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代知識分子是如何集體趴下的?
中國知識分子首先面臨的空前劫難,是秦始皇的焚書坑儒。秦始皇深得法家「儒者用文亂法,而俠者以武犯禁」的教誨,統一全國之後,收天下兵器,鑄造銅人;但在始皇眼中,書也是兵器,所以下令廣收天下書,並效仿魯、齊等國的博士官制度,設博士70名;博士之下,又有諸生2000餘人。這些博士約相當於1950年代初期的知識分子,有點找不著北,在給始皇拍馬屁的時候拍出火星來了:博士長官僕射周青臣,說秦始皇乃千古第一帝;博士淳于越說,應該效仿三代的分封制,這樣才能統治長久;等等。秦始皇判斷不出誰的馬屁好,就把馬屁下移給丞相李斯,李斯就把這馬屁加以點評:「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非主以為名,異趣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秦始皇聽了,龍顏大怒,決心焚書坑儒。 「焚書」者,除《秦記》以外的史官記載都燒掉;除博士職掌所藏圖書之外,民間所藏《詩》《書》及百家書者,一律送交地方長官燒毀(當然,醫藥、卜筮、種樹等「理工農科」書不在焚燒之列);令下30天不燒的,要剃陰陽頭,下勞改農場(處黥刑及4年築城的「城旦」勞役);有敢談論詩書的,處「棄市」死刑;以古非今者,滅族。「坑儒」者,因一個叫盧生、一個叫侯生的,背後議論秦始皇集權專斷,不重用知識分子,「博士雖有70人,卻備而不用」等等;有人舉報,就下令追查,結果發現說壞話的人還不少,一下子弄了個反動集團,共計460人。秦始皇就把他們都給活埋了。
這一焚一坑,中國的知識分子就老實多了。
秦始皇焚書,焚的是《詩》《書》等百家之語,僅留醫藥、卜筮、種樹之書。這方面,後世還頗有相通之處。譬如在論及「知識分子改造」時,一般都認為工程技術人員要好一些,「學理科的其次,學文科的最差」。所謂的文科最差,說穿了就是人文知識分子身上的批判性!
焚書坑儒也就罷樂,問題是秦始皇還開了一個最壞的傳統,因為李斯出的一個餿主意:以吏為師!就是說當官的有權扭曲、閹割思想,甚至有權支配思想者的小命。先秦知識分子可以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但是他們可以「處士橫議」,所謂的處士橫議,說穿了就是言論自由。齊國設立「稷下先生」,其特點就是士持其「道」對政治加以「議論」,他們是「王者師」,可以以「道」壓「勢」。但「以吏為師」,就把「道」納入了權力體系之中,這傳統導致中國一種特殊的現象:官階越大,在思想界越有發言權。此傳統沿襲至今,就變成了官員們「做好知識分子的引導、培養、管理」的習慣思維,知識分子不能有超越官員的自由思想,否則從政治上、經濟上甚至肉體上予以格殺。
中國知識分子面臨的第二次劫難,是漢武帝的獨尊儒術。這一劫,打斷的是知識分子的膝蓋。秦始皇幹活不利索,沒有把儒「坑」完,所以,漢武帝遭遇到了一個大儒——董仲舒。董仲舒以賢良之身與武帝對話,販賣儒家的「仁政」,沒想到「仁政」這時候很適合統治者的口味:首先,儒家以「仁政」為核心的政治觀與道德觀,給統治者披上了一層道德的外罩;其次,強調大一統為統治者提供了專制的理論基礎;第三,「天人相與」、「君權神授」固定了皇家政權的合法性與永恆性;第四,「三綱五常」等倫理規範,可以為專制政權提供從頭到尾的保障;第五,霸道政策導致秦二世而亡,新一輪的統治者迫切需要一種新的統治藝術,而儒家的溫情脈脈,至少看起來很美。於是,武帝搞了個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具體操作是:在全國範圍內推行儒學教育體系,興辦太學,設五經博士,建立博士弟子優選官制。
知識分子儒家化,也就意味知識分子的御用化。因為儒學本身,逐漸被統治者利用和改造,中國新儒家開山始祖熊十力在其《讀經示要》中一針見血地指出:「自漢代以迄清世,天下學術號為一出於儒,而實則上下相習,皆以尊孔之名而行誣孔之實。」所謂的利用,漢宣帝訓太子的一段話很有意味,當時太子認為父皇持刑太深,並且提出「宜用儒生」的建議,沒想到漢宣帝一下變臉,訓斥太子說: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說到底,霸道是實,王道是皮,所謂的儒教,只是統治者的一件外衣而已。
後世皇帝最拿手的,便是改造儒學。孔子曰:君待臣以禮,臣事君以忠。隨著時間的推移,第一句被統治者給廢了,只剩下第二句。而這第二句,也被糟蹋得面目全非:「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最典型的是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他當了皇帝還嫌不夠,還要充當文化教育界的最高導師。朱元璋偶讀到孟子,發現這傢伙居然敢對齊宣王說什麼「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路人;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讎」之類的話,怒髮衝冠,立即下令編纂《孟子節文》,把孟子原書里的大不敬語刪去85條。
總之,後世的儒學跟孔孟之初的儒學,早就不是一碼事了。雖然後世儒學看上去很美,但實際上已經被統治者糟蹋得不成樣子,文化到了政治家手裡,就好比淑女落到流氓手裡。儒學被統治者輪姦後,逐漸墮落為詮釋封建統治合理性與合法性的工具,不僅起不到開發民智的作用,還成了對民眾進行精神奴役的枷鎖。
隋唐實行科舉制度,乾脆把維護統治的儒家思想作為入仕的標準。這樣,順從統治者的思想,不僅可以保證人身安全,還可以取得榮華富貴。兩千年利害的逼迫與引誘,使中國文人成了權力的馴服工具。他們在政治領域忠於君主,在私家生活層面尊從父兄,在道德領域則皈依聖人。儒家文化的學術性,完全匍匐在政治性的腳下。
而中國知識分子長期面臨的最痛苦、最無奈的劫難,還是統治者的文字獄。如果說儒學政治化打斷的是知識分子之膝蓋的話,那麼愈演愈烈的文字獄,則是給趴下的知識分子還戴上沉重的緊箍咒。
秦始皇的「焚書坑儒」,一下子坑殺諸生四百六十餘人,開文字獄之端。漢宣帝在文字獄方面,又有所發明。首先是蓋寬饒案。蓋寬饒喜上書批評時政,大概用的是當今的雜文體,偶而來個小諷刺什麼的。殊不知,統治者最不喜歡的就是文人這些小彎彎腸子。有一次,蓋的奏疏里出現了「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傳子,官以傳賢,若四時之運,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則不居其位」。漢宣帝看了不高興,把蓋的奏疏發下,命群臣議罪。沒想到儒家知識分子組成的官僚們,從這些話里讀出了這樣的意思:蓋寬饒想要皇帝禪位!最後逼迫蓋寬饒不等司法懲治,就自盡了。宣帝製造的第二樁文字獄案是司馬遷的外孫楊惲。楊惲也是典型的御用文人,喜歡揭發別人不忠,終於也被別人揭發了,被免為庶人。做了庶人的楊惲,自然心有不甘,偶有牢騷。家中僕人舉報了楊惲,宣帝派人搜查,查出楊惲給友人的書信《報孫會宗書》中有些牢騷,於是楊惲被以「大逆不道」的罪名處以腰斬。
統治者這般殺屠殺文人,導致三個惡劣的傳統:其一,文字的解釋權歸統治者;其二,文人之間的狗咬狗攻訐之風;其三,也是最壞的一個傳統,文人沒有自己的私人空間,官方可以隨便跑你家裡,以搜查你的「反動證據」。這一傳統,在「文革」時被發揮到極致。至於知識分子,更有把書信自動上交組織的。這種傳統,也一直沿襲到當代,警察隨便闖入民居,搜查民眾的家裡、電腦中的文字,並將之作為懲罰民眾的「證據」。至於對中國家庭、學校就更是遺毒橫行,比如家長、教師理直氣壯地私拆子女、學生的信件,檢查他們的日記,在侵入私人空間作為時,不但沒有恥辱感,居然還振振有詞,有很強的道德感。
文字獄搞得最有聲色的,也當數朱元璋。皇帝生日或節日,各地官吏都要上賀表,雖然是些陳詞濫調,朱元璋卻很喜歡。問題是文字獄是沒有遊戲規則的;所以,馬屁沒拍好,卻拍沒了自己的小命。有些馬屁文章,內有「作則垂憲」、「睿性生智」、「天下有道」等詞。朱元璋將「則」念成「賊」,將「生」念成「僧」,「有道」讀成「有盜」,認為拍馬屁這諷刺他做過和尚與強盜,於是就將這些人統統殺光。那麼不拍馬屁、不做官總行吧?也不行!儒士夏伯啟自斷手指拒絕出仕,朱元璋大怒,說「人之生,父母但能生其身體而已,而保命在君……今去指不為朕用,是異其教而非朕所化之民。」最後,夏伯啟被抄家梟首。
清朝統治者對明朝留下來的文人,一面採取招撫辦法(按梁啟超的說法,那叫誘姦),一面對不服統治的,採取了嚴厲的鎮壓手段。如公元1711年,又有人告發,在翰林官戴名世的文集里,對南明政權表示同情態度,又用了南明的永曆帝的年號,就下令把戴名世打進大牢,判了死刑。這個案件牽連到他的親友和刻印他文集的,有三百多人。雍正帝統治下,文字獄也更多更嚴重,比如翰林官徐駿在奏章里,把「陛下」的「陛」字錯寫成「狴」(音bì)字,雍正帝見了,馬上把徐駿革職;後來再派人一查,在徐駿的詩集里找出了兩句詩:「清風不識字,何事亂翻書?」噁心我們大清族不識字?誹謗啊,殺!
雍正時有一個典型的文字獄案,叫查嗣庭試題案。查嗣庭是康熙朝進士,後官至禮部侍郎。雍正四年,查嗣廷在江西做正主考。根據科舉八股文命題的慣例,他選《詩經?商頌》上的句子出了一道「維民所止」的命題。不料卻被人告發借出題名義用「維」、「止」二字影射「雍正無頭」,諷刺時事,居心叵測。於是雍正下令將查氏革職梟首,子輩株連死罪,家屬流放。
被當代一再吹捧的「康乾盛世」中的乾隆,在搞文字獄方面更絕;如乾隆二十年,他看胡中藻不順眼,便命人暗中收集胡中藻所出試題及詩文,以其任廣西學政時所出試題中有「乾三爻不象龍說」七字,指責詆毀乾隆年號;以其所寫《堅磨生詩抄》中有「一把心腸論濁清」,指責故意在清國年號加「濁」字;詩中還有「與一世爭在醜夷」、「斯文欲被蠻」等句,因有「夷」、「蠻」字樣,被說成是辱罵「滿人」;……,數罪併罰,胡中藻被判處斬首。
科學家曾做過一個有趣的實驗:他們把跳蚤放在桌上,一拍桌子,跳蚤迅速跳起,跳起的高度均在其身高的100倍之上,堪稱世界上跳得最高的運動員;後來科學人員在跳蚤的頭上罩上一個玻璃罩再拍桌子,跳蚤一跳,碰著了頭,再拍,再跳,再碰,連續多次後,跳蚤適應了玻璃罩,不再跳那麼高了,每次跳躍,總會保持在罩的高度以下。科學家繼續改變罩的高度,跳蚤也跟著改變自己的跳躍高度,最後,玻璃罩接近桌面,再也沒有跳躍的空間了,於是,跳蚤變成了爬蚤。中國知識分子在2000年中不斷被統治者加上猶如跳蚤頭上的玻璃罩,久而久之,中國的知識分子慢慢地就集體趴下變成「爬蚤」了。
其實,最讓人悲哀的還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在幫助統治者打江山的時候,從來沒有想到給自身打造一個安全的堡壘。這一點,中國傳統知識分子跟農民這個階層一樣的懵懂無知,只是被人利用的工具而已。站在這個角度看,中國的知識分子與文盲草民沒有什麼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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