地樹立起對花季生命乃至所有活物心懷尊重和自覺愛護的高尚意識。

　　可是，人生經驗中有多少是血淋淋的，又有多少是讓人的靈魂震撼一生的，比如獵殺正在懷孕的野生動物，比如從牆洞里整窩整窩地掏出未長羽毛的、皮肉鮮紅的、尚未睜眼的麻雀

　　無知讓人愚昧，貧窮讓人無力維護做人的尊嚴，長期的飢餓讓人變得冷酷而兇殘。現在，無知的時代正在過去，貧窮已經成為歷史，飢餓正在變成傳說。可是，為什麼還有一些人以食用野生動物肉和享用野生動物製品為榮、為時尚、為身份的標誌呢？

　　我們一直在呼喚人性善。但是，人性惡的基因從來也沒有從人的靈魂中徹底退卻甚至消亡。相反，從某種程度上說，反而以新的形式變本加厲了。比如追逐權力、私慾膨脹，比如一旦身居要職就一手遮天，表面上的維護國家權威，本質上的一方黑惡割據，比如權大於法，比如特權階層，比如民權私掌為所欲為一些人為什麼不能過清貧的日子也不想通過艱苦奮鬥來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來改變自己的人生？為什麼一部分人為了快速致富而不惜巧取豪奪、索賄受賄、貪贓枉法，不惜侵吞國家財產，倒賣國有資產、掠奪公共資源、獨佔民眾利益呢？

　　改革開放三十餘年，我們的國家這塊麥田早就度過了拔節階段正處在揚花、灌漿階段；這塊果園已經開過花了已經結出青果來了，但是，麥田裡有許多的踐踏者，果園裡里有大量的攀爬者。

　　民主和法制，從來都是一面美好的鏡子，照見的永遠是真實而醜惡的現實！

　　我們的民族精神需要一此徹底的大清理，廣大民眾的良知本願和道義信仰需要重新激活，人們的價值觀需要重新回到尊重所有生命、關愛所有生命的公平、博愛意識上來。對麥田或果園的每一個守望者來說，應該以生命的名義堅守一個道理：不要踩踏正在拔節的麥田，不要攀爬正在開花的果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