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自我的焦慮|姑娘,你敢付出無條件的愛嗎?
來自專欄 Yummy女性愉悅社區
本期Bad girl訪談,Yummy攜手我們的大蜜蜜:禾木 ,帶來了一期思考人生(關於親密關係)的話題:「無條件的愛」。
禾木認為愛情是最小的公共領域,天然地混雜了私人與公共這一對矛盾,這讓它又困難,又迷人。#愛情社會學#是禾木探索這一領域的思考呈現試圖以社會性的視角理解愛情。
這是該系列的第2篇文章。想了解第一篇內容可以戳這裡:像單身一樣戀愛?——私人愛情里的公共生活
「回顧你已有的人生,那些你感受到愛的時刻腦海里會浮現出哪些畫面?「
你的答案,是什麼?
01
愛與自我的焦慮
——你敢付出無條件的愛嗎?
對於愛情這個永恆的命題,你有什麼困惑或者焦慮嗎? 我陸續搜集了身邊十幾位好友對於愛情的困惑和焦慮,發現圍繞愛的焦慮,大概可以分為這麼幾種:
1.對愛的「對象」的困擾
——如何找到對的人?真的存在這麼一個人嗎?為什麼我愛的人不愛我?
2.對愛的「能力」的擔憂
——為什麼我一邊努力付出一邊卻並不開心?為什麼每一段感情都是從新鮮激情快速變成無聊且滿心不滿的狀態?我真的有愛的能力嗎?
3.對愛的「方法」的質疑
——從「泡學」到Ayawawa,我應該學習這些套路和方法嗎?如果戀人對自己有刻板化的期待,例如女生期待男生送花求婚買房,應該怎麼應對?
4.對「愛「與」性」的關係的困惑
——性為何總是讓我覺得羞恥?性與愛是一定綁定的嗎?三人關係、開放式關係是什麼樣的狀態?
5.對「愛」與「自我」的邊界的把握
——如何拿捏親密與獨立、自由與責任之間的分寸?如何在愛中始終保有自我?
對於愛的困惑,幾乎從有親密關係開始,就一直困擾著我。一年多前,我寫作了#愛情社會學#的第一篇文章,來試圖分析與處理當時自己所面臨的,愛與自我邊界的問題。
彼時我有一種幻覺,就是我可以通過我所熟悉的,社會科學式的理性分析和討論,來解決我的親密關係困境。
我一度對自己的分析頗為自信——
「 愛情,是最小的公共領域。
愛情的公共性與自我的個體性的矛盾,在我們都更獨立、流動的今天,會更加加劇...而理想的「愛」,是「協商之愛」(confluent love)。
它的核心在於,就像在公共領域中一樣,愛情中最重要的,是兩個人平等的付出和接納,持續互相理解與協商的努力...
放棄愛情會持續一生一世這個浪漫神話,承認我們只有不斷地努力、協商與理解,才能在人生的每一個片段里相愛。」
看起來非常完美。
然而,悖論的是,協商之愛的理論,並沒有改善我的親密關係。
在關係中,我依然自私、不安、憤怒。繼續執著地痛苦於自己無法達到一種「愛」的理想境地。
同事Kevin質疑了我這套「平等協商」之愛的理論。他認為,真正的愛是無條件的愛 (unconditional love)。但當時的我無法理解,無條件?——這聽起來幾乎意味著沒有自我,只有付出,似乎只會造成感情的失衡。
——「回顧你已有的人生,那些你感受到愛的時刻,腦海里會浮現出哪些畫面?「
——「這些時刻中,哪一次,你不是感受到了,無條件的愛?」
去年春天Kevin問我的這個問題,大概是2017年,我被問到的最重要的一個問題。
我自己對這個問題的答案,輕易地擊碎了自己已有的堅持。
回想那些讓你眼眶濕潤的、感受到愛的時刻:
哪一次,是經由平等的協商而來?
哪一次,不是不求回報,超越了「理性」和「邏輯」?
協商之愛當然是愛的方法論。但是,這些無畏付出的時刻,這些閃動著的無條件的愛,才是愛真正動人心魄之處。
我終於發現,在平等、協商這些好看的辭彙下,我所缺乏的,不過是付出無條件的愛的能力,和勇氣。
不僅僅是對於戀人,還有對於朋友、同事、陌生人的,無條件的愛......我做到了多少?而還有什麼,比能夠給予無條件的愛,更能稱頌一個生命的旺盛與美好?
然而,繼續讓我痛苦的是,即便認識到了這一點,我也沒有就立即獲得了付出無條件的愛的能力。
無條件的愛,就是意味著不斷地付出嗎?
它否認了協商之愛嗎?
要如何練習?要從何做起?
02
無條件的愛是什麼?
——愛是關於給予和接納,不是付出與索取。
弗洛姆說,愛是一種信仰。在和朋友討論時,儒西說,愛,需要和信仰一樣的「信仰之躍」(Leap of belief)。
何謂信仰之躍?——就是能夠超出理性的範疇,去選擇相信。
愛的信仰之躍,就是能對一個人付出無條件的愛,不期待他的回報。一方面堅信自己會喚起對方的愛,同時願意承受可能的風險與失望。
無條件的愛聽起來如此偉大、危險、不真實、難以令人信服。那是因為現實生活中,存在著太多「虛假的」無條件的愛。真正的無條件的愛,建立在「給予和接納」,而不是「付出與索取」的心智模式之上。
給予和接納,意味著以給予作為最高的快樂,不將自己的任何需求轉嫁給對方,從而能以無限的包容與接納,對對方任何的付出心懷驚喜與感激,不會將其當作理所應當。
而付出與索取,則意味著任何的付出都有(隱形的)清晰計算與權衡,渴望(短期或者長期的)等價的回報。因此會在給予上猶豫權衡,在接納時挑剔不滿。
一旦我們在關係中,抱有「付出-索取」的心智模式——恰恰是我們最熟悉的市場交換邏輯,那麼它將會陷入一系列互相依賴的陷阱之中。
1.對自我真正需求的忽視,導致「犧牲式付出」
2.對自我獨立能力不肯定,導致「依賴式索取」
3.對關係中自我責任逃避,導致「偽裝式平等」
這些陷阱背後,則是被忽視的自我、懶惰孱弱的自我和貪婪虛偽的自我。
陷阱1: 自愛不足所導致的犧牲式付出
——真正的自願,與犧牲無關
理解自己真正的需求,是親密關係的起點
「我的前男友,在我們的關係開始後,主動在微信上屏蔽了所有女性朋友。但我從來沒有這麼要求過。而當我們吵架的時候,他就會拿出這件事情來說事,說他為我做出了這麼多犧牲...」
「犧牲「,是關係中最常見陷阱。尤其是中國傳統的家庭倫理,將「犧牲奉獻」作為一種美德進行佈道。典型如《平凡的世界》里,為其他家庭成員付出自己人生的「長子」的形象。因此,在關係中出現「犧牲」心態時,我們很可能不僅不警覺,反而覺得理所當然。
然而,真正的自願,與犧牲無關。自願,才是關係里真正積極的心態。「自願」的核心在於,不違背自己真實的心愿、不否定自我真實的需求。而太多時候,我們都不夠仔細地覺察自己的內心,花費足夠的時間與自己的內心對話,不知道自己真正願意付出和給予的是什麼。
無法做到真正的「自愛」,也就沒有了「自願」的前提。
「犧牲」式 的付出,不僅會導致付出者的心態產生微妙的變化——對於「無私犧牲」的讚美和回報的渴望(隱形的索取),更會讓接受者同樣覺察並感到焦慮——「無形中我好像就虧欠了你。」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對於中國女性來說,把自己本身當作一種「付出物」,進行青春與性的「賺賠邏輯「(何春蕤)的付出-索取計算,是「犧牲」誤區中更具體一種。
陷阱2: 自強不足所導致依賴式的索取
——不假外求,是真正的獨立
你要相信,你能解決自己所有的問題
「在這段感情中,我會不自覺地把它和上一段感情相比,覺得對方沒有上一任那麼願意為我付出...TA為什麼就不能多為我付出一些呢?」
「正因為我不能自力更生,所以我只能把自己同另一個人聯繫在一起,這個人也許就是我生命的拯救者......我不孤獨,但也絕不獨立。」弗洛姆活靈活現地描繪了,在關係中的「依賴」狀態。
如果說犧牲是因為忽視自我需求,依賴則是因為不願意承認,自己獨立解決問題的能力。依賴與犧牲相伴而生——正因為「犧牲」背後所隱藏的,對於對方「回報」的隱形索取的願望,才會有對於伴侶「依賴」的理所當然——「我為你付出了這麼多,你也應該為我考慮和付出。」
很多時候,我們混淆了兩人相處中,互相照顧的美好與依賴索取的共生之間的區別。在親密關係中,當自己有需求時,最容易的,是把這個需求轉為對他人的要求。
然而,如果我們能更敏銳地覺察到自己在將自我的需求,轉變為對他人的要求,那麼這個時刻(一個重大的時刻),就是你最好的自我對話的時機。
把這個需求放回自身,去對自己發問,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需求?這個需求可以如何被自己滿足,甚至,在你仔細地觀看和理解它以後,這個需求是否還存在?當我在日常中有意識地練習這件事情時,我有了很多對自己,前所未有的洞察。
因此,不要害怕你在關係中的依賴和需求的慣性,看到這個慣性,把它作為最好的自我對話和理解的機會,你會認識更深的自己——他可能沒有那麼好,甚至充滿了問題和傷痕,但看到和理解它,是自我成長和癒合非常美好的過程。這也是親密關係,帶給我們最好的禮物之一。
一旦我們明確了,我們對於自我生命的完全負責,不假外求,就能夠獲得平靜、清明與力量。
陷阱3: 自足不足所導致的偽裝的平等
——平等是個偽命題,感情沒有AA制
你為兩人之間的問題百分之百負責
「我已經洗完了所有的衣服,為什麼TA就不會主動把地板拖了呢?」
比起「犧牲式的付出」與「依賴式的索取」,「平等式的付出「與」平等式的索取」則更為隱蔽——是的,就是我曾經提出的「平等協商之愛」——以冠冕堂皇的」平等「」民主「等優美的辭彙,為「付出與索取」的底層邏輯穿上了一層外衣。
我們一起經營我們的關係,各自付出50%的努力。聽起來不犧牲,也不依賴,彼此付出,共同建築。50%,多麼精妙的一個數字,讓我們完美地既規避了「犧牲」的奉獻,也能清洗「依賴」的污名。
然而,那些決定各自付出50%的戀人們,最終一定對對方大失所望。
因為平等的第一重悖論是,忽略個體差異的「平等」,是一個永不可達到的巨大謊言。「我花了一個小時清理了廚房,TA怎麼就不會自覺地清掃一下陽台呢?」——他不是你,清理工作對你們而言,重要性、難度、時機選擇都一定會有所不同。「平等」的美好願望,極大地忽視了一個事實,就是人與人是如此不同,一旦陷入虛假的「平等」想像里,我們就會苦苦陷入計算、不平與氣憤的泥潭。
平等的第二重悖論則在於,「平等」這一看似合理的期待背後,依舊是計算與索取的陷阱。不論是付出30%、50%還是70%,一旦開始用計算邏輯來衡量親密關係,就意味著你已經開始了「期待」。而期待的本質——不留情面地說——就是索取,就是將本應自己滿足自己的需求,以看似合理的方式,轉嫁到對方身上。
不論是感動自我和他人的「無私犧牲」,還是看似甜蜜憐愛的「彼此依賴」,甚至是底氣十足的「平等協商」,都不能掩蓋以計算與平等交換為核心的「付出-索取(回報)」的底層邏輯。而這樣的心態,是我們無法付出無條件的愛的真正阻礙。
一旦離開無條件的愛太久,我們就容易忘了,給予本身所富含的巨大激情和創造力;以及對他人不做任何期待,不把任何回報當作理所應當,從而對伴侶的任何一點給予都心懷感激與幸福,反而能獲得的巨大感激和幸福。
而這一切,構築在對自我真正的理解的「自愛」;對於自我需求完全的負責的「自強」;以及對於關係的完全負責的「自足」之上。愛的歸途,原來竟是自己。無條件的愛,無法建築在不夠自愛、自強、自足的個體身上,會坍塌成了犧牲式的付出和索取式的依賴,即便虛假地穿上「平等」的外衣,也不能遮掩這一事實。
因此,比起苦苦尋覓所謂的「The one」(愛的對象),或者學習各種「戀愛技巧」(愛的方法),不如花費時間,培養與訓練一個真正自覺、自愛、自強、自足的自我(愛的能力的基石)。否則,終其一生,我們可能都將在尋覓愛的苦海里掙扎。
03
我們為何喪失愛的能力
——在「自由」與「自律」之間
我終於明白,親密關係真正的地基,不是協商和平等,而是自己。一旦越過「自我」去談「給予」,就是可怕的「付出-犧牲-索取」來回往複的泥潭。
但自我的強大,談何容易。弗洛姆深刻地指出,在商品經濟下的當代社會,真正的愛情之所以成為一種罕見現象,是因為在今天,人們「自我」的持續喪失。是我們的社會文化,在剝奪我們的自主性,剝奪了我們愛的能力。
從2016年到2017年,在業餘時間裡,從北京到廣州,我發起了6期「把焦慮創作出來「工作坊,搜集身邊30多位年輕人的焦慮故事,並且一起把這些焦慮製作成拼貼畫。
這是我在工作坊里,問的最簡單也最被觸動的兩個問題。
——「你的焦慮,是什麼顏色?「
紫色
是灰紫色,因為它混亂、暗沉、有重量
是暗紅紫色,因為它狂躁、拖累、漩渦
是深紫色,因為它神秘未知、冷漠孤獨、深不見底
紅色
是紅褐色,因為它危險、刺激、讓人頭暈
是紅顏色,因為它太耀眼,讓你抓狂,讓你急躁
是黑紅色。因為它急躁不安,在黑暗中才出現,情緒對比強烈
藍綠色
是藍色,因為它糾纏、孤獨、寒冷
是瀝青色、淺藍綠色,因為它厚重、粉膩、飄虛
是翠綠和紅顏色,因為它無處不在,神出鬼沒,惱怒
——「你的焦慮,是什麼形狀?「
圓形
周而復始,可大可小,卻難以找到突破口
碎片、圓滑、重複,不可掌握、隨機、消耗心性
多角形
五角漩渦狀,拉人入深淵,處處鋒利,引人發狂
不規則的多角狀,有刺痛感、壓抑、不適
尖銳細長
尖銳破碎的形狀,糾結、蜷曲、不能言說
細長、重疊、延伸的形狀,沒有盡頭、困擾、尖銳
身體器官狀
細胞集合腫塊和空缺的形狀,滋長、波動、想沉澱
嘴巴、眼睛的形狀,因為它是你媽、是領導、是陌生人
(焦慮工作坊中,大家創作的拼貼畫)
大部分參與者的焦慮,都來自於
1.自我成就與價值實現的焦慮——「我想適應環境,又想成為令人矚目的人。我探索,卻都沒有深入,無所成就。「
2.但恐懼於自我決定的風險——「我懷疑周圍「主流」的拉扯,權力與金錢,就像佛祖的五指山與折騰的孫悟空,習得性無助。「
3.也挫敗於行動力的缺失——「我知道我的焦慮毫無意義,自己行動力為零,明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卻沒有解決,坐在電腦前邊哭邊暴食。」
4.更對人際交往抱著深處的不安——「我不想掩飾自己的敏感,但直接的表達和暴露自己卻讓我覺得無助。我因此依賴朋友,卻也懷疑他們。」
這些故事也讓我思考,為什麼今天中國的年輕人,這麼不快樂?
1.個體「自由「的悖論
——自願也是強迫的自我書寫
按理來說,我們應該是快樂的一代。
我們是「自由」的。
這是中國對個體最寬容的時代。女性地位的快速崛起(大女主戲早就佔滿了屏幕),在職業與工作選擇上的更多可能性(自由職業的年輕人越來越多,電競直播,都可以成為事業),豐富的個性表達的物質商品和文化商品(全球海淘、無數的生活方式公號與買手、獨立小眾原創)。
我們不能否認我們擁有比上一輩更多的「自由空間」。消費和娛樂的極大豐富,爆炸式的社交可能(想想你微信好友的數量,當然還有網易雲音樂上的評論網戀)。
但我們厭倦工作、搞壞身體、搞砸感情、喪失生活、陷入對於未來不確定的恐懼之中。
疲憊、焦慮、喪、佛系...
去年的大半年,我在和團隊一起寫作一本書,關於中國年輕人生活與文化的整體洞察(書名為《游牧》,在7月份面市)。寫作這本書的過程,也是作為寫作者的我們,徹底反觀自己所處的時代情景、自我狀態的過程。有很多的叩問、刺痛。
我們可能很少意識到,我們和今天的年輕人,在面臨多麼艱險的一段旅程。因為這樣的「自由」,實際上意味著極大的自我責任。它意味著我們必須依靠自己去生產、上演和聚攏自己的生活經歷。而這種自我責任,則是在十多年高依賴性的家庭和應試教育經歷之下的年輕人,在幾乎沒有任何系統的參考體系與學習機會的情況要去學習的。
社會理論家用「個體化」與「自反性」(self-confrontation)來描述這樣一種現代人的處境——不斷的自我面對、質疑與自我闡釋,持續的自我決策、自我負責與風險自擔——這是一個多麼疲憊、龐大的精神工作,何其容易。
某種程度上,如貝克所說,個體化其實也是一種強迫和殘忍,你不得不以自己的代理人與設計師的身份堅持下去。就像去年我在紐約訪談的猶太女孩Jane所說:
「
我不想自己被定義....所有的可能性都對我打開。
但是每一天,我都好像陷入了選擇的汪洋。
我不希望被已有的系統和框架束縛(being structured)
但是我其實渴望能有系統和框架(having structure)的引導。
」
——《活不成嬉皮士的紐約本土年輕人,如何活出自己定義的人生?》
因此在今天,人們消費爆炸式的文娛內容、學習心理學、在宗教與靈修中尋求安定,從手賬、Vlog、Instagram,還有我正在寫的微信公眾號。每個人,還是要用各種方法與工具,面對「自我「這個龐大的現代議題。
2.被蠶食的自我時空
——從「中國式新教倫理「到時刻衝擊當下的社交媒體
最殘忍的是,中國今天的資本主義商品社會,很多時候,並沒有支撐你對自我命題的探索,很多時候,它是在增加你對自由的渴望的同時,依舊在剝奪作為個體的主動性。
某一種獨特的、適應今天中國經濟的,當下中國式的「新教倫理」與「商品拜物教」混雜在我們的生活之中。
在一線城市,我們已經麻木了身邊的年輕人瘋狂的工作和加班——為了儲蓄抵抗疾病養老的風險也好,為了清晰的感知與證明自己也好,」中國式新教倫理「,混雜著對於創業、加班、IPO、財富自由的熱忱,以及如饑似渴的全球消費衝動,支撐著城市燈火通明的辦公空間與永遠閃動的液晶屏幕。
然而,一旦所有的奮鬥,喪失了清晰的自我意願內核,正如弗洛姆所說,這些表面上的「積極」,其實是最大的「消極」。自我的主動性在這些不被挑戰與質疑的程序與野心裡持續迷失,我們自以為的「積極」,不過是在持續滿足外界的期待的自我的「消極」與衰敗。
加班、消費、娛樂,真正屬於自我的主動時間所剩無幾。而這一切,在被社交媒體持續衝擊的當下世界裡,進一步加劇,蠶食乾淨了自我時間的軀體——「刷抖音是很好玩,刷了幾個小時,我還是空虛,不快樂。」
我們沒有機會去發問,我應該如何生活,我這一生的使命是什麼?
「沒有明確目標的年輕人畢業了,指望用一次次堆砌成功來填補內心的空洞。他們成為了「焦慮的佼佼者」(The Insecure Overachiever)...但你無法通過建造新的樓層,來彌補像流沙一樣的地基。」 (摘自David Brooks在芝大畢業典禮上的演講,翻譯向楊)
因此,一方面是巨大、艱難的自我命題,另一方面,是中國速度的市場經濟和社交媒體環境所擠壓的、所剩無幾的自我時空。不僅如此,更糟糕的是,成長在集體紀律之中的中國年輕人,更傾向於抵抗自我紀律。
3.自我紀律的喪失
——集體紀律成長規訓的後遺症
「紀律「,對一個成長在社會主義教育體系里,又遇上新自由主義式的經濟環境的年輕人來說,簡直太微妙了。
想來或許難以置信,但我們的確是在各種「集體紀律」、「遵守紀律「、」紀律小組「、」紀律評比「的環境中長大的。
這些集體紀律,以打分扣分、精神獎勵、身體懲罰、公開展示等各種細膩的技術,操練著我們的精神和身體記憶。
在強調集體紀律中長大的我,實在是太厭惡「紀律」了。提到它,我腦海里浮現的就是福柯在《規訓與懲罰》里描繪的全景式監獄——通過日復一日的紀律灌輸和身體操練,最終讓個體實現自我規訓。
然而弗洛姆完全說中了我,對於外界所強加的權威紀律的反叛,讓我厭惡一切紀律,最終也喪失了自我紀律的能力。探索和理解這件事情,構成了去年我最痛苦也最重要的時光。
和我自己的探索一樣,今天年輕人所面臨的艱難命題,恰恰來自於,某種「自由」與「自我紀律」之間的失衡。
我們被給予了某些自我探索和決策的自由,跳脫了「被管束」的噩夢,但是面臨的卻是孱弱的自己。我們藉助不停的消費生活方式、消費自媒體文章、不停的對戀人提出的需求、請健身教練和打卡小組來監督自己,把自己放在受害者和受虐者的位置,來轉嫁這種自我無能的巨大焦慮。
我們喪失對身體的敏銳感知,麻木於飲食和服飾;喪失對時間的自主掌控,更不用說內在的綿延感知;喪失自我的紀律能力,苦苦掙扎於外界期待與自我期待之間,沮喪於拖延,喪失自我的主動性。而這一切,輕易地投射到了我們的親密關係中,不僅是戀人,還有父母、朋友...最終,喪失愛的能力,不願意付出。
因此
1)前所未有的自由,所伴隨的巨大而艱難的自我探索命題;
2)中國式新自由主義經濟下,被工作、消費與社交媒體,所高度擠壓的自我時空與生命議題的探索機會;
3)強迫式的集體紀律記憶下,自我紀律的習慣性喪失。
這三者,共同造成了今天中國年輕人大量精神困境的來源。
04
如何獲取愛的能力
——自由與自律之間的平衡,從恢復「自我」開始
我終於理解,我不能處理好一段親密關係,根本原因在於,在這樣一個社會環境下,我在一定程度上,喪失了自我的主動性,無法真正的自愛、自強、自足、自律,也就無法以純粹的給予和接納,給予無條件的愛。
自我與愛,都是我們生命中最為重要的事物,然而我們每天耽於太多雜事,卻最少花費時間去學習與打磨它們。我們將自我的掌控放逐給了社會、給了他人、給了凝集外界文化巨大慣性的套路和習慣。隨波逐流。最終喪失自我,也喪失愛的能力。
然而,在這樣艱難的個體所處的社會環境下,我們如果能持續地練習愛,甚至慢慢掌握愛的能力,就愈發顯得珍貴。
在弗洛姆的《愛的藝術》里,我最被觸動的,是他談論愛的藝術應該如何練習時的觀點。
——所有的藝術,都需要持久的對於技藝的磨練,而愛的藝術的練習,需要從練習紀律、集中與耐心開始。
1)自我的紀律:意味著可以主動地掌控自己的生活,不要把紀律當作外界強加的東西,而是自我的意願,在每一天里,做到恆持的關於愛以及任何技藝與優良品質的練習。
2)集中的能力:意味著練習自己能百分之百專註在一件事情、專註在當下。集中在關係中,意味著可以排除雜念,安靜地與自己相處,從而清晰地覺察與感知,以及反思自我。
3)耐心的能力:和集中的匱乏一樣,在當代我們同樣極為缺失耐心。而耐心,意味著可以完全開放地、真正認真地關注對方、傾聽對方。
一年前,我將「紀律」、「集中」與「耐心」這三個辭彙寫了下來,貼在了房間里。我面對它們整整一年,卻始終沒有動手寫下這篇文章——因為我發現,要做到它們,太難了。
我做了很多嘗試,學習身體力行地去練習這樣的能力與品質。雖然離做到依然很遠,但以下的三個方向,可以供大家參考。
1)在每一天,練習愛的「信仰之躍」
愛的能力,遠遠不止是建築在親密關係、戀人關係之上,而是體現在每一刻、對身邊的每一人上。
記得柴靜在訪談盧安克三年後,又一次去採訪即將要離開的盧安克。當班上最調皮的孩子,始終無法在鏡頭前說出點什麼後,柴靜轉過頭對盧安克說,「要不我們就這樣吧」。寡言的孩子當即大哭了起來,說自己胃特別疼。
柴靜一個人呆了半個小時,才敢走出教室——「那一刻,我悄悄放棄了他,哪怕是那麼細微的念頭,他察覺到了...三年了,我為什麼還是這麼沒有長進...」
想獲得愛的信仰之躍的能力,談何容易。我們會無數次地照見自己的傲慢、自私與膽怯。但好在,我們擁有無數的練習機會,從每一天、遇見的每一個人,就可以開始練習。
2)關注與表達身體與情緒,恢復感受和意識
在即興接觸里,子健老師曾經對我說過,「有意識的,讓你的腦子慢下哪怕1/100秒。先讓你的身體去說話。」 我們多久,沒有讓自己的身體去表達了?不是健身式、美體式的訓練它、要求它、裝扮它,而是傾聽它、覺知它。
焦慮工作坊中,我更多嘗試讓大家用圖像思維和雙手的直覺創作去表達自己的感受,於是有了那些詩歌一般的感受描述,和充滿想像力的拼貼作品。
很多時候,我們無法自愛,是因為我們甚至做不到自我覺察。習慣於應對外界,應對工作、消費和娛樂,卻對自己太殘酷,太吝嗇於把時間留給自己,太少關注自己。
每一天,多給自己一些細膩覺察的時刻。傾聽自己,和自己對話。從身體,到情緒,到意識。
3)在美好的儀式中練習自我反思和自我紀律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可以去建立每日許多微小的、令你喜歡的儀式(不是外界強迫的「打卡」),並且恆持地去操練。
例如每天半個小時的獨處靜坐,可以點上你喜歡的香,靜靜地喝一杯咖啡或者茶;
問問自己,今天有哪些感受?對他人有哪些情緒?
這些感受如果用顏色和形狀形容,是什麼樣子?對自己有那些觀察和聯想?
專註地聆聽別人、真誠地去同理他人的情緒等,將這些日常小事,清晰地作為對自己的紀律,去堅持與感受。
這些練習,都十分「辛苦」。會有情感上的猶豫和徘徊、會有身體上的不適甚至痛苦。但這就是從「知道」到「做到」之間的,漫長的、艱辛的成長之路。真正的愛的能力,並不是一時一刻就能夠頓悟與獲得的。看再多的文章與乾貨,都不及一刻的真正進入自我心流的覺察與行動。
因此,
雖然我們面臨嚴峻的外部環境(1)
也因此產生了許多關於自我的焦慮(2)
很容易將這些焦慮所攜帶對自我的需求,一股腦地投射到親密關係中,導致「付出-索取」的心態出現(3)
但我們依舊可以回到自身,回到每一天,練習耐心、集中與自我紀律的能力(4)
從而逐漸擁有自愛、自強、自足的自我
用充盈豐沛的自我,奠定「給予-接納」的無條件的愛的基石(5)
(全文的核心邏輯
點擊看大圖,其實不複雜...別怕)
我的「愛情社會學」探索,開始於對「愛情」這一社會現象的歷史梳理和客觀理解(宏觀層),落入到對於關係中民主與公平的執著探索(關係層),最終卻是回歸到自我的感知和訓練(自我層)。
然而,對自我的修鍊,最後指向的,並不是自己,而是真正的放下自己,回到對他人的愛,回到關係建立的能力,回到對群體和人類的愛。
閱讀弗洛姆的最後,我幾乎落淚。關於愛的能力的恢復的討論,是關於人類存在境遇最深刻的關切與擔憂。在更多異化的、利己的世界裡,人的主動性被剝奪,才讓愛情成為了罕見的現象。
除非把人的發展看作是社會發展的最高目標,否則對於愛的信仰的喪失、愛的能力的退化,不過是必然而已。
我的日常工作,是關
於年輕消費者的研究和相關的品牌與產品定位與創新。儘管可以和團隊寫出一本書來分析青年生活形態的變化以及商業啟示,卻無法對年輕人日常生活中的焦慮作出更有力的回應。而這些焦慮,我感同身受。
這相隔一年多的兩篇文章,記錄了我自己對親密關係的探索和成長。這一次,我想自己放下了更多的慣性的知識的傲慢與自以為是,通過更加身心合一的方式、更多和身邊的朋友討論和反省的方式,來理解與探索,獲益良多。
希望我們可以通過日復一日的修鍊,恢復自我,恢復彈性。保持清醒的覺知,不輕易被任何觀念和事物裹挾。體驗自己的力量,超越自由與紀律之間的深刻挑戰,練習愛的藝術。因此,對愛的信仰,也是我們對自己、對人類的信仰。
最後分享一段
自己跳接觸即興時的筆記
那時我深刻地通過身體感知到
一段彼此獨立卻又親密
自主卻又共生的關係是什麼樣
「做一個動作之前
慢下來一個瞬間,來覺察你的動作
敢於信任對方,放鬆地給予你的重量
但每一個瞬間,卻又是獨立地支撐於地板之上
耐心地,傾聽對方,支持對方
能始終給予TA穩定的支撐力量
同時敏銳地流動出自己的信號
像水一樣,始終,靈活又放鬆
不要害怕空白、等待、不知所措
錯過了就錯過了,沒有什麼關係
就像你抓不住青鳥一樣
但你可以開放自己所有的感官
去覺察
不是覺察表象
而是覺察真正的,力量的流動
即興不是自由
是自由的實踐過程
自由
是永遠有獨立應對的能力
是讓每一個當下,帶你走向未來」
(以上內容為禾木採訪節選,觀點為受訪者個人所有,不代表本公眾號意見)
我是禾木
持續關注親密關係、身體與性別等議題
《身體之愛,始於騷情》性彆氣質報告作者
為全球五百強企業定製過
女性生理期產品創新
性與愛情趣品牌定位
希望基於社會學與人類學的洞察
跨界探索未來人本視角的體驗設計
將嘗試融合「愛情社會學」的視角與發現
設計體驗與改善親密關係的工作坊
包括藝術治療、即興戲劇、多媒體交互、服務設計等
如果你也擁有一些獨特的技能
歡迎加入
我的微信號:liangli987
(請一定註明你的介紹/加入理由)
我的郵箱:hemuli.liang@gmail.com
http://weixin.qq.com/r/zER_Zo3EMdBOrckF9xHe (二維碼自動識別)
結語:
無條件的愛是一種愛的至高境界,如果真能雙方達到無條件去愛,雙方在感情和性上都會達到一種自由愉悅的狀態,愛是門藝術,練習愛的藝術是一件要長久做的事。因此,對愛的信仰,也是我們對自己,對人類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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