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人王漢倫：中國電影第一悲旦

　　竺清　　1923年，20歲的洋行女打字員「密斯彭」，被介紹去拍一部悲劇電影。此時她不知道，日後她會以王漢倫之名，成為中國電影史上第一悲旦，早期四大女明星之一，人生波瀾跌宕，與「悲劇」糾纏交織。　　為拍片叛出狀元府　　蘇州十全街103號，有一所靜掩門扉的控保建築。兩三百年前，它是狀元府、尚書第、閣老祖宅。主人彭氏號稱葑門第一家，族人有祖孫會狀彭定求、彭啟豐，有文淵閣大學士彭蘊章……「密斯彭」，也就是彭琴士（字劍青），來自這個家族。　　世世代代，彭家小姐都嫁入高門。二姐彭淑士，是李鴻章侄孫李國模的賢妻。彭琴士卻沒有重複姐姐的人生軌跡。父親彭名保在安徽安慶辦洋務，1889年發明中國第一部電話，又興辦蠶桑公司，1903年在當地與側室生下彭琴士，她有年齡懸殊的六個兄弟姐妹。辛亥革命前彭名保去世。1916年，這個13歲孤女來上海投奔兄長，寄讀於教會女中聖瑪麗女校。　　學校的新氛圍改變了從前可以幾天坐在屋裡不開口講話的彭琴士，她「成績斐然，嫻英語」「，所交歐美女友極多」。她不願再封閉自己那顆柔弱的琴心，更喜歡同學稱呼她的字「劍青」，欲以勇敢的劍膽掌舵命運。三年後家裡給她定親，丈夫是東北奉天一個中日合辦煤礦的督辦張桂卿。中斷學業遠嫁的彭琴士，發現丈夫竟和日本女人廝混，還勾結日本人出賣國土。她與丈夫離婚，放開裹著的小腳，在上海謀正當職業自立自養，先當小學老師，工資太低，於是改學英文打字，去洋行工作。　　過了一年彭琴士依舊覺得毫無意味，認為每月不過賺幾個薪俸，換換衣食罷了，仍想另尋一條路，做一件轟轟烈烈的事。這時常來隔壁孫小姐家玩的明星影片公司交際主任任矜蘋，慧眼相中了她。新片《孤兒救祖記》，需要一名既有大家少奶奶氣質又略帶苦相的女主角。任矜蘋邀彭琴士試鏡，她兒時學過崑曲，有一定表演功底，讓導演張石川十分滿意，當場拍板簽約：片酬500大洋，每月20元車馬費。　　「中國電影事業是在將發萌芽的時候，大都以為做電影的人，很不高尚，這不但做電影的人，要被人看輕，大凡一件新的事，在初發起的時候，往往有人不以為然。」彭琴士想了兩個多月，下定決心，犧牲個人，為女界爭一口氣，去拍電影。兄嫂果然作梗。彭琴士於是叛出狀元府。不許她使用高貴的彭姓，她索性以老虎頭上王字為姓，反正她天不怕地不怕，何妨稱王稱霸。名字則採用讀書時起的英文名Helen譯音漢倫。世上再無彭琴士、彭劍青，只有從此無家無根，孤零孑然一身，勇往直前不回頭的王漢倫。　　塑造角色為女性鼓與呼　　《孤兒救祖記》女主角余蔚如是撫孤守節的寡婦。王漢倫自有傷心史，在鏡頭前眼淚說流就流如開自來水龍頭，影片公映後感動萬千觀眾，被影史封為中國第一位悲劇女明星。王漢倫的橫空出世，填補影史空缺，人稱中國第一位職業女演員。她成了明星公司的搖錢樹，王漢倫演寡婦在行，1924年時鴛鴦蝴蝶派開山作——徐枕亞小說《玉梨魂》十分風靡，鄭正秋拿來編成劇本，讓王漢倫演主角寡婦白梨娘。王漢倫的影迷楊耐梅，來明星公司毛遂自薦，出演刁蠻美艷的小姑筠倩。影片上映後取得極大商業成功，連楊耐梅也一炮而紅。王漢倫還主演了《苦兒弱女》。明星公司盈利頗豐，但王漢倫的收入卻只從每月20元漲到40元。　　1924年，王漢倫為長城畫片公司拍攝創業作《棄婦》，該片敘述被丈夫拋棄的芷芳奮發圖強謀生路，弘揚女權參政，卻總被前夫迫害污衊，在社會處處碰壁，終於含恨而死，她的吶喊「與其做萬惡家庭的奴隸，不如做黑暗社會的明燈。」簡直就是王漢倫的人生寫照，公映後轟動一時。據說，一直對王漢倫敲詐勒索的前夫覺得這部片子「誹謗」了他，將王漢倫告上法庭。王漢倫還拍攝了《春閨夢裡人》《摘星之女》，也是為女性不幸生存狀態鼓與呼的問題劇。長城公司竟拖欠片酬，約定月薪200元，一部片子拍成再付1000元。可拍了三部片子，一部的片酬也沒給王漢倫。王漢倫告上法庭，官司贏了，拿到的卻是空頭支票。　　1926年，天一公司以當時中國女明星的最高報酬300元月薪招攬王漢倫拍《電影女明星》，讓她做陪襯捧新人胡蝶。片子拍完後南洋片商邀王漢倫去表演崑曲，推銷拷貝。她想藉機揚名，又見有酬金可拿，便欣然前往。作為首位出國的中國女明星，王漢倫受到空前熱烈的歡迎。可是，南洋八個月讓她很不痛快，報上登著「要見王漢倫，需交50元介紹費。」落款是「王漢倫辦事處」，當地片商竟想把她賣給一個有十三房姨太太的老頭，私人信件被偷拆。「一個單身女人沒有親人，太容易受到欺騙和壓迫。」她取消合約回國了。　　做中國第一個女製片人　　王漢倫的伯樂任矜萍於1926年成立了新人影片公司，邀王參演了他執導的《新人的家庭》和程步高導演的《空門賢媳》。她還被《孤兒救祖記》攝影張偉濤創辦的中華第一影片公司請去拍《好寡婦》。鄭正秋新片《一個小工人》，又邀她主演。為朋友拍片，幾乎拿不到片酬。王漢倫看著電影公司靠她發財，朋友們紛紛自立門戶，心理難以平衡。萌生建公司拍自己主演電影的念頭。1928年，漢倫影片公司成立，採用包天笑的劇本《女伶復仇記》（又名《盲目的愛情》），請卜萬蒼當導演，王漢倫主演並親自製片，攝影棚和設備借自民新影片公司，要拍一部商業化愛情悲劇。　　當中國第一個女製片人不容易。卜萬蒼因女友張織雲移情別戀而痛苦，又喜歡去跑馬廳買馬票，預計一個月內可以完成的工作被耽擱。民新公司老闆怕虧本，便在租費到期前一天突然通知，停拍片子，收回場地。王漢倫急病了。主演蔡楚生雪中送炭，告訴她沒拍完的場面都是內景，可以把攝製組搬到家裡拍攝，由他從明星公司借舊攝影機並充當導演攝影。王漢倫「花了八百元錢買下了分鏡頭，買了一部手搖的小放映機，一個人在家裡放一點接一點，搞了四十多天才成功。」1929年元月，《女伶復仇記》拍成後，王漢倫不畏辛苦帶著她的新片到全國各地推銷，在影院現場表演，唱崑曲、跳西洋舞，新奇創意使得觀眾爭相觀看電影，片商紛紛購買拷貝，甚至遠銷海外。王漢倫回憶，「這筆錢成了我脫離電影界的退休金。」　　親自運作公司也使她明白，拍電影這項商業活動風險極高，成功恐怕不能複製。大約1930年，她決定息影。王漢倫總結自己的從影生涯如下：那時雖不曾拍過轟轟烈烈的愛國主義影片，然而我曾經主演過的片子，大都蘊蓄著一番深意在內。我在這個時期里，所主演的影片還有一些補救社會、激發人心的可能，總算與我的初志無悖。　　情路坎坷餘生安寧　　與銀幕上的古典形象相反，生活中王漢倫十分摩登，思想西化，崇尚西洋美。她向法國博士學習百餘種美容術，開了漢倫美容院，能為顧客祛除皺紋、雀斑、疤痣等，也有燙髮、化妝、染指甲等項目。雖時有流氓勒索，生意依舊興隆。1932年7月，一位徐太太為她介紹結婚對象——浙西名士王季歡，說他家境殷實堪為歸宿。王季歡每天傾訴相思，交往五星期就提結婚。王漢倫關了美容院，前往季歡杭州的家。她索取約定聘物「現銀千元、金飾六禮」，季歡卻答曰夫妻間財物不必分得太清，感到上當的王漢倫因請柬已發，面子關係，不得已而結婚。婚後她發現季歡是酒瘋子且行為怪異，又限制她出門，「如此生活直類地獄。」她托季歡之友宋容三律師出面調解，「季歡於律師來，則和顏悅色，有求必應，律師去則故態復萌，種種苦痛，不堪言狀。」1933年王漢倫提出離婚。　　王季歡的第一段婚姻十分美滿。妻子溫匋工詩能畫，是李清照式的才女，卻不幸在1930年難產逝世。王季歡遭遇過的人生不幸何止喪妻。1927年王家印刷所因印「打倒新軍閥蔣介石」傳單，為人告發，季歡出逃日本避難，所藏書籍文物被沒收，友人錢一飛未及逃走被槍決。素有狂士習氣的他，連受打擊刺激，性格更顯怪異。喪妻後，有人向他介紹了王漢倫。可能他看過王漢倫的電影，　　她貞淑柔弱的銀幕形象令他誤會，她會是又一個賢妻，能包容他的習性，撫慰他破損的心。兩人又都愛好崑曲，他以為自己找到久違的知音，遂不惜以宴席百桌的豪華盛舉迎娶王漢倫，還請章士釗證婚。婚後未及二月王漢倫卻要離婚，連他的好友唐雲都覺得她「或有不良動機」，訛詐巨款未遂。　　王漢倫更委屈，她孤獨飄零影海七年，辛苦創業，和她同時代的女明星，哪個不委身富商，就她一人潔身自好。度過十餘年不是孤孀勝似孤孀，宛若被下詛咒的生活後，為什麼不能有個可靠男人對她呵護珍惜，令她有枝可憩，難道要去忍耐一個她無法理解的「瘋子」的怪癖，還被他猜疑自己的人品？女明星離婚比常人來得果決，王漢倫又一向有自我維權意識，她提出要贍養費50萬，可能是想「懲罰」王季歡出出氣。王季歡一個舊名士，喪妻之痛未愈，這次離婚又成轟動杭城的社會新聞，自感淪為笑話，情緒幾近崩潰。「偶爾夜半乘舟游湖，穿袈裟，履芒鞋，在荷花叢中酗酒狂吟。」後來，據夏承燾說，「王君去年與電影明星王漢倫離婚。今年（1936年）屋塌壓死兒女，遂以肺病去世。」而王漢倫也對婚姻息了念頭，至死不再嫁，四十多年孤身一人。　　王漢倫重返滬上再開美容院，1937年上海淪陷沒來得及撤離，敵偽主持的廣播電台要她去宣傳中日親善，她當然拒絕。美容院被迫關閉。抗戰勝利後，四十齣頭的她想復出拍電影謀生，卻被嫌棄人老珠黃，只好依舊坐吃山空。1950年，崑崙影片公司邀請王漢倫在《武訓傳》中出演慈禧，是只有10句台詞的配角。王漢倫也日益感到，「過去我表演的都是資產階級或封建家庭的戲，如今電影要表現的大都是新社會的新人物，我自己對新社會的感受雖然非常深刻，但是我對於那些新人物的思想感情以及他們的氣質還都不熟悉，因此，的確感受到困難了。」其後她只在1958年拍攝的兩部不重要的片子《魯班的傳說》和《熱浪奔騰》中擔任過配角。　　雖然沒戲演，但王漢倫如今不再是戲子而是藝術家，她成了國營單位的人，收入足以過上體面生活。後來，哥哥跟她恢復聯繫，恢復家族關係對老年的她仍是種安慰。「文革」中王漢倫難免遭受衝擊，所存無幾的電影資料都被抄走，但比起有些人，她的餘生還算安寧。1978年8月17日，75歲的王漢倫病逝於上海廣慈醫院，骨灰由外甥李家震歸葬蘇州橫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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