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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駢文在六朝及初盛唐的地位

論駢文在六朝及初盛唐的地位

六朝是駢文形式產生、成熟的時期,從初唐至盛唐,駢文形式繼續在文章領域獨領風騷[①]。與駢文形式的順利成長相一致的,是讀者對這種形式的普遍肯定和接受。在這期間,駢文幾乎沒有遇到任何有力的抵抗,就輕而易舉地佔領了傳統散文的陣地。並且在人們對六朝綺麗文風的反思中,竟也沒遇到有力的挑戰,始終保持了在文壇的重要地位。

文學作品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固然取決於作品自身的文學價值。但其對文學發展史影響的大小,也與讀者的審美趣味,以及時代的審美思潮密不可分。與時代審美思潮相一致的作品,更易被讀者認可。而當社會審美思潮發生變化以後,曾經享有盛譽的作品,也許被貶到極低的地位。因此,可以說,文學作品的歷史地位,取決於三個因素:作者,作品文本和讀者。作者一旦創造出了作品,作品就成為一個獨立的客觀存在,具有不可改變的不同,具有不同的審美趣味,因而對作品的感受、評價也不相同。因此,文學作品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事實上是不變的常量——作品文本和變數——讀者的審美趣味,共同決定的。

文體形式的情況,當然比具體的作品要更複雜得多。但一種形式的流行與衰亡,同樣不僅是作品、作者的原因,也是讀者審美趣味變化的結果。任何一種文體形式,只要其在文學史上存在過,無論它有怎樣的功過是非,都是不可改變的文學事實。分析當代及後世讀者對這種形式的態度,不僅可以明了這種形式的影響,也可以從更深層次理解這種形式的流變興衰。

本文是筆者《六朝駢文的地位與流變》中的一節,僅探討駢文在六朝及初盛唐文壇之地位。 

【一】

六朝讀者對駢文持普遍認同的態度。駢文有它自己特有的、確定的讀者群,就是具備較高文化修養的知識分子。而在六朝,這主要是指文化佔有者——貴族階層及其附屬。其中既包括門閥士族,帝室新貴,也包括躋身於貴族行列的寒門人士,或庶族知識分子。作者心目中,已把讀者界定為與自己一樣,具有較高文化修養的人,因此,即便是一篇文章的直接對象,目不識丁,仍然不影響作者和讀者,往往兼有二重身分。也就是說,與後代多數情況下讀者與作者截然不同的情況顯然有別的是,讀者往往也是運用駢文形式的行家裡手。駢文形式在六朝當代,得到理解和認同,讀者與作者的這種一致性,有很大關係。因此,即使是六朝正統文學理論家,對受到後世指責甚多的駢文形式,都沒有提出過質疑。

《文心雕龍》評論作家作品,常止於晉,對宋齊文學評價並不多。少量籠統的稱讚,也未必是劉勰的真實態度。這種對當代文學的忽略,劉勰解釋為「世近易明,無勞甄序[②]」,而後人又認為劉勰「實亦有所避於恩怨之間」[③]。無論劉勰對當代文學持一種怎樣的態度,他對當時的新形式——駢文,並不反對,卻是無疑的。這可以直接從《文心雕龍》中找到證據。

首先,《文心雕龍》全書都是用優美的駢文寫成。如《時序》篇云:

逮孝武崇儒,潤色鴻業。禮樂爭輝,辭藻競騖。柏梁展朝宴之詩,金堤制恤民之詠。征枚乘以薄輪,申主父以鼎食。擢公孫對策,嘆倪寬之擬奏。買臣負薪而衣錦,相如滌器而被綉。於是史遷壽王之徒,嚴終枚皋之屬,應對固無方,篇章亦不匱,遺風余采,莫與比盛。越昭及宣,之高喻。於是王褒之倫,底祿待詔。自元暨成,降意圖籍。美玉屑之譚,清金馬之路。子云銳思於千首,子政讎校於六藝。亦已美矣。

偶對是如此的工穩自然,使事是如此的準確切題,辭藻是如此的典麗凝鍊。與齊梁時期的優秀之作相較,毫不遜色。劉勰可謂駢文大家。

同時,劉勰對駢文諸形式要素進行了全面探討。並且,雖然他指明了一些形式運用不當會產生的弊端,但對麗辭、事類、聲律、辭藻等等這些駢文的形式要素,卻採取了肯定的態度。以辭藻為例,固然劉勰是反對「為文而造情」,沒有真情實感的追求藻飾的,但只要「理正而後摛藻」[④],為情造文,則不妨「綺麗以艷說,藻飾以辨雕」的[⑤]。對麗辭、用事、調聲等,劉勰同樣認為應華實相副,情采相符。 正是成熟的駢文形式的最高境界。因此,可以說,「劉勰在理論上實踐上都是駢文學的支持者和擁護者」[⑥]。

劉勰對駢文形式的態度,是文學理論家——駢文在六朝當代最高層次的讀者的意見,當然具有典型意義。而《文選》由蕭統主持編纂,其門下的一些文士也多參與其事[⑦]。因此,能廣泛代表當時文壇一般的意見。《文選》卷35至卷60選文取捨表現出的對駢儷之文的偏愛,筆者另有《〈文選〉錄文傾向性之具體考察》,茲不贅述。

繼蕭統以後,以副君之重、皇子之尊領導文壇的蕭綱和蕭繹,

同樣既是駢文的擁護者,又是積極創造者。他們或稱讚「任昉、陸垂之筆」,是「文章之冠冕,述作之楷模[⑧]。或認為」任彥升甲部闕如,才長筆翰,善積流略,遂有龍門之名,斯亦一時之盛」[⑨]。任、陸之「筆」,大都是駢文,肯定任、陸之「筆」,也就是肯定他們的駢文創作。對任昉之筆的肯定,是當時南北方壇的普遍態度。《梁書》本傳云:

雅善屬文,尤長載筆。才思無窮,當世王公表秦,莫不請焉。起草即成,不加點串。沈約一代詞宗,深所推挹。

同時代人的推崇之語甚多。名劉峻在其《廣絕論》中,稱其:

遒文麗藻,方駕曹王;英特俊邁,聯衡許郭。

而在殷芸的《與到溉書》、王僧儒《太常敬子任府君傳》中,更是把任推崇到無以復加的高度。

北方文壇,則因為模仿沈約還是模仿任昉,相互攻訐,幾成宗派。《顏氏家訓·文章》:

邢子才、魏收,俱有重名,時俗準的,以為師匠。邢賞服沈約而輕任昉,魏收慕任而毀沈約。每於談宴,辭色以之。鄴下紛壇,各有朋黨。

《北齊書·魏收傳》:

邵又云:「江南任昉,文體本疏,魏收非直模擬,亦大偷竊。」收聞乃曰:「伊常於《沈約集》中作賊,何意道我偷任」。

任昉、沈約,均是駢文大家。無論是「偷」沈,還是「偷」任,都可見出,駢文形式不令盛行於南方,在「詞義貞剛,重乎氣質」[⑩]的河朔,同樣受到「賞服」與「愛慕」。

  這種南北一致的駢文大家的推崇,在六朝晚期,則轉為對徐陵、庾信的崇拜。徐庾早期馳名於南方文壇,晚年則分別為南北文宗,「牢籠於一代」[11],標誌著駢文的極盛。

  李那《答徐陵書》盛讚徐陵之文的影響:

  麗藻呈鋪,雕文錦縟。風雲景物,義盡緣情;經論憲章,辭殫表奏。久以京師紙貴,天下家藏。調移齊右之音,韻改河西之俗。

宇文遒《庾信集序》則認為庾信之文,兼有古文之美:

  誄奪安仁之美,碑有伯喈之情。箴似揚雄,書同阮籍。

  這些並不是同儕朋輩的虛偽恭維之詞,而確實反映了當時一般讀者的態度。正史上的記載可以為證。如「陳書·徐陵傳》說徐陵「每一文出手,好事者已傳寫成誦,遂被之華夷,家藏其本」。而《周書·庾信傳》則載早期在南方時,「當時後進,競相模範。每有一文,京都莫不傳誦。」「聘於東魏,文章辭令,盛為鄴下所稱。」晚年在北方,則「由是朝廷之人,閭閻之士,莫不忘味於遣韻,眩精於末光。猶丘陵之仰嵩貸,川流之宗溟勃也。」

  駢文在產生和全盛的六朝時期,就是這樣廣泛地為讀者接受並崇尚,駢文形式為什麼在六朝時期會這樣盛行一時,當然與六朝的社會文化背景有密不可分的關係。這在筆者博士論文《六朝駢文形式論》中有專章論述,本文篇幅所限,不再涉及。這裡,我們要特彆強調在讀者與作者審美趣味一致性中,反映出的駢文的特殊性。六朝駢文都是有為而作,哪怕是為了答謝別人贈送的一筐桔子,一點乾魚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六朝駢文中,應用文占多數,無論反映的是軍國大事,還是屑屑瑣事。也就是說,六朝駢文的寫作,本是從功利性出發的。但六朝駢文的表現方式,與當時非功利性的純文學——詩、賦的表達方式一樣,都完全是審美的。用最不經濟、最不功利的方式,表達最直接、最功利的目的。六朝駢文的這種特點,其實正反映出在六朝這個藝術化、審美化的時代,美不僅僅存在於文學和藝術中,也浸潤於人們的生活方式里。

  駢文形式所要求的高度文化藝術修養,使它成為了六朝作者讀者雙方顯示自己文化教養、家世地位的方式之一。因此,駢文形式固然是非功利性的美的形式,也正由於這樣,它受到了愛美的六朝人的喜愛。而駢文形式背後潛藏的功利效果,又使它獲得社會普遍熱愛。用駢文形式來書面議政和交際,在我們現代人看來,顯得華而不實,費力不討好。而在六朝,則是最自然不過的方式。而且,不用駢文形式,就不足以表達其功利性的目的。如庾信眾多的謝啟,都採用了華美的駢文形式。如果庾信用質實的語言,直接表達他的謝意,恐怕他還不會不斷得到賞賜。「雅好文學」的世宗、高祖、趙騰諸王,與他「周旋款至」,「有若布衣之交[12],很大程度上也是他有作駢文的功夫。

明了駢文功利性和非功利性這種錯綜的關係,對我們理解六朝讀寫雙方熱衷駢文,駢文的大行一時,實在大有幫助。

                 【二】

  六朝當代,也有一些對六朝文學進行反思的聲音,但對駢文的地位幾乎沒有影響。究其原因,這期間人們把矛頭更多地指向了六朝文學的題材、內容,而非形式;更多地是從功利主義出發,而非從文學本身出發,批評六朝文風。裴子野《雕蟲論》有一段著名的批評六朝當代文學的話:

  爰及江左,稱彼顏、謝,箴銹##,無取廟堂。宋初迄於元嘉,多為經史。大明之代,實好斯文。高才逸韻,頗謝前哲。波流同尚。滋有篤焉。………淫文破典,斐爾為功,無被於管弦,非止乎禮義。沈心主丹木,遠致極風雲。其興浮,其志的。巧而不要,隱而不深。………

  錢鍾書《管錐編》第四冊217條云:「此論為詩而發,非概論文體。」且不論「了無篇什之美[13]」的裴子野強調文學的政教作用,忽略文學的審美作用的觀點是否正確,他對當代文章的流行形式——駢文,並未加以批評。而且,他的這段文字,駢儷化痕迹也是很明顯的。《雕蟲論》正文共64句,形成對句的有26奐。再如其《宋略總論》317句中,對句多達196句。《梁書》本傳稱「子野為文典而速,不尚麗靡之詞,其製作多法古,與今文體異。」這種「異」,大約主要還是指其詩的質實無華[14],至於其文章創作,正如錢先生所言,是「儷事偶詞,與沈約、任之『今文體』了不異撰」。如《宋略總論》有云:「方軌長驅,則三齊無堅壘;回戈內赴,則五嶺靡余妖。」這樣的句子,與今文運用駢偶隸事確沒有什麼大異。並且也就在此文中,作者讚美道:「文章則顏延之、謝靈運,有藻麗之矩才。」裴子野雖然不滿宋齊以來的文風,但並不否定駢文形式。這也是六朝注重文學的內容和教化作用一派的共同態度。如六朝末期由南入北的顏之推,在《顏氏家訓·文章》中說:

  文章當以理致為腎,氣調為筋骨,事義為皮膚,華麗為冠冕。今世相承,趨末棄本,率多浮艷。辭與理競,辭勝而理伏;事與才爭,事繁而才損。放逸者流宕而忘歸,穿鑿者補綴而不足。時俗如此,安能獨違?但務去泰去甚耳。必有盛才重譽,改革體栽者,實吾所希。

強調內容是根本,但並不否定形式。認為「今世」文風需要改革,但並不反對其形式上優點。同篇又云:

  今世音律諧靡,章句偶對,諱避精詳。賢於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為本,今之辭調為末,並須兩存,不可偏棄也。

  顏之推的觀點,其實與劉勰一樣,對駢文形式本身不但不反對,而且還很喜歡。只是要求華實相副,情采兼具而已。

  當然,顏之推所謂「文章」,包括詩文在內。真正針對駢文發難的,還是西魏的蘇綽和隋初的李諤。

  蘇綽直接提出改革文風的主張,是在西魏文帝大統十年、十一年間。這正是梁武帝大同年間,南方文壇蕭綱東宮的輕艷文風盛行之時。《北史·柳慶傳》云:

大統十年,……時北雍州獻白鹿,群臣欲賀。尚書蘇綽謂慶曰:「近代已來,文章華靡。逮於江左,彌復輕薄。洛陽後者,祖述來已。相公柄人軌物君詔典文房。宜制此表,以革前弊。」慶操筆成立,辭兼文質。綽讀而笑曰:「積桔猶自可移,況才子乎」?

  柳慶《賀白鹿表》怎樣「辭兼文質」,我們已不得而知。但蘇綽對文章的要求,卻可以從他的《大誥》中看出來。《周書·蘇綽傳》載:

  自有晉之季,文章競為浮華,遂成風俗,太祖欲革其弊,因魏帝祭廟,群臣畢至,乃命綽為《大誥》。秦行之。……自是之後,文筆皆依此體。

  原來主張革新文化的,是當時實際的最高統治者宇文泰。並且所謂革新,就是要復古。要用《尚書》的文體來規範當世之文。這裡提到「文筆」,其實恐怕主要還是指的「筆」。具體的說,就是朝廷各類應用文。《史通·雜說》云:

  尋宇文初習華風,事由蘇綽至於軍國詞令,皆準《尚書》。太祖敕朝廷,他文悉准於此。蓋史臣所記,皆稟其規。柳虯之徒,從風而靡。

改革的對象,是朝廷應用之文。既然當權者提倡,其他筆類文章從風而靡,也是自然的。

駢文形式未受到六朝各種思想傾向的作家和文學批評家的反對,卻被西魏的政治家徹底否定,正表明宇文泰、蘇綽的文體復古,不是文學的,而是政治的,功利的。這與當時宇文集團的文化修養與政治需要有著密切的關係。

  北魏後朝,北方文學在模仿南方中,也有了一定的發展。但東西魏分離時,洛下文士,大多留在了東魏。西魏在庾信入經及平江陵後掠來大批南方文士之前,文化是很落後的。按劉知幾的說法,宇文初習華風,事由蘇綽。蘇綽則是「博覽群書,尤善算術」[15],是個實幹的政治政家。因而宇文泰、蘇綽等,不能從審美的角度看待駢文,而只看到華麗文風的無益教化。

同時,「性好儒術」[16],有宏才大略的宇文泰,一心要「革易時政,務弘強國富民之道」[17]。而蘇綽則「盡其智能,贊成其事」[18]。文體的復古,不過是「敦教化」的手段之一。《周書·蘇綽傳》載蘇綽擬的《六條詔書》,提出:浮薄者,則衰弊之風;質直者,則淳和之俗。衰弊則禍亂交興,淳和則天下自治。華麗的駢文,當然被認為是浮薄的,宜在革除之列。宇文泰、蘇綽等就是這樣帶著政治教化的有色眼鏡的讀者。他們對駢文形式的反對,完全是從功利場出發的。

  不過,文學形式的革新要取得成功,必須依賴於內部力量的推動。出於功利的目的,或是矯李瑞環過正的復古,都不能完成這一使命。魏末周初,由於大批南方文人羈旅長安,而且宇文集團自身也華化日深,華麗文風日盛,駢文形式又廣泛流行。

  宇文泰、蘇綽改革文體的主張提出40年後,隋文帝楊堅與李諤,又提出了改革文風的主張。這一次,雖然最高統治者反對華艷文風的態度堅決,但對駢文形式卻是豪無影響。《隋書·李諤傳》載,李諤《上隋高帝革文華書》中提到,開皇四年,「普詔天下,公私文翰,並宜實錄」。要求應用文去掉華藻,講求實用。並在同年九月,「州刺史司馬幼之文表華艷,付所司治罪。「耐人尋味的是,這樣嚴勵的行政措施,對駢文形式似乎並未產生什麼作用。李諤的上表就是用駢文寫的。他批判劑梁文風的那段有名的言論,就是很標準的駢句:

  遂復遣理存異,尋虛逐微,竟一韻之奇,爭一宇之巧。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雲之狀。

「解屬文」[19]的李諤,為迎合隋文帝崇尚質樸的政治需要,在《上書》中,從魏之三祖,到齊梁文學,五言詩與詞賦,都完全否定,並請對有華艷文風者,繩之以法。但其自身,同樣擺脫不了六朝「今文」的影響,用駢文形式寫作。在這次文風改革中,駢文華艷的特點,可能受到暫時的抑制。但很快反對華艷文風的聲音也就煙消雲散了。駢文形式依然在文章領域占統治地位,並且一直持續了百年之久。

  六朝末期北方兩次文體改革的主張,都是出於政治功利的目的,矛頭都指向公私文翰這些應用文字。六朝人將應用文變成了藝術美文,而兩次由當權者發起的文體改革,都站在政治教化的立場上,要恢復應用文的功利特點。這既反映了社會整體的變化,也反映了讀者個體的變化。

  這兩次文體改革,都是由政治家提出的,並且都既是勵精圖治的開國之君,又或是漢文化修養不高的異族統治者,或是「素無學術」,「又不悅詩書」[20]的武人。他們從政治教化的角度,反對華偽,提倡質樸。因而對公私應用文字的華艷詞句不滿。但是,他們及其臣下,都不具備從文學自身的角度來認識,改造六朝文風的能力,而只能試圖以矯枉過正的復古,或齊以刑,來改革文風。駢文有其特有的藝術規律,有其特定的讀者群。六朝末期出現的文體改革主張,說明社會上層中出現了反對駢文的群體。這個群體雖然握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卻沒有相應的文化優勢,並沒有從根本上改變知識階層的審美趣味。駢文的作者和讀者,仍然是社會審美思潮的主流,因而駢文形式依然盛行。

                【三】

  從初唐到盛唐,唐人對六朝詩風進行了成功的反思。在創作中,吸收了六朝的藝術成果,又逐步擺脫了六朝的局限,迎來詩歌史上前所未有的輝煌。駢文也在六朝的基礎上有所發展。但無論是理論上還是創作上,都是六朝的繼續。沒有正面抨擊駢文的言論。駢文的對立面——散文,仍然處於沉寂之中。

  「六朝駢文」這一概念,如果從時代的角度來看,當然是指六朝時期之文,但若是指代一種文章創作的風格,則初盛唐之駢文,可以說仍然是六朝文的風格。因此,我們說,初盛唐時期,仍然是駢文的順利發展期。

  唐初君臣同樣也反對華靡文風。但文化素養要比宇文泰、楊堅等高得多,胸襟也要開闊得多。沒有用行政命令來強制改革文風。唐初由人君下詔,重臣參與修撰的諸史,都是要以史為鑒,總結歷史上的政教得失。他們對齊梁文風的反思,都是要以史為鑒,總結歷史上的政教得失。他們對齊梁文風的反思,在諸史的《文苑傳》里都有反映。他們既從政教觀點出發,反對六朝華艷文風,但同時對文學的藝術特點,又加以肯定。如《周書·王褒庾信傳論》:

  雖詩賦與奏議異軫,銘誄與書論殊途,而撮其旨要,舉其大抵,莫若以氣為主,以文傳意。考其殿最,定其區域。摭六經百氏之英華,探屈、宋、卿、雲之秘奧。其調也尚遠,其旨也在深,其理也貴當,其辭也尚巧。然後瑩金璧、播芝蘭,文質因其宜,繁約適其變,權衡輕重,斟酌古今,和而能壯,麗而能典,煥乎若五色之成章,紛乎猶八音之繁會。

強調的是文質相宜,並未否定「巧」「麗」這些六朝文學的藝術特點。這種觀點,雖然是繼承劉勰等人的理論,對以後唐代文學的發展,確也奠定了正確的方向。在唐初,六朝文學的風格依然盛行,駢文則當然繼續其在文章領域的獨尊地位。

  一般認為,唐詩繁榮的最初跡象,是所謂「初唐四傑」的出現。而「四傑」的文章創作,卻都是駢文。並且,駢文在四傑手中,風格也趨向宏博、壯大。王勃在《上吏部裴侍郎啟》中,也站在政教的產場,對屈宋以來,尤其是六朝的文學,進行了嚴厲的抨擊:

自微言既絕,斯文不振。屈宋導澆源於前,枚馬張淫風於後。談人主者,以宮室苑囿為雄;名流者,以沉酗驕奢為達。故魏文用之而中國衰,宋武貴之而江東亂。雖沈、謝爭鶩,適先逃齊、梁之危;徐、庾並馳,不能免周、陳之禍。

  綺靡文風將導致國家的危亡禍亂。這種聳動視聽的觀點,可以說是唐初君臣共同的看法。王勃只不過是重複這種觀點。「四傑」的創作從內容上說,確實比六朝更為豐富,氣勢也要壯大。但其詩、賦、文,都不僅直接繼承了六朝的形式,而且更精緻了。就駢文而論,則不僅繼承六朝駢文的諸形式要素,而且有進一步變本加勵的追求形式的傾向。例如,對句中的當句對,在六朝駢文中還比較少見,而在王勃文中卻很常見。宋洪邁《容齋續筆》卷三「詩文當句對」條云:「唐人詩文,或於一句中自成對偶,謂之當句對。……自齊梁以來,江文通、庾子山亦如此。如王勃《宴騰王閣序》皆然。」至於虛字對,如人們熟知的駱賓王《代徐敬業傳檄天下文》中的「宋微子之興悲,良有以也。袁山之流滋,豈徒然哉。」這種虛字作對法,六朝駢文中也很難見到。

  再看句式,六朝駢文中,四六隔對出現較早,但到徐陵 、庾信文中運用才比較多。而「四傑」的駢文,繼承徐、庾運用四六句的特點,四六隔對的運用卻很常見。至於說隸事用典,不僅繁密,而且有時還甚冷僻。段成式《西陽雜俎》前集卷十二論王勃文云:

  燕公常讀其《夫子學堂碑》,自「帝車」至「太罕」四句,悉不解。訪一公。一公言:「北斗建午,七##在南方。有是之詳,無位聖人當出。」華蓋已下,悉不可解。

使典之僻,連張說、一行和尚、段成式這樣的博學之士尚且不解。比六朝駢文的醉心隸事有過之而無不及。而駢文之聲律則在詩賦都已入律的背景下,更趨完善。如著名的《騰王閣序》,節奏點與句腳之平仄,全合四六文之嚴格要求。因此,可以說,「四傑」之駢文,在形式上,比六朝駢文更接近典型的四六文。

  不僅「四傑」以其駢文創作,表現出對六朝駢文形式全面接受的態度,就是被譽為「道喪五百歲而得陳君」、[21]的陳子昂,不僅在理論上未直接批評駢文形式,而且在創作中也採用了駢文形成陳子昂《與東方左史虯修篇序》,可說是唐代詩歌革新運動的宣言書。其中提到「漢魏風骨,晉宋莫傳。」「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對六朝文學缺乏風骨興寄作了批判。但陳子昂的矛頭所指是詩歌,而且側重的是要求作品有寄託,要有感而作,情感濃郁強烈,內容勁健剛直,反對采麗競繁卻無興寄之作,並不否定藝術形式本身。

  儘管韓愈也認為「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22],但陳子昂對文學的影響,主要還是在詩歌方面。直到盛唐,文章領域還是「燕許大手筆」的駢文獨領風騷。雖然盛唐諸家之駢文,與六朝及「四傑」駢文風貌已有不同。形式上散句增多了,典故減少了,這預示著駢文將要發生的變化。但無論是和類朝廷應用文,還是士人之文,駢體仍是主要形式。

  綜觀從初唐到盛唐的詩文創作,一個有趣的現象很值得注意。詩歌在對六朝的批判中,六朝所發展起來的種題材、內容,尤其是形式技巧,卻被成熟應用,從而創造出唐詩的無比輝煌。六朝文完全沒有受到六朝詩那樣尖銳的批評,駢文形式也一直廣泛應用著,卻沒有帶來唐文的繁榮。唐文繁榮的歷史使命,將由古文,而非駢文承擔。批判的繼承,使文學得以有超越前人的發展。初盛唐文章領域,對六朝駢文正面接受為主,缺乏批判性的反思,固然使駢文保留了在文壇對散文的優勢,也使駢文逐步僵化,沒有如近體詩那樣,在唐代獲得超越六朝的輝煌。

  初盛唐百年間,駢文得以繼續流行的原因,普遍的看法是受六朝習慣勢力的影響。歐陽修《集古錄跋尾》卷五:

  余屢嘆文章至陳、隋,不勝其弊。而怪唐家能臻致治之勝,而不能遽革文弊,以謂積習成俗,難於驟變。

這因然是重要的原因之一,但根本的原因,還是作者和讀者都沒有改變駢文形式、復興散文形式的要求。也就是說,駢文形式像律詩的形式一樣,與初盛唐社會審美思潮並不抵觸。

首先,駢文的作者與讀者群不僅依然存在,而且範圍有所擴大。唐興以後,豪門士族的勢力有所削弱,但六朝經義而以文史論人的社會風氣依然如故。兩漢士人的重要出路是通經致仕。魏晉以後,高門士族尚是「人人有集」[23],一門能文,而下層士人延譽的方式則是獻詩、獻文。南朝寒門文學家,如鮑照、劉勰等,都有此舉。唐代的科舉制度,則給予了士人憑文史進身的正當出路。而且詩賦一門,還比明經等其他科目更被社會看重。詩賦所試,都是形式要求與駢文有相通之處的律詩、律賦。這樣,造成了社會看重文史才能,士人普遍能詩善賦的狀況。這些都為駢文的創作和欣賞提供了條件。同時,從現存的作品來看,直到盛唐的朝廷策對都是駢文。至於詔令章表等朝廷應用文字,也都例行駢體。士人要想進入仕途,熟習駢文的形式技巧,成為必要的條件之一。到已經經過古文運動洗禮以後的晚唐,李商隱談到他由古文轉學駢文,還是由章奏開始:

  樊南生十六能著《才論》、《聖論》,以古文出諸公間。後聯為鄂相國、華太守所憐,居門下,時敕定奏紀,始通今體[24]。

甚至到了宋代,司馬光還以不擅四六為由,力辭翰林學士之任。[25]。

  其次,初唐至盛唐,漢魏文質並重的觀點是文學思想的主流。顯然,這比文以協道的思想更寬容,更注意文學作品自身的藝術性。在六朝,駢文的內容,上則是廟堂之制,下也未滑到一些宮體詩的橫陳香軟之中。在並沒有什麼道統觀念的初盛唐人看來,六朝駢文之「質」是沒有什麼問題的。駢文之「文」,即它的形式技巧,在接受了詩賦走向律化的初盛唐詩人眼中,當然也是能接受的。駢文作為一種文體的出現,幾乎是與儒家在思想領域統治地位的削弱相一致的。從產生時起,駢文就沒有負載道的重任。而只有作為應用文字的實用功能和作為藝術美文的審美功能。尤其是後者,更是它與傳統散文的分水嶺。六朝至盛唐,文學思想屢經變化。但其主流是側重於抒發個體情感,追求形式新變,而不是功利主義文學觀的反映政教得失,文以載道。作為以非功利的形基本功追求為特點的駢文,在這一文學思潮下,自然流行不衰。

第三,初盛唐的文學成就,主要體現在詩歌方面。文章領域,駢文乘六朝之勢,還間有名家產生。而傳統散文,仍是沉寂。沒有出現什麼變化,來與駢文抗衡。也就是說,文章領域,在初盛唐時期,其內部還沒有產生變革的動力。

 --------------------------------------------------------------------------------[①] 六朝有駢文之體而無駢文之名。駢文之句始於清。但以駢文指稱六朝今體文章為學界慣用,姑用之。

[②] 劉勰《文心雕龍·才略》。范文瀾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下同。

[③] 《文心雕龍·才略》。范文瀾注引紀昀評語。

[④]《文心雕龍·情采》

[⑤]同上。

[⑥] 王運熙、楊明《魏晉南北朝文學批評史》第三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⑦] (日)清水凱夫:《文朝文學論集》,重慶出版社1988年;屈守元:《文選導讀》有關章節,巴蜀書社1993年版。

[⑧] 蕭綱《與湘東王書》,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梁文》。下同。

[⑨] 蕭繹《金樓子·立言》。《叢書集成初編》本。

[⑩] 魏徵《隋書·文學傳論》,中華書局1997年版。·

[11] 令狐德芬《周書·王褒庾信傳》,中華書局1987年版。下同。

[12] 《周書·王褒庾信傳》,

[13] 蕭綱《與湘東王書》。

[14]蕭綱《與湘東王書》,稱裴「質不宜慕。」從上下文看,應是針對其詩而言。

[15]《周書·蘇綽傳》。

[16] 李延壽《北史·周太祖文帝傳》。

[17] 《周書·蘇綽傳》。

[18] 《周書·蘇綽傳》。

[19] 《隋書·李諤傳》。

[20] 《隋書·高帝紀》。

[21] 盧藏用《右拾遺陳子昂文集序》。

[22] 韓愈《薦士》。

[23] 姚思廉《梁書·王筠傳》,中華書局1983年版。

[24] 李商隱《樊南四六甲集序》。

[25] 《宋史》卷三百三十六《司馬光傳》。

(原刊於《文選學新論》,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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