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陰柔的南宋,有位男神辛棄疾
歷史開了辛棄疾一個巨大的玩笑:一個本意馳騁天下、恢復河山的帥才,卻最終被歷史定位為「南宋著名愛國詞人」。陽剛與陰柔,個人氣質與時代氣質格格不入,這些原因註定了辛棄疾「懷才不遇」的悲劇
關山遠
里約奧運會上,有幾個男神級人物,面目英俊,身材健碩,水平高超,關鍵人品還好,不像霍頓那般沒素質,動不動惡言傷人。
看電視直播的時候,突然想起了在南宋,一個陰柔的軟塌塌的朝代,卻有一位純陽至剛的男神級人物,「男兒到死心如鐵」,他就是辛棄疾,以陽剛之氣,讓南宋蒼白的歷史面孔多了點血色。遺憾的是,這個本來能夠改變歷史的人,失去了機會,身後,又被歷史忽略。
一
長期以來,辛棄疾以「詞人」身份存在於歷史中,他寫下過無數膾炙人口的文字,與蘇東坡齊名,被稱為「蘇辛」。但是,辛棄疾首先是個戰士。
公元1140年,辛棄疾出生於山東濟南,在他2歲的時候,岳飛於風波亭遇害。在他8歲的時候,另外一個歷史上的名人、同為山東老鄉的丘處機出生了。金庸在《射鵰英雄傳》中把丘處機寫成武藝高強、抗擊金兵的英雄,名氣頗大,但真實的情況是:辛棄疾、丘處機都是出生在「淪陷區」,當時山東一帶是金國的地盤,史料上沒有丘處機反抗金朝的記載,在成為全真教名人後,他反而是金朝的合作者,但辛棄疾不是,他始終自認為是宋朝子民,21歲那年,就拉起兩千人馬,武裝起義了,開始在淪陷區打游擊戰。
「辛棄疾」名字之由來,應與西漢「霍去病」類似,長輩希望新生兒健康。辛棄疾不是一個病懨懨的人,相反,可用「猛男」二字來形容他的外貌。他在歷史上的畫像,是一個中年俊逸文士模樣。但史料記載,辛棄疾「膚碩體胖,目光有棱,紅頰青眼,壯健如虎」,完全是一個武士形象。而辛棄疾的好哥們陳亮用這樣的文字來形容他:「眼光有棱,足以照映一世之豪;背胛有負,足以荷載四國之重。」所謂背胛有負,就是說他肩部肌肉發達。活生生一個虎背熊腰、目光如電的高手。
他確實武藝高強。反金起義後,他投靠到當時勢力最為強大的義軍首領耿京麾下,同時還遊說了另一支義軍的首領義端歸順耿京。義端是個和尚,立志不堅定,某天晚上,偷了耿京的軍印逃走,準備投降金人。耿京大怒,要處決叛徒的介紹人辛棄疾。辛棄疾說:「給我三天時間!」
他沒用三天時間,就追上了義端和尚,將他打下馬來。義端跪地求饒,求饒的原因很奇葩:「我識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殺人,幸勿殺我。」所謂「青兕」,是指青色犀牛,某種兇猛的神獸。義端和尚或許會相面之術,或者是在逃亡過程中出現幻覺,回頭一看辛棄疾追上來了,氣勢洶洶,滿面狂怒,兼之身軀龐大,確實像一頭橫衝直撞的犀牛。可是辛棄疾怎會吃這一套,手起刀落,砍下義端的腦袋。
此時,他剛剛22歲。
耿京一看辛棄疾這麼厲害,喜歡!於是派他帶隊去南宋,聯繫率領部隊歸順宋廷事宜,但是等辛棄疾完成任務帶回南宋朝廷的任命書時,又有突發事件發生:叛將張安國將耿京殺害,並裹挾部隊,投降金軍,換來了濟州知州的官位。辛棄疾怒不可遏,親自帶領五十名騎兵,衝進了駐紮著五萬兵馬的金營。張安國正在與部下喝酒,猝不及防,被辛棄疾捆住,攔腰放在馬上,不明真相的叛軍圍上來時,辛棄疾馬上做了他們的思想工作,又策反了一萬多名士兵。辛棄疾馬上押著叛徒,身後跟著萬人大軍,衝出金營,一路向南,「渴不暇飲,飢不暇食」,成功地抵達臨安,將張安國交給朝廷,斬首於市。
這難道不是十二世紀一次特種部隊的斬首行動?
二
但一個戰士,硬生生地被逼成了詞人——雖然是一個堪稱偉大的詞人,儼然南宋文壇領袖,名滿天下,但這不是辛棄疾想要的生活。
剛剛抵達南宋時,辛棄疾憑藉區區五十騎勇闖五萬金軍大營而又全身以退的傳奇故事,「壯聲英概,儒士為之興起,聖天子一見三嘆息」,可以說,此時的辛棄疾還是頗得南宋皇帝器重的,他23歲,放在今天,大學剛剛畢業辛苦找工作,辛棄疾卻已加持為政壇新星了,時人稱之為「辛侯」,以他的才華膽略,必將在北伐事業中建立功勛,馬上封侯。
然而並非如此。終其一生,辛棄疾都未如願打回山東老家去。一生顛沛流離,做些地方官員,在每個任上,他都幹得很出色,治理荒政,整頓治安,他空擁一身傑出的軍事才華,卻只能在地方剿剿土匪、鎮壓小規模暴亂。反而,因為積極主戰,「剛拙自信,年來不為眾人所容」,屢遭奸人陷害,在他40歲時,一個男人最好的年華,卻被朝廷削去一切職銜,被迫隱居山林,做一個農民,自號「稼軒」。宋史大家鄧廣銘在《辛棄疾傳》中這樣評價他:「胸懷中燃燒著炎炎的烈火轟雷,表面上卻必須裝扮成一個淡泊冷靜、不關心時事和世局的人。」
他只能把閑居的時間,消磨在文字上,他那雙本來應該握寶劍砍人頭的大手,只能捏一管毛筆,在紙上狂寫胸中豪氣。不知不覺間,卻為南宋文壇撐起了一片天——試想,假如沒有辛棄疾,南宋的文學史多麼黯淡無光!
「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讀稼軒詞,滿滿的雄性荷爾蒙撲面而來,心底有山河,而豪氣鬱結胸間,在氣質陰柔的南宋,絕對獨樹一幟。
辛棄疾與蘇東坡齊名,蘇開創了豪放詞風,而辛將其推向頂峰,還將崇高的愛國主義的情懷滲透在了字裡行間,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在詞壇上的建樹甚至高過蘇東坡。畢竟,蘇東坡沒有經歷過戰場,沒有置身於殘酷的殺戮,沒有在千軍萬馬中縱橫馳騁,「雖千萬人,吾往矣」。
在當時對辛棄疾的攻擊中,一大罪狀是「嗜殺」,這些文弱而陰毒的告狀小人沒有想到,辛棄疾本來就是一名戰士,雙手曾沾滿敵人的鮮血,心底裝有河山,胸間鬱積豪氣,哪裡是那些怯懦畏縮的文人所能相比?
攻擊辛棄疾的另一罪狀,是「好色」。空有抱負卻一籌莫展的辛棄疾,只能「醉里挑燈看劍」,把時光消耗於醇酒婦人,史載,他前後娶過三任夫人,而鄧廣銘在《辛稼軒年譜》中考證,「侍女之可考者先後凡六人,曰整整、曰錢錢、曰田田、曰香香、曰卿卿、曰飛卿」,很有趣且香艷的名字吧,這些名字都是通過對他詞作的考證得來的,例如,「有時醉里喚卿卿,卻被旁人笑問」,喝醉了,喊侍女「卿卿」的名字,然後朋友們大笑。
辛棄疾雖然是豪放派,但也有很多婉約詞,比如「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又如「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很是動人。俠骨柔情,便是如此了。
一個本意馳騁天下、恢復河山的帥才,卻最終被歷史定位為「南宋著名愛國詞人」,歷史確實開了辛棄疾一個巨大的玩笑,鄧廣銘在《辛棄疾傳》後記中不無憾意地寫道:「我雖然以為不應當把辛稼軒只當作一個詞人看待,但辛稼軒畢竟是以詞人著稱於當代和後世的……」
三
讀辛棄疾,總是很難忘記這個場景:辛棄疾與陳亮,風雪之中,鵝湖相會。
陳亮是南宋一位才華橫溢而又俠義任性的奇男子,《宋史》上說,陳亮「生而目光有芒,為人才氣超邁。喜談兵,論議風生。下筆數千言立就。」他與辛棄疾神交已久,惺惺相惜。當時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朋友,即一代大儒朱熹,三人相約,到辛棄疾居處相會。朱熹最終爽約了,而陳亮冒著大風雪跋涉800餘里過來。
那是公元1188年冬天,辛棄疾與陳亮會面了。遙想當年,兩個目光炯炯的男子,在風雪中縱論天下,籌謀北伐。
他倆都是堅定的主戰派,有說不完的話,聊了整整十天,第十一天,陳亮要回家了,第十二天,也就是陳亮走後第二天,辛棄疾難過得受不了了,駕車抄近路想把陳亮追回來,他是軍事地理大家,對住地旁邊的地形瞭然於心,以為抄一條小路能夠追上陳亮,不料,這一天又降大雪,辛棄疾追至蘆溪河渡口的鸕鶿林,天色已晚,雪深泥滑,車馬無法前行,他只能就近在村中獨飲,飲後又往回走,晚上借宿一戶小家,半夜酒醒,聽到鄰人吹笛,悲不堪聞,於是在長笛悲歌的大雪夜晚,辛棄疾寫下了這闕《賀新郎》:
把酒長亭說:看淵明、風流酷似,卧龍諸葛。何處飛來林間鵲?蹙踏松梢殘雪。要破帽、多添華髮。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兩三雁,也簫瑟。
佳人重約還輕別。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問誰使、君來愁絕?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
忠誠好友,心有靈犀。這個晚上,陳亮在另一處也輾轉難眠,寫信向辛棄疾索詞,回家後,真收到了《賀新郎》,陳亮便將當夜在旅途中的書信和自己依辛棄疾詞原韻所做的和詞一同寄給辛棄疾,其詞曰:
老去憑誰說?看幾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長安今余幾,後死無仇可雪。猶未燥、當時生髮。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間、那有平分月?胡婦弄,漢宮瑟。
樹猶如此堪重別。只使君、從來與我,話頭多合。行矣置之無足問,誰換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絕。九轉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尋常鐵。龍共虎,應聲裂。
二人互和,傳為文壇佳話,辛棄疾也因此寫出了他的千古不朽之作《破陣子》: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男人友誼之高度,莫過於此。
在當時,有多少人妒忌恨辛棄疾,但就有數倍於此的人熱愛他。他有血性,光明磊落,仗義疏財,誰不喜歡這樣的朋友?
辛棄疾另外一個著名的朋友朱熹,雖然愛打小算盤,但兩人彼此敬愛。公元1200年,朱熹病逝,當時他還不像後世擁有那般尊貴地位,小人韓侂胄當權,朱熹學說被宣布為「偽學」。許多朱熹的門人弟子,不敢前往弔唁,但辛棄疾卻視禁令如無物,前往哭祭,並留下了一句流傳千古的悼詞:「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
這就是真實的辛棄疾,歲月無情,消磨了他健碩的身體,但內心的驕傲與豪情,仍然在。
四
網上有個著名的假設:「如果丘處機不經過牛家莊,中國將是世界上最發達的國家。」我們亦可做個假設:「如果辛棄疾受到重用,南宋能夠收復河山改變歷史嗎?」
1165年,辛棄疾25歲,給朝廷上《御戎十論》,即著名的《美芹十論》,客觀分析當時宋金形勢,希望以此重新喚起和提高宋朝君臣的戰鬥情緒與勝利信念,他認為金朝外強中乾,淪陷區內漢人伺機而動,一旦宋軍北伐,他們將紛紛響應,勝利必將屬於我們,除了分析形勢,他還提出了具體的作戰方案:金朝的三個重點防禦方向是關中、洛陽、開封,而針對這三個方向,宋軍也是以重兵分別布防在川陝(今陝西秦嶺一線)、荊襄(今湖北襄樊、武漢一帶)、兩淮(今安徽沿淮河一線)。假如宋軍北伐,在川陝、荊襄、兩淮三個方向上明面上屯聚重兵、虛張聲勢,聲稱要從這三個方向上揮師北伐。但實際上,集結起一支五萬人左右的精兵,走海路從山東半島登陸,山東是金人防禦的空虛地帶,宋軍可迅速拿下山東,並直接威脅金人在中原地區的統治中心燕京(今北京)地區,如此,金人必然要從川陝、荊襄、兩淮抽調兵力回防,這時,宋軍再全線北上,便可光復失地,重整河山。
辛棄疾應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提出大規模跨海登陸作戰的人,他不僅能在近身格鬥中手刃敵人,更是一個具有高度戰略水平、擅長出奇制勝的軍事家。遺憾的是,沒人採納他的建議,他只能寂寞地當一個詞人。他的《美芹十論》與後來的《九議》,縱橫捭闔,慷慨壯烈,又高明睿智,可惜都被他的詞名所掩蓋。
歷史很弔詭,其一,南宋是一個人才極其匱乏的朝代,其二,南宋一直有難以割捨的「北伐」情結,但為什麼偏偏辛棄疾就得不到重用,失去可能改變歷史的機遇呢?
只能從南宋的氣質來說了,這是一個偏居江南、苟且偷安、不思進取甚至屈膝求和的朝代,而僅有的幾次北伐,也多是權臣為撈取政治資本的「形象工程」,準備不足,將帥乏人,最終招致潰敗,更加畏金如虎。權臣、外戚韓侂胄主持北伐,失敗,金人索要他的頭顱,宋人居然真的把他暗殺,獻頭顱於金國。如此齷齪下作之事也能做得出來,可見南宋之軟弱腐朽,所幸當時金國也江河日下,內亂不止,北方又有蒙古鐵騎壓迫,否則南宋完全可能再遭遇一次「靖康之恥」。
小人與庸才太多,真正的人才就更難受到重用,所謂「劣幣驅逐良幣」,正是如此。辛棄疾一直力主當戰則戰,他有深深的憂慮:隨著時間流逝,家國之仇逐漸淡漠,收復失地的願望弱化,南遷臨安的宋朝君臣,已經「錯把杭州當汴州」。實際上也是如此,作為一個北方「歸正人員」,辛棄疾在南宋是遭到歧視的,他堅持北伐,反對者是這樣的心態:為什麼要北伐?為什麼要打仗?現在這樣不是挺好嗎?你一個山東人,整天想著要打回老家去,拉上我們幹嘛?
陽剛與陰柔,個人氣質與時代氣質格格不入,也就註定了辛棄疾的悲劇,歷史上堪稱最著名的「懷才不遇」的悲劇。
他在《賀新郎》一詞中,悲涼寫道:「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
讓汗血寶馬去拉鹽車,這是多麼浪費人才啊!但真實就是如此,本應上陣殺敵的辛棄疾,卻只能寫詞自遣;汗血寶馬,只能與一群蠢驢混在一塊。
公元1207年,農曆九月初十,辛棄疾病逝,臨終前,大呼:殺賊!殺賊!
聲聲悲呼,響徹歷史,至今聞之,熱淚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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