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的鋼琴協奏曲

07-05

我喜歡鋼琴協奏曲的原因，首先是因為喜歡鋼琴這件樂器。鋼琴無疑是件男性化的樂器，與小提琴暖調的嫵媚或者感傷相比，它的演奏，總令人感覺似高高雲影下泛著深藍又因寒意有些凝固的秋水。鋼琴的好處，有人說是因為音域——它的88鍵相等於一支樂隊從低音提琴到短笛的全部表現能力。若論音域，管風琴之寬廣應該勝於鋼琴，但也許管風琴太多屬於神的聲音，所以不會有鋼琴那樣親切的牽動人心。

我喜歡的鋼琴協奏曲，除了莫扎特的，勃拉姆斯的，就是貝多芬的。況且，勃拉姆斯除外，我喜歡莫扎特與貝多芬的鋼琴協奏曲都勝過他們的交響曲，也許因為鋼琴與樂隊的角色對比與變化，能使管弦樂色彩表現得更生動。莫扎特與貝多芬的鋼琴協奏曲相比，莫扎特是清新與清麗，貝多芬是雄曠與雄渾，貝多芬鋼琴協奏曲中更豐滿體現了他的交響性。

貝多芬其實不止有5首鋼琴協奏曲，因為早期還有一首未出版過的降E大調（WoO.4，大約作於14歲那年），1888年在遺作中被發現;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也還有改編為鋼琴協奏曲的版本。但在習慣中，一直認定是5首。這5首中，其實作曲時間最早的是第二號，作於1794～1795年間，因修改於1798年，才排在第二。1791年莫扎特已經去世，1794年貝多芬24歲，他1792從波恩到維也納，成為海頓的學生。1794年海頓去倫敦，他開始以獨立鋼琴演奏家的身份，於1795年初有了第一次公開演出。學者們將1794年看成他創作之始，因為由他自己編定的第一號作品，就是他在這一年為鋼琴、小提琴、大提琴所作最早的3首三重奏（維也納的阿爾塔利亞出版公司就1795年起出版他的作品）。

第二號協奏曲作於1796年，這一年他開始以鋼琴演奏家身份到各地巡演。這一年他還創作了最早的兩首鋼琴與大提琴奏鳴曲及第四號鋼琴奏鳴曲。一般人把第三號協奏曲也歸為他的早期作品，因為手稿上標示作於1800年。但實際上，這首作品1803年貝多芬本人首演時候，鋼琴部分還靠他憑記憶演奏，華彩樂段真正完成是1808年。1800年是貝多芬的戀愛季節，甜蜜的《春天奏鳴曲》就作於此年。1802年他開始出現耳聾，當年10月寫了海利根斯塔特遺囑，1803年他對生命有了全新理解，作成《克萊采奏鳴曲》。如果將前後這兩首小提琴奏鳴曲作背景，對第三號協奏曲就會有全新理解。第四號作於1806年，與他的第四交響曲、小提琴協奏曲作於同一年，這又是戀愛季節，所以其中太多纖細的情感傾訴。

我把第三與第四號看成性格迥異的一組，它們從兩個不同方向，好像都是為烘托第五號達到爐火純青的巔峰。第五號作於1809年，1808年他作成第五與第六交響曲，1809年，拿破崙攻佔維也納，他只剩下了一點點聽覺，應該難聽到大炮的轟鳴。這一年他還作成了第24～26號的3首鋼琴奏鳴曲，第26號是《告別》。

辛豐年先生1995年在三聯書店出版過一本篇幅不到8萬字的小冊子《鋼琴音樂300年》，其中引用著名鋼琴演奏家所羅門(Cutner Solomon)的話，說貝多芬一生創作中的幾個階段，總以鋼琴奏鳴曲開端，弦樂四重奏結束。辛先生以他一生中使用過4種鋼琴來說明他的3個階段——波恩時期用奧格斯堡的斯坦因琴，到維也納後用瓦爾特琴，這兩種琴應該都只有五組音61鍵。1803年始用五組半音的法國埃拉爾琴，1818年起用六組音的勃羅德伍德琴。他的第三至第五協奏曲也就是埃拉爾琴表現能力上的產物，而現在我們的鋼琴已經有七組又1/3音，88鍵。

貝多芬音樂的魅力，首先在其表現的幅度，這5首協奏曲不僅表現方法各異，而且使用的素材很少重複，不像莫扎特的協奏曲，經常同類型形態有很接近的地方。其次是在一個結構中所表現的容量，他對一個素材的可發展能力令人嘆為觀止——不似莫扎特那般單純，但發展中沒有糾結，總是越發展越舒展，而且越發展越明亮，絲毫沒有淤積的晦暗。他的5首協奏曲，除第一號，其餘4首第二、第三樂章相加都等於第一樂章的篇幅，所以第一樂章總有迷人的震懾力，第二、第三樂章分別表現抒情與節奏。

這5首協奏曲，第二號可以忽略，因為其中樂思大部分來自海頓和莫扎特，比如第二樂章明顯是以海頓彌撒曲中《羔羊經》的方式開頭，第一、第三樂章又明顯有莫扎特最後一首協奏曲的影子。其餘4首，實在各具風采。第一號衝出莫扎特影響，第二樂章已經有極美的抒情，第三樂章那首奧地利提羅爾舞曲的快速已經極具他自己的瀟洒。第三與第四號比較，我更喜歡第三，也許因第四號過於靜態地表現沉思的緣故，我總覺得第一樂章的展開遠沒有第三號豐富。第三號第二樂章強調鋼琴自己的傾訴，表現能力甚至超過了第五號第二樂章。第四號第二樂章被描述為希臘神話中奧菲斯與阻撓他去地獄解救被囚禁尤麗狄茜的對話，但鋼琴與樂隊的對話不如樂隊完全為襯托鋼琴傾訴。第三號第三樂章是喜氣洋洋鋼琴與樂隊的舞蹈，而第四號二、三兩個樂章我總覺只展現了一個樂章的容量。

貝多芬生前用過的鋼琴

更具震撼力的，當然是第五號，如果把第三號理解為青年貝多芬對英雄氣質的嚮往，第四號理解為對詩意的追沉，那麼第五號完全是洒脫到恣肆的狂歡。我喜歡這首作品中不被一切東西束縛的那種狂傲中所展現出的堅毅輝煌，鋼琴與樂隊既不是陽剛與陰柔的對話，也不是強弱身份的彼此交換，而是在彼此征服中那種令人迴腸盪氣絢麗的撞擊，這種美麗衝撞是樂隊瀟洒地席捲與覆蓋一切的洶湧磅礴與鋼琴在波濤駭浪中不斷地脫穎而出。這是完全擺脫自身重心那種在狂放中將自己徹底宣洩的狂歡，我一直覺得這首作品隱含著貝多芬最耀眼的精神強度。

最能展現貝多芬鋼琴協奏曲魅力的演奏者，我以為一是德國人肯普夫(Wilhelm Kempff)，另一個是瑞士人菲舍爾(Edwin Fischer)，再一個是義大利人米凱蘭傑里(Arturo Benedetti Michelangeli)。這3人，菲舍爾更強調精緻中沉思的抒情，米凱蘭傑里更強調樂句的精雕細琢，肯普夫更強調結構。況且，菲舍爾現在能找到的錄音似乎只有第四、第五，米凱蘭傑里則沒有錄製第二與第四。肯普夫的錄音，公認肯培(Paul van Kempen)指揮柏林愛樂樂團1953年錄音為最好，斯年肯普夫58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