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不群的困境：偉大英雄蒙受的千古奇冤

來自專欄知止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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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中的每個政治人物都很可一寫，我已寫了東方不敗、莫大、天門、向問天、令狐沖、左冷禪、任盈盈，間接寫了方證、沖虛。

還有一個重要的政治人物岳不群沒有涉及。

別人有的寫，因為人性複雜，政治人物耐分析。但岳掌門已被作者和讀者釘在「偽君子」、「變態」、「人妖」的歷史恥辱柱上，有定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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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依我看，岳掌門最可寫。

在笑傲中，岳掌門是最具戰略眼光、戰術素養、革命理念、奉獻意識和犧牲精神的政治人物，沒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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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岳不群出場看：一個青衫書生踱了出來，輕袍緩帶，右手搖著摺扇。

他的形象是書生，在眾多掌門人中只有他如此。

稍有見識的書生都知道，中國歷史數千年，沒有鐵打江山、萬年基業，改朝換代平常不過。

我在「笑傲江湖年代新考」、「江湖散人成與敗」等文中將本書發生年代定在萬曆二十年、1592年。

大明建國已二百二十餘年。從歷史循環看，大明已進入末期；從政治運作看，萬曆已開始不見臣工，朝廷僅剩維持；從經濟社會生活看，張居正死後改革措施盡廢，這個王朝沒有任何起死回生的可能。

朝廷崩潰與改朝換代對每個人都是大事，江湖也不例外。在鼎革之際的江湖門派，大都被捲入歷史大潮而不自知，結果往往是負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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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湖上，為因應改朝換代帶來的衝擊，最好的辦法是加強自身力量，以免天下動蕩時被捲入大潮中而隨波逐流。

相反，如果實力足夠強，也許可以參與「造王」過程。

丐幫在北宋與遼、西夏長期對峙中不斷鞏固其江湖地位，但在哲宗時代，幫主喬峰因身世問題先出幫再自盡，丐幫元氣大傷。在南宋時期，丐幫繼續投入朝廷對金與蒙古的對抗中，在最終決定國運的襄陽大戰中損傷必重。

全真派這樣以反金起家的門派最終以丘處機遠赴西域投奔成吉思汗而實現了命運反轉。

明教長期處於地下，既受朝廷打壓，也被其他幫派排擠。在元明之際，因為明教樹起反元大旗，一躍成為江湖中最有權威的幫派。雖然朱元璋反叛令明教受到致命打擊，但藉助明朝的國號，明教的光輝歷史永遠流傳了下去。

天地會本身就帶有強烈政治涵義，更無法與政治脫開干係。在反清復明不可能的情況下，陳近南死於清廷還是自己人之手，都沒有差別。

因此，在歷史風雲際會時，一個門派想生存下去，最考驗當家人的戰略眼光與統率能力。

在笑傲中，有這樣眼光的江湖人物有方證和沖虛、左冷禪和岳不群。任我行勉強有，東方不敗應該有而無表現。

與岳不群實力相近的正道幫派掌門如天門、定閑、莫大、一劍震山子、解風、余滄海雖或多或少對形勢有所意識，但均未達到戰略層次。

從方證與沖虛在恆山懸空閣中的對話可以看出，他們這樣的大幫派領袖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政治形勢。不然，他們不會用北魏道武帝鑿恆嶺五百里山道做喻，也不會直接向令狐沖指出，左冷禪「那時候只怕他想做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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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當時任我行欲一統江湖、并吞正道諸派的大背景，也是左冷禪急於並派的大背景，還是岳不群贊同並派的大背景。

笑傲中所有政治人物的算計與行動，或多或少都離不開這個大背景。不能說這背景對政治人物的行動都有決定性影響，但潛在的壓力和影響一定存在。

在這大背景下，岳不群面臨著嚴峻形勢，因為華山派實力最弱、歷史責任最強、內外環境最不利。

這也正是他困境和不幸的根源，即他傑出戰略眼光與有限政治實力間的矛盾、其強烈的責任感與眾多掣肘因素間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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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臨的威脅與矛盾首先來自華山派內部。

華山派自當年岳肅和蔡子峰師兄弟偷看葵花寶典後，漸漸分了氣劍兩宗。兩宗在玉女峰大比劍，氣宗固然勝了，但劍宗並未服膺。

更嚴重的是，氣宗勝了，但岳不群這一輩只剩下了他和寧中則兩人。敗的劍宗卻至少有封不平、叢不棄、成不憂三人，實力至少不弱於他們。更何況劍宗還有一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絕頂高手風清揚在側。

作為氣宗唯一傳人，岳不群當然要捍衛本宗前輩拋頭顱、灑熱血才得來的正統地位。在比劍後的二十五年內，劍宗反撲一事無時無刻不在他心頭縈繞。

這樣的困難其他四派都沒有。唯一有些類似的是泰山派，天門道人的五六個師叔聯手反對他。但那是派內利益爭奪，並不象華山派氣劍兩宗一般，已走向兩條路線的鬥爭。

左冷禪正是抓住了華山派這個弱點，先叫成不憂等人上華山搗亂，繼而在藥王廟外支持封不平等搶奪掌門。

在藥王廟外，令狐沖使出獨孤九劍，挫敗封不平，但岳不群對他開始冷淡與疑忌。因為令狐沖是主角，因此讀者自然認為岳不群心胸狹隘。

但以第三者的角度看，任我行能認出令狐沖的劍法，方生大師也能認出，岳不群是本門弟子，豈能認不出？就在藥王廟之戰後，岳不群應該認定，令狐沖跟風清揚學了劍法。

令狐沖是本派本宗大弟子，卻跟勢成水火的敵對一方學劍，不能不讓掌門岳不群心生警惕。堡壘往往從內部攻破。這是多年來他最擔心的事，卻變成現實，而且發生在他視如親生的大弟子身上。

在劍宗「托派」路線傳人面前，他這個當家的萬萬懈怠不得，否則二十五年前浴血奮戰的革命成果將毀於一旦。

逐令狐衝出派的決定，在這一刻就埋下了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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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山派內部氣劍之爭只是他面對危險形勢的一部分。

更嚴重的是，在五嶽劍派內部，岳不群也面臨著危機。

左冷禪與他同樣具有戰略眼光，但在內部卻沒有掣肘。左冷禪有師兄弟十幾人，號稱「十三太保」，嵩山派自然在五嶽劍派中居首。

其他三派也都比華山派實力強。

泰山派四代四百餘人，比掌門天門道人高一輩的師叔就五六個，實力僅次於嵩山。

衡山派實力儘管未完全交代，但在開始時至少有莫大、劉正風、魯連榮等第一代人物。在涼亭中圍攻向問天及其他不少場合，衡山派都派人參與，雖然不見人物姓名，但衡山派人多勢眾總是事實。

恆山派第一代人物有定閑、定逸、定靜三人，弟子也有數百人，綜合看也強過華山派只有掌門夫婦二人、弟子二十幾人的狀況。

而六七十年前，華山派實力居五嶽劍派之首。日月教與五嶽劍派兩次大戰，都是會攻華山，說明那時華山是五嶽劍派中心。

岳不群自己也說：當年五嶽劍派爭奪盟主之位，說到人材之盛，武功之高，原以本派居首，只以本派內爭激烈，玉女峰上大比劍，死了二十幾位前輩高手。

華山派突然由五嶽之首衰落成五嶽之末，讓人很難接受。作為華山派掌門，岳不群肩負著重振本派聲威、再度執五嶽牛耳的重任。

在左冷禪並派圖謀已如司馬昭之心時，岳不群有幾種選擇：一是欣然同意，甘願被嵩山派吞併；二是消極防禦，如恆山派與衡山派一樣，被嵩山派或找借口、或施暗算，一口口吃掉；三是如寧中則說的，跟嵩山派明刀明槍地干，聯絡泰山、恆山、衡山三派，到時以四派斗他一派。。。就算真的不勝，大伙兒轟轟烈烈的劇斗一場，將性命送在嵩山，也就是了。

這幾種選擇的結果沒差別，都是華山派覆滅，給嵩山派吞了。

寧中則慷慨豪邁，不在乎生死存亡。但岳不群說的好：你這話當真是婦人之見。逞這等匹夫之勇，徒然送了性命，華山派還是給左冷禪吞了，死了之後，未必就有臉面去見華山派列祖列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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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

正如外交家顧維鈞先生說的：在外交上不能用「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原則，因為國家是不能任其破碎的。

國家不能任其破碎，傳承了幾百年的門派自然也不能。在這種情況下，他的選擇是順勢而為、主動謀劃、借船出海，將嵩山派並派謀劃變成給華山派登頂搭台。

這才是一個政治家的冷靜與眼光！

所以，為了理想要受得了委屈，既要受得了對手的委屈，更要受得了自己人誤會帶來的委屈。

為了完成「史記」，太史公可以入蠶室、受宮刑，將理想置於個人榮辱之上。為了保全華山派、甚至光大華山派，革命理想高於天的岳掌門也可以獻出個人的身體與親情。

那些批評岳不群權欲熏心、不擇手段的人不要忘了，是嵩山派先將勞德諾派到華山派當卧底的。

正是看到嵩山派的陰險目的和步步進逼，岳不群才在無奈之下採取了書中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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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只有嵩山派的並派威脅，也許岳不群還不至於使出最極端的手段。

但在當時的江湖中，五嶽劍派外還有正邪兩派之爭，日月教在過去六七十年內一直與五嶽劍派相爭相殺。

如日月教開革出教的長老被五嶽劍派圍攻喪命；而五嶽劍派的高手被日月教截去手腳，凄慘死去。

在這一點上，華山派仍處於弱勢，因為嵩山派這樣的大派可以抵擋住日月教的一輪打擊，而華山派實力薄弱，與日月教一場小衝突就能導致滅派危機。

藥王廟之戰就充分證明，除岳不群和寧中則外，其他弟子都無甚大用。

這是岳不群以謙謙君子同樣不能接受劉正風和曲洋相交的原因。

因為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下，華山派在戰略和戰術上都不能出絲毫差錯，心存任何僥倖。一旦發現任何危機的苗頭，都應該堅決處理。

這是岳不群狠心下手除掉定閑和定逸的原因。

因為與兩人性命比起來，並派自強以保證五嶽派生存才是更大的政治正確。大政治家往往不能心慈面軟，寧可背負後世罵名。在應對日月教威脅這一點上，岳不群和左冷禪並派方向並沒有矛盾，只是誰並掉誰的問題。

這也是岳不群在五霸岡事件後逐出令狐沖的原因。

因為以他的閱歷和經驗，已敏銳感到，來與令狐沖結交的三山五嶽好漢背後一定有更大勢力。能調動這麼多人馬，正派中人寥寥無幾，就算有人能做到，他也應熟知，這些人不至於偷偷摸摸，不與他打招呼。

除此之外，只剩一種可能，就是只有日月教有這樣的實力，才能讓這些江湖散人們趨之若鶩。

這比令狐沖偷學劍宗劍法更難以接受，也更危險。所以，為了全派利益，他堅決地將令狐沖革出華山派。

其實，他對令狐沖很好。他從小把令狐沖養大。令狐沖一向喜酒胡鬧，岳不群與他性格不投，自然不喜歡這種風格，但也沒把這當回事，反而悉心栽培他。當田伯光在陝西現身時，他想的是將紫霞功口訣傳給令狐沖，然後帶他下山，師徒三人合力將田伯光殺了，不管是誰殺的，都算在令狐沖名下，替他揚名立萬。

這是著力將他作為接班人培養的。

要知道，在江湖中名聲的重要性有時比武功重要得多。想想今日，有幾個導師願意在合著的著作上只署上學生的名字，自己甘願做綠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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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最重要的、也是岳不群最後下決心自宮練劍的是任我行復出。

在福威鏢局中，令狐沖說任我行復出江湖，讓岳不群小心些。

任我行被囚前知道岳不群的存在，而對岳不群來講，即使那時還未接任掌門，也應了解日月教主是何等樣人。他對教內都「性子暴躁、威福自用」，對敵人更不必說了。

與東方不敗治下的日月教相比，任我行復出更可怕。

東方不敗雖然武功天下第一，但自從練了葵花寶典後，對權位與女色都不再放在眼裡，只喜歡楊蓮亭一人。在他治下，日月教與五嶽劍派和正道固然勢如水火，但只在戰術層面攻殺。

而任我行比東方不敗進取得多、對五嶽劍派的威脅也大得多，上升到了戰略層面。

他鞏固地位後的首次大行動就集中了兩三萬人，會攻華山，要將五嶽劍派一網打盡。而這只是他并吞武林的第一步，他還要利用令狐沖的恆山派為誘餌，再誅滅少林與武當。

在此之前，任我行已派出數名日月教長老伏擊岳不群，直接造成了寧中則被擒後自殺。

在這樣的狂人面前，岳不群只有一個選擇，就是儘快習得葵花寶典，才可能與他相抗，進而保住華山派和正道一脈。

這也是他後來對令狐沖態度再次轉變的重要原因。

在五霸岡時，他隱約知道，令狐沖結交了日月教中的大人物。這絕對不能忍受。但任我行復出後，在「三戰」和「並派」一節，他都或明或暗表示過，可與令狐沖重修舊好。

對一個政治家來說，敵人與朋友可以相互轉化，關鍵在於如何能維護自己及本集團最大利益。

因此，為了正道和華山派的利益，他不惜犧牲女兒幸福，也要召回令狐沖這支重要力量，以打破他與任盈盈、進而與任我行的結盟關係。

可惜令狐沖不顧大局，一意孤行，助紂為虐，放走了任我行三人，又助他奪回教主之位。此後，再也沒有人能控制任我行這個戰爭狂人了。

令狐沖這個見識低下的不入流政治人物，很快就嘗到意氣用事的嚴重後果。如果不是老天爺讓任我行暴斃於朝陽峰頂，他和他的恆山派、華山派、甚至少林和武當，都會在任我行無情的攻擊下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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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令狐沖與岳不群的比較中，才可以看出什麼叫真正的政治家，什麼叫責任與擔當，什麼叫理想與情操！

令狐沖念念不忘自己喝點小酒、過上小日子。他心中排在前三位的是小師妹、小師妹、小師妹。這樣的庸俗想法，簡直就是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江湖版。

而岳不群時時刻刻從戰略高度和長遠角度出發，為了華山派生存和發展的歷史責任，不惜犧牲家人、親情、性命，與左冷禪斗、與任我行斗，最終還要搭上自己的名聲，為絕大多數人不理解。

師父與徒弟，境界差別怎麼就這麼大呢？而卑微的人獲得讚賞，高尚的人卻遭到污衊。世界上最不公平的事，莫過於此！

我們真應該向岳不群同志致以最崇高的敬意，還歷史一個公道！

PS：這篇是搞笑的，但寫到後來，自己都開始佩服岳不群了。

（微信公號：江湖種樹書。本文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