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歸何處?試尋野菜炊香飯,忙趁東風放紙鳶……寫這些的詩人都是行為藝術家!
讀古人寫春天的詩,常想起捉迷藏。讀著讀著,就搞不清楚,是春天與詩人捉迷藏,還是詩人與春天捉迷藏?但總的感覺是,詩人都在尋找春天,又是迎春,又是探春,又是惜春。也許,自然的春天來到了,心中的春天未必就來到了吧。於是,找春天就成了詩人們的一種很有意味的行為藝術了。
柳色如今深未深?
《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是韓愈有名的早春詩,大家非常熟悉的是下面四句: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水部張十八員外是誰?是著名詩人張籍。張籍排行第十八,時任水部員外郎官職。水部是古代中央官署名,相當於今天的水利部。員外這裡指官署里正員以外的官員,多為閑職。
韓愈為什麼要寫詩給張籍?張籍比韓愈大兩歲,但他是韓門的大弟子,也是韓愈的好朋友。張籍不像韓愈那樣喜歡到外面遊玩,有點像今天的「宅男」,韓愈就寫了《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兩首,勸張籍出來走一走。
上面四句是第一首,通過早春特有的小雨、草色讚美早春的京城是一年最美的時候。尤其是「草色遙看近卻無」一句,遠近之處,有無之中,皆在草色又不在草色,皆在眼界又不在眼界,皆在心境又不在心境,寫得真實、生動、有趣,所以最負盛名。
韓愈勸張籍出遊的意思,在第二首詩中更加明顯——
莫道官忙身老大,即無年少逐春心。憑君先到江頭看,柳色如今深未深。
不知張籍讀了這首詩,會不會真的先到江頭去看看,「柳色如今深未深」?
忙趁東風放紙鳶
清代詩人高鼎並不很有名,但他寫的《村居》卻很有意趣:
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
紙鳶就是風箏。鳶是鷹的一種。古代大風箏都製作成鳶的形狀,所以稱風箏為鳶。木製的稱木鳶,紙做的稱紙鳶,木鳶早於紙鳶。
二月春好,草長鶯飛,楊柳拂堤,春煙醉人。孩子們放學歸來,趁東風煦暖,熱熱鬧鬧地放風箏去!這是古代鄉村生活的一景。我們常說中國古代文明是農業文明。這就是農業文明的一景。它的一個重要特徵,就是天地人和,人與自然融於一體。我們想一想,天空鶯飛,大地草長。而在這樣的天空與大地之間,一群活潑潑的孩子,嘻笑著,奔跑著,時時仰望著,時時呼喚著。這些孩子是不是就給我們那鶯飛草長一般的感覺?但這樣的景象今天很難見得了,因為我們沒有了這樣的生活土壤了。可以說,隨著城鎮化的完成,這樣的美景將永遠地只能在這樣詩作中欣賞了,這是令今天的人們,尤其是孩子們非常遺憾的事。
你知道為什麼是「忙趁東風放紙鳶」,而不是忙趁西風或南風或北風嗎?對了,大體上說,春來東風起,夏來南風吹,秋來西風緊,冬來北風常呼呼。這與我們中國的地理位置緊密相關。春天來,東風起,地氣往上,風箏就容易飛得高且飛得穩。所以是「忙趁東風放紙鳶」,所以春天是放風箏的最佳時節。
春天在哪裡呢?就在紙鳶應和著東風的飛翔節拍中。
春在山客鼾聲中
王維是唐代山水田園詩派的開創者,也是這一詩派的重要代表。王維山水田園詩的一個重要特點是「靜」,像《鳥鳴澗》《田園樂》更是這一特徵的典型體現。我們看看《田園樂》(其六):
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花落家童未掃,鶯啼山客猶眠。
能感受到「靜」嗎?能感受到怎樣的「靜」呢?
「桃紅」「靜」嗎?桃花開得燦爛時是很熱鬧的,但當桃花獨自燦爛地開放,沒有什麼人去欣賞時,那就叫「寂寞紅」了。我們可以想像,桃花寂寞地在早晨開放,並且還有昨晚的雨珠在那紅得最艷處閃亮,真的是非常非常寂靜啊。
「柳綠」「靜」嗎?當綠色的柳枝隨風勁舞時是很熱鬧的,但當柳枝一動不動地籠罩在早晨的煙霞當中時,還有那嫩綠與煙霞相融而默默地生髮著一種若隱若現的乳綠色的光輝時,那該是多麼寂靜啊。
花落是安靜的,花落滿地就更安靜了。花落滿地時倘有一人打掃,就更是動中顯靜了。王維寫這「靜」的更高明處,卻是讓讀詩人空想著花落滿地時一人打掃之靜境,真的是一種絕美的空靜了。
更絕美的還在後面呢:桃紅靜,柳綠靜,花落靜,忽來一聲空山鶯啼,真的是空靜之中的空靜了。就在這空靜的空靜之中,享受這空靜的山客竟還在空靜的鼾聲之中啊。
春天在哪裡?正在那山客的均勻而安靜的鼾聲中。
王維是詩人,也是畫家,所以寫詩喜歡用疊加渲染法,他的許多詩都有這樣的特徵。蘇軾評價王維的詩時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用心體會這首詩,就可能進入王維所尋覓到「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詩畫春境界了。
不可拒絕的春曉
孟浩然與王維共同開創唐代山水田園詩派,並稱「王孟」。孟浩然流傳最廣的詩是《春曉》: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這首詩為什麼廣為流傳?除了真正的明白如話外,應當就是它在春曉過程中心領神會的盎然詩意了。
這詩意在哪裡呢?許多讀本常用一句話就概括了:對大自然的熱愛。我說,這一句概括也是將它盎然的詩意給抹殺掉了。想一想啊,絕大多數寫自然景物的詩文,都是可以用這一句來概括的啊。
因此,我們是要拋棄這句套話,才能發現它盎然的詩意的。
這首詩寫了什麼?它寫春眠(春睏之眠)深深→不易醒來→天已大亮才慢慢醒來→感覺有聲音→處處有鳥啼聲→再想想昨夜好像還有風雨聲→啊,在風雨聲中有多少花隨風雨而飄落?!概括說,就是寫人在暮春時節早晨慢慢醒來時對春天的領會、領悟與感念的過程。它最濃的旨趣是這「春眠」「覺」「曉」的過程——從「不覺」→矇矓蘇醒→醒→清醒,從此刻的清晰鳥啼聲→昨夜矇矓的風雨聲→想像中的花落紛紛,兩條線構成一個「醒來」與「回溯」的「時間圓」,真是惟妙惟肖!如果我們能用心領會、領悟詩人領會、領悟與感念春天的這一過程,體味詩人那種自然而敏感的生命興味,體味詩人是那種「與天地參」「萬物並作」的生命存在感,我們也就彷彿進入到了那種「與天地參」「萬物並作」生命情境之中。
我們常用荷爾德林的名句「詩意地棲居於大地之上」來表達對「詩意生活」或者說「生活詩意」的渴求,但我們卻又常常不明白何為「詩意生活」或者說「生活詩意」,因而總是在渴求中錯過甚到拒絕「詩意生活」。用「對大自然的熱愛」這一句來概括《春曉》了事,就是這樣的一種錯過與拒絕。
我們錯過了春曉,我們其實也就錯過了一種春天。
試尋野菜炊香飯
古詩中,直接寫尋找春天的詩不少,但像黃庭堅的《春陰》寫得如此具體的並不是很多。我們看看:
竹筍初生黃犢角,蕨芽初長小兒拳。試尋野菜炊香飯,便是江南二月天。
春陰,春天的時光。黃犢角,小黃牛的角。蕨就是蕨菜,剛長出來時像拳頭一樣捲曲,所以又叫拳頭菜。
在早春的陽光下,在和煦的春風中,在其樂融融的餐桌上,剛長出的竹筍,剛長出的蕨菜,再加香噴噴的米飯,真是享受「醉美」的春天時光了。
再細讀一讀這首詩,就能發現有一個字,使得這「醉美」的春光享受有了更愜意的滋味。
是哪個字呢?對,是那個「尋」字。不是嗎?如果這「醉美」的餐桌上的竹筍是你從山野尋找到的,蕨菜還是你發現的,那這頓飯是不是就吃得你春風浩蕩、春意盎然了!
但且慢,在「尋」字前詩人還加了一個「試」字。這「試尋」就是試著去尋找,至於是否能找到,就不一定了。
讀完全詩,你覺得是找到了,還是沒有找到呢?對,好像找到了,但是不是也好像又還沒有去找呢?好像也是的。
如果是後者,那這首詩前兩句「竹筍初生黃犢角,蕨芽初長小兒拳」,寫的就只是詩人的期待了。
你同意是詩人的期待嗎?如果同意,那就同詩人一起動身去尋找吧。
春歸何處?
應當承認,最直白地寫尋找春天的詩是黃庭堅的這首《清平樂(春歸何處)》: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清平樂(yuè)是詞牌名,又名《清平樂令》、《醉東風》等。
我們都會唱《春天在哪裡》,黃庭堅這首《清平樂》則可以說是千年前的《春天在哪裡》了。
你看,詞人一上來就問,春天回去了,它到哪裡去了呢?它的家在哪裡呢?但放眼一看,眼前只有一片無聲的寂寞,根本看到春天回家的路。於是詞人又想,如果有誰知道春天的去處,就請他呼喚春天回來一同住下吧。但是啊春天無影無蹤,沒有誰知道它在哪裡。詞人轉念又一想,也許,不,就是,黃鸝鳥是知道的。對,除非去問黃鸝,否則沒有誰能告訴自己。黃鸝倒是解得人心的,就用它那宛轉動聽的鳴叫報告春的消息,只可惜沒有誰能聽得懂這解人又惱人的鳥語。於是,黃鸝也有那麼一點點不耐煩,便順著風飛過薔薇無影無蹤了。春天到底在哪裡呢?最後似乎也不得而知,詞人不知,讀者也不知。
讀完這首詞,我們好像和詞人一起同春天捉了一次迷藏。只是,平常的捉迷藏總是有最後的結果的,但這次卻沒有。這樣,我們就在一種無限宛惜中,與詞人一起經歷了一次惜春遊戲,心上也產出了對春歸去而無行路的一重深深的宛惜來。
最後我想問,那個被蒙眼睛的是詞人呢,還是你呢?
自爾為佳節
《感遇·蘭葉春葳蕤》是唐代著名宰相張九齡的名詩。雖然這首詩不是純粹的寫春天的詩,但我想,這其實是一首尋找心中春天的詩,並且張九齡很堅定地表示,自己已尋找到了春天。那個春天就是「自爾為佳節」吧:
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蘭、桂、美人,是古典詩詞中常用意象。蘭、桂多象徵美好品性;美人多以象喻君主,這首詩里指林棲者(棲居山林的隱士)。
春蘭葳蕤(枝葉紛繁)、秋桂皎潔溢香,是草木的本心(性),是否有美人去欣賞,它們都是那樣生意盎然、自成佳節。
張九齡這首詩托物言志,告訴世人,無論是否有人欣賞,我張九齡就是這樣自成佳節之人。
為什麼他要這樣說呢?他是盛唐賢相,不僅有膽有識,舉賢任能,政績卓著,而且是文壇領袖,王維、孟浩然、王昌齡、錢起、綦毋潛等都得到過他的獎掖。後因奸臣李林甫等詆毀而被罷相,貶為荊州長史。這樣一名傑出人物,卻「不遇於時」,所以做「感遇」以寄意。
生逢其時、懷才有遇,是賢才俊士的理想。但賢才俊士們卻常常因種種原因,不遇而落魄。如何面對這樣的境遇?張九齡給出了自己的答案:遇時與不遇時,我都是我,我都是自成佳節之人。
請注意「自」的意義:「春」時之蘭,必「自」葳蕤,這是「本心」;「秋」時之桂,必「自」皎潔,這是「本心」。這裡的「春」與「秋」不可顛倒,「蘭」與「桂」不可顛倒。這就是「自」成「本心」,這就是「自」成「佳節」! 也就是說,遇與不遇是別人的說法,別人怎麼對待我那是別人的事,與「自」無關。有「自」者,絕不理睬這些。這也是這首詩最高級的地方。
作者:黃榮華(復旦大學附屬中學語文特級教師)
編輯:郝夢夷
責任編輯:姜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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