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鵬：今年的夏至，請遠離玉林

來自專欄笨狗狗精選

笨狗狗按：本文作者郭鵬老師，現任山東大學哲學與社會發展學院哲學與宗教學副教授，她長期推動改善國內的動物福利，曾帶領團隊實地調查狗肉非法產業鏈，調查結果得到英國《經濟學人》等知名媒體引用。在有關狗肉的各種爭論中，無論你持有怎樣的立場，她的觀點都值得你去了解，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形成理性、冷靜、有理有據的公共討論。

微信公眾號：笨狗狗精選 / bggapp

原載：哲學動物

親愛的關注中國動物問題的朋友們：

　　在今年的6月21日（即夏至）到來之前，我向大家發出呼籲，請在你們能力所及的範圍內減少因為所謂「玉林狗肉節」而對玉林本地人施加更多的心理與社會壓力。多年來，這些壓力除了使具體的衝突變得更加劇烈之外，並不利於我們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我呼籲的對象不僅包括那些因為同情動物的處境而奮不顧身地沖向屠宰現場的人們，更主要是中外媒體以及社會組織：如果你們希望對中國的動物解放事業能夠有所貢獻，請從一個更廣大的視角上來看待這一問題，而不只是每年一次，像發高燒一樣將鏡頭與譴責對準玉林一個地方。

　　我發出這樣的呼籲是基於我近年來針對狗肉產業問題所進行的調查中了解到的一些基本事實：首先，狗肉黑色產業是以盜竊與搶劫犯罪為基礎的一個 巨大的產業，這個盜竊與運輸盜竊犬只的網路幾乎覆蓋了中國的大部分地區。它的巨大的推動力是市場利潤，可觀的利潤成為一個不可抗拒的力量，足以抵抗一切關於反暴力的與反對社會犯罪的那些良知。各種各樣的促銷手段因此被發明出來（其中包括「玉林夏至荔枝狗肉節」），它所引發的盲目消費又使市場需求增加，市場的巨大需求又將一些急需要錢的社會底層人員變成兼職或職業盜狗人，這個系統將這些盜竊犬只以非法收購的方式聚合起來，然後運往銷售終端。其次，這個巨大的以盜竊犯罪為基礎的產業之所以能在近三十所內在中國存在並且壯大，與中國的社會結構以及社會轉型有著巨大的關係。一方面，城市化使中國廣大的鄉村的常駐人口減少，鄉村中往往留守的只有老幼，看家狗雖然在保護他們的安全，但是狗本身受不到應有的保護，鄉村狗常年被有組織地大規模地盜竊、運輸與銷贓，像收割莊稼一樣，中國廣大的開放的鄉村中農民的看家狗成為這一黑色產業的取之不盡的「供應源」；另一方面，由於中國社會管理當中所形成的重城市輕鄉村的局面，使警力無法覆蓋廣大的鄉村，一般村民只有在發生了與人身傷害相關的重大刑事案件時才選擇報案，因此鄉村中被盜狗的農民家庭很少有報案的，他們認為警察根本不會管丟狗的事。這兩方面的因素致使這一長期持續的大規模的盜狗犯罪行為在公安系統中沒有足夠的顯示，以至於警方對於與此相關的突發性社會衝突事件（如志願者攔截來源不明的運狗車）缺乏足夠的知識與經驗來應對。儘管跨省運輸大量來源不明的犬只這一行為本身就違反了多項現有的法律與法規，但是，公路警察對此並沒有足夠的察覺；由於缺乏監管，這樣的違法運輸來源不明的狗的活動每天都在一些主要的公路線路上進行，並沒有得到有效的制止，更不用談去追查這些狗的來源以及應該為此負責任的人。

　　玉林，只是這個巨大的黑色狗肉產業網的一個環節，甚至不是其中的一個主要的環節。它只是以廣東為中心的狗肉銷售網的一個銷售終端；而以廣東為中心的這一區域，又只是中國類似核心銷贓區之一。另一個更大的也是更活躍的區域在中國東北部，以吉林省的首府長春市為中心的狗的長途運輸的集散地，它也是東北地區最大的狗肉銷售地。有人說，在長春，每天都是一個「玉林狗肉節」，這似乎並不是誇張的說法。這裡有以弘揚「少數民族飲食文化」為旗號的狗肉鏈鎖店以及銷售狗肉的大小飯店，儘管它們並不是開在少數民族地區，其主要消費者也不是少數民族。由於對於狗肉的來源並沒有嚴格的控制，這些飯店無形當中成了這些被盜竊狗命運的終點；加之地方政府沒有對與迅速增長的狗肉消費相關的跨省盜狗犯罪的充分認識，在這裡，不僅這些來源不明的狗肉銷售被合法化，屠殺這些來源不明的狗的屠宰場也被合法化，這無疑為這個黑色產業打開了閘門，巨大的市場利潤使這一產業不斷壯大，產業壯大所帶來對狗肉需求的增長又刺激了更大範圍的盜狗犯罪，這是一個惡性循環。狗肉市場，在中國，是一個非常畸形的市場，它與其他有合法養殖的、可追溯來源的動物為供應源的肉品市場完全不一樣，這本身就是一個非常值得大家關注的重大社會問題。這個畸形市場的存在，是以威脅中國廣大鄉村社會的安全為代價的。

　　由於狗肉的來源主要是盜竊所得的狗，沒有飼養成本，因此狗肉的利潤相當大，並且在價格上富有彈性，能更好地適應市場，只要銷售市場是暢通的，那麼，這個本來就沒有監管的產業就像一個巨大的吸水泵一樣，將中國鄉村的看家狗源源不斷的吸到食客的口中。為了促進狗肉銷售，各種關於狗肉的消費神話也應運而生，在北方宣傳狗肉「冬季大補」，到了南方狗肉又成夏季「以毒攻毒」，現在是南北方的銷售神話合體，以達到一年當中無論南北，都不再有狗肉銷售的淡季。由於這些狗在被盜過程中使用的是有毒注射物，除了這些狗本身所攜帶的肝炎、布氏病等人狗共患傳染病會對人產生危害之外，這些毒藥在狗身體中的殘留也會對食用者產生影響。除了與狗肉產業相關的大規模的社會盜竊犯罪對中國廣大鄉村的治安形成威脅，狗的長途活體運輸所帶來的動物傳染病對環境的威脅以及未經檢疫的狗肉所引發的食品安全問題，目前都沒有得各級政府的足夠重視。

　　玉林的狗肉問題，不只是玉林的問題，而是整個中國的問題的一部分，它是弱勢的鄉村人被迫無償為一個以盜竊犯罪為基礎的黑色產業提供肉源的問題，是一個以被迫犧牲他們自身安全為代價的問題，是一個畸形的市場所造成的影響廣大的社會問題。多年來，以國內外媒體為主要力量的對玉林的關注，將這一問題扭曲，似乎它僅僅是玉林一個地方的事情，其實哪怕是玉林市郊區的鄉村人，都是這一產業的受害者。這種來自國內外的有欠公正的壓力已經對玉林人民的自尊心形成傷害，這並不利於我們正確認識這一個問題，也使真正解決問題的正確途徑離我們越來越遠。

　　我呼籲所有關注玉林問題的人，將你們的注意力放在更大的背景上，督促有關政府或部門重視與此相關的社會犯罪及其所引發的社會安全問題。請大家給玉林人民以及玉林政府一個喘息的機會，讓他們以自己的良知與能力來決定如何解決這個問題。讓他們以及全中國的人都認識到，吃這些來源不明的狗肉就是在幫助犯罪分子銷贓，就是威脅中國廣大鄉村中農民的人身與財產安全。我想，一旦他們認識到了這一點，他們的良知會讓他們在滿足口腹之慾與拒絕因此支持社會犯罪之間做出選擇。

　　「沒有狗肉消費，就沒有與狗肉產業相關的大規模的盜狗社會犯罪」，在當下的中國社會，這個關聯是成立的。在中國各級政府能以足夠的警覺與力量來制止與狗肉產業相關的社會犯罪之前，我們只能訴諸於消費者的良知，讓事實與真相喚醒人們。狗肉問題，在當下中國，不是一個文化問題，是一個與盜狗犯罪及違法收購與運輸息息相關的畸形市場的問題。

　　如果您關心的是與狗肉及其他肉食所引發的人對其他動物的社會暴力的問題，在中國，是不可能通過一年一次反對一個邊遠的小城市中為了商業目的而發明出來的「狗肉節」來達成的。推動動物福利在中國的普及，開展生命關愛教育，督促政府加快反對虐待動物的立法進程，這些都是更加現實與更有可能促進動物保護目標達成的有效手段。

郭鵬 （2018年6月2日于山東大學）

參考鏈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