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非虛構|唐朝暉:摺扇(選讀1)
唐朝暉,湖南湘鄉人,現居北京,1971年出生。中國作協會員。出版有詩集《通靈者》《夢語者》《心靈物語》等圖書。
長篇非虛構作品《一個人的工廠》上榜「當代中國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獲第四屆全國冰心散文集獎等獎項、入選《百年中國經典散文》《21世紀中國最佳散文》等選集。
作者近年多次進出於湖南永州山村,深入采寫女書最後一位自然傳人何艷新。
2015年,最後一位女書自然傳人何艷新老人和孫女何蓮梅在池塘邊一起唱女書歌
摺扇
唐朝暉/著
引言回到民間社會生態
從城市裡,離開,置身於之外的另一種社會生態,看見遙遠的身影,與陽光一起,照著窗玻璃,影子打碎在地上,老人說,我不會讓外婆教給我的技藝失傳。
不久之前,或者更久,你行走在青藏高原,涉過高地湍急的河流,一個人把車,開上珠峰大本營,站在被剖開的山頂,人類翻出大地的內臟給你看,雪水徹夜不眠地急急地流過遭到毀滅性打擊的山體,它們日夜與自己揮淚告別,匆匆逃離自己的家園——那座溫暖的雪山。
之前,你去了終南山,在沒有信號、沒有電的茅棚里,你與一位出家人,三兩位修行者住在一起。
後來,你帶著空虛的身體,隨一條船在河流上漂,經湘水、資江、沅江、澧水、汨羅江、洞庭湖、長江一小段,幾十天時間,你與三位水手生活在一條船上。
後來,你帶著兩個孩子,住在湘西花垣縣板栗村——一個古老的苗族村寨,有著巨石的圍牆。每天看清晨的陽光打在禾苗的露珠上,看村民背著一大捆木柴走在夕陽下回家的路上。
……
再後來,在群嶺之間,在古老的自然村落里,你走近一條小溪,那裡植物低垂,草叢間、樹林里、石頭下,花朵簇擁。村子裡,她們信奉的一個夢,於心靈深處,一條路,被時刻清掃,點亮在夜晚的天空下,影子照在現實的土地上。仔細傾聽,她們說出:一個又一個,動情的夢。
女書,一個美麗的夢,一條婉轉、風流的河,暗暗地流落在樹林最底部,隨根流浪在大地深處。
低聲部的樂色叢林里,她們低吟,美妙的嘆息,籠罩在月色中,明亮的星空。
第一次見面,事理就明朗清晰地照亮了那個下午。選擇她直率、陽光、憂傷的性格。女書文化的字、音、形、意、氣諸多根本,都在她身心裡開花、瀰漫,她無障礙地把物質的、精氣神的女書文化,用字寫下來,用音唱出來,山川河流、日月星空,都是女書。大地、行雲是女書,掉在地上的樹枝,開在枝頭的花,落在地上的種子,都是女書。
她把昨天的女書民間社會生態,完完整整地帶到現在——給你看。
她叫何艷新,一位仍健在的老人,中國最後一位女書自然傳人。
下面所有的事情,都真真切切地發生在南方群嶺中,她們的村落里。
第一折:河淵,南嶺中的一個自然村落
第一章
她們,藏起了一個秘密
中國南部,有一道最大的嶺,層疊綿延,群山浩蕩,其高、其厚,自然形成一道磅礴的地理分界線,謂為南嶺。嶺,由西向東,主要由越城嶺、都龐嶺、萌渚嶺、騎田嶺和大庾嶺五嶺構成,故又名五嶺,橫亘在湖南、廣西、廣東、江西之間,並繼續往東曼延。群嶺東西長約600公里,南北寬約200公里。
萌渚嶺與都龐嶺,位於五嶺中心,東西相對,南北相銜,道道山嶺把隸屬於永州的江永縣,緊緊地含在群山之下、丘陵之上,都龐嶺的幾條大山脈,由高至低,位於其西,萌渚嶺,斜靠在東,兩者把江永及其周邊的幾個縣環在層層山嶺間的舒緩地帶。河淵村、田廣洞村等自然村落,就散落在這兩大山嶺之下。每道嶺的腳下,流水衝擊出不同的文化。
嶺南山脈的山谷深處,一條條小溪水,匯成了瀟江源頭。有山相佑,有水的滋養,小村落沉默如花,在群山中獨自綻放。其文明,自生自長,數千年來,雖在深山,因各種原因,也不斷受到中原文化的沖盪,豐富了土生土長的物種,文化與大自然循環相存,不動聲色地為這裡的生存者提供所需的養分。
公元742年,唐玄宗天寶元年,以境內的永明嶺定縣名,為永明縣,後改為江永縣。
這裡,曾經是瑤族的主要居住地。
秦漢以後,漢兵不斷駐紮於此,或為民,或為官。隨著大量漢人的進入,有些瑤族同胞避入群嶺深處,向更遠的西南遷移。有些人,繼續留在當地,過著曾經的生活。瑤漢混居,歷經數千年,通婚、交友,共同抵禦外來侵犯,日久,從相貌、言談之中,已很難區分出誰漢誰瑤,這在當地不再重要。
從北京出發,過河北、河南,跨黃河。經湖北,越長江、達洞庭,入湖南,經岳陽、長沙,繼續西行在湖南境內,經湘潭、衡陽,接近永州,寬敞之地突然消失,前方出現群峰峻岭,其中一排山,有四個峰,另一排山,七個峰,旁邊還有一排山……群山群峰,突兀俊美。群山,告訴來的人,告訴經過的風、飛過的鳥:往前,就是另外一個世界了。進得山嶺,風光為之一變。山,像在守護些什麼。
進永州境,轉西南方向,經道縣入江永。
奇形怪狀的山,密密麻麻地堆積在江永縣的外面。
江永縣,東臨江華瑤族自治縣;南近廣西富川瑤族自治縣、恭城瑤族自治縣,廣西陽朔縣;西邊是廣西桂林和灌縣;北與道縣接壤。從稍微更模糊和大一點的概念來講,江永位於桂林以東,九嶷山腳下。
江永,有一個小鎮,名上江圩。小鎮,多石,石頭裡有一種顏色,隨溪水流下山坡,在平地,被村人挑揀出來,形成村子裡青灰色的建築群。群山中的村落,沿山的低矮處,流轉。以上江圩鎮為中心的幾十個自然村落里,流傳著一種僅屬於女人的文化,這裡是女書文化的核心地帶。
幾千年以來,女人不能進學堂讀書認字。當地人把漢字叫男字,把女人使用的專屬文字叫女字。女性結拜姊妹、交朋友、結婚、過節、祭祀,都要用到完全不為外人所識的女書字。
女書字,有一套完整的文字使用體系。女性用它來寫帶有自傳性質的《三朝書》,她們把女書字寫在摺扇上,託人帶給結交的姊妹,傳情達意。她們把小竹籃放在閣樓的地板上,穿針引線,唱女歌,做女紅。
傳唱的女書歌,用的是當地方言,歌聲低低流出,早已消逝的上古音色、音調,如水,從溟濛境緩緩流出,湍流著女性數千年累積的文化基因,女書歌唱出的是生活的不易,是姊妹們牽手傳香的情誼。
這片土地,供奉的主要神靈也是女性。她們的神,不是宗教的神,是全村人的神,神人共居。神在花開花落間顯像,芬芳四溢,神讓稻穀由綠變黃,神遊盪在公雞打鳴的早上,神與常人一樣,有高興,有悶悶不樂的時候,每個村裡都有自己的保護神,所有村裡信奉的主神都是兩姊妹。上江圩一帶的村子,女性都結拜有各自的姊妹,她們把自己的願望搬上了神龕,希望姊妹成為花中仙子,牽手之愛,成為永恆。
她們把女性意識也強烈地灌注進傳統的婚嫁習俗中。歪斜的女書字,對應著黑夜中的星光,有了結交的姊妹,那光亮,將伴隨一生。
這裡的女性,有自己的節日。每個村子裡,有不錯的女書學人,她是當地的君子女,替女性們寫信,傳情表意,為不識女書字的婦女唱讀姊妹寫來的書信。
寫有女書字的摺扇、手帕、《三朝書》,女歌,女紅,花山廟和六七百個女書字,以及「不落夫家」的各種習俗,人們習慣籠統地稱這種文化叫女書。女書藏在文明的隱秘處,藏匿於不多的幾個小村子裡,共計方圓不外乎二十公里,用並不準確的轄區名稱來概括,女書主要分布在江永與道縣相鄰處的十幾個村子,對於中國幾百萬個村子來說,這是一個微乎至微的數字。幾十個樸實的村子,一天可以全部走完,女書隨艱難忍耐的女性,喜笑顏開地走了一代又一代。
女性文明,如植物,生而不息,死而不亡,影響著每戶農家的生存狀態。
女書,從農村生活的最低處,泥土之下,從根出發,生髮出女性柔弱的萬般情愫,枝頭開紅花,由表及裡,亦露剛烈之性,如絲,遊離達平常難抵之地。
女書字,男人們一字不識。女書的世界,也不會有一個男人去接近,不是遺忘,是各守其道。男女兩種文化,如花開兩枝,同在一根,又多有交會貫通。村口山上敬奉的女子神像,村裡不論男女,不論老少,都會去祭祀膜拜,這是大家最真實的、落地生根的神。
問村裡的男人,知道女書嗎?回答幾乎一樣:「知道,不認識,男人不知道女人的事情。」矛盾的回答,正常的理由。
男人知道女人們有女書的世界,男人不去窺探,那是女人的世界。
走出這幾十個村子,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就沒人知道女書這個秘密了。
是一些什麼樣的女性!一種怎樣的文化!能夠在滔天的漢文化的巨浪下,發明自己的性別文字,形成女人的文化體系,並用身體和心靈的行動,傳承這種文化,做到了王陽明先生所推崇的知行合一!
問江永女人,女書是什麼,你們為什麼喜歡女書?
她們所有人,只會說三個字:訴可憐。
每件事情的緣由,不止一個;有些事件的因,其實也是事件的結果和過程本身。女人有苦,女人可憐,女人愛自己結交的姊妹,她們生性陽光,這是女書文化的根本。南嶺中的女人,她們到底有多麼可憐?
——她們讓歌聲離開物質的身體,高低、細長、若有若無,如氣,飄蕩在空虛的夜裡,稀釋在虛空,彼此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消逝在渺茫的大地之上。她們說,歌聲在淚水中盛開,身體隨歲月流動,而哭泣,因為,她們的想念,因為,她們的愛種在黑暗的世界裡,在那裡開花,給些香氣,照映出一些光亮。
於上江圩的女性,女書是她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有如清明節,應給祖先上墳掃墓,春節是全家團聚的節日一般自然。女書,是她們交往的一個又一個節日,苦難的路上,傳來一聲又一聲的問候。女書,是存在的一種方式,她與女性,如影隨形,如風把雨吹向天空,飄零於水面,浸染著滿山滿坡的植物,她們被女書滋養,幸福生存。
從開始,到現在,多少年過去了,她們不認為女書是個秘密,女書於村裡的女性,是早晨的鳥鳴、清晨的露珠、夜晚的星空,有位老人說,女書是延續她生命的唯一食物。
日積月累,男性社會的剛硬猛進,女書在不自覺中,成了時間裡的一個秘密,她們沒有有意識地去藏匿,只為身心盡情地飛舞,只為給淚花找一個綻放的時節。她們不自覺的行為,在群山裡,在唇齒相依的房子里,慢慢地,女書在村子裡綻放成一簇繁花,芳香陣陣,形成一個無人知、無人曉,但為她們所共同擁有的一個秘密。花一樣的女人,芬芳著,從那條路上走來,有青春花蕾,有青年的火熱,有中年的沉穩,有蹣跚的老人,女性,鮮花,開滿了南嶺的山谷。
最早發現秘密之花的人、試圖把秘密廣而告之的,是江永縣文化館的一個男人,他叫周碩沂。
1954年,在文化館工作的周碩沂,一個平常的時間裡,發現了女書的蛛絲馬跡,群嶺之間,有溪水的流動,隱約有花香,淡淡地,隨水霧飄來,雖不明朗,但整體斜向一邊,如長蚊腳的女書字,觸動了文化元素中「責任」的那個詞語,那些歪斜的字,會動,是一種小巧的靈物,歪歪斜斜,躍動在另一個輕巧的世界裡,揮之不去,閉上眼睛,纖細的筆畫,一條條,點亮這位男人久已啞默的激情。
周碩沂把這些歪斜的文字,郵寄給中央文字改革委員會的周有光,希望得到一些證據,把心裡的激動迎娶出來。寄給遠方的是一種希望,而遠在群山中,一個小縣城裡的周碩沂,繼續在江永尋找女書,像一隻獸,聞著女書的氣味而走進一個個寨子,把靈物的物證一件件找出來。尋訪老人,與她們成為朋友,聆聽她們的節奏,聽著古老的聲音,順著高牆,攀緣而上,感受女性世界的色澤。
「破四舊」,是一場場運動之中的某個運動,不久之後又爆發了一場徹底的革命——「文化大革命」。幾場運動下來,燒了無數的女書作品,燒了無數的《三朝書》、摺扇,沒了記寫姊妹感情、主人情感生活的物件,她們就再也聽不到內心窸窸窣窣的聲音,是如何低身於人群,然後,站起來,歪歪斜斜地依附在女書字上,讓女人們哼出她們的可憐,女性在聲音中,在淚水裡,看見星月的幽藍的深邃,體會自己的水流在時間的石頭上,激揚起飛翔的水花。
元貞橋,一座再也尋不見的小木橋。只有老人記得這座木橋。橋建於哪一年,沒人知道。橋名從《易經》中的「元亨利貞」里取「元貞」為名。風水先生說,取此二字,橋才可從「元」的此岸,跨越「亨利」之河流,達「貞」的彼岸。終究,橋沒能繼續跨越,沒到天年,就遭人為破壞,它在見證完一次浩劫之後,消失在河面。只有水,記得橋的模樣。
周碩沂與很多女性,見證了那次浩劫。元貞橋下,焚燒了無數文物,包括女書物件:《三朝書》、《結交書》、摺扇、訴說思念的手帕,包括周碩沂收集的幾十萬字的女書作品,燒了三天三夜,大火才痛惜而滅。周碩沂站在河邊回憶:
「凡從橋上過的人,看到那堆煙火,就流淚。」
天空中有人在看,她們看見自己的聲音被火苗吞噬,文化基因隨黑色的灰燼緊緊地護在一起,不願意燃燒,越近,下一輪的燃燒更加旺盛,衝天大火,黑色里的保存不見了,只有紅色的燃燒。文化基因,成為一個可笑的詞語,被棍棒皮帶抽打。文化的跡象、記憶、氣息,傳承的方法和物本身,在燒,人心在燒,火苗,之後是灰燼,河流的一場大水,了無蹤跡……淚水有感應,她痛了,她們痛了……
中央民族大學陳其光教授講了一個故事。
20世紀60年代,湖南省公安廳在邵陽火車站,發現一位被火車軋斷了腿的婦女,裝扮有點像瑤族人,她說的話沒人能聽懂,她的每一句話都讓人茫然,慌張的語音在喧囂中,找不到一個相同的音,聲音在尋找理解者,伴隨著婦女驚恐的眼神,尋求的聲音最後也消失在空闊的廣場。機智的好心人,拿出筆和紙片,婦女激動地彎腰——感謝感激,她急急地在紙上寫下一行字……
給人看……
抬頭。
期待。
茫然。
沒人認識。
搖頭。
婦女又寫了一行,還是沒人認識。詞語慌慌張張地站在紙上,只要誰認出來,它就會撲向誰,可是,沒人相認。字,獃獃地站在紙上,如一片空白,對著那位婦女嘰嘰喳喳地說了一通無奈的話。
政治敏感的年代,空降特務被廣為流傳,公安人員把她送到了北京,婦女寫的字也被送到了陳其光教授手中,教授對這字有點面熟。想起來了,它與之前湖南周碩沂送上來的女書字很像。
女書的秘密花朵,夢幻般,再一次,被風掀起一角紅蓋頭,窺視外面的世界。
1982年,統計出了一份至今為止比較全面的調查表:本縣上江圩鎮末代女書自然傳人調查表,共計調查到有六十位女書自然傳人,其中江永縣上江圩鎮四十五位。名字後面,是一位位生動的女性,在鄉村勞動,從兒時的成長,到新婚的遠嫁,不斷受到生活困苦的鞭打,她們彎腰勞作,女書字浮在淚水裡,送給需要溫暖的姊妹。
查看錶格,女書文化濃濃地聚集於上江圩,向周邊如墨汁,慢慢渲染、散發,漸漸變淡。有些墨跡遠嫁另外鄉鎮,和鄰省姑姑所在的村子。而上江圩河淵村,又處於圓點中墨跡最濃處。
河淵村北邊,女書自然傳人居住的村子有桐口、荊田、白巡、新宅、呼家、甫尾、葛覃、棠下、夏灣、朱家灣、崤里等十一個村子。
河淵村西邊的大路下、興福、錦江等四個村子裡,有會識、會讀、會寫、會吟唱的女書傳人。
河淵村南邊是海拔九百六十八點四米的銅山嶺,黃甲嶺鄉森林、山地綿延起伏,河淵村東邊跨出一步,就到了道縣,道縣有十五位女書傳人,其中與河淵村相鄰的道縣田廣洞村有十二位。
調查表顯示僅河淵村女書傳人有八位,其中四位是夫家在河淵,另外四位是娘家在河淵村,隨著時間的推移,河淵村另外數位不被人所知的女書傳人,也漸漸地浮出時間的水面。調查表格上的女性,一個個,如花凋零在生命的大地上,種子被大地珍藏。
最後的女書傳人,在三個時間點上,悄然逝去。
1990年,女書自然傳人高銀仙、盧美玉、盧三三、義娟女、義花花、吳雲池逝世。
另外一位大才女義年華,物質生活雖不幸福,但晚年,她大量撰寫女書作品,義務傳授女書,女書照亮了她陰鬱的生活,她是民間的一盞燈,在濃濃的夜色中,油盡燈枯,1991年,義年華逝世。
2004年4月30日,季羨林先生為女書文化,在寫給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記憶遺產名錄》的一封推薦信里寫道:
目前只有一個半自然傳人(陽煥宜1909年出生、何艷新1940年出生),瀕臨滅絕,這是人類的寶貴遺產。
同年,最具號召力的女書自然傳人陽煥宜,亦隨同九月的天空一同離去,再沒回來。果園裡的果子、池塘里的魚,再也沒有見到這位陽光開朗的老太太:
——一個人拄杖,從孤立的一間屋子裡,走出來,唱著自己的身世,寫著女書字問候遠方的姊妹。
陽煥宜的逝世,讓女書,似乎成了一首無人回應的歌謠。歌聲飄蕩,越來越遠,村莊寂寂。學界、研究界、愛好女書者,因陽煥宜老人的去世而為女書痛惜。人去字死,成為死文字的女書字,以及女書習俗,似乎將沉寂於群山的綿延之間。
有幸的是,與女書的秘密一樣,大山之間,藏起了另外一位女書傳人,因各種原因,很多調查表格里她不在其列。她生活在女書最繁茂的山村裡,她有自己最貼心的姊妹,有委屈,她依舊用女書字寫出淚水的楚楚可憐。現實生活中,她與女書一樣可愛、活潑,她只在女書里訴說可憐,用女書的心靈,愛著世界,愛著每一位親人。她就是季羨林先生申遺時提到的何艷新,她至今仍健康地生活在江永縣上江圩鎮河淵村,成為名副其實的最後一位女書自然傳人。
之前,她為了生存,無數次拒絕承認自己精通女書。女書,曾經給了她無限的快樂,只是,現實生活中物質的匱乏,讓她抬不起頭來。她只能對人草率地說,我不會女書。
何艷新老人,想遺忘女書,因為,只要想起女書,悲痛、凄涼、淚水,就隨同生活的巨大壓力一起,蜂擁而至,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台灣女書研究者劉斐玟是何艷新的結交姊妹,她說:
「如果草木能夠讀女書的話,它們讀了這些女書作品,一定會掉淚,如果鬼神也能夠讀的話,他們也一定會為之動容。」
繞過層層的山,穿過無數道嶺,田地被層疊的綠山守護。綠山環抱,萬古長青。沒有被植物覆蓋的石頭,它們的灰色,扎眼,突兀出植物的山林。行走在群山之中,彎彎曲曲地穿越山谷,近兩千公里的奔波,於群山中,抵達。站在一座現代化仿古建築的嶄新牌樓前,漢字和女書字同時寫有「河淵村」字樣,以及村子的介紹。
女書就流傳、隱藏於這鄉村的房子里。
房子都老了,何況人!老的房子構成一個村,與老的人一起藏在一座座大山的最裡面。山圍繞著——新村子擋著外面——老村子隱在後面——離大路很遠。
若不是因為強烈的召喚,外人根本找不到這個村子,更別說,進入女性的女書世界。極少數人,來到這裡,在老人身邊。
時間,成為一個點。沒有過去和未來,只有現在。在圓點上,只有剛剛來過的人,剛剛唱過的歌謠,只有剛剛有過的情意。
大家知道女書的時候,說它快要滅亡了,是死的文化、死的字,說它幾乎消失了,其實,女書的新生活才剛剛開始,——它早已開始……
時間,成為一個點。
往回走多少年?去到未來多少年?還是深究現在?
世界上只有兩個人:男人和女人。
女書文化里的所有女人,其實,只是一個人。
陽光里的成分與村子一樣,有老人、
孩子、鮮花、蔬菜,石頭和塵埃
整個村莊就是一個美好的秘密,暗暗地深藏在群嶺的山坳里,即使路過這裡,村莊的秘密也不會被發現。
秘密有光陰的庇佑,暗合空間的美學:藏而不屈,偽裝而不落幕。
經過無數條大路,七彎八拐,轉上一條小路,九十度的彎不斷出現,有些路,很難被發現。
村子四周,左一層嶺,右一座峰,山之外,還是山。古老的故事,都會說,很久很久以前,在山的那邊……
山的那邊,還是層疊的山,讓進村子裡的人,不想再走出村子,這才有了江永千家峒的傳說。
自然村寨,坐落於群嶺山水間,與植物為友,與山為伴,與水相依。村莊,浮在明月的夜裡,淺淡地說一些上古的話,說一些,憂天的事情,如:遠房親戚那裡的某座山上的一種石頭,被命了一個名字,然後,就一點點,被車拉走了;有些山,變成了坑;還會談到,一些山上,又長出了很多它們都快忘記了的植物,數了數,也沒數清楚;白鷺飛回來了;各種各樣的鳥飛回來;遠處的池塘里,有一種鳥,大家都沒見過……一個只瞌睡蟲爬了上來,要睡了,最後還有一位心寬的,說,挖山的隊伍,離這兒遠得去了,我們這一輩,沒人能夠挖到這裡來。
夏天的焦躁烈日,村莊低伏於群山的留白處,藏在山腳。群山連綿懷抱,更加突出這一大塊空地的空。空出的土地上長滿了:田地、老房子、新樓房。道路從新村子穿插而過。老村子,遠遠地躲開。
河淵村正前方的山,叫面前山。就是村子前面的山,村民為了說出來好聽,順音順調,說話時,把一些不順調的字前後調整次序。現在建有手機發射塔的那座山,叫雞公山,河淵村把公雞叫雞公,把母雞叫雞母。何艷新老人說,不然,說出來彆扭,不好聽,不上口。在書寫女書時,有些字詞調整了詞序,寫女書字是為了吟唱、誦讀出來,給姊妹們聽,音調語音不順,讀起來彆扭。
河淵村口,有壇廟的那座山,叫壇屋山。
最遠最高的嶺,建了發射塔的山,名銅山嶺,大家習慣簡單直呼為嶺,說到嶺上去,就是去銅山嶺。
河淵村左前方的山,叫紅花臉、牛轉彎山。
新修的馬路兩邊,建了無數棟新樓,無審美可言。傳統的大美,細微處的各種考究,結構、造型、舒適度的整體考量,都被取消,不在建房考慮之列,各種人性化的功能,沒了容身之所。新房子,只是高大、寬敞,有錢的樣子。房子的另一個功效,它們不自覺地為身後的老房子豎起迷障。
新文明興高采烈地生長,其色其焰,炫奪其目,實則傷其神,敗其氣。此刻,沒人去體會老村子的心情。深夜,夢魘中,內心虛嘆:為古老的消逝,為蹤跡全無,而長嘆息——唉……
即便,你經過村莊主幹道,經過大片樓房之後,出村後,也不會發現村後的老村子。就在新樓房的後面,從某個角切進去,角落的主角——小道會帶路,轉彎,不寬,兩邊長滿了植物,繞過田地,再拐到幾棟新房子後面,平房的旁邊,一扇古老的發亮的石頭門,就是老村子的入口。
石頭,門樓,門檻——帶著整個村子,靜靜地生活在這裡,讓新來者驚嘆不已。村子,隱藏之深,老村子的完整,震撼兩字難以括之。
一扇石門,一個角,一堵牆,一條長廊,悠長地把你引向老村子的裡面,探訪從你的認知里消失了的聲音。
一個人,下午的陽光,照著房子的角,木門裡面,歲月積滿了塵埃,石礅,沉沉地陷進泥土裡,憂鬱的神情,如飛鳥,落上屋頂,靜默守候,秘密的睡蓮在清晨的水面微睜雙眼。
往裡走,一點點打苞開花,淡淡的女兒香,驚醒你內心的溫柔。
小心翼翼地走在村子裡,不想發出任何多餘的聲響。青磚、灰瓦,高牆、深巷,石板、木房,挽留了時間,改變了時間的形態:不再流逝,不是從遠方來的客人,不會再回到遠方去,不再是水。時間,輕輕的圓,是花——花開花謝,花謝花開,村子裡的時間,輕輕低響。
陽光,是村子裡最活潑的神。
日日年年,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每天,它都會到村子裡走上一遭,熟悉了各自的脾氣。即便是躲在角落裡的石頭,陽光也經常去磨蹭磨蹭它肥肥的後腰,說幾句玩笑話。陽光暖暖地照著那兩位即將離開的老人,沒有哀傷,只有溫暖。
陽光落在村子上空,從東邊照過來,把屋檐的角,起起伏伏地畫在石板路上,有棱有缺,有深有淺。房屋有選擇地讓一些陽光落下屋頂,在牆上,有艷麗的黃色,形成各種鋸齒、直線、三角形、長方形、方塊狀,與房屋一起畫出各種圖案,招人喜愛。孩子們站在陰涼處,一隻腳伸進陽光里,狗在石板上朝天躺著,以為孩子在逗它玩。
陽光借道,爬滿天井旁的整塊石頭。
塵埃不見。
陽光從這一堵牆流淌到另一堵牆上。
陽光照不見的地方,陰面,時間不溫不火地守著石頭的紋路、青磚的肌理。溫溫和和地流淌在時空的表面,有些,不小心,滴進磚縫裡。
陽光流過,聽牆說話。聽大塊石板說,這一戶人家娶媳婦,那一戶人家嫁女的事情。牆穩穩地聽著,它的責任、擔當較重,有稜有角,有平有縫。
陽光與一些剛剛冒出來的植物,打鬧幾下。陽光里的成分與村子一樣,陽光里也有老人、孩子、青年、草、鮮花、蔬菜、石頭和塵埃。每一個個體暗合生命的契機和宇宙的運行規律。
向晚,陽光要回去的時候,把屋頂浮出村子,走到近處,把黑夜從山林里喊下來,像蔓草一樣向四周擴展,淹沒整個村子,保管好所有的秘密,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狗在陰涼處,吐出長長的舌頭。
巷子里,隔不了幾步,就有一些斷了、殘了的條石散落在路邊角落裡,如枯黃的花瓣,落下,印在地上。
村莊每一個細微的部位都是生命的光點。
停下來,仔細端詳,遠遠地,看見村中老屋的封火牆,高大的線條,其美,如塔,如月。線條之美,從中間的制高點,兩根線,分兩邊流瀉,落下,弧線美得深沉,注目,久久凝視,浮在村莊上的這些線條,讓人愛,淚水悄悄地滴落。
斜角度的牆,散發出各種不一樣的眼神,一個角,一個面,共構出各不一樣的氣息,灰色暗淡中曾經擁有的朝氣是其中一種。
牆和石頭,不會吵鬧,它們安靜地說話。
上面是天空。
青磚隔三岔五地伸出一堵山牆來,與冒出來的小草打聲無足輕重的招呼,更多的牆,相互掩藏,像人群,牽手,密集站立。
翹檐,是河淵村古建築最不安分的元素,上揚,又回首低眉,欲飛,卻已展翅。
瓦,深灰色,深到黑,翹起來的飛檐,托著瓦,把成片的老房子往上拉,緊緊地挨在一起,展翅欲飛,或收翅欲停。現在,像一群驚弓之鳥,膽戰心驚,雖緊貼在一起,相互取暖,老了,飛不動了,貼得如此鬆散而無力。曾經,不是這樣。
倒立的板車,輪子被一個男人取下來,不能再用了,廢了,嘆一口氣,想起那天晚上的酒,發了發獃,站著一動不動,想說一句什麼話,突然感覺說出來沒有任何意義,不說了。
她從一堵牆裡走出來,寬而長的石板路,端著臉盆去外邊的池塘洗菜,路過鄰居家,坐在門口,拉拉家常。她去菜地里拔草,給田裡的禾苗放了點水。
時間在這裡不會流逝,只要等上些時日,時間會重新流回來。
哭嫁的媽媽、丟在長凳下的手帕、燒掉的摺扇,都會回來,老人說著,站起來,提腳,跨過高高的門檻,說,房子老了,老了,不中用了,她在說自己的腳。
老人在窄巷子里往前走,前面看不到路了,擋住去路的牆,急急左轉,又從容右轉,她攤開雙手,都是路,往左往右,都行。
在老村子裡隨意走走,不時傳來電視機里的廣告聲、槍聲、新聞報道聲,老房子多了這些響動。她們把時間放在公元2015年。
老屋外面,停著摩托車、自行車,還有拉稻穀的板車。
山風吹響,石頭落水,聲音清脆。
每個村子裡的水,都有秘密和傳說,各不一樣。
石頭巷、小河、池塘的線條構成了物質的村莊,空間宏大。時間,由一個個點,構成一個個大大的圓。在這裡做夢,夢都是圓的,有些似乎只在夢中出現,有些夢裡的事情,在現實中,很久以後才去做,與夢裡一樣的結果,沒人會違背夢的意圖。夢醒來,是下午,你看到她坐在門墩的青石板上,摸著石鼓,黑得發亮,那是從夢裡伸出來的一雙手,你打開門,把手插進褲兜里。
隨便走進哪戶人家,窗戶上都雕花刻鳥,屋裡的橫樑上,暗處,隱藏著一條條木刻的鯉魚,有些叫不出名字的小獸,盯著你看,它也在回憶,好像在哪裡見過,好像有過交流,想不起來了,它就問你:你想起我了嗎?
村子裡有專人打掃衛生,村莊就是一個大家族,一個家。整個村子共用一個大廳,每戶人家相當於一個個房間,幾個房間構成一個小家,無數小家成一大家子。
「大村子很乾凈,不像現在,老了,太髒了……」
「沒人住,當然就沒人管。」
「門頭沒了,大門垮了。」
牆倒了以後,就有後人來拆房子,住在這裡的老人,一個個也倒了。
屋頂上到處長滿了草,長了又枯,黃了又死,又長。
巷子里到處長滿了草,村子裡長滿了草,人不多了,少有人走。
有些巷子,草實在太深了,又有些牆倒了、塌了,她走了兩次,都沒能跨過去,植物太深太密,早去二十年,這裡哪會有一根草啊。站在外面,她踮起腳,看不見裡面,裡面還是草。
村子,像一位花甲老人,今天的花甲,其實還很年輕。如果有人想修整這些房子,它們會一躍而起,往前沖,像水,又回到村裡,重新煥發新的氣象。
如果,棄老人於荒野,只會加速其死亡。
有人在吟唱,消逝的聲音,消失的人。
——聲音是不會消逝的,它只是遠離了發聲體,去到聲音的領地,回到它們的家中,就像孩子,長大了,回家來看看,然後,離開。
老房間,老屋子,像一個個老人,集中在一起,被一次性遺棄。有具體的年月出來做證。老人們習慣了,不再去想是哪年哪月的事情,想清楚了,結果還是一樣,不如不想,不如,坐在屋子裡,生火做飯,喝一大瓷缸濃濃的自己揉制、炒成的煙熏茶。
荒涼種進了老人的心裡,她受不了。
現在,村民建了新的房子,不再理會這些老房子,沒人理會的房子,房子就會自絕。要不了多久,新房子後面的老房,會在一夜間商量好,一起倒地而亡,支撐不住了,紅磚砸在石板上,石頭光光滑滑地忍受著,看著身邊的朋友,死在自己的懷裡。有些條石挪動出一個位置,空出傷口來,把土展現給陽光看。
沒人再修建這種結構的房子,這樣的磚也燒不出來了,成本太高,現在的磚都燒不到那樣的溫度。
「河淵算一個不錯的村莊,很漂亮的。」
老村子建築群最外面的房子,這裡被拆了一個角,那裡被整棟新房子擠垮,新樓房一點點地向老村落裡面逼近。
一部分房子遭棄,黑乎乎的,磚也風化得厲害,牆壁穿孔,一個個洞,從裡向外張望,像只獸。老房,全黑了。黑磚,黑牆,黑的路,黑了的屋頂,黑的角落。
到處是角落。
現在,老房子里大部分還住著人,老人和孩子。老人照顧孩子們吃喝拉撒,孩子們在村子裡奔跑,擊起層層生機,一次次喚醒昏睡中的老者。老人的風箏,在空中飛了多少年,已不重要,孩子,成了那放風箏的人,如果沒了孩子,老人,也許早就飛離了這個地方。
何艷新老人爬上鄰居家的屋頂,全村房屋,老的、新的,死了的、活著的,沒有成形的房子,盡收眼底。遠處,村子前是新建的樓房,單獨的,一棟一棟,像老房的子孫,一個個離開,獨立門戶。
新房子與新一代人一樣,住村子外面。
老村子的屋頂清一色的灰,偶有一些其他顏色點綴進來。三兩戶人家的整個屋頂爬滿了藤蔓,像草地一樣的屋頂,嫩黃的枝葉,厚厚地鋪滿屋頂。
在幾座老房圍攏的中間,冒出一棵樹來,頂滿了綠色的藤,在眾多青瓦中,尤顯突出,兩種生機,一種綠得張揚,尋找外面的機會,而房子的灰,沒有了私慾,只有向內沉沉地讓自己舒坦。兩種顏色,在一種區域里相互適應。
灰色建築群中,老院牆的間隙里,爬滿各種層次的綠,一朝一夕之綠,著色於百年灰色之上。
一個個向上走的屋頂,停在一個點的維度上,又從另一個方向滑下來。每個屋頂莫不如此:一個制高點,分成兩根向下滑的線,構成一個三角。有些三角形的牆,粉白、磚青。有些三角形,已被解構、分散,不成形狀。
瓦在牆角上起伏了幾百年,看著紅的磚,體會自身的陽光,層層疊疊,里外三層,守護一堵牆,又滑向另一堵牆。一大片老房子,唇齒相依。
新房子遠遠地躲開老屋,擔心老年斑感染它們。極個別的新房建在老房子旁邊,像撕開一件衣服某個部位,從外往裡撕。新樓房,突兀,俯瞰、藐視低矮破舊的歲月。
房子老了,但氣節在,連綿不絕。
村子裡,不斷地傳來砌刀敲打紅磚的聲音。
選自《十月·長篇小說》,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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