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經典 | 壺,作者:賀伊曼

編者按

賀伊曼在12月刊「新概念書寫」欄目中回憶了自己的參賽經歷,讓我們也一同來回顧一下她的成長曆程吧!

作者 賀伊曼

阿來推門而進的時候,正好看見女人把拖鞋甩到男人身上,女人大叫著,離就離,方明鴻你跟我離婚絕對後悔一輩子!

阿來還沒反應過來。她從學校騎車回來需要十分鐘,十分鐘前她剛從班主任辦公室走出來。這回期中考試老師按成績把學生分成一二三批,並且分別讓各批家長分時段到校開家長會,阿來被分到二批。一路上她盡量騎得緩慢,讓自己充分思考如何說服母親來開這個令她羞愧的二批家長會,可最終還是不多不少用了十分鐘站到家門口。阿來有些沮喪,拖沓著步子走上樓,掏出鑰匙開門,接著看到了眼前這一幕。

男人和女人看到阿來進門都停頓下來,女人走到沙發跟前氣呼呼坐下了,男人走進卧室鎖上門。女人開口道,方晴,你評理,你爸他多不是個東西。剛才吃飯吃得好好的,他非提起來他那個破茶壺,不就一個破壺,八百年前的事兒了他還總是提提提。我一說他就站起來拍桌子,還說要離婚。好啊,離就離,我看他離了我還能不能活。

阿來本名叫方晴,平時大家都喊她阿來,只有遇到正事兒的時候才叫她方晴。她想起母親說的那個茶壺,就是原先放在餐廳架子上的一個樣式挺普通的壺,是父親的司機外出旅遊帶回來送他的。平時不見他說喜愛,上個月一個母親的朋友偷偷問母親討走後,他突然恨恨地說那是自己最珍愛的收藏。母親當時就跟他吵了一架,說他葉公好龍只說說而已,平時根本沒見過他去擺弄過那些玩意兒。而父親說母親將那東西送人根本沒和自己商量,自己最喜歡的東西被老婆毫不關心地送走簡直是個笑話。阿來覺得很可笑,說來說去也就是那麼一個壺而已,不見得值幾個錢,也不見得父親是真喜愛。可父親說,那不僅僅是一個壺的問題,它揪出了他和母親二十年婚姻中的政治問題。

阿來自小對家庭中的糾紛見怪不怪,她無暇去數她見過的大大小小的吵架打架有多少次。小時候可能還會站在吵架的他們面前哭,後來就一直保持沉默。她算過,母親57年生的,屬雞,父親小母親一歲,屬狗,加起來就是雞犬不寧。所以她也認命。只是每次吵架都會牽連到她,這讓她感到無比反感。而今天這場糾紛她沒有從頭開始看,也就是沒有看到真實的起因和經過,所以她決定不妄加推斷。她站起身拍拍女人的肩膀,去廚房弄自己的飯菜。

吃完飯阿來去睡覺,她一直有午睡的習慣。其間聽到有人開門出去了,隨後女人敲門進來坐在床邊說,阿來別睡了,聽我說點話。

母親楊立芬曾經是個老師,在中專學校教計算機。後來學校人員解散到各個單位,她申請離職在家,盡職做家庭主婦。她在當老師的時候是個嚴厲且蠻橫的人,學生都懼怕她,不敢頂撞。包括阿來,自小挨打都是出自她手。如今她離職之後,閑散度日下已然成為一個標準的家庭主婦,每天與樓下別的主婦們湊桌打麻將到很晚才回家做飯,買菜時討價還價連衣衫襤褸的老人都不放過。有幾次阿來對她說算了吧算了吧人家不賺你多少錢,她就開始數落阿來不懂得節省不知道生活的難處。有時候阿來習慣了這個市井十足的母親,有時候又懷念那個穿職業裝威風凜凜的母親。她不太了解生活怎麼可以把一個女人改變得如此之大,甚至於面目全非。大約唯一沒有改變的是她的壞脾氣,還有對阿來各科成績的執著。

阿來其實很困,昨天晚上為了做完那張該死的數學卷子熬到半夜。她聽到母親說阿來別睡了,聽我說點話的時候睜開眼睛,看到了母親那張神似苦瓜的臉。

女人開始絮絮叨叨,這也是阿來預料到的,但她沒有再繼續睡去而是精精神神地聽女人絮叨。她吃驚於那張除了面對自己失敗的成績單之外也會變得像苦瓜一樣的臉,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也或許是阿來多年沒見,忘記了。

女人說起了她和男人戀愛時候的事情。

當年在學校女人曾經是眾星捧著的那個月亮,追求者包上麵皮可以下好幾鍋餃子。女人是能幹的計算機老師,辦事麻利而有魄力,面相端正身材姣好,因此眼光頗高,眼瞅著即將奔三也沒挑到順眼的對象。後來她遇到了這個離過一次婚的男人。男人相貌堂堂,對這位優秀的女同事早有耳聞,幾次談話下來產生好感於是展開追求。女人也覺得男人不錯,但離婚的舊史不可不計較,她害怕學校里的閑言閑語,女人一直是個自尊極強的人。最終她把男人領回家讓父母定奪,沒想到的是父親難得爽快地贊同,並催促她早日結婚。再後來她就和他走到一起,沒有風花雪夜花前月下,男人就是阿來他爸。

女人說,阿來,年輕的時候你爸苦苦追求我,如今他調動工作後見到外面花里胡哨的女人太多,慢慢厭倦了我。我知道我老了,但是你看,你看他那個樣子,我辛辛苦苦伺候他那麼多年,他不領情不說,還非要和我離婚。阿來,你說……

母親臉上滿是不穩定的情緒,阿來看在眼中忽然心生同情。她昔日堅強的嚴厲的硬朗的啰嗦的世俗的老媽突然變得異常軟弱,包括現在出現在阿來面前的表情也是極力隱藏過的。阿來看得出來,她太了解她了。一瞬間阿來想過要把這次被劃分到二批的事情告訴她,趁著此時的情緒母親沒準兒會慈悲地原諒她,說不定還願意去開上一場丟人的家長會。

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阿來覺得自己可笑了,這個時候還在想自己的事。她調整思緒,聲音特別冷靜的說,媽,我不能只聽你的一面之辭來判斷我爸的對錯,我知道你也是想讓我了解一些你們當年的事情,但是我現在夾在你們中間我不能輕易……

話沒說完就被女人打斷了。

女人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指著阿來說,你的意思是你媽我編故事騙你?啊?

不是,媽,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行了,當我什麼都沒說。女人氣呼呼甩門出去了,結尾不忘加一句,不知道養你這麼個女兒有什麼用。

阿來重新蒙上被子,卻睜著眼睛睡不著。她對母親最後那句話並不耿耿於懷,母親的說話方式她早已習慣,多少年來都是一樣。中傷他人是母親不自覺的毛病。如今令人頭疼的是這種被拉扯的感覺,說得誇張了,有點兒像古代五馬分的那具屍。阿來左右兩難。阿來想著是不是自己那個「一面之辭」的詞語用錯了,刺激了母親的自尊。或許也不是。總之她又想到那個壺,頓時覺得恨之入骨。

真是晦氣的壺。她罵道。

晚上放學回家的時候女人不在,阿來估計她又打牌去了。她瞟一眼男人在裡屋看電視,於是自己熱飯洗澡接著上網。女人在的話阿來不這樣,她會去看書,只有趁著女人不在家她才敢上網,而男人不管這些。

阿來用餘光看到男人朝她走過來,她料到了會這樣,於是把聊天窗口關掉開始玩遊戲。中午女人的憤怒讓她認識到說話要謹慎,她做好了長談的心理準備。忽然間她覺得男人從卧室走到客廳,從客廳走進書房,整個過程像一個漫長的儀式,自己是將要受洗禮的人,而男人是手拿聖經的牧師。

男人走過來坐下,看著電腦屏幕問阿來,上網呢。

嗯。

看什麼呢。

隨便看看。

男人問了兩句便沉默不再說話,一會兒他出去拿了杯子喝水,喝完又回來坐下。

你倒是格外鎮定啊。他突然說。

阿來嗯了一聲,眼睛直直盯著電腦屏幕,頭也沒回。

說說你對我和你媽離婚的看法吧。

阿來把頭轉過來看著男人,半晌說,離就離吧,我無所謂。

是么。男人很驚訝,那我們離了婚以後你想跟誰。

不是說了我無所謂么,你真啰嗦。阿來不耐煩地說。她又一次用餘光觀察了他的父親,她看不見他的眼睛,但彷彿能感受到那裡有一簇孱弱的火苗正蓄勢待發,使她更加不忍直視。

男人站起來走了,他明顯有些生氣,但過了不久還是又坐回了阿來身邊。在那個下午,阿來用餘光看見她的父親來來回回在屋裡走來走去,從她身旁站起又坐下,還斷斷續續說了很多話。很多話阿來已經記不清了,她那時心情忐忑,手上的遊戲一直開始、結束、開始、結束,大腦里飛速地思考著一些別的事情,至於父親說的話,腦袋裡已經塞不下那麼多了。但她記得男人和女人提到過同一個故事,她清楚地記得男人說的版本和女人有很大不同,甚至是完全相反的。男人說是女人先對他展開追求的,噢天哪,阿來想,她怎麼會如此幸運地遇上一對魅力無邊的父母。但阿來明白,阿來不傻,事實也可能是最糟糕的一種,男人和女人可能只是最平淡無奇的相識,沒有任何趣味的那種,甚至可能是經人介紹草草成的婚。

他們連離婚協議都簽好了,阿來悲哀地想。她還從沒聽說過離婚協議可以像寫請假條一樣便捷,一張稿紙,四個字的抬頭,不需要正式的表格,當事人雙方各自把離婚原因財產劃分寫清楚就行。關鍵還是財產劃分,男人和女人在這一點上起了很大爭執。阿來你想跟誰?他們都這麼問。阿來當然也是財產的一部分,可惜不能一刀劈成兩半平分,如果可以的話阿來倒是很樂意的。但是阿來有一些惶恐,表面上男人和女人都是執意想要她,她被搶來搶去像個物件,但他們到底是不是真心的她猜不透,也並不敢細想,想得太清楚只會徒增恐慌。後來女人說她不要阿來了,阿來聽了忽然渾身一震打了個寒顫,儘管女人偷偷給阿來解釋她不是不想要她,而是使了個手段讓男人支付阿來的生活費,女人說她依然愛阿來,他們離婚以後阿來還是可以跟她一起過日子的。阿來沒說話,她低頭想起那個穿職業裝威風凜凜的母親,那個跟菜販子砍價的母親,還有那個露出苦瓜似的臉的母親。

她覺得自己還是喜歡不那麼精明的母親。

最後那張寫著離婚協議的薄紙靜靜躺在阿來的上衣口袋裡。男人和女人都覺得由阿來保管比較好,任何一方不得擅自篡改協議內容。女人說阿來你把協議給收好了,不許讓你爸碰聽見沒。阿來說好。她把那薄薄一張紙收進抽屜的小紙盒裡,紙盒裡都是她一直以來收藏的發卡手錶和吊飾,阿來覺得那張紙放進去怎麼看都有些滑稽。

後來阿來家裡的一些親戚都來勸男人和女人,他們都說這麼大年紀了,有什麼氣忍一忍就過了,何必鬧這麼大動靜要離婚呢。他們讓阿來一定要在中間當和事佬,他們說孩子的話往往是最管用的,他們說阿來你怎麼這麼不孝都不勸勸你爸媽呀!

阿來發現自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唯一能表現出來的只有無所畏懼般的冷漠。阿來在夜半無人的時候躲在被子里回想,短短兩天內發生許多事,許多事讓她困惑不解又難以擔當,阿來的身體在深夜裡溢滿了眼淚,一個輾轉反側就能輕易開啟一道閘門。阿來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是想像中那樣堅不可摧的。

再後來,有一天阿來突然發現藏在抽屜的紙盒裡那張離婚協議不見了。

女人跟著阿來去學校開了二批家長會,女人並沒有想像中那樣生氣,她表現得很平靜,還跟阿來說最重要的考試快來了,不要緊張,保持一顆平常心最重要。阿來就是那個晚上發現離婚協議不見了的,她從紙盒裡掏出發卡手錶和吊飾,盒底除了幾根綁頭髮的彩色橡皮筋之外空無一物。阿來什麼也沒說,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又能說些什麼呢,她相信那天她把離婚協議放進紙盒裡的時候父母都看見了,他們只是裝作沒看見。後來阿來發現男人和女人開始逐漸進行有關日常的對話,他們從某一天開始不再吵鬧,不再提起那隻送走的茶壺,他們相敬如賓地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男人又會說女人做的菜好吃了。阿來將憋了很久的那句「你們到底還離不離了」塞回肚子里,她知道有些事情還是不說明白為好,等待一切表現正常,她的生活又將回到卷子和書本中去了。

一切像從沒有發生過一樣。但只有阿來心裡清楚那裡到底發生過什麼,有一些東西比如那張藏在抽屜的紙盒裡的離婚協議,它們曾經出現過,後來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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