貫通四部 圓融三教——蒙默先生談蒙文通先生的學術思想
2009-06-15 23:20:56|分類: 大師前賢 |標籤: |字型大小大中小訂閱
蒙默口述 吳銘能專訪 黃博整理
蒙文通先生(1894—1968),四川鹽亭人。我國現代傑出的歴史學家、國學大師。自20世紀20年代起,先後擔任成都大學、中央大學、河南大學、北京大學、河北女子師範學院、華西協和大學、四川大學等校教授。50年代後又兼任中國科學院歴史研究所研究員、學術委員會委員。
2004年10月,各方學者雲集四川大學舉行了蒙先生誕辰110周年的紀念大會,對文通先生的道德學問作了深情的回顧。而在兩年前,傾注了蒙先生的哲嗣四川大學歷史系教授蒙默先生一生的精力,耗時近20年的六卷本《蒙文通文集》也出版完畢。此為學界又添寶典,這一工作中具體情況如何?以及蒙文通先生的治學經驗又是什麼呢?在今年(2006年)的11月,蒙默先生給我們講述了蒙文通先生遺稿的收輯與整理情況以及先生治學方面的經驗。
《文集》中未收稿的實情:「基本上都收齊了」
遺稿的整理,前後花了十多年的時間。大概出第一本的時候,還是八十年代的時候。第一本是八七年出的,我整理出來的時候是在八三年。後來,整理好一本就交給他們出一本,最後這一本(指第六卷)是02年出的。前後基本上將近二十年。前幾年,我還要上課,帶學生。九二年退休後基本上沒什麼教學任務了,都是在搞這個了。
巴蜀書社的前言寫有「此外還有數十萬字遺稿尚未整理刊佈」,第一卷用的是這個說明,以後每卷都用這個說明。實際上我每卷裡面都有遺稿整理出來。其實有好多遺稿已經陸續整理收入《蒙文通文集》出版了。整理出來後都編入各卷中去了,所以每卷裡面都有些遺稿。我在(文集裡的)每篇文章裡的都注有出處,註明了那篇是根據遺稿整理的。
我父親的東西,基本上這幾本(指六卷的《蒙文通文集》)都把它收齊了,有幾個東西當時沒有收,一個是《周秦諸子流派考》,因為這篇文章裡的觀點有好多文章都提到了,所以沒有收。但是後來我考慮還是收的好。還有一篇沒有收的就是《儒學五論》,因為《儒學五論》原來是一本書,後來我收的時候就把它分收到各卷中去了,本論部分收到第一卷,廣論部分基本上收在第五卷裡面,但是有一篇叫做《宋明之社會設計》的文章就沒收,因為這篇文章開頭講了很多當時儒者的生活習慣,比如說見到長輩是個什麼態度,在路上碰見又是個什麼態度,站在路邊上要行禮之類的。我感到這些說法在現在看來是太過時了,所以當時沒收。但是我後來看到這個文章後邊還有一部分他(指蒙文通先生)主要講儒者社會救濟的東西,後來還是覺得應該收。另外《儒學五論》還有個自序,他主要是講為什麼要寫這篇文章以及對儒學的看法,在世界上的地位應該怎麼樣。我當時考慮這篇文章主要是在講他自己的思想而不是講歷史上的學術思想,所以當時就沒有收,後來我考慮作為研究他的思想的這個角度上看,還是應該收的。
還有一篇《略論黃老學》,這篇文章是61年寫的,是《新建設》雜誌來約稿,當時還沒有中國社科院,當時只有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新建設》是當時這個哲學社會科學學部的機關刊物,相當於現在的《中國社會科學》。這篇文章是《新建設》約他寫的,主要是根據以前的兩篇文章,一篇是《黃老考》,一篇是《楊朱考》,依據這兩篇文章進行改寫,但是那篇東西寄給《新建設》後沒有發表,原稿也沒有退,只把排印了的稿子退了回來。已經發排了,不知道為什麼沒有發,那個時候可能左一些,文中有些東西可能跟當時的思想戰線上的東西不太吻合,我整理的時候,就是在第一卷裡面,我就把這篇文章跟《楊朱考》、《黃老考》比較了一下,就是說在《楊朱考》、《黃老考》裡面談到了的,我就不再收,沒有談到的我就把它節錄出來,收在第一卷裡面。後來過了幾年又看,我覺得我的節錄不好,節錄之後,他的整篇文章的結構看不出來了,他思想的脈絡看不出來了,還全部發表比較好。後來在陳鼓應的《道教文化研究》出版了。臺灣輔仁大學有一個搞哲學的丁原植教授到成都來找我,要編一本我父親的關於古代哲學的書,後來就編成這本書(指《中國哲學思想探源》一書),這本書就把《略論黃老學》全篇都收了,也把《周秦學術流派考》這篇也收了。這書是1997年10月由臺灣古籍出版社出的。
《文集》上沒有的只有上面說的這幾篇。有些東西我當時沒見到,就是你拿的這個討論集(指《蒙文通先生誕辰110周年紀念文集》)裡邊趙燦鵬有一篇文章(指《蒙文通先生〈書目答問補正〉案語拾遺》),他那篇文章指到的幾篇東西我都沒見到。沒見到的東西,後來我想到辦法收(集)了一下,今年上半年上海世紀出版集團出了一本《經學抉原》,這本《經學抉原》比巴蜀(出版社)的《經史抉原》的經學類部分就多了三篇,這三篇東西就是趙先生那篇文章裡提出來了。還有就是今年上半年出的一本《中國史學史》,也是世紀出版集團出的。上面有一篇《〈十先生奧論〉讀後》,《十先生奧論》是一本宋代人的書。這篇也是趙先生提出來的。我把就收到這本《中國史學史》裡邊去了。趙先生提出來的還有兩篇東西我到現在也沒有見到,一篇是我父親在北大的時候在北大的一個史學刊物上有篇東西,另外還有一篇是在天津的《益世報》上有一篇講文中子的文章,我也沒見到。除此以外,其它的文章基本上都見到的了。還有一篇,就是今年川大歷史系校慶出了一本《川大史學》,出了一卷專輯(指《川大史學·蒙文通卷》),這一本書裡面就收了《儒學五論》的自序。
治學廣博:「經、史、子、集、儒、釋、道」
蒙先生他做學術研究有什麼特點,或者我覺得他有什麼優點以及我有學到他什麼治學的方法?這個東西很麻煩。以前也曾經有人多次跟我提出過這個問題,希望我能夠寫一本書,介紹一下我父親做學問的歷程以及他做學問的方法有什麼獨到的。但是我一直沒考慮好。因為他的方面實在是太廣了,經學、諸子、理學、古代地理、古代民族、道教、佛教等等。以前歷史研究所尹達跟他講,你的學問是經、史、子、集、儒、釋、道各方面都有成就,但我對他的東西懂得不多。
譬如他關於佛學的兩篇文章,我就簡直是看不懂。我雖然把它整理印出來了,實際上我看看就是有沒有錯字。收集的稿子不是手稿,是影本,把它印上去就行了,可能上面還有錯字我沒看出來。
他對經學是下了很多功夫,但是我對他經學的理解也是個逐步的過程。我整理第三卷《經史抉原》的時候,裡邊有三篇經學的遺稿,有一篇看得比較完整,有兩篇都不太完整,也不長。但是這兩個東西,他以前從來沒有給我看過,他逝世以後,我在他抽屜裡面看到的,後來北京的《中國文化》要我供稿,我就把這個給他們了,我寫了一個〈後記〉,就是寫他這兩篇文章的學術地位。後來我再看,我就覺得寫得不好。沒有能夠把他經學的發展演變寫清楚。一直到最後,就是今年上半年,他們要出《經學抉原》,我又再寫,我才基本上感覺到我對他的經學的前後脈絡和演變搞懂了,所以我對他的學問也是一個逐步深入瞭解的過程,所以叫我一下談啊,談不好。他的經學師承廖季平先生,下啟李源澄先生,關於我的老師李源澄先生的經學,另有專文論述,此不再贅述。
至於他講道教的東西,因為有些是手稿,我勉強可以看懂,佛學的東西,我簡直看不懂,因為佛學的東西牽涉到所謂的,用佛學的話說叫做「名相」,用我們的話來說就叫「學術術語」。這些術語是另外一套,這些術語不下一番工夫是不行的,我知道熊十力先生,就寫過一本解釋佛學名詞的書,他這個書對研究佛學有用處,但是我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來搞這些了。所以關於我父親的學問,讓我來介紹,我是介紹不好的。我只能一部分一部分的談,但是整個的我是說不出來的。楊向奎先生他組織人寫了個《百年學案》,當時組織人寫的時候,他讓他的學生跟我聯繫,讓我來寫我父親。我說最好不要找我寫,最好找別人寫,我寫不好。他們就說別人寫可能更寫不好,別人對他的東西不可能是全部的瞭解,您對全部情況還是比較瞭解的。後來我在《百年學案》就寫了一篇《蒙文通學案》,對我父親的學術,一部分一部分的談了一下,講史學的,講經學的,講哲學的,這書楊向奎先生沒來得及看見就過世了。以前我們學校圖書館下面的書店就賣過這個書,現在賣完了,沒看見了。我就寫過這麼一個東西,比較簡單的,以前在八一年的時候,《中國史研究動態》發表過一篇我父親的傳,當時要求很簡單,要求寫四千字,後來我寫了大概五千多字吧,這篇傳後來也收在三聯出的《蒙文通學記》裡面,收進去的時候我把它稍微補充了一下。這也是一個介紹我父親的學問的,比較簡略的。三聯最近跟我聯繫,準備再版。我就沒有另外再寫什麼了,我就又收了幾篇《紀念文集》上的文章,像王汎森的、胡昭曦的、吳天墀的,可能十二月份就要出版了。
王汎森他有一篇文章提到蒙先生是從經學到史學,後來我收這篇文章之前,根據出版社的要求,要徵求作者的意見,我就給王汎森先生寫了封信,我就給他說了,我父親的學問他還是很注重經學和儒學的,他是個方面很廣的學者,說他是個史學家,還不如說他是個死守善道的儒學家,後來王先生就把它的文章加上了一段,就說蒙先生學問不僅於此,主要還是在儒學方面的成就。他是接受了我這個意見的。《川大史學·蒙文通卷》我寫了個前言,我這個前言也可以說是我對我父親的學問的看法,這個前言我主要寫了這麼個意思,我父親的學問方面很廣,但總的說來他還是儒學的東西,就是給王汎森寫的信裡的意思。
我父親的東西,武漢大學的蕭萐父先生寫過一篇文章,讀《蒙文通先生理學劄記》,是八三年發表的,在成都的《社會科學研究》,後來收到他的文集《吹沙集》裡的。三聯書店讓我編一本我父親的學記,這本《學記》裡收了蕭先生的這篇文章。蕭先生的這篇文章,我感覺是寫得不錯,因為他是搞哲學的專家。後來我們繫上戴志立寫了篇文章發在《中國文化》上,亂七八糟的,劉復生老師還寫了篇文章來批駁他,就是這些開玩笑的東西。宋明理學,是我父親認為最有心得的學問。
理學體會:「事上磨練,心上磨練」與「既要敢疑,又要敢信」
他自己感覺他最深的學問是宋明理學,但是他的宋明理學,只有在《儒家哲學思想之發展》的後面寫了個後論,講了一下宋明理學,發表的東西就只有這些。另外就是他死後我發現他的信件,比如給張表方先生、酈衡叔先生和洪廷彥的信,談了些理學。給張先生的那封信比較早,五二年寫的,但是他後來六三年寫的這兩封信,一封給酈衡叔,一封給洪廷彥,他讓我留得有底稿,這兩封信我就有。那兩封信對理學談得就很簡單,但是談了一下他晚年對理學的一些看法。他說以前三十歲的時候,他對理學有些懷疑,四十歲的時候他感覺朱子和王陽明的有些說法不是那麼很妥當。到五十歲的時候才發現陸象山對王陽明跟朱熹的東西的看法,他認為有懷疑的地方可以解釋,後來,到他晚年的時候他又感覺他早期的東西都不對,應該是王船山和陳確的東西是比較正確的。我只能看到這麼個理路,但是他這個晚年怎麼樣的,具體的是怎麼個講法,他有個理學劄記,他從四九年開始用語錄體寫的宋明理學的東西,這個東西以前我是沒見過,是他死了以後,我在他的抽屜裡面發現的。我開始整理的時候,七九年,《中國哲學》到成都來組稿,就問我父親有沒有什麼東西,我說有這個東西。後來就在《中國哲學》上發表了。以後,我又在我母親收藏的我父親的遺物裡面發現有一小筆記本,裡面還記有一些這種語錄體的東西。我後來整理第一卷的時候,就給它取了個名字,叫《理學劄記》。《理學劄記》和《理學劄記補遺》,就這兩本,這是他晚年的東西。對於這些東西,我就感覺我是看不懂的。所以讓我寫我父親的學記的東西,我到現在也不敢動手,因為我對這個東西沒下工夫。
我父親對理學有一個講法,倒是跟我講過。他教學時沒上過這方面的課,他給我講理學要下工夫才行。下工夫主要還不是指文獻上的工夫,他說要在事上磨練,在心上磨練。要身體力行。理學主要是供人實踐的,不是用來講學的。他的理學劄記的這些東西就沒給我看,他說讀理學開始的時候可以讀一個簡單的選本,他認為最好的就是《聖學宗傳》,明代後期的一個人寫的。或者是孫夏峰的《理學宗傳》,什麼《明儒學案》、《宋元學案》太重了,他說還是先讀簡單的選本,讀了之後,對於那一家的東西,你認為能夠讀得懂,自己對這方面有心得,就不妨對這個東西多讀幾遍,然後你就找這一家的專集來讀。
他說讀宋明理學的書,不在乎讀得快、讀得多,而在乎每字每句你要懂得他講的是什麼道理。他說他以前讀宋明理學的東西的時候,常常有些東西不懂,不懂就深入的思考一下,有的時候就廢寢忘食啊,有些時候用心很苦,甚至讀出眼淚。就是說到底這個話該怎樣講,這要很下工夫才行,他說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說要「敢入虎穴」才行,要有這種工夫才行,所以他說理學這個東西,要敢疑,又要敢信,疑並不是胡亂的懷疑,信也不是迷信,既要信,你這個懷疑才能真正懷疑到點子上,不能夠懷疑,你的學問就不能夠深入,所以說是既敢疑,又要敢信,這樣對理學才能深入。他說你讀了一家,對這一家懂了之後,再看其它的,一家一家的來,不能像讀史學書那樣,一部一部地看,那是不行的。性質是不同的,所以我一直就沒有下過這工夫,沒下過工夫,所以我對好多他寫的理學方面的東西就不大懂。他的學問有好多東西,我都不太懂。
他理學方面的東西,我記得羅志田先生從國外回來,他們同班同學劉復生老師來,當時就說他們很推崇蒙先生的學問,當時《蒙文通文集》出了一卷,可以給他們一本,我就給了羅志田一本,給了王汎森一本。後來王汎森給我寫了封信,他說他對我父親的理學很崇拜,他說我是你父親理學的崇拜者,講理學講得很好。他說他寫了一篇文章,用了我父親的東西,但是這篇文章我沒看見,我後來聽羅志田說好像是錢穆的百年紀念文集上的一篇文章,這個文集好像是在香港出的,我沒看見。後來王汎森寄給我一篇是在《史語所集刊》上發的,講明清之際的理學的演變的,準確的題目已經記不住了,他說這篇文章引用了我父親的東西。
治史經驗談:「觀水有術,必觀其瀾」
父親日常生活和做學問中讓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是些什麼事情呢?你看了這個集子(指《蒙文通先生誕辰110周年紀念文集》,就可以很清楚了。我父親經常講的,就是孟子說的「觀水有術,必觀其瀾」,他認為學歷史就要這樣子,像看水一樣,必觀其瀾,「瀾」就是波瀾壯闊,是它轉變的地方,學歷史就是要看歷史的轉變,這個才是歷史的關鍵東西,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轉變,有大轉變和小轉變,歷史要是看不出來變的話,你的歷史就沒什麼搞頭了。他很強調這個東西,他對很多人都談過,對好多學生也談過這個問題,他給我也談過好幾次,所以觀其流變,注重在變。他寫文章也是著重在變的地方,比如他寫的《中國史學史》也是這樣,《中國史學史》他就主要講三個變化的時代,一個是晚周,一個魏晉,一個是宋代,唐宋。他的這本史學史沒有寫完,他的序言上也講了,這本書幾個關鍵的地方是寫出來了,其它的地方自己去看就行了。他這個史學史儘管列的目錄很完整,但寫出來的東西就沒寫完。他寫東西,好像把自己有心得的地方寫了之後,其它的東西就不想寫了。他這本史學史完成於三八年,他到六八才過世的,這中間還有幾十年呢,但他沒有再寫。對於那些不能說明大的變化的情況的東西感覺沒什麼意思,可能這樣他就沒再寫完。
他(蒙文通先生)很注意傳統文化,他曾經有個講話,我把他錄下了,收在《蒙文通學記》裡面,我把這個寫了個《治學雜語》,就是日常談的,不是他文章裡的,有時候是簽條,有時是他給我寫的信,都收在這個《治學雜語》裡,有二、三萬字吧,還不少。王汎森跟羅志田的文章裡引用的東西有的就是這個《治學雜語》,我父親有一段話是這樣講的,「中國這麼大,人口這麼多,但是長期是一個統一國家,歐洲地面比我們小,人口比我們少,但是長期是一個分裂的社會,道理在哪裡呢?就是因為我們有一個共同的傳統文化,歐洲他就沒有一個共同的傳統文化,我們的傳統文化維繫了我們國家的統一。他說中國的傳統文化是什麼呢?說到底就是儒學文化。要懂得中國的歷史,要懂得中國的現實,離開了儒學文化是說不清楚的。」以前我們不太重視這個東西,現在就講這個東西了,對傳統文化,不管是反對也好,或者是認為傳統文化應該延續也好,自從把傳統文化這個問題提出來以後,他這個話就很有意思了。
來源:《經學研究論叢》第十五輯,第325~332頁,臺灣學生書局,2008年3月。
評論這張轉發至微博
0人| 分享到: 閱讀(119)| 評論(0)| 引用 (0) |舉報 重現史學大師陳寅恪手澤 (高克勤)文化巨著《推十書》的作者劉咸炘(劉伯穀、朱炳先)
歷史上的今天
相關文章
最近讀者
登錄後,您可以在此留下足跡。
歐陽禎人
丁丁
chengy19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