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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轍《欒城集》(九)

欒城應詔集

卷一

◆進論五首

【夏論】

聖人之道,苟可以安於天下,不求夫為異也。堯舜傳之賢,而禹傳之子。天下以為禹無聖人而傳之,而後授之其子孫也。夫聖人之於天下,不従其所安而為之,而求異夫天下之人,何其用心之淺邪?昔者湯有伊尹,武王有周公。而周公,文王之子,武王之弟也。湯之太甲,武之成王,皆可以為天下,而湯不能與其臣,武王不以與其弟,誠以為其子之才,不至於亂天下者,則無事乎授之他人而以為異也。而天下之人,何獨疑夫禹載?今夫人之愛其子,是天下之通義也。有得焉而思以予其子孫,人情之所皆然也。聖人以是為不可易,故従而聽之,使之父子相繼而無相亂。以至於堯,堯舉天下而授之舜,舜得堯之天下而又授之禹。舉天下而授之人,此聖人之所以大過人,而天下後世之所不能也。天下後世之所不能,而聖人獨為之,豈以為異哉!夫天下之人不能皆賢而有異人焉,為異而震之,則天下皆將喜其名而失其真,故夫堯舜之傳賢者,是不得已而然也。使堯之丹朱,舜之商均,僅可以守天下,而堯肯傳之舜,舜肯傳之禹,以為異而疑天下哉?然則禹之不以天下授益,非以益為不足受也。使天下復有禹,而愚知禹不以天下授之矣,何者?啟足以為天下故也。啟為天下,而益為之佐,是益不失為伊尹、周公,而其功猶可以及天下也。蓋聖人之不喜異也如此。昔者嘗聞之:魯人之法,贖人者受金於府。子貢贖人而不受賞,夫子嘆曰:「嗟夫!使魯之不復贖人者,賜也。」夫贖人而不以為功,此君子之所以異於眾人者,而其弊乃至於不贖。是故聖人不喜為異,以其有時而窮也。閔子終三年之喪,見於夫子,援琴而歌,戚戚而不樂,作而曰:「先王制禮,弗敢過也。」子夏終三年之喪,見於夫子,取琴而鼓之,其樂衎衎然,作而曰:「先王制禮,不敢不及也。」而夫子皆以為賢。由此觀之,聖人之行,豈求勝夫天下人哉,亦有所守而已矣。

【商論】

商之有天下者三十世,而周之世三十有七;商之既衰而復興者五王,而周之既衰而復興者宣王一人而已。蓋商之多賢君,宜若其世之過於周,而反不如;周之賢君不如商之多,而其久於商者乃數百歲也。此二者所以使天下之人疑焉而不知其故也。蓋常以為周公之治天下,務為文章繁縟之禮,以和柔馴擾天下剛強之民,故其道本於尊尊而親親,貴老而慈幼,使民之父子相愛而兄弟相悅,以無犯上難制之氣,行其至柔之道,以揉天下之戾心,而去其剛毅勇果之政,故其享天下至久。而諸侯內侵,京師不振,卒於廢為至弱之國。何者?優柔和易之道,可以為久,而不可以為強也。若夫商人之所以為天下者,不可復見矣。竊常求之於《詩》《書》之間,見夫《詩》之寬緩而和柔,《書》之委曲而繁重者,舉皆周也。而商人之詩,駿發而嚴厲,其書簡潔而明肅,以為商人之風俗,蓋在乎此矣。夫惟天下之有剛強不屈之俗也,故其後世有以自振於衰微。然至於其敗也,一散而不可復止。故夫物之強者易以折,而柔忍者可以久存。柔者可以久存,而常困於不勝;強者易以折,而其未也,乃可以有所立。且此非聖人之罪也,物莫不有所短。方其盛也,長用而短伏;及其衰也,長伏而短見。夫聖人惟能就其所長而用之也。是故當其盛時,天下惟其長之知,而不知其短之所在。及其後世用之不當,其長日已消亡,而短日出。故夫能久者,常不能強,能以自奮者,常不能久。此商人之所以不長,而周之所以不振也。嗚呼!聖人之慮天下亦有所就而已,蓋不能使之無敝也。使之能久而不能強,能以自奮而不能以及遠,此二者存乎其後世之賢與不賢也。故太公封於齊,尊賢而尚功。周公曰:「後世必有篡奪之臣。」周公治魯,親親而尊尊。太公曰:「後世浸衰矣。」夫尊賢尚功,則近於強;親親尊尊,則近於弱,終於齊有田氏之禍,而魯人困於盟主之令。蓋商之政近於齊,而周公之所以治周者,其所以治魯也。故齊強而魯弱,魯未亡而齊亡也。

【周論】

《傳》云:「夏之政尚忠,商之政尚質,周之政尚文。」而仲尼亦云:「周監於二代,鬱郁乎文哉!吾従周。」予讀《詩》、《書》,歷觀唐虞,至於商周。蓋嘗以為自生民以來,天下未嘗一日而不趨於文也。文之為言,猶曰萬物各得其理云爾。父子君臣之間、兄弟夫婦之際,此文之所由起也。昔者生民之初,父子無義,君臣無禮,兄弟不相愛,夫婦不相保,天下紛然而淆亂,忿斗而相苦。文理不著,而人倫不明,生不相養,死不相葬,天下之人,舉皆戚然,有所不寧於其心。然後反而求其所安,屬其父子而列其君臣,聯其兄弟而正其夫婦。至於虞夏之世,乃益去其鄙野之制。然猶以天子之尊而飯土塯,啜土鉶,土階三尺,茆茨而不翦。至於周而後大備,其粗始於父子之際,而其精佈於天下,其用甚廣而無窮。蓋其當時莫不自以為文於前世,而其後之人乃更以質也。是故祭祀之禮,陳其籩豆,列其鼎俎,備其醪醴,俯伏以薦思,其飲食醉飽之樂而不可見也。於是灌用郁鬯,藉用白茆,既沃而莫之見,以為神縮之也。體魄降於地,魂氣升於天,恍惚誕謾,而不知其所由處,聲音氣臭之類,恐不能得當也。於是終祭於屋漏,繹祭於祊,以為人子之心無所不至也。薦之以滋味,重之以膾炙,恐鬼神之不屑也;薦之以血毛,重之以體薦,恐父祖之不吾安也。於是先黍稷,而後稻梁,先大羹而後庶羞,以為不敢忘禮,亦不敢忘愛也。丁寧反覆,優遊而不忍去,以為可以盡人子之心,而人子之心亦可以少安矣。故凡世之所謂文者,皆所以安夫人之所不安。而人之所安者,事之所當然也。仲尼區區於衰周之末,收先王之遺文,而與曾子推論禮之所難處,至於毫釐纖悉之際,蓋以為王道之盛其文理當極於此焉耳。及周之亡,無下大壞,強凌弱,眾暴寡,而後世乃以為用文之弊。夫自唐虞以至於商,漸而入於文。至於周,而文極於天下。當唐虞、夏商之世,蓋將求周之文,而其勢有所未至,非有所謂質與忠也。自周而下,天下習於文,非文則無以安天下之所不足,此其勢然也。今夫冠婚喪葬而不為之禮,墓祭而不廟,室祭而無所,仁人君子有所不安於其中而曰不文,以従唐虞、夏商之質。夫唐虞、夏商之質,蓋將以求周之文而未至者,非所以為法也。

【六國論】

愚讀六國世家,竊怪天下之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眾,發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而不免於滅亡,常為之深思遠慮,以為必有可以自安之計。蓋未嘗不咎其當時之士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也。夫秦之所與諸侯爭天下者,不在齊、楚、燕、趙也,而在韓、魏。秦之有韓、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韓、魏塞秦之沖,而蔽山東之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韓、魏也。昔者范睢用於秦而收韓,商鞅用於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韓、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齊之剛壽,而范睢以為憂。然則秦之所忌者,可以見矣。秦之用兵於燕、趙,秦之危事也。越韓過魏而攻人之國都,燕、趙拒之於前,而韓、魏乘之於後,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趙,未嘗有韓、魏之憂,則韓、魏之附秦故也。夫韓、魏,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於其間,此豈知天下之勢邪?委區區之韓、魏,以當強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而入於秦哉!韓、魏折而入於秦,然後秦人得通其兵於東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禍。夫韓、魏不能獨當秦,而天下之諸侯籍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韓親魏以擯秦。秦人不敢逾韓、魏以窺齊、楚、燕、趙之國,而齊、楚、燕、趙之國,因得以自完於其間矣。以四無事之國,佐當寇之韓、魏,使韓、魏無東顧之憂,而為天下出身以當秦兵。以二國委秦,而四國休息於內,以陰助其急。若此,可以應夫無窮,彼秦者將何為哉?不知出此,而乃貪疆埸尺寸之利,背盟敗約,以自相屠滅,秦兵未出,而天下諸侯已自困矣。至使秦人得間其隙,以取其國,可不悲哉!

【秦論】

秦人居諸侯之地,而有萬乘之志,侵辱六國,斬伐天下,不數十年之間,而得志于海內。至其後世,再傳而遂亡。劉季起於匹夫,斬艾豪傑,蹙秦誅楚,以有天下。而其子孫,數十世而不絕。蓋秦、漢之事,其所以起者不同,而其所以取之者無以相遠也。然劉、項奮臂於閭閻之中,率天下蜂起之兵西向以攻秦,無一成之聚,一夫之眾,驅罷弊適戍之人,以求所非望,得之則生,失之則死。以匹夫而圖天下,其勢不得不疾戰以趨利,是以冒萬死求一生而不顧。今秦擁千里之地,而乘累世之業,雖閉關而守之,畜威養兵,拊循士民,而諸侯誰敢謀秦?觀天下之釁,而後出兵以乘其弊,天下夫誰敢抗。而惠文、武昭之君,乃以萬乘之資,而用匹夫,所以圖天下之勢,疾戰而不顧其後,此宜其能以取天下,而亦能以亡之也。夫劉、項之勢,天下皆非吾有,起於草莽之中,因亂而爭之,故雖馳天下之人,以爭一旦之命,而民猶有待於戡定,以息肩於此。故以疾戰定天下,天下既安,而下無背叛之志。若夫六國之際,諸侯各有分地,而秦乃欲以力征,強服四海,不愛先王之遺黎,第為子孫之謀,而竭其力以爭鄰國之利,六國雖滅,而秦民之心已散矣。故秦之所以謀天下者,匹夫特起之勢,而非所以承祖宗之業以求其不失者也。昔者嘗聞之:周人之興數百年,而後至於文、武。文、武之際,三分天下而有其二,然商之諸侯猶有所未服,紂之眾,未可以不擊而自解也。故以文、武之賢,退而修德,以待其自潰。誠以為后稷、公劉、太王、王季勤勞不懈,而後能至於此,故其發之不可輕,而用之有時也。嗟夫!秦人舉累世之資,一用而不復惜,其先王之澤,已竭於取天下,而尚欲求以為國,亦已惑矣。

卷二

◆進論五首

【漢論】

古之聖人,製為君臣之分,天子以其一身,立乎天下之上,安受天下之奉己而不辭。天下之人,奇才壯士,爭出其力,自盡於天子之下,而無所逃遁。此二者何為如此也?天下之事,固其賢者為之也。仁人君子盡心以制天下之事,而無所不成;武夫猛士竭其力以翦天下之暴亂,而無所不定。此其類非不智且勇也,然而不得其君,則其心常鰓鰓然,曠四海而不能以自安,功成事業立,缺然反顧,而莫之能受。是以天下之賢才,其才雖足以取之,而常喜天下之有賢君者,利其有以受之也。蓋古之人君,收天下之英雄,而不失其心,故天下皆爭歸之也。而英雄之士,因其君之資,以用力於天下,功成求得,而不敢為背叛之操。故上下相守,而可以至於無窮。惟其君臣相戾,而不能以相用,君以為無事乎其臣,臣以為無事乎其君,君無所用,以至於天下之不親,臣無以用之,以至於煢煢而無所底麗,而天下始大亂矣。且彼不知夫天下之意也,天下之人,皆人臣也,而誰能以相従?惟其因天子之權而用之,是以雖其比肩之人,而莫敢抗。彼見天下之莫吾抗也,則以為天下之畏我,而不知己之戴君之威而行也。故或狃天下之畏己,而反以求去其君。其君既去,而天下之人,孰畏而不為變哉?昔者西漢之衰,王莽竊取其人君之權而執之,以求取其天下。方其執之而未取也,天下不知其將取之,是以俯首而奉其所為。何者?天下之心,猶以為漢役之也。至於天下在莽,而其英雄之士,遂起而共攻之,不數年,而莽以大敗。何者?天下不服無漢之王莽也。其後東漢之亂,獻帝奔走於草莽之中,曹操出之以為帝王。當是之時,天下已無漢矣,而唯曹氏之為聽。然天下之英雄,猶以為名,皆起而爭之,終曹公之身,而不能以自安。猶幸其當時之人,皆知漢之天下已去,而操收之也,是以心服曹氏而安為之臣。故孔子曰:「天下有道,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蓋天下之情,居下而干其上之政者,以為己之享其利也,而不知天下之爭心皆將囂然而不平。是以其素所服者愈狹,則其失之也愈速。何則?其不平者眾也。故曰:「祿之去公室五世矣,政在大夫四世矣,而三桓之子孫微矣。」嗚呼!公室既微,則三桓之子孫,天下之所謂宜盛者也,而終以衰弱而不振,則夫君臣之分可知也已。

【三國論】

天下皆怯而獨勇,則勇者勝;皆暗而獨智,則智者勝。勇而遇勇,則勇者不足恃也;智而遇智,則智者不足用也。夫唯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是以天下之難蜂起而難平。蓋嘗聞之,古者英雄之君,其遇智勇也,以不智不勇,而後真智大勇乃可得而見也。悲夫!世之英雄,其處於世,亦有幸不幸邪。漢高祖、唐太宗,是以智勇獨過天下而得之者也;曹公、孫、劉是以智勇相遇而失之者也。以智攻智,以勇擊勇,此譬如兩虎相捽,齒牙氣力,無以相勝,其勢足以相擾,而不足以相斃。當此之時,惜乎無有以漢高帝之事制之者也。昔者項籍乘百戰百勝之威,而執諸侯之柄,咄嗟叱吒,奮其暴怒,西向以逆高祖,其勢飄忽震蕩如風雨之至。天下之人,以為遂無漢矣。然高帝以其不智不勇之身,橫塞其沖,徘徊而不進,其頑鈍椎魯,足以為笑於天下,而卒能摧折項氏而待其死,此其故何也?夫人之勇力,用而不已,則必有所耗竭;而其智慮久而無成,則亦必有所倦怠而不舉。彼欲就其所長以制我於一時,而我閉而拒之,使之失其所求,逡巡求去而不能去,而項籍固已敗矣。今夫曹公、孫權、劉備,此三人者,皆知以其才相取,而未知以不才取人也。世之言者曰:孫不知曹,而劉不如孫。劉備唯智短而勇不足,故有所不若於二人者,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勝,則亦已惑矣。蓋劉備之才,近似於高祖,而不知所以用之之術。昔高祖之所以自用其才者,其道有三焉耳:先據勢勝之地,以示天下之形;廣收信、越出奇之將,以自輔其所不逮;有果銳剛猛之氣而不用,以深折項籍猖狂之勢。此三事者,三國之君,其才皆無有能行之者。獨一劉備近之而未至,其中猶有翹然自喜之心,欲為椎魯而不能純,欲為果銳而不能達,二者交戰於中,而未有所定。是故所為而不成,所欲而不遂。棄天下而入巴蜀,則非地也;用諸葛孔明治國之才,而當紛紜征伐之沖,則非將也;不忍忿忿之心,犯其所短,而自將以攻人,則是其氣不足尚也。嗟夫!方其奔走於二袁之間,困於呂布而狼狽於荊州,百敗而其志不折,不可謂無高祖之風矣,而終不知所以自用之方。夫古之英雄,唯漢高帝為不可及也夫。

【晉論】

御天下有道,休之以安,動之以勞,使之安居而能勤,逸處而能憂,其君子周旅揖讓不失其節,而能耕田射馭,以自致其力,平居習為勉強而去其惰傲,歷精而日堅,勤勞而日強,冠冕佩玉之人而不憚執天下之大勞。夫是以天下之事,舉皆無足為者,而天下之匹夫,亦無以求勝其上。何者?天下之亂,蓋嘗起於上之所憚而不敢為,天下之小人,知其上之有所憚而不敢為,則有以乘其間而致其上之所難。夫其上之所難者,豈非死傷戰鬥之患,匹夫之所輕而士大夫之所不忍以其身試之者邪?彼以死傷戰鬥之患邀我,而我不能應,則無怪乎天下之至於亂也。故夫君子之於天下,不見其所畏,求使其所畏之不見,是故事有所不辭,而勞苦有所不憚。昔者晉室之敗,非天下之無君子也。其君子皆有好善之心,高談揖讓,泊然沖虛,而無慷慨感激之操,大言無當,不適於用,而畏兵革之事。天下之英雄,知其所忌而竊乘之,是以顛沛隕越,而不能以自存。且夫劉聰、石勒、王敦、祖約,此其奸詐雄武,亦一世之豪也。譬如山林之人,生於草木之間,大風烈日之所咻,而霜雪饑饉之所勞苦,其筋力骨節之所嘗試者,亦已至矣。而使王衍、王導之倫,清談而當其沖,此譬如千金之家,居於高堂之上,食肉飲酒,不習寒暑之勞,而欲以之捍禦山林之勇夫,而求其成功,此固奸雄之所樂攻而無難者也。是以雖有賢人君子之才,而無益於世;雖有盡忠致命之意,而不救於患難。此其病起於自處太高,而不習天下之辱事,故富而不能勞,貴而不能治。蓋古之君子,其治天下,為其甚勞而不失其高;食其甚美而不棄其糲。使匹夫小人,不知所以用其勇,而其上不失為君子。至於後世,為其甚勞而不知以自復,而為秦之強;食其甚美而無以自實,而為晉之敗。夫甚勞者,固非所以為安;而甚美者,亦非所以自固。此其所以喪天下之故也哉!

【七代論】

英雄之士,能因天下之勢而遂成之。天下之勢,未有可以必成者也,而英雄之士,常因其隙而入於其間,堅忍而不變,是以天下之勢遂成而不可解。自晉以下,天下何其紛紛也。強者不能以相吞,而弱者不能以相服,其德不足以相君臣,而其兵不足以相吞滅。天下大亂,離而為南北,北又離而為東西,其君臣又自相篡取而為七代,至於隋而後合而為一。蓋其間百有餘年之中,其賢君名臣累累而出者,不為少矣。然而南不能渡河以有北之民;而北不能過江以侵南之地。豈其百年之間。南無間之足乘,而北無隙之要入哉?蓋亦其勢之有所不可者也。七代之際,天下嘗有變矣。宋取之晉,齊取之宋,梁取之齊,陳取之梁,而周、齊取之後魏。此五釁者,兵交而不解,內亂而無救,其間非小也,而其四鄰拱手遠望,而莫敢入。蓋其取之者,誠有以待之,而不可以乘其倉卒也。嗟夫!北方之人,其力不足以並南,而南方之勢,又固不可以爭衡於中國,則七代之際,天下將不可合邪?嘗試論之。姚泓、宋武之際,天下將合之際也。姚興既死,而秦地大亂。武帝舉江南之兵長驅以攻秦,兵不勞而關中定。此天下之一時也。及夫劉穆之死,關中未安,席不及暖,兵不及息,而奔走以防江南之亂,留孺子孱將,以抗四方強悍之虜,則天下之勢已遂去矣。且此惟不能因天下之勢而遂成之也,則夫天下之勢亦隨去之而已矣。且夫孫權、曹操之事,足以見矣。曹操之不能過江以攻孫權,力有所未足也。而孫權終莫肯求逞於中國,蓋其志將以僥倖乎北方之大亂,然後奮而乘其弊,而非以為其地之足以抗衡於中原也。嗟夫!使武帝既入關,因而居之,以鎮撫其人民,南漕江淮之資,西引巴漢之粟,而內因關中之盛,厲兵秣馬,以問四方之罪戾。當此之時,天下可以指麾而遂定矣,而何江南之足以蒂芥夫吾心哉!然而其事則不可以不察也,其心將有所取乎晉,而恐夫人之反之於南,是以其心憂懼顛倒,而不見天下之勢。孔子曰:「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故夫有可以取天下之勢而不顧,以求移其君,而遂失之者,宋武之罪也。

【隋論】

人之於物,聽其自附,而信其自去,則人重而物輕。人重而物輕,則物之附人也堅。物之所以去人,分裂四齣而不可禁者,物重而人輕也。古之聖人,其取天下,非其驅而來之也;其守天下,非其劫而留之也。使天下自附,不得已而為之長,吾不役天下之利,而天下自至。夫是以去就之權在君,而不在民,是之謂人重而物輕。且夫吾之於人,己求而得之,則不若使之求我而後従之;己守而固之,則不若使之不忍去我,而後與之。故夫智者或可與取天下矣,而不可與守天下。守天下則必有大度者也。何者?非有大度之人,則常恐天下之去我,而以術留天下。以術留天下,而天下始去之矣。昔者三代之君,享國長遠,後世莫能及。然而亡國之暴,未有如秦、隋之速,二世而亡者也。秦、隋之亡,其弊果安在哉?自周失其政,諸侯用事,而秦獨得山西之地,不過千里。韓、魏壓其沖,楚脅其肩,燕、趙伺其北,而齊掉其東。秦人被甲持兵,七世而不得解,寸攘尺取,至始皇然後合而為一。秦見其取天下若此其難也,而以為不急持之,則後世且復割裂以為敵國。是以銷名城,殺豪傑,鑄鋒鏑,以絕天下之望。其所以準備而固守之者甚密如此,然而海內愁苦無聊,莫有不忍去之意。是以陳勝、項籍因民之不服,長呼起兵,而山澤皆應。由此觀之,豈非其重失天下而防之太過之弊歟?今夫隋文之世,其亦見天下之久不定,而重失其定也。蓋自東晉以來,劉聰、石勒、慕容、苻堅、姚興、赫連之徒,紛紛而起者,不可勝數。至於元氏,并吞滅取,略已盡矣,而南方未服。元氏自分而為周、齊。周並齊而授之隋。隋文取梁滅陳,而後天下為一。彼亦見天下之久不定也,是以全得天下之眾,而恐其失之;享天下之樂,而懼其不久;立於萬民之上,而常有猜防不安之心,以為舉世之人,皆有曩者英雄割據之懷,製為嚴法峻令,以杜天下之變。謀臣舊將,誅滅略盡,獨死於楊素之手,以及於大故。終於煬帝之際,天下大亂,塗地而莫之救。由此觀之,則夫隋之所以亡者,無以異於秦也。悲夫!古之聖人,修德以來天下,天下之所為去就者,莫不在我,故其視失天下甚輕。夫惟視失天下甚輕,是故其心舒緩,而其為政也寬。寬者生於無憂,而慘急者生於無聊耳。昔嘗聞之,周之興,太王避狄於岐,豳之人民扶老攜幼,而歸之岐山之下,累累而不絕,喪失其舊國,而卒以大興。及觀秦、隋,唯不忍失之而至於亡,然後知聖人之為是寬緩不速之行者,乃其所以深取天下者也。

卷三

◆進論五首

【唐論】

天下之變,常伏於其所偏重而不舉之處,故內重則為內快,外重則為外患。古者聚兵京師,外無強臣,天下之事,皆制於內。當此之時,謂之內重。內重之弊,奸臣內擅而外無所忌,匹夫橫行於四海而莫之能禁。其亂不起於左右之大臣,則生於山林小民之英雄。故夫天下之重,不可使專在內也。古者諸侯大國,或數百里,兵足以戰,食足以守,而其權足以生殺,然後能使四夷、盜賊之患不至於內,天子之大臣有所畏忌,而內患不作。當此之時,謂之外重。外重之弊,諸侯擁兵,而內無以制。由此觀之,則天下之重,固不可使在內,而亦不可使在外也。自周之衰,齊、晉、秦、楚,綿地千里,內不勝於其外,以至於滅亡而不救。秦人患其外之已重而至於此也,於是收天下之兵而聚之關中,夷滅其城池,殺戮其豪傑,使天下之命皆制於天子。然至於二世之時,陳勝、吳廣大呼起兵,而郡縣之吏,熟視而走,無敢誰何。趙高擅權於內,頤指如意,雖李斯為相,備五刑而死於道路。其子李由守三川,擁山河之固,而不敢校也。此二患者,皆始於外之不足而無有以制之也。至於漢興,懲秦孤立之弊,乃大封侯王。而高帝之世,反者九起,其遺孽餘烈,至於文、景而為淮南、濟北、吳、楚之亂。於是武帝分裂諸侯,以懲大國之禍,而其後百年之間,王莽遂得以奮其志於天下,而劉氏子孫無復齟齬。魏晉之世,乃益侵削諸侯,四方微弱,不復為亂,而朝廷之權臣、山林之匹夫,常為天下之大患。此數君者,其所以制其內外輕重之際,皆有以自取其亂而莫之或知也。夫天下之重,在內則為內憂,在外則為外患。而秦漢之間,不求其勢之本末,而更相懲戒,以就一偏之利,故其禍循環無窮而不可解也。且夫天子之於天下,非如婦人孺子之愛其所有也。得天下而謹守之,不忍以分於人,此匹夫之所謂智也,而不知其無成者,未始不自不分始。故夫聖人將有所大定於天下,非外之有權臣,則不足以鎮之也。而後世之君,乃欲去其爪牙,翦其股肱,而責其成功,亦已過矣。愚嘗以為天下之勢,內無重,則無以威外之強臣,外無重,則無以服內之大臣而絕奸民之心。此二者,其勢相持而後成,而不可一輕者也。昔唐太宗既平天下,分四方之地,盡以沿邊為節度府,而范陽、朔方之軍,皆帶甲十萬,上足以制夷狄之難,下足以備匹夫之亂,內足以禁大臣之變。而其將帥之臣常不至於叛者,內有重兵之勢,以預製之也。貞觀之際,天下之兵八百餘府,而在關中者五百,舉天下之眾,而後能當關中之半。然而朝廷之臣亦不至於乘間釁以邀大利者,外有節度之權以破其心也。故外之節度,有周之諸侯外重之勢,而易置従命,得以擇其賢不肖之才。是以人君無征伐之勞,而天下無世臣暴虐之患。內之府兵,有秦之關中內重之勢,而左右謹飭,莫敢為不義之行。是以上無逼奪之危,下無誅絕之禍。蓋周之諸侯,內無府兵之威,故陷於逆亂而不能自止。秦之關中,外無節度之援,故脅於大臣而不能以自立。有周秦之利,而無周秦之害,形格勢禁,內之不敢為變,而外之不敢為亂,未有如唐制之得者也。而天下之士不究利害之本末,猥以成敗之遺蹤而論計之得失,徒見開元之後,強兵之將皆為天下之大患,而遂以太宗之製為猖狂不審之計。夫論天下,論其勝敗之形,以定其法制之得失,則不若窮其所由勝敗之處。蓋天寶之際,府兵四齣,萃於范陽,而德宗之世,禁兵皆戍趙、魏,是以祿山、朱泚得至於京師,而莫之能禁,一亂塗地。終於昭宗,而天下卒無寧歲。內之強臣,雖有輔國、元振、守澄、士良之徒,而卒不能制唐之命,誅王涯,殺賈餗,自以為威震四方,然劉従諫為之一言,而震懾自斂,不敢復顧。其後崔昌遐倚朱溫之兵以誅宦官,去天下之監軍,而無一人敢與抗者。由此觀之,唐之衰,其弊在於外重,而外重之弊,起於府兵之在外,非所謂制之失,而後世之不用也。

【五代論】

昔者商周之興,始於稷、卨,而至於湯、武,凡數百年之間,而後得志於天下。其成功甚難,而享天下之利至緩也。然桀、紂既滅,收天下,朝諸侯,自處於天子之尊,而下無不服之志,誅一匹夫,而天下遂定,蓋其用力亦甚易而無勞也。至於秦漢之際,其英雄豪傑之士,逐天下之利惟恐不及,而開天下之釁惟恐其後之也。奮臂於大澤,而天下之士雲合響應,轉戰終日,而闢地千里。其取天下,若此其無難也。然天下已定,君臣之分既明,分裂海內,以王諸將,將以傳之無窮,百世而不變。而數歲之間,功臣大國反者如蝟毛而起。是何其取之之易而守之之難也?若夫五代干戈之際,其事雖不足道,然觀其帝王起於匹夫,鞭笞海內,戰勝攻取,而自梁以來,不及百年,天下五禪,遠者不過數十年,其智慮曾不足以及其後世,此亦甚可怪也。蓋嘗聞之,梁之亡,其父子兄弟自相屠滅,虐用其民,而天下叛;周之亡,適遭聖人之興,而不能以自立。此二者君子之所不疑於其間也。而後唐之庄宗、明宗與晉、漢之高祖,皆以英武特異之姿,據天下太半之地,及其子孫材力智勇亦皆有以過人者,然終以敗亂而不可解,此其勢必有以自取之也。蓋唐、漢之亂,始於功臣,而晉之亂,始於戎狄,皆其以易取天下之過也。庄宗之亂,晉高祖以兵趨夷門,而後天下定於明宗;後唐之亡,匈奴破張達之兵,而後天下定於晉;匈奴之禍,周太祖發南征之議,而後天下定於漢。故唐滅於晉,晉亂於匈奴,而漢亡於周。蓋功臣負其創業之勛,而匈奴恃其驅除之勞,以要天子。聽之則不可以久安,而誅之則足以召天下之亂,動一功臣,天下遂並起而軋之矣。故唐奪晉高祖之權而亡,晉絕匈奴之和親而滅,漢誅楊邠、史肇而周人不服,以及於禍。彼其初,無功臣,無匈奴,則不興;而功臣、匈奴卒起而滅之。故古之聖人,有可以取天下之資而不用,有可以乘天下之勢而不顧,撫循其民,以待天下之自至。此非以為苟仁而已矣,誠以為天下之不可以易取也。欲求天下而求之於易,故凡事之可以就天下者,無所不為也。無所不為而就天下,天下既安而不之改,則非長久之計也。改之而不顧,此必有以忤天下之心者矣。昔者晉獻公既沒,公子重耳在翟,里克殺奚齊、卓子而召重耳。重耳不敢入。秦伯使公子縶往吊,且告以晉國之亂,將有所立於公子。重耳再拜而辭,亦不敢當也。至於夷吾,聞召而起,以汾陽之田百萬命里克,以負蔡之田七十萬命丕鄭,而奉秦以河外列城五。及其既入,而背內外之賂,殺里克、丕鄭而發兵以絕秦,兵敗身虜,不復其國。而後文公徐起而收之,大臣援之於內,而秦、楚推之於外,既反而霸於諸侯。唯其不求入,而人入之,無賂於內外,而其勢可以自入。此所以反國而無後憂也。其後劉季起於豐沛之間,従天下武勇之士入關,以誅暴秦,降子嬰。當此之時,功冠諸侯,其勢遂可以至於帝王。此皆沛公之所自為,而諸將不與也。然至追項籍於固陵,兵敗,而諸將不至,乃捐數千里之地以與韓信、彭越,而此兩人卒負其功,背叛而不可制。故夫取天下不可以僥倖於一時之利。僥倖於一時之利,則必將有百歲不已之患。此所謂不及遠也。

【周公論】

伊尹既立太甲,不明而放諸桐,天下不以為不義。武王既沒,成王幼,周公攝天子之位,朝諸侯於明堂,而召公不說,管叔、蔡叔咸叛,天下幾至於不救。二者此其故何也?太甲既立矣,而不足以治天下,則夫伊尹猶有以辭於後世也。蓋周公之事,其跡無以異於伊尹,然天下之人舉皆疑而不信,此無足怪也。何者?天下未知夫成王之不明,而周公攝,則是周公未有以服天下之心而強攝焉,以為之上也。且夫伊尹之攝其事,則有所不得已而然爾。太甲雖廢,而伊尹未敢有所復立,以召天下之亂,故寧以己攝焉,而待夫太甲之悔,是以天下無疑乎其心。今夫周公之際,其勢未至於不得已也。使成王拱手以居天下之上,而周公為之佐,以成王之名號於天下,而輔之以周公,此所謂其勢之未至於不得已者矣。而周公不居,則夫天下之謗,周公之所自取也。然愚以為不然,挾天子以令天下,此諸葛孔明之事耳,而周公豈不足以知之?蓋夫人臣惟無執天子之權,人臣而執天子之權,則必有忠於其心,而後可以自免於難。何者?人臣而用天子之事,此天子之所忌也。以一人之身,上為天子之所忌,而下為左右之大臣従而媒孽其短,此古之忠臣所以盡心而不免於禍,而世之奸雄之士所以動其無君之心而不顧者也。使成王用事於天下,而周公制其予奪之柄,則愚恐成王有所不平於其心,而管、蔡之徒乘其隙而間之,以至於亂也。使成王有天子之虛名,而不得制天下之政,則愚恐周公有所不忍於其志,赧然其有不安之心也。是以寧取而攝之,使成王無與乎其間,以破天下讒慝之謀,而絕其爭權之心,是以其後雖有管、蔡之憂,而天下不搖。使其當時立於群臣之間,方其危疑擾攘而未決也,則愚恐周公之禍,非居東之所能免,而管、蔡得志於天下,成王將遂不立也。嗚呼!其思之遠哉!

【老聃論】

上善與人言者,因其人之言而為之言,則天下之為辯者服矣。與其里人言,而曰「吾父以為不然」,則誰肯信以為爾父之是是?故不若與之論其曲直,雖楚人可以與秦人言之而無害。故夫天下之所為多言,以排夫異端而終以不明者,唯不務其是非利害,而以父屈人也。夫聖人之所為尊於天下,為其知夫理之所在也。而周公、仲尼之所為信於天下,以其弟子而知之也。故非其弟子,則天下有不知周公之為周公,而仲尼之為仲尼者矣。是故老聃、莊周其為說不可以周、孔辯也。何者?彼且以為周、孔之不足信也。夫聖人之於言,譬如規矩之於方圓爾。天下之人信規矩之於方圓,而以規矩辯天下之不方不圓,則不若求其至方極圓,以陰合於規矩。使規而有不圓,矩而有不方,亦無害於吾說。若此,則其易以折天下之異論。昔者天下之士,其老聃、莊周與夫佛之道者,皆未嘗得其要也。老聃之說曰:「去仁義,絕禮樂,而後天下安。」而吾之說曰:「仁義禮樂,天下之所待以治安者。」佛之說曰:「棄父絕子,不為夫婦,放雞豚,食菜菇,而後萬物遂。」而吾之說曰:「父子夫婦,食雞豚,而遂萬物之性。」夫彼用以其說,而吾亦以吾說。彼之不吾信,如吾之不彼信也。蓋天下之不従,莫急於未信而強劫之。故夫仁以安人,而行之以義,節之以禮,而播之以樂,守之以君臣,而維之以父子兄弟,食肉而飲酒,此明於孔子者之所知也。而欲以諭其所不知之人,而曰:「孔子則然。」嗟夫,難哉!愚則不然,曰:天下之道,唯其辯之而無窮,攻之而無間;辯之而有窮,攻之而有間,則是不足以為道。果孔子而有窮也,亦將舍而他之。惟其無窮,是以知其為道而無疑。蓋天下有能平其心而觀焉,而不牽夫仲尼、老聃之名,而後可與語此也。

【老聃論下】

天下之道,惟其辨之而無窮,攻之而無間。辯之而有窮,攻之而有間,則是不足以為道。昔者六國之際,處士橫議,以熒惑天下。楊氏「為我」,而墨氏「兼愛」。凡天下之有以君臣父子之親而不相顧者,舉皆歸於楊子;而道路之人皆可以為父兄子弟者,舉皆歸於墨子也。夫天下之人,不可以絕其相屬之親而合其無故之歡,此其勢然矣。故老聃、莊周知夫天下之不従也,而起而承之。以為「兼愛」、「為我」之不足以收天下,是以不為「為我」,不為「兼愛」,而處乎「兼愛」、「為我」之際。此其意以為,不「兼愛」則天下譏其無親,不「為我」則天下議其為人。故兩無所適處,而泛泛焉浮游其間,而我皆無所與,以為是足以自免而逃天下之是非矣。夫天下之人,惟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是以其說可得而考其終。今夫老、庄無所是非,而其終歸於無有,此其思之亦已詳矣。楊氏之「為我」,墨氏之「兼愛」,此其為道莫不有所執也。故「為我」者,為「兼愛」之所詆;而「兼愛」者,為「為我」之所毀。是二者,其地皆不可居也。然而得其間而固守之,則可以杜天下之異端而絕其口。蓋古之聖人,惟其得而居之,是以天下之大服,而其道遂傳於後世。今老聃、莊周不得由其大道,而見其隙,竊入於其間,而執其機,是以其論縱橫堅固而不可破也。且夫天下之事,安可以一說治也。彼二子者,欲一之以「兼愛」,繼之以「為我」,故其說有時焉而遂窮。夫惟聖人能處於其間而制其當,然「兼愛」、「為我」亦莫棄也,而能用之以無失乎道,處天下之紛紜而不失其當,故曰:「伯夷、叔齊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而柳下惠、少連降志而辱身。言中倫,行中慮,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夫無可無不可,此老聃、莊周之所以為辯也,而仲尼亦云。則夫老聃、莊周,其思之不可以為不深矣。蓋嘗聞之,聖人之道,處於可、不可之際,而遂従而實之,是以其說萬變而不可窮。老聃、莊周従而虛之,是以其說汗漫而不可詰。今將以求夫仲尼、老聃之是非者,惟能知虛實之可用與否而已矣。蓋天下固有物也,有物而物相遭,則固亦有事矣。是故聖人従其有而制其御有之道,以治其有實之事,則天下夫亦何事之不可為?而區區焉求其有以納之於無,則其用力不已甚勞矣哉!夫老聃、莊周則亦常自知其窮矣,夫其窮者何也?不若従其有而有之之為易也。故曰:「常無欲以觀其妙。」而又曰:「常有欲以觀其徼。」既曰:「無之以為用。」而又曰:「有之以為利。」而至於佛者,則亦曰:「斷滅。」而又曰:「無斷無滅。」夫既曰無矣,而又恐無之反以為窮。既曰:「斷滅」矣,而又恐斷滅之適以為累。則夫其情可以見矣。仲尼有言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夫老聃、莊周其亦近於中庸而無忌憚者哉!

卷四

◆進論五首

【禮論】

昔者商周之際,何其為禮之易也。其在宗廟、朝廷之中,籩豆簠簋、牛羊酒醴之薦,交於堂上,而天子、諸侯、大夫、卿士,周旋揖讓,獻酬百拜,樂作於下,而禮行於上,雍容和穆,終日而不亂。夫古之人,何其知禮而行之不勞也?當此之時,天下之人惟其習慣而無疑,衣服、器皿、冠冕、佩玉,皆其所常用也,是以其人入於其間,耳目聰明而手足無所忤,其身安於禮之曲折,而其心不亂,以能深思禮樂之意,故其廉恥退讓之心,盎然見於其面,而坌然發於其躬。夫是以能使天下觀其行事,而忘其暴戾鄙野之氣。至於後世,風俗變易,更數千年以至於今,天下之事已大異矣。然天下之人,尚皆記錄三代禮樂之名,詳其節目,而習其俯仰,冠古之冠,服古之衣,而御古之器皿,傴僂拳曲,勞苦於宗廟、朝廷之中,區區而莫得其紀,交錯紛亂而不中節。此無足怪也,其所用者,非其素所習也,而強使焉。甚矣夫!後世之好古也。昔者上古之世,蓋常有巢居穴處,污樽壞飲、燔黍捭豚、蕢桴土鼓,而以為是足以養生送死,而無以加之者矣。及其後世,聖人以為不足大利於天下,是故易之以宮室,新之以籩豆鼎俎之器,以濟天下之所不足,而盡去太古之法。惟其祭祀以交於鬼神,乃始薦其血毛,豚解而腥之,體解而爓之,以為是不忘本,而非以為後世之禮不足用也。是以退而體其犬豕牛羊,實其簠簋、籩豆、鉶羹,以極今世之美,未聞其牽於上古之說,選懦而不決也。且方今之人,佩玉服韍冕而垂旒拱手,而不知所為,而天下之人亦且見而笑之,是何所復望於其有以感發天下之心哉?且又有所大不安者。宗廟之際,聖人所以追求先祖之神靈,庶幾得而享之,以安恤孝子之志者也。是以思其平生起居飲食之際,而設其器用,薦其酒食,皆従其生,以冀其來而安之。而後世宗廟之祭,皆用三代之器,則是先祖終莫得而安也。蓋三代之時,席地而食,是以其器用各因其所便,而為之高下大小之制。今世之禮,坐於床而食於床上,是以其器不得不有所變。雖使三代之聖人生於今而用之,亦將以為便安。故夫三代之視上古,猶今之視三代也。三代之器,不可復用矣,而其制禮之意,尚可依仿以為法也。宗廟之祭,薦之以血毛,重之以體薦,有以存古之遺風矣。而其餘者,可以易三代之器,而用今世之所便,以従鬼神之所安。惟其春秋社稷釋奠、釋菜,凡所以享古之鬼神者,則皆従其器。蓋周人之祭蠟與田祖也,吹葦龠,擊土鼓,此亦各従其所安焉耳。嗟夫!天下之禮,宏闊而難言,自非聖人,而何以處此?惟其推之而不明,講之而不祥,則遂以為不可。蓋其近於正而易行,庶幾天下之安而従之,是固不可易也。

【易論】

《易》者,卜筮之書也。挾策布卦,以分陰陽而明吉凶,此日者之事,而非聖人之道。聖人之道,存乎其爻之辭,而不在其數,數非聖人之所盡心也。然《易》始於卦,而至於六十四,此其為書未離乎用數也。而世之人皆恥言《易》之數,或者言而不得其要,紛紜迂闊而不可解。此高論之士所以恥而不言歟?夫《易》本於卜筮,而聖人闊言於其間,以盡天下之人情,使其為數紛亂而不可考,則聖人豈肯以其有用之言而托之無用之數哉?今夫《易》之所謂九六者,老陰、老陽之數也。九為老陽,而七為少陽;六為老陰,而八為少陰。此四數乾,天下莫知其所為如此者也。或者以為陽之數極於九,而其次極於七,故七為少而九為老。至於老陰,苟以為以極者而言也,則老陰當十,而少陰當八,今少陰八,而老陰反當其下之六,則又為之說曰:陰不可以有加於陽,故抑而處之於下。使陰果不可以有加於陽也,而曷有曰老陰八,而少陰六?且夫陰陽之數,此天地之所為也,而聖人豈得與於其間而制其予奪哉?此其尤不可者也。夫陰陽之有老少,此未嘗見於他書也,而見於《易》。《易》之所以或為老或為少者,為夫揲蓍之故也。故夫說者宜於其揲蓍焉而求之。揲蓍之法曰:卦一歸奇,三揲之餘,而以四數之。得九而以為老陽,得八而以為少陰,得七而以為少陽,得六而以為老陰。然而陰陽之所以為老少者,不在乎七八九六也,七八九六徒以為識焉耳。老者,陰陽之純也;少者,陰陽之雜而不純者也。陽數皆奇,而陰數皆偶,故乾以一為之爻,而坤以二。天下之物,以少為主,故乾之子皆二陰,而坤之女皆二陽。老陰、老陽者,乾坤是也;少陰、少陽者,乾坤之子是也。揲蓍者,其一揲也,少者五,而多者九。其二、其三,少者四而多者八。多少者,奇偶之象也。一爻而三揲,譬如一卦而三爻也。陰陽之老少,於卦見之於爻,而於爻見之於揲。使其果有取於七八九六,則夫此三揲者,區區焉分其少多而各為之處,果何以為也?今夫三揲而皆少,此無以異於《乾》之三爻而皆奇也。三揲而皆多,此無以異於《坤》之三爻而皆偶也。三揲而少者一,此無以異於《震》《坎》《艮》之一奇而二偶也。三揲而多者一,此無以異於《巽》《離》《兌》之一偶而二奇也。若夫七八九六,此乃取以為識,而非其義之所在,不可強以為說也。

【書論】

愚讀《史記?商君列傳》,觀其改法定令,變更秦國之風俗,誅秦民之議令者以數千人,黥太子之師,劓太子之傅,而後法令大行,未嘗不壯其勇而有決也。曰:嗟夫!世俗之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終。使天下之人,各陳其所知,而守其所學,以議天下之事,則事將有格而不得成者。然及觀三代之書,至其將有以矯拂世俗之際,則其所以告諭天下者,常丁寧激切,亹亹而不倦,必使天下盡知其君之心,而又従而折其不服之意,使天下皆信以為如此,而後従事。其言回曲宛轉,譬如平人自相議論而詰其是非者。愚始讀而疑之,以為近於濡滯迂遠而無決,然其使天下樂従而無黽勉不得已之意,其事既發而無紛紜異同之論,此則王者之意也。故常以為,當堯舜之時,其君臣相得之心,歡樂而無間,相與吁俞嗟嘆,唯諾於朝廷之中,不啻若朋友之親,雖其有所相是非論辯,以求曲直之當,亦無足怪者。及至湯、武征伐之際,周旋反覆,自述其用兵之意,以明曉天下,此又其勢然也。惟其天下既安,君民之勢闊遠而不同,天子有所欲為,而其匹夫匹婦私有異論於天下,以齟齬其上之畫策,令之而莫肯聽。當此之時,刑驅而勢脅之,天下夫誰敢不聽従?而其上之人,優遊而徐譬之,使之信之而後従。此非王者之心,誰能處而待之而不倦歟?蓋盤庚之遷,天下皆咨嗟而不悅。盤庚為之稱其先王盛德明聖而猶五遷,以至於今。今不承於古,恐天之斷棄汝命,不救汝死。既又恐其不従也,則又曰:「汝罔暨余同心,我先後將降汝罪疾,乃祖先父亦將告我高後曰:『作大,戮於朕孫。』」蓋其所以開其不悟之心,而諭之以其所以當然者如此其詳也。若夫商君則不然,以為要使汝獲其利,而何恤乎吾之所為,故無所求於眾人之論,而亦無以告諭於天下,然其事亦終於有成。是以後世之論,以為三代之治柔懦而不決。然此乃王霸之所以為異者也。夫三代之君,惟不忍鄙其民而欺之,故天下有故,而其議及於百姓,以觀其意之所向。及其不可聽,則又反覆而諭之,以窮極其說而服其不然之心,是以其民親而愛之。嗚呼,此王霸之所為不同也哉!

【詩論】

自仲尼之亡,六經之道遂散而不可解,蓋其患在於責其義之太深,而求其法之太切。夫六經之道,惟其近於人情,是以久傳而不廢。而世之迂學,乃皆曲為之說,雖其義之不至於此者,必強牽合以為如此,故其論委曲而莫通也。夫聖人之為經,惟其於《禮》、《春秋》,然後無一言之虛而莫不可考,然猶未嘗不近於人情。至於《書》出於一時言語之間,而《易》之文為卜筮而作,故時亦有所不可前定之說,此其於法度已不如《禮》、《春秋》之嚴矣。而況乎《詩》者,天下之人,匹夫匹婦,羈臣賤隸,悲憂愉佚之所為作也。夫天下之人,自傷其貧賤困苦之憂,而自述其豐美盛大之樂,其言上及於君臣父子、天下興亡治亂之跡,而下及於飲食床笫、昆蟲草木之類。蓋其中無所不具,而尚何以繩墨法度、區區而求諸其間哉?此亦足以見其志之不通矣。夫聖人之於《詩》,以為其終要入於仁義,而不責其一言之無當,是以其意可觀,而其言可通也。今《詩》之傳曰「殷其靁,在南山之陽」;「出自北門,憂心殷殷」;「揚之水,白石鑿鑿」;「終朝采綠,不盈一掬」;「瞻彼洛矣,維水泱泱」,若此者皆「興」也。而至於「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南有樛木,葛藟累之」;「南有喬木,不可休息」;「維鵲有巢,惟鳩居之」;「喓々草蟲,趯趯阜螽」,若此者又皆「興」也。其意以為「興」者,有所取象乎天下之物,以自見其事。故凡詩之為此事而作,而其言有及於是物者,則必強為是物之說,以求合其事。蓋其為學亦以勞矣。且彼不知夫《詩》之體固有「比」也,而皆合之以為「興」。夫「興」之為言,猶曰:「其意云爾,意有所觸乎。」當此時已去而不可知,故其類可以意推,而不可以言解也。《殷其靁》,曰:「殷其靁,在南山之陽。」此非有所取乎靁也,蓋必其當時之所見,而有動乎其意。故後之人,不可以求得其說,此其所以為「興」也。若夫「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是誠有取於其摯而有別,是以謂之「比」而非「興」也。嗟夫!天下之人,欲觀於《詩》,其必先知夫「興」之不可以與「比」同,而無強為之說,以求合其作時之事,則夫《詩》之義,庶幾乎可以意曉而無勞矣。

【春秋論】

事有以拂乎吾心,則吾言忿然而不平,有以順適乎吾意,則吾言優柔而不怒。天下之人,其喜怒哀樂之情,可以一言而知也。喜之言,豈可以為怒之言邪?此天下之人,皆能辯之。而至於聖人,其言丁寧反覆、佈於方冊者甚多,而其喜怒好惡之所在者,又甚明而易知也。然天下之人,常患求而莫得其意之所主,此其故何也?天下之人,以為聖人之文章,非復天下之言也,而求之太過。求之太過,是以聖人之言更為深遠而不可曉。且夫天下何不以己推之也?將以喜夫其人,而加之以怒之之言,則天下且以為病狂,而聖人豈有以異乎人哉!不知其好惡之情,而不求其言之喜怒,是所謂大惑也。昔者仲尼刪《詩》於衰周之末,上自商、周之盛王,至於幽、厲失道之際,而下訖於陳靈,自詩人以來至於仲尼之世,蓋已數百餘年矣。愚常怪《大雅》、《小雅》之詩,當幽、厲之時,而稱道文、武、成、康之盛德,及其終篇,又不見幽、厲之暴虐,此誰知其為幽、厲之詩而非文、武、成、康之詩者?蓋察於辭氣,有幽憂不樂之意,是以系之幽、厲而無疑也。若夫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間,天下之是非,雜然而觸乎其心,見惡而怒,見善而喜,則夫是非之際,又可以求諸其言之喜怒之間矣。今夫人之於事,有喜而言之者,有怒而言之者,有怨而言之者。喜而言之,則其言和而無傷;怒而言之,則其言厲而不溫;怒而言之,則其言深而不誠。此其大凡也。《春秋》之於仲孫湫之來,曰:「齊仲孫來。」於季友之歸,曰:「季子來歸。」此所謂喜之之言也;於魯鄭之易田,曰:「鄭伯以璧假許田。」於晉文之召王,曰:「天王狩於河陽。」此所謂怨之之言也;於叔牙之殺,曰:「公子牙卒。」於慶父之奔,曰:「公子慶父如齊。」此所謂急之之言也。夫喜之而和,怒之而厲,怨之而深,此三者無以加矣。至於《公羊》、《穀梁》之傳則不然,日月土地皆所以為訓也。夫日月之不知,土地之不詳,何足以為喜,而何足以為怒?此喜怒之所不在也。《春秋》書曰:「戎伐凡伯於楚丘。」而以為衛伐凡伯。《春秋》書曰:「齊仲孫來。」而以為吾仲孫怒而至於變人之國。此又喜怒之所不及也。愚故曰:《春秋》者,亦人之言而已。而人之言,亦觀其辭氣之所向而已矣。

卷五

◆進論五首

【燕趙論】

昔者三代之法,使天下立學校而教民,行鄉射飲酒之禮。於歲之終,田事既畢,而會其鄉黨之耆老,設其籩豆酒食之薦,而天子之大夫親為之行禮。蓋以為田野之民,裸裎其股肱,而勞苦其筋力,長幼親作,以趨一時之利,習於鄙野之俗,而不知孝悌之節,頑冒無恥,不可告語,而易與為亂。是以因其休息而教之以禮,使之有所不忘於其心。故三代之民,雖耕田荷任之賤,其所有為者甚鄙,而其中必有所守,其心甚朴,而亦不至於無知以犯非義。何者?其上之人不以為鄙而不足教,而其民亦喜於為善也。至於後世之衰,天下之民,愚者不知君臣父子之義,而天下之風俗日已敗亂。今夫輕揚而剽悍、好利而多變者,吳、楚之俗也;勁勇而沉靖、椎鈍而少文者,燕、趙之俗也。以輕揚剽悍之人,而有好利多變之心,無三代王者之化,宜其起而為亂矣。若夫北方燕、趙之國,其勁勇沉靖者,可以義動,而椎魯少文者,可以信結也。然而燕、趙之間,其民常至於自負其勇以為盜賊,無以異於吳、楚者,何也?其勁勇近於好亂,而其椎鈍近於無知。上失其道,而燕趙之良民,不復見於當世,而其暴戾之夫每每亂天子之治。仲尼曰:「君子好勇而無義,則為亂;小人好勇而無義,則為盜。」故古之聖人止亂以義,止盜以義,使天下之人皆知父子君臣之義,而誰與為亂哉?昔者唐室之衰,燕、趙之人,八十年之間,百戰以奉賊臣,竭力致死,不顧敗亡,以抗天子之兵,而以為忠臣義士之所當然。當此之時,燕、趙之士,惟無義也,故舉其忠誠專一之心,而用之天下之至逆,以拒天下之至順,而不知其非也。孟子曰:「無常產而有常心者,惟士為能。若夫民無常產,因無常心。苟無常心,放僻邪侈,無不為已。」故夫燕、趙之地,常苦夫士大夫之寡也。

【蜀論】

匹夫匹婦,天下之所易也;武夫任俠,天下之所畏也。天下之人,知夫至剛之不可屈,而不知夫至柔之不可犯也。是以天下之亂,常至於漸深而莫之能止。蓋其所畏者,愈驕而不可制,而其所易者,不得志而思以為亂也。秦、晉之勇,蜀、漢之怯,怯者重犯禁,而勇者輕為奸,天下之所知也。當戰國之時,秦、晉之兵彎弓而帶劍,馳騁上下,咄嗟叱吒,蜀、漢之士所不能當也。然而天下既安,秦、晉之間,豪民殺人以報仇,椎埋發冢以快其意,而終不敢為大變也。蜀人畏吏奉法,俯首聽命,而其匹夫小人,意有所不適,輒起而従亂。此其故何也?觀其平居無事,盜入其室,懼傷而不敢校,此非有好亂難制之氣也。然其弊常至於大亂而不可救,則亦優柔不決之俗,有以啟之耳。今夫秦、晉之民,倜儻而無所顧,負力而傲其吏。吏有不善,而不能以有容也,叫號紛詉,奔走告訴,以爭毫釐曲直之際,而其甚者,至有懷刃以賊其長吏,以極其忿怒之節,如是而已矣。故夫秦、晉之俗,有一朝不測之怒,而無終身戚戚不報之怨也。若夫蜀人,辱之而不能競,犯之而不能報,循循而無言,忍詬而不驟發也。至於其心有所不可復忍,然後聚而為群盜,散而為大亂,以發其憤憾不泄之氣。故雖秦、晉之勇,而其為亂也,志近而禍淺;蜀人之怯,而其為變也,怨深而禍大。此其勇怯之勢,必至於此而無足怪也。是以天下之民,惟無怨於其心,怨而得償,以快其怒,則其為毒也,猶可以少解。惟其鬱郁而無所泄,則其為志也遠,而其毒深,故必有大亂,以發其怒而後息。古者君子之治天下,強者有所不憚,而弱者有所不侮,蓋為是也。《書》曰:「無虐煢獨,而畏高明。」《詩》曰:「不侮鰥寡,不畏強御。」此言天下之匹夫匹婦,其力不足以與敵,而其智不足以與辯,勝之不足以為武,而徒使之怨以為亂故也。嗟夫,安得斯人者,而與之論天下哉!

【北狄論】

北狄之人,其性譬如禽獸,便於射獵,而習於馳騁,生於斥鹵之地,長於霜雪之野,飲水食肉,風雨饑渴之所不能困,上下山坂,筋力百倍,輕死而樂戰,故常以勇勝中國。然至於其所以擁護親戚,休養生息,畜生馬,長子孫,安居佚樂,而欲保其首領者,蓋無以異於華人也。而中國之士,常憚其勇,畏避而不敢犯。氈裘之民,亦以此恐愒中國而奪之利。此當今之所謂大患也。昔者漢武之世,匈奴絕和親,攻當路塞,天下震恐,其後二十年間,漢兵深入,不憚死亡,捐命絕幕之北,以決勝負,而匈奴孕重墮壞,人畜疲敝,不敢言戰。何者?勇士壯馬,非中國之所無有,而窮追遠逐,雖匈奴之眾,亦終有所不安也。故夫敵國之盛,非鄰國之所深憂也。要在養兵休士而集其勇氣,使之不懾而已。方今天下之勢,中國之民,優遊緩帶,不識兵革之勞,驕奢怠惰,勇氣消耗。而戎狄之賂,又以百萬為計,轉輸天下,甘言厚禮,以滿其不足之意。使天下之士,耳熟所聞,目習所見,以為生民之命,寄於其手,故俯首柔服,莫敢抗拒。凡中國勇健豪壯之氣,索然無復存者矣。夫戰勝之民,勇氣百倍;敗兵之卒,沒世不復。蓋所以戰者,氣也;所以不戰者,氣之畜也;戰而後守者,氣之餘也。古之不戰者,養其氣而不傷,今之士不戰,而氣已盡矣。此天下之所大憂者也。昔者六國之際,秦人出兵于山東,小戰則殺將,大戰則割地,兵之所至,天下震慄。然諸侯猶帥其罷散之兵,合従以擊秦,砥礪戰士,激發其氣。長平之敗,趙卒死者四十萬人,廉頗收合餘燼,北摧栗腹,西抗秦兵,振刷磨淬,不自屈服。故其民觀其上之所為,日進而不挫,皆自奮怒以爭死敵。其後秦人圍趙邯鄲,梁王使將軍新垣衍如趙,欲遂帝秦,而魯仲連慷慨發憤,深以為不可。蓋夫天下之士,所為奮不顧身,以抗強虎狼之秦者,為非其君也。而使諸侯従而帝之,天下尚誰能出身以拒其君哉?故魯仲連非徒異夫帝秦之虛名,而惜夫天下之勢有所不可也。今尊奉夷狄無知之人,交歡納幣,以為兄弟之國,奉之如驕子,不敢一觸其意,此適足以壞天下義士之氣,而長夷狄豪橫之勢耳。今誠養威而自重,卓然特立,不聽夷狄之妄求,以為民望,而全吾中國之氣。如此數十年之間,天下摧折之志複壯,而北狄之勇,非吾之所當畏也。

【西戎論】

戎狄之俗,畏服大種,而輕中國。戎強則臣狄;狄強則臣戎,戎狄皆弱,而後中國可得而臣;戎狄皆強,而後侵略之患不至於中國。蓋一強而一弱,中國之患也。彼其弱者,不敢獨戰,是以爭附強國之餘威,以趨利於中國,而後無所懼。強者並將弱國之兵,蕩然南下,而無復反顧之憂,然後乃敢專力於中國而不去。此二者以勢相従而不可間,是以中國之士,常不得解甲而息也。昔者冒頓老上之盛,惟西戎之無強國也,故匈奴之人,得以儘力而苦吾中國。使西戎有武力戰勝之君,則中國之禍,將有所分而不專。何者?彼畏西戎之乘其後也。故北狄強,則中國不得不厚西戎之君,而西戎之君,亦將自托於中國。然而西戎非有強力自負之國,則其勢亦將折而入於匈奴。惟其國大而好勇,其君之意,欲區區自立於一隅,而不畏北狄之眾,而後中國可得而用也。然天下之人,皆以為北方有強悍不屈之匈奴,而又重之以西戎之大國,則中國將不勝其困,此何其不思之甚也!夫戎狄之人,惟其愚陋而多怨,是故可與共憂也;惟其強狠而好勝,是故可以激而壯也。使之自相攻擊,而不能相下,則其勢必走於中國。中國因而收之,而其不服者,乃可圖也。然天下之議,又將以為戎狄之俗,不喜自相攻斗,而喜擊中國之眾,此其勢固不可得而合也。蓋亦以為不然。夫四夷之所以喜攻中國者,為夫吾兵之不能苦戰,而金玉錦繡之所交會也。今使吾兵精而食足,據險阻,明烽燧,吏士練習而不敢懈,彼雖壯騎,無所施設,則其利不在於攻中國。堅坐而相守,不出十年,彼外無所掠虜,將不忍而熱中,將反而求以相詬,以為起兵之名。彼兵交於匈奴而怨結於中國,則何以自固。故中國舉而收之,必將得其歡心。然天下之心,常畏其強而莫或收之,而使為北狄之用,此何其不識戎狄之情也!

【西南夷論】

古者九夷八蠻,無大君長,紛紛籍籍,不相統制。惟北狄之種,常為大國,以抗中夏。然蠻夷之俗,種姓分別,千人為部,百家為黨,見利則聚,輕合易散,族類不一,其心終莫相愛,故其兵利於疾戰,而不利於遲久。北狄之人,綿地千里,控弦百萬,侯王君長通為一家,人畜富庶,蔓延山谷之間,其心常有所愛重而不忍去,故其兵利於遲久,而不利於疾戰。此二者其大小之勢,各有所便,宜乎中國之所以待之者,各有道也。今夫北狄之人,伏於陰山之下,養兵休士,久居而不戰,此其志豈嘗須臾忘中國也?然其心以為,戰而勝人,猶不若不戰而屈人之兵。戰而不勝,民之死者未可知也。故常大言虛喝而不進,以謀敝中國。蓋其所愛者愈大,故其謀之愈深,而發之愈緩,以求其不失也。若夫西戎、南蠻、西南夷之民,悉其眾庶,尚不能當狄人之半,而其酋豪,每每為亂不能自禁,此誠無愛於其心,而僥倖於一戰,以用其烏合之眾而已。故夫蠻夷之人,擾邊求利,其中非有大志者,其類皆可以謀來也。愚嘗觀於西南徼外,以臨蠻夷之眾,求其所以為變之始,而遂至於攻城郭,殺人民,縱橫放肆而不可救者,其積之莫不有漸也。夫蠻夷之民,寧絕而不之通。今邊鄙之上,利其貨財而納之於市,使邊民凌侮欺謾而奪其利,長吏又以為擾民而不之禁。窮恚無聊,莫可告訴,故其勢必至於解仇結盟,攻剽蹂踐,殘之於鋒鏑之間,而後其志得伸也。嗟夫!為吏如此,亦見其不知本矣。通關市,我吏民待之如中國之人,彼尚誰所激怒而為此哉?然事不患乎不知,而患乎人之不能用。昔班超處西域數十年,西破龜茲,北伏匈奴。及將東歸,或以為必有奇謀,乃就問其計。然其言止曰:「察見淵中魚不詳,屯戍之士皆非忠臣孝子,不可盡繩以法。」當是時,莫不皆笑,以為不足用。然及西域之亂,終亦以此故。夫謀非必奇而後可用,而在乎當否而已。古者四夷皆置校尉,而益州有蠻夷騎都尉以治其事。使其強者不能內侵,而弱者不為中國之所侮,蓋為是也。

卷六

◆進策五道

【君術】

○第一道臣聞天下之事,非宰相不可盡行,非諫官不可盡言。天下之人,誰能必至於諫官、宰相者?惟其少而學之,長而欲行之也,終其身而不當其位,不可以侵官而求盡其意。是故士大夫之間,猶有不能自盡其才於天子者也。今臣幸而生以天下無事之時,每一間歲,天子常詔兩制之大臣,使舉天下之士。上自登朝之吏,而下至於山林之匹夫,鹹得竭其所懷,以盡天下之利害。非天子出納耳目之官,而得以言萬民之情偽;非天子黜陟賞罰之臣,而得以論百官之長短;非天子武力將帥之士,而得以議兵革之強弱;非天子錢穀大農之吏,而得以權財用之多少。蓋天下之人,必其為宰相、諫官,而後可以盡行而盡言者,使之一旦得以詳數而悉說之。此有以見天子之意,所以待之者甚重而不輕也。而臣何敢以無說而處於此?臣常以為天下之事,雖其甚大而難辦者,天下必有能辦之人。蓋當今之所為大患者,不過曰四夷強盛,而兵革不振;百姓凋敝,而官吏不飭;重賦厚斂,而用度不足;嚴法峻令,而奸軌不止。此數四者,所以使天子坐不安席、中夜太息而不寐者也,然臣皆以為不足憂。何者?天下必有能為天子出力而為之者。而臣子之所憂,在乎天下之所不能如之何者也。臣聞善治天下者,必明於天下之情,而後得御天下之術。術者,所謂道也。得其道,而以智加焉,是故謂之術。古之聖人,惟其知天下之情,而以術制之也,萬物皆可得而役其生,皆可得而制其死。牛服於箱,馬服於轅,鷹隼服於。牛不可以有所觸,馬不可以有所踶,鷹隼不可以背而高翔。此三者惟其喜怒好惡之情,發於外而見於人也。是以因其所忌,而授之以其術,至於終身制於人而不去。且治天下何異於治馬也?馬之性剛狠而難制,急之則敝而不勝,緩之則惰而不趨。王良、造父為之先後而制其遲速,驅之有方而掣之有時,則終日燮々而不知止。此術之至也。古之聖人驅天下之人而盡用之,仁者使效其仁,勇者使效其勇,智者使效其智,力者使效其力。天下之人雖雜然皆列於前,安得仁人君子而後任之?且雖有天下之善人,與之處而不知其性,御之而不中其病,則雖有好善之心,而不獲好善之利。何者?彼不徒為吾用也,而況乎天下之英雄,欲收其功而不制其心哉!昔者秦漢之際,姦宄猛悍之人,所在而為寇。高祖發於豐沛之間,行而收之。黥布、彭越之倫,皆撫而納諸其中。所以制之者甚備也。玉帛子女、牛羊犬馬,以極其豪侈之心;輕財好施,敦厚長者,以服其趑趄之懷;倨肆傲岸,輕侮凌辱,以折其強狠之氣。其視天下之英雄,不啻若匹夫孺子,然皆得其歡心而用其死力。至於元、成之世,天下久於太平,士大夫生於其間,無復英雄難制之風。天下之士,皆書生好儒,其才氣勇力無足畏者,俯首下氣求為之用而不暇。元、成、哀、平亦欲得天下之賢才而用之,然而不知其性,不獲其術。賢人君子,避讒畏譏,遠引而去,而小人宦豎,縱橫放肆而制其事,此甚可憫也。夫人之平居朋友之間,仆妾之際,莫不有術以制其變,蓋非有深遠難見之事也。欲其用命,而見其所害;欲其樂従,而見其所利;欲其喜,而致其所悅;欲其懼,而致其所忌;欲其開心見誠,而示之以無所恐;欲其守死不去,而示之以無所往。此天下之人皆能知之,而至於治天下則不能用,且此過矣。天下以為天子之尊,無所事術也,而不知天下之事,惟其英雄而後能有大功,而世之英雄,常苦豪橫太過而難制。由此觀之,治天下愈不可以無術也。

○第二道臣聞將求御天下之術,必先明於天下之情。不先明於天下之情,則與無術何異?夫天下之術,臣固已略言之矣,而又將竊言其情。今使天子皆得賢人而任之,雖可以無憂乎其為奸,然猶有情焉,而不可以不知。蓋臣聞之,人有好為名高者,臨財推之,以讓其親;見位去之,以讓其下。進而天子禮焉,則以為歡;進而不禮焉,則雖逼之,而不食其祿,力為謙恥之節,以高天下。若是而天子不知焉,而豢之以厚利,則其心赧然有所不平。人有好為厚利者,見祿而就之,以優其身,見利而取之,以豐其家。良田大屋,惟其與之,則可以致其才。如是而天子不知焉,而強之以名高,則其心缺然有所不悅於其中。人惟無好自勝也,好自勝而不少柔之,則忿斗而不和;人惟無所相惡也,有所相惡而不為少避之,則事其私怒而不求成功。素剛則無折之也,素畏則無強之也。強之則將不勝,而折之則將不振。凡此數者,皆所以求用其才,而不傷其心也。然猶非所以制天下之奸雄。蓋臣聞之,天下之奸雄,其為心也甚深,而其為跡也甚微。將營其東,而形之於西;將取其右,而擊之於左。古之人,有欲得其君之權者,不求之其君也,優遊翱翔而聽其君之所欲為,使之得其所欲而油然自放,以釋天下之權。天下之權既去,其君而無所歸,然後徐起而收之,故能取其權,而其君不之知。古之人有為之者,李林甫是也。夫人之既獲此權也,則思專而有之。故其焉,則常恐天下之人従而傾之。夫人惟能自固其身,而後可以謀人。自固之不暇,而欲謀人也實難。故古之權臣,常合天下之爭。天下且相與爭而不解,則其勢無暇及我,是故可以久居而不去。古之人有為之者,亦李林甫是也。世之人君,苟無好善之心。幸而有好善之心,則天下之小人,皆將賣之以為奸。何者?有好善之名,而不察為善之實。天下之善,固有可以謂之惡,而天下之惡,固有可以謂之善者。彼知吾之欲為善也,則或先之以善,而終之以惡。或有指天下之惡,而飾之以善。古之人有為之者,石顯是也。人之將欲為此釁也,將欲建此事也,必先得於其君。欲成事,而君有所不悅,則事不可以成。故古之奸雄,劫之以其所必不能,其所必不能者,不可為也,則將反而従吾之所欲為。古之人有為之者,麗姬之說獻公,使之老而避禍是也。此數者,天下之至情。故聖人見其初而求其終,聞其聲而推其形。蓋惟能察人於無故之中,故天下莫能欺。何者?無故者,必有其故也。古者明王在上,天下之小人伏而不見。夫小人者,豈其能無意於天下也?舉而見其情,發而中其病,是以愧恥退縮而不敢進。臣欲天子明知君子之情,以養當世之賢公名卿,而深察小人之病,以絕其自進之漸,此亦天下之至明也。

○第三道臣聞天子之道,可以理得,而不可名推。其於天下,不取其形,而獨取其意。其道可以為善,而亦可以為不善。何者?其道無常。其道無常者,不善之所従生也。夫天下之人,惟知不忍殺人之為仁也,是故不忍殺人以自取不仁之名;惟知果於殺人之為義也,是故不敢不殺以自取不義之名。是二者,其所以為仁者有形,而其所以為義者有狀。其進也,有所執其規;而其退也,有所蹈其矩。故其為人也,不失為天下之善人,而終不至於君子。有所甚而不堪,有所蔽而不見,此其為人是自全之人也。今夫君子,有所殺人以為仁,而有所不殺以為義。義不在於殺人,而仁不在於不殺。其進也。無所據依,而其退也,無所底厲。故其成也,天下將皆安之;而其不成也,將使天下至於大亂。是以天下惡其難明,而畏其難就。人臣以是戒其君,而人君者亦以自戒曰:「姑為無殺人以為仁,而姑為果於殺人以為義。」是其仁可以全身,而其義可以無謗於天下,斯足以為無過也已矣。《孟子》有言曰:「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有禮,而謂吾君不能者謂之賊。」且夫為人臣而詔其君,不曰必為大人之仁義,而曰姑為其易者,以苟避天下之謗,此非恐其君不能之故歟?蓋臣聞之人之聖道,惟其不可以名稱而跡求者,其為道也甚深而難成,而其成也,亦不若小道之淺而無功。所御甚廣而所處甚約,握之甚微而播之無極。故孔子曰:「吾非多學而識之,吾一以貫之。」夫一者何也?知天下萬物之理而制其所當處,是謂一矣。而能得吾一者甚難,故夫天下之畏之者,亦不足怪也。古之聖人,己能知之,則行之而無疑;己不能知之,則不敢以己之私意而破天下之公義。使己而不好殺人,則安可盡無殺以成仁之形?使己而好殺人,則安可盡殺以成義之狀?蓋必有大臣救其已甚而補其不足,使義不在於殺人,而仁不在於不殺。方今天下之治,所不足者非仁也。吏聞有以入人之罪抵重罰,而未聞有以失人之罪抵深法者。民聞有以赦除其罪,而未聞有以不義得罪於法之外者。此亦足以見天子之用心矣。古者君臣之間,和而不同。上有寬厚之君,則下有守法之臣;上有急切之君,則下有推恩之臣,凡以交濟其所不足而彌縫其闕。今也君臣之風,上下如一而無以相濟,是以天下苦於寬緩怠情,而不能自振。此豈左右之大臣,務以順従上意為悅,而豈亦天子自信以為好仁之美,而不喜臣下之有所矯拂哉!方今之制,易於行賞而重於用罰。天下之以獄上者,凡與死比,則皆蹙額而不悅,此其為意夫豈不善?然天下之奸人,無以深懲而切戒之者,此無乃為仁而至於不仁歟?臣愚以為輔君之善而補其不足,此誠大臣之事。苟天子自信以為善,欲以一人之私好,而破天下之公義,則夫大臣者,猶不可為也。惟知天子之仁義,而無務其跡以成匹夫之節,使大臣得參於其間而救其所短,此不亦近於天子之道歟?

○第四道臣聞古者君臣之間,相信如父子,相愛如兄弟。朝廷之中,優遊悅懌,歡然相得而無間。知無所不言,言無所不盡;開心平意,表裡洞達,終身而不見其隙。當此之時,天下之人出身以事君,委命於上而無所憂懼,安神定氣以觀天下之政,蕩然肆志,有所欲為,而上不見忌。其所據者甚堅而無疑,是以士大夫皆敢進而博天下之大功。至於後世,君臣相虞,皆有猜防之憂,君不敢以其誠心致諸其臣,而臣亦不敢直己以行事。二者相與齟齬而不相信,上下相顧,鰓鰓然而不能以自安,而尚何暇及於天下之利害?故天下之事,每每擾敗而無所成就。臣竊傷之,而以為其蔽在於防禁之太深而督責之太急。夫古之聖人,至嚴而有所至寬,至易而有所至險,使天下有所易信而有所不可測,用之各當其處而不失節,是以天下畏其嚴而樂其寬。至於後世之君,徒知天下之不可以甚寬也,而用之其君臣之際,使其公卿大臣終日憂懼,不得安意肆志以自盡於其上,而以為畏威。徒知天下之不可甚嚴也,而用之其法律之事,使其天下之官吏欺其長上,得以苟免取容,不畏天子之法,而以為行惠。蓋其所以用之之術甚悖而不順者,至於如此。夫天下之人,上自百官,而下至於庶民,其為數安可窮盡?而天子者,以其一身寄乎其中。論其眾寡之勢,則天下至眾,而天子至寡。論其智詐巧偽之術,則天下之眾,固必有過於天子者。吾欲臨之以天子之威,則彼有畏憚而不敢言。多為之堤防,以御其變詐,則彼之智,將有以出於堤防之所不能及。是以古之聖人,推之以至誠,而御之以至威;容之以至寬,而待之以至易。以君子長者之心待天下之士,而不防其為詐,談笑議論,無所不及,以開其歡心。故天下士大夫皆欣然而入於其中,有所愧恥而不忍為欺詐之行,力行果斷而無憂懼不敢之意。其所任用,雖其兄弟朋友之親,而不顧徇私之名;其所誅戮,雖其仇怨睚眥之人,而不恤報怨之嫌。何者?君臣相信之篤,此所謂至嚴而有所至寬者也。然至大吏縱橫放肆,犯法而無所忌,天下之所指目,律令之所當取,則雖天子有所不可輒釋,使之一入而不可解,而後天下知有所畏,此所謂至易而有所至險。二者其事不同,而相與為用。夫是以至寬而天下無頹惰靡迤之風;至險而君臣無猜防逼迫之慮。夫惟能通其君臣之歡而盡行其刑法之所禁,而後可以及此也。

○第五道臣聞事有若緩而其變甚急者,天下之勢是也。天下之人,幼而習之,長而成之,相咻而成風,相比而成俗,縱橫顛倒,紛紛而不知以自定。當此之時,其上之人刑之則懼,驅之則聽,其勢若無能為者。然及其為變,常至於破壞而不可御。故夫天子者,觀天下之勢而制其所向,以定其所歸者也。夫天下之人,弛而縱之,拱手而視其所為,則其勢無所不至。其狀如長江大河,日夜渾渾,趨於下而不能止,抵曲則激,激而無所泄,則咆勃潰亂,蕩然而四齣,壞堤防、包陵谷,汗漫而無所制。故善治水者,因其所入而導之,則其勢不至於激怒坌涌而不可收。既激矣,又能徐徐而泄之,則其勢不至於破決盪溢而不可止。然天下之人常狎其安流無事之不足畏也,而不為去其所激;觀其激作相蹙,潰亂未發之際,而以為不至於大懼,不能徐泄其怒,是以遂至橫流於中原而不可卒治。昔者天下既安,其人皆欲安坐而守之,循循以為敦厚,默默以為忠信。忠臣義士之義憤悶而不得發,豪俊之士不忍其鬱郁之心,起而振之。而世之士大夫好勇而輕進、喜氣而不懾者,皆樂従而群和之,直言忤世而不顧,直行犯上而不忌。今之君子累累而従事於此矣。然天下猶有所不従,其餘風故俗猶眾而未去,相與抗拒,而勝負之數未有所定,邪正相搏,曲直相犯,二者潰潰而不知其所終極,蓋天下之勢已小激矣。而上之人不従而遂決其壅,臣恐天下之賢人,不勝其忿而自決之也。夫惟天子之尊,有所欲為,而天下従之。今不為決之於上,而聽其自決,則天下之不同者,將悻然而不服。而天下之豪俊,亦將奮踴不顧而決之,發而不中,故大者傷,小者死,橫潰而不可救。譬如東漢之士,李膺、杜密、范滂、張儉之黨,慷慨議論,本以矯拂世俗之弊,而當時之君,不為分別天下之邪正以快其氣,而使天下之士發憤以自決之,而天下遂以大亂。由此觀之,則夫英雄之士,不可以不少遂其意也。是以治水者,惟能使之日夜流注而不息,則雖有蛟龍鯨鯢之患,亦將順流奔走,奮迅悅豫,而不暇及於為變。苟其瀦畜渾亂,壅閉而不決,則水之百怪皆將勃然放肆,求以自快其意而不可御。故夫天下亦不可不為少決,以順適其意也。

卷七

【進策五道】

【臣事上】

○第一道臣聞天下有權臣,有重臣,二者其跡相近而難明。天下之人知惡夫權臣之為,而世之重臣亦遂不容於其間。夫權臣者,天下不可一日而有;而重臣者,天下不可一日而無也。天下徒見其外,而不察其中,見其皆侵天子之權,而不察其所為之不類,是以舉皆嫉之而無所喜。此亦已太過也。今夫權臣之所為者,重臣之所切齒,而重臣之所取者,權臣之所不顧也。將為權臣耶,必將內悅其君之心,委曲聽順,而無所違戾,外竊其生殺予奪之柄,黜陡天下,以見己之權,而沒其君之威惠。內能使其君歡愛悅懌,無所不順,而安為之上;外能使其公卿大夫、百官庶吏無所歸命,而爭為之腹心。上愛下順,合而為一,然後權臣之勢遂成而不可拔。至於重臣則不然。君有所為,不可以必爭;爭之不能,而其事有所必不可聽,則專行而不顧。待其成敗之跡著,則上之心將釋然而自解。其在朝廷之中,天子為之踧然而有所畏,士大夫不敢安肆怠惰於其側。爵祿慶賞,己得以議其可否,而不求以為己之私惠;刀鋸斧鉞,己得以參其輕重,而不求以為己之私勢。要以使天子有所不可必為,而群下有所震懼,而己不與其利。何者?為重臣者,不待天下之歸己,而為權臣者,亦無所事天子之畏己也。故各因其行事而觀其意之所在,則天下誰可欺者?臣故曰:為天下安可一日而無重臣也?且今使天下而無重臣,則朝廷之事,惟天子之所為而無所可否。雖使天子有納諫之明,而百官畏懼戰慄,無平昔尊重之勢,誰肯觸忌諱,冒罪戾,而為天下言者?惟其小小得失之際,乃敢上章歡嘩而無所憚,至於國之大事、安危存亡之所系,則將捲舌而去,誰敢發而受其禍?此人主之所大患也。悲夫!後世之君,徒見天下之權臣出入唯唯,以其有禮,而不知此乃所以潛潰其國;徒見天下之重臣,剛毅果敢,喜逆其意,則以為不遜,而不知其有社稷之慮。二者淆亂於心而不能辨其邪正,是以喪亂相仍而不悟,何足傷也!昔者衛太子聚兵以誅江充,武帝震怒,發兵而攻之京師,至使丞相、太子相與交戰,不勝而走,又使天下極其所往,而翦滅其跡。當此之時,苟有重臣,出身而當之,擁護太子,以待上意之少解,徐發其所蔽而開其所怒,則其父子之際,尚可得而全也。惟無重臣,故天下皆能知之而不敢言。臣愚以為,凡為天下,宜有以養其重臣之威,使天下百官有所畏忌,而緩急之間,能有所堅忍持重而不可奪者。竊觀方今四海無變,非常之事宜其息而不作,然及今日而慮之,則可以無異日之患。不然者,誰能知其果無有也,而不為之計哉!抑臣聞之,今世之弊,弊在於法禁太密,一舉足不如律令,法吏且以為言,而不問其意之所屬。是以雖天子之大臣,亦安敢有所為於法律之外以安天下之大事?故為天子之計,莫若少寬其法,使大臣得有所守,而不為法之所奪。昔申屠嘉為丞相,至召天子之幸臣鄧通,立之堂下而詰責其過。是時通幾至於死而不救,天子知之,亦不為怪。而申屠嘉亦卒非漢之權臣。由此觀之,重臣何損於天下哉!

○第二道臣聞:仲尼之稱管仲曰:「奪伯氏駢邑三百,飯蔬食,沒齒無怨言。」又讀《蜀志》,其言諸葛孔明遷李平、殛廖立,及孔明既死,而此二人皆哭泣有至死者。臣每讀書至此,未嘗不嗟嘆古人之不可及,而竊愍今世之不能也。夫為天下國家,惟剛者能守其法,而公者能以剛服天下。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天下者,天子之天下也。賞罰之柄、予奪之事,其出於天子,本無敢言者。惟其不公,故有一人焉,受戮而去,雖其當罪,而亦勃然有不服之心。而上之人雖其甚公於此,而亦畏其不服,而不敢顯然明斥其罪。故夫天下之不公,足以敗天下之至剛,而天下之不剛,亦足以破天下之至公。二者相與並行,然後可以深服天下之眾。臣嘗竊悲唐季五代之亂,外有執兵強忿之臣,威蓋天下,而以其力內脅天子。天子不敢輒忤其意。意有所不悅,則其上下不能自保。當此之時,人主務為安身之政,不敢以其剛心而守其公事,此其勢不得不然耳。方今海內治安,外無諸侯之虞,而內無執政之患。然臣切觀之於政令刑賞之際,常若有所畏而不敢自必者。此其故何也?夫朝廷之臣,無罪而留,有罪而黜,此為臣之常也。故其有罪,以為當黜,則官必削;以為不當黜,則無故而置之外地,猶為不可也。今有罪而推之於外,反従而增其爵秩,是將以為賞耶?為刑耶?是不可得而知也。蓋曰:「姑以鎮撫其耿耿之意。」彼其失為近臣而去也,雖賜之千金,而猶有所慊然於其心。且天下之罪人,而皆欲滿其所懷,則為天子安可以有所刑戮哉?然而事之所不平者,又非特如此也。黜之者一人,則必有折而辨之者一人,以為黜者之有所不悅乎其辨之者也,而使與之皆黜。夫此二人,其罪果誰在乎?以其言而黜人,亦以其言而黜之,是為黜者報仇耳。是以天下雖無強臣之災,而臣下竊揣天子之心,皆有所持而邀之,此其弊始於執之不剛,而成於守之不公矣。朝廷之事,臣安得知其有所不公者?然竊怪每有所除,吏民間莫不切切口語,以為此誰人之親戚故舊而得之者;每有所措置,亦莫不以為此誰人之所欲而行之者。使上之人,凡果如此,則宜乎人之受罪而不服,而吾亦不敢以加於人也。《詩》云:「人亦有言,柔則茹之,剛則吐之。唯仲山甫,柔亦不茹,剛亦不吐。不侮鰥寡,不畏強御。」夫人惟能不侮鰥寡也,而後能不畏強御。臣故曰:惟無私者能以剛服天下,此其勢然也。且夫古之為君者,有所大樂,而今世不知也。人君之樂,非樂夫有天下,而樂得與天下去惡而獎善以快吾志。今使天下有不義之臣,誅之不獲,而又従而尊之。尊之不足以為悅,而又従而黜其所怨,以慰其盛怒。此二事者,夫豈為君之樂哉?蓋事有所不可並従,而欲不可以皆得。今夫人之有所私愛而不公者,是亦人之所樂焉耳。然其為樂,有所害於為君之樂,是以不若棄彼而全此也。且事之利害,有知之而患不可為者,有患不之知而可行者。今欲潔然無私而行吾法之所至,有罪而黜而無所姑息,使天下皆知賞之為賞,罰之為罰。此非有所勤苦而難成者,而顧患不肯為夫管仲、孔明,惟其為之而已矣。

○第三道臣聞天下有無窮之才,不叩則不鳴,不觸則不發。是以古之聖人,迎其好善之端,而作其勉強之氣,洗濯磨淬,日夜不息,凡此將以求盡天下之無窮也。夫天下譬如大器焉。有器不用,而置諸牖下,久則蟲生其中。故善用器者,提攜不去,時濯而溉之,使之日親於人而獲盡其力,以無速敗。有小丈夫,徒知愛其器,而不知所以為愛也。知措諸地之安,而不知不釋吾手之為不壞也。是以事不得成,而其器速朽。且夫天下之物,人則皆用其形,而不求其神也。神者何也?物之精華果銳之氣也。精華果銳之氣,其在物也,燁然而有光,確然而能堅。是氣也,亡則物皆枵然無所用之。夫是氣也,時叩而存之,則日長而不衰;置而不知求,則脫去而不居。是氣也,物莫不有也,而人為甚。《孟子》有言曰:「人之日夜之所息,與平旦之氣,晝日之所為,有以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夫夜氣者,所謂精華果銳之氣也。天下亂,則君子有以自養而全之;而天下治,則天子養之以求其用。今朝廷之精明、戰陣之勇力、獄訟之所以能盡其情、而錢穀之所以能治其要、處天下之紛紜而物莫能亂者,皆是氣之所為也。蓋古者英雄之君,惟能叩天下之才而存之,是以所求而必従,所欲而必得。漢武帝、唐太宗國富而兵強,所欲如意,而天下之才,用之不見其盡。當其季年,元臣宿將,死者太半,而新進之士,亦自足以辦天下。由此觀之,則天下固有無窮之才,而獨患乎上之不叩不觸,而使其神弛放而不張也。臣竊觀當今之人,治文章,習議論,明會計,聽獄訟,所以為治者,其類莫不備有,而天下之所少者,獨將帥武力之臣。往者,天下既安,先世老將已死,而西寇作難。當此之時,天子茫然反顧,思得奇才良將以屬之兵,而終莫可得。其後數年,邊鄙日蹙,兵勢日急,士大夫始漸習兵,而西夏臣服。以至於今又將十有餘年,而曩之所謂西邊之良將者亦已略盡矣。而天下之人,未知誰可任以為將,此甚可慮也。夫天下之事,莫難於用兵,而今世之所畏,莫甚於為將。責之以難事,強之以其所畏,而不作其氣,是以將帥之士,若此不可得也。蓋嘗聞之,善用兵者,雖匹夫之賤,亦莫不養其氣,而後求其用。方其未戰也,使之投石超距以致其勇,故其後遇敵而不懼,見難而效死。何者?氣盛故也。今天下有大弊二:以天下之治安,而薄天下之武臣;以天下之冗官,而廢天下之武舉。彼其見天下之方然,則摧沮退縮而無自喜之意。今之武臣,其子孫之家往往轉而従進士矣。故臣欲復武舉,重武臣,而天子時亦親試之以騎射,以觀其能否而為之賞罰,如唐貞觀之故事,雖未足以盡天下之奇才,要以使之知上意之所悅,有以自重而爭盡其力,則夫將帥之士,可以漸見矣。

○第四道臣聞天下之患,無常處也。惟見天下之患而去之,就其所安而従之,則可久而無憂。有淺丈夫見其生於東也,而儘力於東,以忘其西;見其起於外也,而銳意於外,以忘其中。是以禍生於無常,而變起於不測,莫能救也。昔者西漢之禍,當文、景之世,天下莫不以為必起於諸侯之太強也。然至武帝之時,七國之餘,日以漸衰,天下坦然,四顧以為無虞。而陵夷至於元、成之間,朝廷之強臣實制其命,而漢以不祀。世祖、顯宗即平天下,以為世之所患,莫不在乎朝廷之強臣矣,而東漢之亡,其禍乃起於宦官。由此觀之,則天下之患安在其防之哉?人之將死也,或病於太勞,或病於飲酒。天下之人見其死於此也,而曰必無勞力與飲酒,則是不亦拘而害事哉?彼其死也,必有以啟之,是以勞力而能為災,飲酒而能為病,而天下之人,豈必皆死於此!昔唐季五代之亂,其亂果何在也?海內之兵,各隸其將,大者數十萬人,而小者不下數萬,撫循鞠養,美衣豐食,同其甘苦而順其好惡,甚者養以為子,而授之以其姓。故當是時,軍旋之士,各知其將,而不識天子之惠,君有所令不従,而聽其將。而將之所為,雖有大奸不義,而無所違拒。故其亂也,奸臣擅命,擁兵而不可制。而方其不為亂也,所攻而必降,所守而必固。良將勁兵遍於天下,其所摧敗破滅,足以上快天子鬱郁之心,而外抗敵國竊發之難。何者?兵安其將,而樂為用命也。然今世之人,遂以其亂為戒,而不收其功,舉天下之兵數百萬人,而不立素將,將兵者無腹心親愛之兵,而士卒亦無所附著而欲為之效命者。故命將之日,士卒不知其何人,皆莫敢仰視其面。夫莫敢仰視,是禍之本也。此其為禍,非有脅従駢起之殃。緩則畏而怨之,而有急,則無不忍之意。此二者,用兵之深忌,而當今之人,蓋亦已知之矣。然而不敢改者,畏唐季五代之禍也。而臣竊以為不然,天下之事,有此利也,則必有此害。天下之無全利,是聖人之所不能如之何也。而聖人之所能,要在不究其利。利未究而變其方,使其害未至而事已遷,故能享天下之利,而不受其害。昔唐季五代之法,豈不大利於世?惟其利已盡而不知變,是以其害隨之而生。故我太祖、太宗以為,不可以長久而改易其政,以便一時之安。為將者去其兵權,而為兵者使不知將。凡此皆所以杜天下之私恩而破其私計,其意以為足以變五代豪將之風,而非以為後世之可長用也。故臣以為,當今之勢,不變其法,無以求成功。且夫邀天下之大利,則必有所犯天下之危,欲享大利而顧其全安,則事不可成。而方今之弊,在乎不欲有所搖撼,而徒得天下之利,不欲有所勞苦,而遂致天下之安。今夫欲人之成功,必先捐兵以與人。欲先捐兵以與人,則先事於擇將。擇將而得將,苟誠知其忠,雖舉天下以與之而無憂,而況數萬之兵哉!昔唐之亂,其為變者,非其所命之將也,皆其盜賊之人,所不得已而以為將者。故夫將帥豈必盡疑其為奸,要以無畏其擇之之勞,而遂以破天下之大利,蓋天下之患,夫豈必在此也?

○第五道臣聞天下之勇士,可使用兵,而不可使主兵;天下之智士,可使主兵,而不可使養兵。養兵者,君子之事也。故用兵之難,而養兵尤難。何者?士氣之難伏也。舉兵而征行,三軍之士,其心在號令,而其氣在戰;息兵而為營,三軍之士,其心在壘壁,而其氣在御;陳兵而遇敵,三軍之士,其心在白刃,而其氣在勝。氣之所在者,毒之所向也。故兵在外,士氣在敵,而不在其上。是故撫之而易悅,予之而易足,誅之而易定,動之而易使。其上之人,御之以勇而驅之以智,則百萬之眾可以無足憂者。及夫天下既安,三軍之士各反其家,美衣甘食,優遊無為。投石超距,不足以泄其怒,而各求其上之所短。當此之時,軍中之士,環視四顧,而始不可忍矣。是故久於不用,則其意不欲復戰;久於不使,則其意不欲復役。夫惟不欲而強使之,與之出戰則不樂,而與之従役則為亂,此必然之勢也。夫古者兵出於農,其欲動之尤難。然當周之季,諸侯之強,天下之民日起而操兵。齊、晉、秦、楚,以其兵車徜徉天下,萬里而後反,而天下之民不敢言病。至於後世,平居無事,竭天下以養士卒,一旦有急,當得其力,乃反傲睨邀賞,不肯即去。夫其平時衣食其上,有難而起,起而斗死,有事而役,役而儘力,此其勢宜若愈於三代之農夫矣。而當今之病其不然,此豈非其養之之過歟?臣觀天下之兵,其數莫如京師之多,而士卒趑趄難制,亦莫如京師之甚。何者?天子在位,以仁御兵士,不知戰而狃於賞,令之稍急,則瞋目攘臂而言不遜,此甚可惡也。且京師,宗廟禁闈之所在,而使不義之徒周環布列於其左右,而尚何以為安?臣聞養兵而兵驕戾,其責在將。方今京師之將,所在者誰乎?匹夫小人以次當遷,而為之什百之長。此其為名,尚未離乎卒伍也。而其上之所統,獨有三太尉。推而上之,則至於樞密使。此四大臣者,非在什伍部曲之間以日夕訓練之者也。且夫卒未親附而罰之,則不服,不服,則難用也。今使大臣獨制其上,恩意不交而德澤不洽,上下不相信,特以勢相従,而無以義附者,則是未可以法治也。使朝廷大臣而曲躬傴僂,親問疾苦,如異時出兵行陣之間,此則其勢有所不給矣。古者南北軍有監軍御史,有護軍諸校,各有軍正、正丞,是以任安、胡建之徒,忠信守節之士,得以出入軍中,獲其歡心,而後訓之以禮,繩之以法,有所誅滅,而士卒皆服。如此而後,兵可用也。今奈何獨使狼戾之人自相臨御,而天子獨以貪暴無知之匹夫,為左右之衛哉?臣愚以為宜略如漢制,設為諸校,使常處軍中,既以撫之,且漸誅戮其豪橫,而訓之知禮。《傳》曰:晉悼公知欒糾之能御,以和於政也,以為戎御,使訓諸御知義。知荀賓之有力而不暴也,以為戎右,使訓勇力之士時使。故軍中之吏,非其近之則不能得其歡心,不得其心,則雖有法而不能用,有法不能用,則士不可以勞苦,而兵不可以應卒。有兵不能以應卒,而有將不能以使眾,此最天下之大患也。

卷八

【進策五道】

【臣事下】

○第一道臣聞聖人之治天下,常使人有孜孜不已之意。下自一介之民與凡百執事之人,咸願竭其筋力以自附於上;而上至公卿大夫,雖其甚尊,志得意滿,無所求望,而亦莫不勞苦其思慮,日夜求進而不息。至有一沐而三握、一飯而三吐、食不暇飽、汲汲於事常若有所未足者。是以天下之事,小大畢舉,無所廢敗。而上之人,可以不勞力而萬事皆理。昔者世之隆替,臣常已略觀之矣。堯舜之時,洚水橫流,民不粒食,事變繁多,災害並興,而堯舜之身至於垂拱而無為。何者?天下之人,各為之用力而不辭也。至於末世,海內乂安,四方無虞,人生於其間,其勢皆有荒怠之心,各安其所而不願有所興作,故天下漸以衰憊而不振。《詩》曰:「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夫國之所以至於亡者,惟其舊而無以新之歟?天下舊而不復新,則其事業有所斷而不復。當此之時,而不知與之相期於長久不已之道,而時作其怠惰之氣,則天下之事幾乎息矣。嗟夫!道路之人,使之趨十里,而與之百錢,則十里而止,使之趨百里而與之千錢,則百里而止。何者?所與其者,止於十里與百里,而其利亦止於此而已。今世之士,何以異此?出於布衣者,其志不過一命之祿。既命,則忘其布衣之學。仕於州縣者,其志不過於改官之寵。官既改,則喪其州縣之節。自是以上,因循遞遷,十有餘年之間,則其勢自至於郡守,此不待有所修飾而至者,其志極矣。幸而其間有欲持自奮厲之心,然後其意稍廣,而不肯自棄於貪污之黨,外自漕刑,內自台諫館閣,而至於兩制,亦又極矣。又幸而有求為宰相者,則其志又益廣,至於宰相而極矣。蓋天子之所以使天下慕悅,而樂為吾用者,下自一命之臣,而上至於宰相,其節級相次者,有四而已。彼其一命者,或無望於改官;郡守者,或無望於兩制;兩制者,或無望於宰相;而為宰相者,無所復望。則各安於其所,而誰肯為天子儘力者?且夫世之士大夫,如此其眾也,仁人君子,如此其不少也。而臣何敢妄有以詆之哉?蓋臣聞之,方今之人,其已改官者有廉隅節干之效,常不若其在州縣之時;而為兩制者,其慷慨勁挺之操,常不若其為漕刑、台諫之日。雖其奇才偉人,卓然特異、不為利變者,固不在此,而世之為此者,亦已眾矣。夫以爵祿而勸天下,爵祿已極,則人之怠心生;以術使天下,則天下之人,終身奔走而不知止。昔者,漢之官吏,自縣令而為刺史,自刺史而為郡守,自郡守而為九卿,自九卿而為三公,自下而上,至於人臣之極者,亦有四而已。然當此之時,吏久於官而不知厭。方今朝廷郡縣之職,列級分等,不可勝數,従其下而為之,三歲而一遷,至於終身,可以無倦矣。而人亦各自知其分之所止。而清高顯榮者,雖至老死而不可輒人,是以在位者,懈而不可自奮。何者?彼能通其君臣之歡,坦然其無高下峻絕不可扳援之勢,而吾則不然。今天下之屑,因其朝見而榮其勤苦,丁寧訪問以開導其心志,且時擇其尤勤勞者,有以賜予之,使知朝廷之不甚遠,而容有冀於其間。上之大吏時召而賜之,閑燕與之講論政事,而勉之於功名,相邀於後世不朽之際,與夫子孫皆享其福之利。時亦有以督責其荒第廢之愆,使之有所愧恥於天子之恩意,而不倦於事。此豈非臣所謂奔走天下之數歟?

○第二道臣聞聖人之於人,不恃其必然,而恃吾有以使之;不恃其皆賢,而恃吾有以驅之。夫使天下之人皆有忠信正直之心,則為天下安俟乎?聖人惟其不然,是以使之有方,驅之有術,不可一日而去也。今夫天下之官,莫不以為可任而後任之矣。上自兩府之大臣,而下至於九品之賤吏,近自朝廷之中,而遠至於千里之外,上下相伺,而左右相覺,不為不密也。然又內為之御史,而外為之漕刑,使督察天下之奸人而糾其不法,如此則天下何恃其皆賢,而期之以必然哉?然尚有所未盡者。蓋天下之事,任人不若任勢,而變吏不如變法。法行而勢立,則天下之吏,雖其非賢,而皆欲勉強以求成功,故天子可以不勞而得忠良之人。今世之弊,任弊法而用不便之勢,勞苦於求賢,而不知為法之弊。是以天下幸而得賢,則可以僥倖於治安;不幸而無賢焉,則遂靡而不振。且御史、漕刑,天子之所恃以知百官之能否者也。今不為之立法,而望其皆賢,故臣所謂有所未盡者,謂此事也。夫此二官,雖其內外之不同,而其於擊搏群下,權勢輕重,本無以相遠也。而自近以來,為御史者,莫不洗濯磨淬以自見其圭角,慷慨論列,不顧天下之怨。是以朝廷之中,上無容奸而下無宿詐。正直之士莫不相慶,以為庶幾可以大治。然臣愚以為,方今內肅而外不振。千里之外,貪吏晝日取人之金而莫之或禁,遠人咨嗟,無所告訴,莫不飲泣太息仰而呼天者。深惟國家所以設漕刑之意,正以天下有此等不平之故耳。今海內幸無變,而遠方之民戚然皆苦貪吏之禍,則所謂漕刑者,尚何以為?然人之性不甚相遠,豈其為御史則皆有嫉惡之心,而至於漕刑則皆得鹵莽苟容之人?蓋上之所以使之者未至也。臣觀御史之職,雖其屬吏之中,苟有能出身盡命,排擊天下之姦邪,則數年之間,可以至於兩制而無難,而其不能者,退斥罷免,不免為碌碌之吏,是以御史皆務為訐直之行。而漕刑之官,雖端坐默默無所發擿,其終亦不失為兩制。而其抗直不撓者亦不過如此,而徒取天下之怨。是以皆好為寬仁,以收敦厚之名。豈國家知用之御史,而不知用之漕刑哉?臣欲使兩府大臣詳察天下漕刑之官,唯其有所舉按、不畏強御者,而後使得至於兩制,而其不然者,不免為常吏。變法而任勢,與之更新,使天下之官吏,各従其勢之所便而為之,而其上之人得賢而任之,則固已大善。如其不幸而無賢,則亦不至於紛亂而不可治,雖庸人亦可使之自力而為政。如此則天下將內嚴而外明,奸吏求以自伏而不得其處,天下庶乎可以為治矣。

○第三道臣聞天下惟其有權者可以使人,有利者可以得眾。權者,天下之所為去就也;利者,天下之所為奔走也。能是非可否者之謂「權」,能貧富貴賤者之謂「利」。天子者,收天下之權而自執之,斂天下之利而親用之者也。故天下之人,上自公卿大夫之尊,而下至於閭閻匹夫之賤、府史胥徒、僮僕奴妾,以次相屬而相役,至於疲弊勞苦,老死而不去,緩急可以使之相救,危難可以使之相死,蹈白刃,赴深谷,可使用命,而不敢辭。何者?彼利於人者,固役於人也。千金之家,持其贏餘,以匄貸鄰里之貧民,薄息緩取,而可以豪橫於鄉黨。刺客武士為之效死,而莫之能制。此權利之所致也。臣聞天子者,執天下之權,而擅四海九州之利。爵祿慶賞、金玉錢幣,此其富非特千金之利也;予奪可否,刑戮誅滅,此其勢非特千金之權也。古之人君,得天下之權利而專之,是故所為而成,所欲而就。謀臣猛將為之儘力,有死而無二。社稷之臣,可使死宗廟;郡縣之臣,可使死封疆;文吏,可使死其職;武吏,可使死其兵。天下之人,其存心積慮,皆以為當然。是以寇至而不懼,難生而無變。方其平居無事之際,天子衣食而養之,以待天下之事。故有事而死,亦其勢然也。當今天下之人,食天子之祿,被天子之爵,衣青紫,佩印綬,従吏卒,縱橫赫奕者常遍天下,一旦有急,皆莫肯死者,此甚可怪也。往年廣南之亂,大吏據城擁兵,賊至而莫敢擊,逃遁奔走,伏於草莽之間,以避兵革之禍。至使蠻夷之人,得以橫行於中原。人民流離,方數千里,幾為丘墟,而無一死戰之吏。國家每歲收天下之士。士之發於饑寒,取官而去者,動以數百為輩。六年之間,考足而無過,則又為之改爵而增其祿秩。幸而有超群拔類之才,則公卿大臣又得薦之於天子而特寵貴之,翱翔朝廷之間,不出十年,可以安坐談笑而為兩制。此其為法,尚何所負於天下,而士大夫終莫肯奮而為之用,何也?夫明哲之君,以其法邀天下。而其不能者,天下之人反以其法邀之。故邀在我,則奔走者人也;邀在人,則奔走者我也。今世之法,夫豈不欲以邀人哉?蒞官六七考,求舉者五六人,凡此皆備具而無所過失,然後為之改爵而增其祿秩。夫此豈誠足以邀人哉?為法而不足以邀人,則人將反以吾法而相邀。今之官吏,考足而無過,且有舉者,則天子寧有以卻之邪?是不得不従而予之矣。如此則是天子之爵祿,非天子之惠,而天下之勢也。士大夫以勢取爵祿,是以舉皆不德其上。凡今天子之權,反而入於下,而天子之利,變而為輕取易得之物矣。蓋臣聞天下有二弊:有法亂之弊,有法弊之弊。法亂,則使人紛紜而無所執;法弊,則使人牽制而不自得。古之聖人,法亂則以立法救之;而法弊則受之以無法。夫無法者,非縱橫放肆之謂也,上之人,投棄規矩,而使天下無所執以邀其君,是之謂無法。今夫官吏之法,其亦無曰舉者與考而已。使一二大臣,得詳其才與不才,舉者具而考足,才也與之,而不才也置之,雖有考不足而舉者不具,其可與者,則或亦與之也。凡皆務與天下為所不可測,使吏無所執吾法以邀我,收天子之權利而歸之於上。如此,則議者將以為蕩然無法,則大吏易以為奸。臣聞人惟不為奸也,而後任以為大吏,苟天下之廣,而無一二大臣可信者,則國非其國矣。且自唐季以來,世之設法者,始皆務以防其大臣。蓋唐之盛時,其所以試天下之士,與調天下之選人者,皆無一定之法,而惟有司之為聽。夫是以下不得邀其上,而上有以役其下。臣故曰:惟有權者,可以使人,有利者,可以得眾。此不可不深察也。

○第四道臣聞聖人之為天下,不務逆人之心。人心之所向,因而順之;人心之所去,因而廢之,故天下樂従其所為。惟其一人之所欲,不可以施於天下,不得已而後有所矯拂而不用,蓋非以為天下之人皆不可以順適其意也。昔生民之初,生而有饑寒牝牡之患,飲食男女之際,天下之所同欲也。而聖人不求絕其情,又従而為之節文,教之炮燔烹飪、嫁娶生養之道,使皆得其志,是以天下安其法而不怨。後世有小丈夫,不達其意之本末,而以為禮義之教,皆人之所作為以制天下之非僻。徒見天下邪放之民,皆不便於禮義之法,乃欲務矯天下之情,置其所好而施其所惡,此何其不思之甚也!且雖聖人,不能有所特設以驅天下。蓋因天下之所安,而遂成其法,如此而已。如使聖人而不與天下同心,違眾矯世,以自立其說,則天下幾何其不叛而去也?今之說者則不然,以為天下之私慾,必有害於國之公事,而國之公事亦必有所拂於天下之私慾。分而異之,使天下公私之際,譬如吳越之不可以相通,不恤人情之所不安,而獨求見其所為至公而無私者。蓋事之不通,莫不由此之故。今夫人之情,非其所樂而強使為之,則皆有怏怏不快之心,是故所為而無成,所任而不稱其職。臣聞方今之制,吏之生於南者,必置之北;生於東者,必投之西。嶺南、吳越之人,而必使冒苦寒,踐霜雪以治燕、趙之事;秦隴、蜀漢之士,而必使涉江湖,沖霧露以守揚、越之地。雖其上之人逼而行之,無所不従而行者,望其所之,怨嘆咨嗟,不能以自安。吏卒送迎於道路,遠者涉數千里,財用殫竭,困弊於外。既至,而好惡不相通,風格不相習,耳目之所見,飲食之所便,皆不得其當。譬如僑居於他鄉,其心常屑屑而不舒,數日求去,而不肯慮長久之計。民不喜其吏,而吏不喜其俗,二者相與齟齬而不合,以不暇有所施設。而吏之生於其地者,莫不自以為天下之所不若。而今之法,為吏者不得還處其鄉里,雖數百里之外,亦輒不可。而又以京師之所在,而定天下遠近之次。凡京師之人所謂近者,皆四方之所謂至遠;而京師之所謂遠者,或四方之所謂近也。今欲以近優累勞之吏,而不知其有不樂者,為此之故也。且夫人生於鄉閭之中,其親戚墳墓,不過百里之間。至於千里之內,則譬如道路之人,亦何所施其私?而又風俗相安,上下相信,知其利害,而詳其好惡,近者安處其近,而遠者樂得其遠。二者各獲其所求,而無汲汲之心,耳目開明,而心不亂,可以容有所立。凡此數者,蓋亦無損於國矣。而特守此區區無益之公,此豈王者之意哉?且三代之時,九州之中,建國千有八百,大者不過百里,而小者數十里。數十里之間,其民之為士者有之,為大夫者有之。凡所以治其國人者,亦其國人也,安得異國之人而後用哉?臣愚以謂如此之類可一切革去,以順天下之欲。今使天下之吏皆同為奸,則雖非其鄉里,而亦不可有所復容。苟以為可任,則雖其父母之國,豈必多置節目以防其弊,而況處之數百千里之間哉!

○第五道臣聞大人之道,行之而可名,名之而可言,布之天下而無疑,施之後世而愧,堂堂乎立於四海,雖一介之士,而無所不安,此其所以為大人之道歟?今夫天下之人,天子誰不役其力者,而天下皆不敢以為非,此誠得其可役之名而役之。是以天子安坐於上,而士大夫為之奔走於天下,大者為之運籌畫策,治百官以濟其大事,而小者為之按米鹽、視鞭箠,以奉其小職。文吏為之簿書會計、詳其出內取予之數,而使天下不敢欺;武吏為之擐金被革、習其戰陣攻斗之事,而使天下不敢犯。勞苦其筋力,而竭其思慮,甚者捐首領、暴骨肉於原野而不知避。何者?食其祿也。至於田野之民,耕田而食,或生而不至市井,然及其有稅而可役,趨走於縣吏之前,恭謹有禮,不教而自習,而其尤難者,至使之斬捕盜賊,挽弓巡徼,疲弊而不敢求免,此豈非食其地之故歟?故夫天下之人,凡天下之所得而使令者,皆可得而名也。而臣竊怪府史胥徒,古者皆有祿以食其家,而其不足者,皆得計口而受田,以補其不給,夫是以能使之儘力於公事,而不恤其私計。蓋周之所謂官田者,府史胥徒之田也。而今世之法,收市人而補以為吏,無祿以養其身,而無田以畜其妻子,又有鞭朴戮辱之患。而天下之人,皆喜為之。其所以責之者甚煩且難,而其所以使之者無名而可言。而其甚者,又使之入錢而後補,雖得復役,而其所免不足以償其終身之勞。此獨何也?天子以無名使之,而天下之人亦肯以無名而為之。此豈可不求其情哉?且夫天子舉四海而寄之其臣,郡縣之官又舉而寄之其郡縣之小吏。刑法之輕重,財用之多少,無所不在。是以掌倉庫者,得以為盜;而治獄訟者,得以為奸。為奸之利,上足以養父母,而下足以畜妻子。其所以無故而安為之者,為此之故也。是以雖無爵祿之勸,而可得而使;雖有刑戮恥辱之患,而不肯舍而去。而其上之人,驅其無祿之身,而遇之以有祿之法,恬不為怪。此乃公使之為奸,以當其所得之祿,而遂以為可得而使之也。如此則尚何以示天下?臣愚以為,凡人之在官,不可以無故而用其力,或使以其稅,而或使以其祿。故夫府史胥吏不可以無祿使也。然臣觀之,方今天下苦財用之不給,而用度有所不足,其勢必無以及此。而古者周官之法,民這為訟者入束矢,為獄者入鈞金,視其不直者,而納其所入。蓋自秦漢以來,其法始廢而不用。故臣亦欲使天下之至於獄者,皆有所入於官,以自見其直,而其不直者,亦皆沒其所入,以為胥吏之俸祿。辨其等差而別其多少,以時給之,以足其衣食之用。其所以取之於民者不苛,而其所以為利者甚博。蓋上之於民,常患其好訟而不直,以身試法而無所畏忌。刑之而又使之有入於官,此所以深懲其心,而又其所得止以厚吏。此有以見乎非貪民之財也,而為吏者可以無俟為奸,而有以自養,名正而言順。雖其為奸,従而戮之,則亦無愧乎吾心。嗚呼!古之所謂正名者,猶此類也夫。

卷九

◆進策五道【民政上】

○第一道臣聞王道之至於民也,其亦深矣。賢人君子,自潔於上,而民不免為小人;朝廷之間,揖讓如禮,而民不免為盜賊,禮行於上,而淫僻邪放之心起於下而不能止。此猶未免為王道之未成也。王道之本,始於民之自喜,而成於民之相愛。而王者之所以求之於民者,其粗始於力田,而其精極於孝悌廉恥之際。力田者,民之最勞,而孝悌廉恥者,匹夫匹婦之所不悅。強所最勞,而使之有自喜之心,勸所不悅,而使之有相愛之意。故夫王道之成,而及其至於民,其亦深矣。古者天下之災,水旱相仍,而上下不相保,此其禍起於民之不自喜於力田。天下之亂,盜賊放恣,兵革不息,而民不樂業,此其禍起於民之不相愛,而棄其孝悌廉恥之節。夫自喜,則雖有太勞而其事不遷;相愛,則雖有強很之心,而顧其親戚之樂,以不忍自棄於不義。此二者,王道之大權也。方今天下之人,狃於工商之利,而不喜於農,惟其最愚下之人,自知其無能,然後安於田畝而不去。山林飢餓之民,皆有盜跖趑趄之心,而閨門之內,父子交忿而不知友。朝廷之上,難有賢人,而其教不逮於下。是故士大夫之間,莫不以為王道之遠而難成也。然臣竊觀三代之遺文,至於《詩》,而以為王道之成,有所易而不難者。夫人之不喜乎此,是未得為此之味也。故聖人之為詩,道其耕耘播種之勢,而述其歲終倉廩豐實,婦子喜樂之際,以感動其意。故曰:「畟畟良耜,俶載南畝。播厥百穀,實函斯活。或來瞻女,載筐及筥。其饟伊黍,其笠伊糾。其鎛斯趙,以薅荼蓼。」當此時也,民既勞矣,故為之言其室家來饁而慰勞之者,以勉卒其業。而其終章曰:「荼蓼朽止,黍稷茂止,獲之桎桎,積之慄慄。其崇如墉,其比如櫛。以開百室,百室盈止。婦子寧止,殺時犉牡。有救其角,以似以續,續古之人。」當此之時,歲功既畢,民之勞者,得以與其婦子皆樂於此,休息閑暇,飲酒食肉,以自快於一歲。則夫勤者有以自忘其勤,儘力者有以輕用其力,而狼戾無親之人有所慕悅,而自改其操。此非獨於詩云爾,導之使獲其利,而教之使其樂,亦如是雲。且民之性固安於所樂,而悅於所利。此臣所以為王道之無難者也。蓋臣聞之,誘民之勢,遠莫如近,而近莫如其所與競。今行於朝廷之中,而田野之民無遷善之心,此豈非其遠而難至者哉?明擇郡縣之吏,而謹法律之禁,刑者布市,而頑民不悛。夫鄉黨之民,其視郡縣之吏,自以為非其比肩之人,徒能畏其用法,而袒背受笞於前,不為之愧。此其勢可以及民之明罪,而不可以及其隱慝。此豈非其近而無所與競者邪?惟其里巷親戚之間,幼之所與同戲,而壯之所以共事,此則其所與競者也。臣愚以為,古者郡縣有三老、嗇夫,今可使推擇民之孝悌、無過、力田不惰、為民之素所服者為之。無使治事,而使譏誚教誨其民之怠惰而無良者。而歲時伏臘,郡縣頗置禮焉以風天下,使慕悅其事,使民皆有愧恥勉強不服之心。今不従民之所與競而教之,而従其所素畏。夫其所素畏者,彼不自以為伍,而何敢求望其萬一。故教天下自所與競者始,而王道可以漸至於下矣。

○第二道臣聞三代之盛時,天下之人,自匹夫以上,莫不務自修潔,以求為君子。父子相愛,兄弟相悅,孝悌忠信之美,發於士大夫之間,而下至於田畝,朝夕従事,終身而不厭。至於戰國,王道衰息,秦人驅其民,而納之於耕耘戰鬥之中,天下翕然而従之。南畝之民而皆爭為干戈旗鼓之事,以首爭首,以力搏力,進則有死於戰,退則有死於將,其患無所不至。夫周秦之間,其相去不數十百年。周之小民皆有好善之心,而秦人獨喜於戰攻,雖其死亡而不肯以自存,此二者臣竊知其故也。夫天下之人,不能心知禮義之美,而亦不能奮不自顧以陷於死傷之地。其所以能至於此者,其上之人實使之然也。然而閭巷之民,劫而従之,則可以與之僥倖於一時之功,而不可以望其久遠。而周秦之風俗,皆累世而不變,此不可不察其術也。蓋周之制,使天下之士孝悌忠信,聞於鄉黨而達於國人者,皆得以登於有司。而秦之法,使其武健壯勇,能斬捕甲首者,得以自復其役,上者優之以爵祿,而下者皆得役屬其鄉里。天下之人,知其利之所在,則皆爭為之,而尚安知其他?然周以之興,而秦以之亡,天下遂皆尤秦之不能,而不知秦之所以使天下者,亦無以異於周之所以使天下。何者?至便之勢所以奔走天下,萬世之所不易也。而特論其所以使之者,何如焉耳?今者天下之患,實在於民昏而不知教。然臣以為,其罪不在於民,而上之所以使之者,或未至也。且天子之所求於天下者,何也?天下之人,在家欲得其孝,而在國欲得其忠,弟兄欲其相與為愛,而朋友欲其相與為信,臨財欲其思廉,而患難欲其思義,此誠天子之所欲於天下者。古之聖人,所欲而遂求之,求之以勢而使之自至。是以天下爭為其所求,以求稱其意。今有人使人為之牧其牛羊,將責之以其牛羊之肥,則因其肥瘠,而制其利害。使夫牧者趨其所利而従之,則可以不勞而坐得其所欲。今求之以牛羊之肥瘠,而乃使之儘力於樵蘇之事,以其薪之多少而制其賞罰之輕重,則夫牧人將為牧邪?將為樵邪?為樵,則失牛羊之肥;而為牧,則無以得賞。故其人舉皆為樵,而無事於牧。吾之所欲者牧也,而後樵之為得,此無足怪也。今夫天下之人,所以求利於上者,果安在哉?士大夫為聲病剽略之文,而治苟且記問之學,曳裾束帶、俯仰周旋,而皆有意於天子爵祿。夫天子之所求於天下者,豈在是也!然天子所以求之者惟此,而人之所由以有得者,亦惟此。是以若此不可卻也。嗟夫!欲求天下忠信孝悌之人,而求之於一日之試,天下尚誰知忠信孝悌之可喜,而一日之試之可恥而不為者?《詩》云:「無言不酬,無德不報。」臣以為欲得其所求,宜遂以其所欲而求之,開之以利而作其怠,則天下必有應者。今間歲而一收天下之才,奇人善士,固宜有起而入於其中。然天下之人,不能深明天子之意,而以其所為求之者,止於其目之所見。是以儘力於科舉,而不知自反於仁義。臣欲復古者孝悌之科,使州縣得以與今之進士同舉而皆進,使天下之人,時獲孝悌忠信之利,而明知天子之所欲。如此則天下宜可漸化,以副上之所求。然臣非謂孝悌之科必多得天下之賢才,而要以使天下知上意之所在,而各趨於其利,則庶乎其不待教而忠信之俗可以漸復。此亦周秦之所以使人之術歟!

○第三道臣聞聖人將有以奪之,必有以予之,將有以正之,必有以柔之。納之於正,而無傷其心,去其邪僻,而無絕其不忍之意。有所矯拂天下,大變其俗,而天下不知其為變也。釋然而順,油然而化,無所齟齬,而天下遂至於大正矣。蓋天下之民邪淫不法、紛亂而至於不可告語者,非今世而然也。夫古者三代之民,耕田而後食其粟,蠶繅而後衣其帛。欲享其利,而勤其力;欲獲其報,而厚其施;欲求其父子之親,則盡心於慈孝之道;欲求兄弟之和,則致力於友悌之節;欲求夫婦之相安、朋友之相信,亦莫不務其所以致之之術。故民各治其生,無望於僥倖之福,而力行於可信之事。凡其所以養生求福之道,如此其精也。至其不幸而死,其親戚子弟又為之死喪祭祀、歲時伏臘之制,所以報其先祖之恩而安恤孝子之意者,甚具而有法。籩豆簠簋、飲食酒醴之薦,大者於廟,而小者於寢,薦新時祭,春秋不闕。故民終三年之憂,而又有終身不絕之恩愛,慘然若其父祖之居於其前而享其報也。至於後世則不然。民怠於自修,而其所以養生求福之道,皆歸於鬼神冥寞之間,不知先王喪紀祭祀之禮。而其所以追養其先祖之意,皆入於佛老虛誕之說。是以四夷之教,交於中國,縱橫放肆。其尊貴富盛擬於王者,而其徒黨遍於天下,其宮室棟宇、衣服飲食,常侈於天下之民。而中國之人、明哲禮義之士,亦未嘗以為怪。幸而其間有疑怪不信之心,則又安視而不能去。此其故何也?彼能執天下養生報死之權,而吾無以當之,是以若此不可制也。蓋天下之君子嘗欲去之,而亦既去矣,去之不久而遠復其故。其根之入於民者甚深,而其道悅於民者甚佞。世之君子,未有以解其所以入,而易其所以悅,是以終不能服天下之意。天下之民以為養生報死皆出於此,吾未有以易之,而遂絕其教。欲納之於正而傷其心,欲去其邪僻而絕其不忍之意,故民之従之也甚難。聞之曰:「川竭而谷虛,丘夷而淵實。作乎此者,必有以動乎彼也。」夫天下之民,非有所悅乎佛老之道,而悅乎養生報死之術。今能使之得其所以悅之實,而去其所悅之名,則天下何病而不従?蓋先王之教民養生有方,而報死有禮。凡國之賞罰黜陟,各當其處,貧富貴賤,皆出於其人之所當然。力田而多收,畏法而無罪,行立而名聲發,德成而爵祿至。天下之人皆知其所以獲福之因,故無惑於鬼神。而其祭祀之禮,所以仁其祖宗而慰其子孫之意者,非有鹵莽不詳之意也。故孝子慈孫有所歸心,而無事於佛老。臣愚以為,嚴賞罰,敕官吏,明好惡,慎取予,不赦有罪,使佛老之福不得苟且而惑其生;因天下之爵秩,建宗廟,嚴祭祀,立尸祝,有以塞人子之意,使佛老之報不得乘隙而制其死。蓋漢、唐之際,嘗有行此者矣,而佛老之說未去;嘗有去者矣,而賞罰不詳、祭祀不謹,是以其道牢固而不可去,既去而復反其舊。今者國家幸而欲減損其徒,日朘月削將至於亡。然臣愚恐天下尚猶有不忍之心。天下有不忍之心,則其勢不可以久去。故臣欲奪之而有以予之,正之而有以柔之,使天下無憾於見奪,而日安其新。此聖人所以變天下之術歟!

○第四道臣聞管子治齊,始變周法,使兵民異處。制國為二十一鄉,工商之鄉六,而士鄉十五。制鄙以為五屬,立五大夫,使各治一屬之政。國中之士為兵,鄙野之民為農,農不知戰而士不知稼,各治其事而食其力。兵以衛農,農以資兵。發兵征行,暴露戰鬥,而農夫不知其勤;深耕疾耨,沾體塗足,而士卒不知其勞。當是之時,桓公南征伐楚、濟汝,逾方城,望汶山;北伐山戎,刜零支,斬孤竹;西攘白狄,逾大行,渡辟耳之溪。九合諸侯,築夷儀,城楚丘,徜徉四方。國無罷敝之民,而天下諸侯往來應接之不暇。及秦孝公欲並海內,商君為之唱謀,使秦人莫不執兵以事戰伐,而不得反顧而為農。陰誘六國之民,使專力以耕關中之田,而無戰攻守御之役。二者更相為用,而天下卒以不抗。何者?我能累累出兵不息,而彼不能應;我能外戰而內不乏食,而彼必不戰而後食可足。此二者管仲、商鞅之深謀也。自管仲死,其遺謀舊策,後世無復能用,而獨其分兵與民之法,遂至於今不廢。何者?其事誠有以便天下也。今夫農夫竭力以辟天下之地,醵其所得以衣食天下之武士,而免其死亡戰鬥之患。此人之情,誰不可者?然當今天下之事,與管仲、商鞅之時則已大異矣。古者霸王在上,倉廩豐實,百姓富足,地利已盡,而民未乏困,當此之時,謂之人有餘。今天下之田,疾耕不能遍,而蓬蒿藜莠實盡其利,人不得以為食,禽獸之所蕃息,當此之時,謂之地有餘。古之聖人,人有餘,則務在於使人,是以天下之人雖其甚蕃,而舉無廢功。地有餘,則務在於闢地,是以天下之地,雖其甚寬,而舉無遺力。今也海內之田,病於有餘,而上之人務在於使人,不已過哉!臣觀京師之兵,不下數十百萬,沿邊大郡,不下數萬人,天下郡縣千人為輩,而江淮漕運之卒,不可勝計,此亦已侈於使人矣。且夫人不足,而使人之制不為少減,是謂逆天而違人。昔齊桓之世,人力可謂有餘矣,而十五鄉之士不過三萬,車不過八百乘。何者?懼不能久也。方今天下之地,所當厚兵之處,不過京師與西邊、北邊之郡耳。昔太祖、太宗既平天下,四方遠國或數千里,以為遠人險詖,未可以盡知其情也,故使關中之士往而屯焉,以鎮服其亂心。及天下既安,四海一家,而因循久遠,遂莫之變。夫天下之兵,莫如各居其鄉,安其水土而習其險易,而特病其不知戰。故今世之患,在不教鄉兵,而專任屯戍之士,為抗賊之備。且天下治平,非緣邊之郡,則山林匹夫之盜,及其未集而誅之,可以無事於大兵。苟其有大盜,則其為變,故亦非戍兵數百千人之所能制。若其要塞之地,不可無備之處,乃當厚其士兵以代之耳。聞之古者良將之用兵,不求其多,而求其樂戰。今之為兵之人,夫豈皆樂乎為兵哉?或者饑饉困躓,不能以自存,而或者年少無賴,既入而不能以自脫。蓋其間常有思歸者矣。故臣欲罷其思歸之士,以減屯戍之兵,雖使去者太半,臣以為處者猶可以足於事也。蓋古者有餘則使之以寬,而不足則使之以約。苟必待其有餘,而後能辦天下之事,則無為貴智矣。

○第五道臣聞近代以來,天下之變備矣。世之君子隨其破敗而為之立法,補苴缺漏,疏剔棼穢,其為法亦已盡矣,而後世之弊常不為之少息。其法既立而旋亡,其民暫享其利而不能久。因循維持至於今世,承百王之弊,而獨受其責,其病最為繁多,而古人已行之遺策,又莫不盡廢而不舉,是以為國百有餘年而不至於治平者,由此之故也。蓋天下之多虞,其始自井田之亡。田制一敗,而民事大壞,紛紛而不可止。其始也,兼并之民眾而貧民失職,貧者無立錐之地,而富者田連阡陌,以勢相役,收太半之稅。耕者窮餓,而不耕者得食。以為不便,故従而為之法曰:限民名田,貴者無過若干,而貧者足以自養。此董生之法也。天下之人,兼并而有餘,則思以為驕奢。驕奢之風行於天下,則富者至於破其資畜,而貧者恥於不若,以爭為盜而不知厭。民皆有為盜之心,則為之上者甚危而難安,故為之法曰:立制而明等,使多者不得過,而少者無所慕也,以平風俗。此賈生之法也。民之為性,豐年食之而無餘,飢年則轉死溝壑而莫之救。富商大賈乘其不足而貴賣之,以重其災,因其有餘而賤取之,以待其敝。予奪之柄歸於豪民,而上不知收,粒米狼戾而不為斂,藜藿不繼而不為發,故為之法曰:賤而官為糴之,以無傷農,貴而官為發之,以無傷末。小飢則發小熟之斂,中飢則發中熟之斂,大飢則發大熟之斂。此李悝之法也。古者三代之兵,出而為兵,入而為長。出兵臨敵,則國有資糧之憂;而兵罷役休,則無復養兵之費。及至後世,海內多故,而征伐不息,以為害農,故特為設兵以辦天下之武事。其始若不傷農者,而要其終衣食之奉,農亦必受其困,故為之法曰:不戰,則耕以自養,而耕之閑暇,則習為擊刺,以待寇至。此趙充國之法也。蓋古之遺制,其不可施於今者甚多。而臣不敢復以為說,而此四者皆天下之所共知而不行者也。未知之而不行,此其故何歟?臣聞事固有可以無術而行者,有時異事變,無術而不可行者。均民以名田,齊眾以立制,是無術而可以直行者也。平糴以救災,屯田以寬農,是無術而不可行者也。古者賢君在上,用度足而財不竭,捐其有餘,以備民之所不足,而不害於歲計。今者,歲入不足以為出,國之經費猶有所不給,而何暇及於未然之備?古者將嚴而兵易使,其兵安於劬勞,故雖使為農而不敢亂。今者天下之兵,使之執勞者,皆不知戰,而可與戰者,皆驕而不可使,衣食豐溢,而筋力罷憊,且其平居自處甚倨,而安肯為農夫之事?故屯田平糴之利,舉世以為不可復者,由此之故也。曷亦思其術矣?臣嘗聞之:賈人之治產也,將欲有為而無以為資者,不以其所以謀朝夕之利者為之也。蓋取諸其不急之處而蓄之,徐徐而為之,故其業不傷而事成。夫天子之道,食租衣稅,其餘之取於民者,亦非其正矣。茶鹽酒鐵之類,此近世之所設耳。夫古之時,未嘗有此四物者之用也,而其為國亦無所乏絕。臣愚以為可於其中擇取一焉,而置之用度之外,歲以為平糴之資,且其既已置之用度之餘,則不復有所顧惜,而發之也輕。發之也輕,而後民食其利,其與今之所謂常平者,亦已大異矣。抑嘗聞之,人之牧馬者,不可使之畜豚彘。馬彘之相去未能幾也,而猶且不可使。今世之兵,以兵募之,而欲強之以為農,此其不従,固無足怪者。今欲以兵屯田,蓋亦告之以將屯田而募焉。人固有無田以為農而願耕者,従其願而使之,則雖勞而無怨。苟屯田之兵既多而可用,則夫不耕而食者,可因其死亡而勿復補,以待其自衰矣。嗟夫!古之人其制天下之患,其亦已略盡矣,而其守法者,常至於怠惰而不舉。是以世之弊常若近起於今者,而不求古之遺法而依之以為治,可不大悲矣哉!

卷十

◆進策五道

【民政下】

○第一道臣聞三代之時,無兵役之憂。降及近世,有養兵之困,而無興役之患。至於今,而養兵興役之事,皆不得其當,而可為之深憂。蓋古者兵出於農,而役出於民,有農則不憂無兵,而有民則不憂無役。五口之家,常有一人之兵,而二十之男子,歲有三日之役。故其兵強而費不增,役起而為素具,雖有大兵大役,而不憂事之不集。至於兵罷役休,而無日夜不息之費。其後周衰,井田破壞,陵夷至於末世,天下無復天子之田,皆民之所自有。天下之民不食天子之田,是故獨責其稅,而不任之以死傷戰鬥之患。天子有養兵之憂,而天下無攻守劬勞之民,以為大憂,故調其財以為養兵之用。而天下之役,凡其所以轉輸漕運、營建興築之事,又皆出於民。當此之時,民之所以供上之令者三:曰「租」,曰「調」,曰「庸」。租者,地之所當出;調者,兵之所當費;庸者,歲之所當役也。故使之納粟於官,以為田之租。人入布帛以為兵之調,歲役其力,不役,則出其力之所直,以為役之庸。此三者農夫皆兼為之,而游惰末作之民,亦不免於庸調。運重漕遠,天子不知其費,而一出於民。民歲役二旬,而不役者,當帛六十尺,民亦不至於大苦。故隋、唐之間,有養兵之困,而無興役之患。此其為法,雖不若三代之兵不待天子之養,然天下之役猶有可賴者,皆民為之也。及其後世,又不能守,乃始變法而為「兩稅」,以至於今。天下非有田者不可得而使,而有田者之役,亦不過奔走之用,而不與天子之大事。天下有大興築,有大漕運,則常患無以為使。故募冗兵以供力役之急,不知擊刺戰陳之法,而坐食天子之奉。由是國有武備之兵,而又有力役之兵,此二者其所以奉養之具,皆出於農也。而四海之遊民,無尺寸之庸調,為農者常使陰出古者遊民之所入,而天子亦常兼任養兵興役之大患。故夫兵役之弊,當今之世,可謂極矣。臣愚以為,天子平日無事而養兵不息,此其事出於不得已。惟其干戈旗鼓之攻,而後可使任其責。至於力役之際,挽車船,築宮室,造城郭,此非有死亡陷敗之危,天下之民,誠所當任而不辭,不至以累兵革之人,以重費天子之廩食。然當今之所謂可役者,不過曰農也,而農已甚困,蓋常使決天下之費矣。而工商技巧之民,與夫游閑無職之徒,常遍天下,優遊終日,而無所役屬。蓋《周官》之法,民之無職事者,出夫家之徵。今可使盡為近世之法,皆出庸調之賦,庸以養力役之兵,而調以助農夫養武備之士。而力役之兵,可因其老疾死亡,遂勿復補。而使遊民之丁,代任其役,如期而止,以除其庸之所當入。而其不役者,則亦收其庸,不使一日而闕。蓋聖人之於天下,不惟重乎苟廉而無求,惟其能緩天下之所不給而節其太幸,則雖有取而不害於為義。今者雖能使遊民無勞苦嗟嘆之聲,而常使農夫獨任其困,天下之人皆知為農之不便,則相率而事於末。末眾而農衰,則天子之所獨任者愈少而不足於用。故臣欲收遊民之庸調,使天下無僥倖苟免之人,而且以紓農夫之困。苟天下之遊民自不免於庸調之勞,其勢不耕則無以供億其上,此又可驅而歸之於南畝。要之十歲之後,必將使農夫眾多,而工商之類漸以衰息。如此而後,使天下舉皆従租庸調之制,而去夫所謂兩稅者,而兵役之憂,可以稍緩矣。

○第二道臣聞古者天下皆天子之人,田畝之利、衣衾之用,凡所以養生之具,皆賴於天子。權出於一,而利不分於強族。民有奉上之憂,而無役屬附麗之困。是以民德其上,而舉天下皆可使奉天子之役使。至於末世,天子之地轉而歸於豪民,而天下之遊民饑寒朝夕之柄,天子不恤,而以遺天下之富賈。夫天子者,豈與小民爭此尺寸之利也哉?而其勢則有所不可,何者?民之有田者非皆躬耕之也,而無田者為之耕。無田者非有以屬於天子也,而有田者拘之。天子無田以予之,而欲役其力也實難。而有田者授之以田,視之以奴僕,而可使無憾。故夫今之農者,舉非天子之農,而富人之農也。至於天下之遊民、販夫販婦、工商技巧之族,此雖無事乎田,然日食其力,而無以為朝夕之用,則此亦將待人而生者也。而天子不恤其闕,乃使富民持其贏餘,貸其所急,以為之父母。故雖遊民,天子亦不可得而使,而富者獨擅其利,日役其力,而不償其力之所直。由是觀之,則夫天下之民,舉皆非天子之人,而天子徒以位使之,非皆得其歡心也。夫天下之人,獨其有田者,乃使有以附屬於天子。此其為眾,豈足以當其下之仰給之民哉?此亦足以見天子之所屬者,已甚寡矣。臣愚以為當今之勢,宜收天下之田,而歸之於上,以業無田之農夫,恤小民之所急,而奪豪民假貸之利,以收游手之用。故因其所便而為之計,以為莫如收公田而貸民急。夫陳、蔡、荊楚之地,地廣而人少,土皆公田,而患無以耕之。而吳、越、巴蜀之間,拳肩側足,以爭尋常尺寸之地。安土重遷,戀戀而不能去,此非官為之畫策,因其凶荒饑饉之歲,乘其有願徙之心,而遂徙之於不耕之公田,則終不能以自去。今欲待其已去,而收其田畝,藉其室廬。田為公田,室為公室,以授無田之民,使天下雖富庶之邦,亦常有天子之田。而又因其籍沒,積而勿復鬻,募天下之丁男,使分耕其中。而無使富民端坐而欲收公田之遺利,使天下之農夫稍可以免仆隸之辱,而得上麗於天子。而其新徙之民,耕牛室屋、飲食器皿之類,有所不備,又皆得以貸於國,可以無失其所。夫所謂貸者,雖其為名近於商賈市井之事,然其為意,不可以不察也。天下之民,無田以為農,而又無財以為工商,禁而勿貸,則其勢不免轉死於溝壑。而使富民為貸,則有相君臣之心,用不仁之法,而收太半之息。其不然者,亦不免於脫衣避屋以為質,民受其困,而上不享其利,徒使富民執予奪之權以豪役鄉里。故其勢莫如官貸,以周民之急。《周官》之法,使民之貸者,與其有司辨其貴賤,而以國服為息。今可使郡縣盡貸,而任之以其土著之民,以防其逋逃竄伏之奸,而一夫之貸,無過若干。春貸以斂繒帛,夏貸以收秋實,薄收其息而優之,使之償之無難,而又時免其息之所當入,以收其心。使民得脫於奴隸之中,而獲自屬於天子。如此則天下之遊民可得而使,富民之貸,可以不禁而自息。然臣以為收公田者,其利遠非可以歲月之間而待其成也,要之數十百年,則天下之農夫可使太半皆天子之農。若夫所謂貸民急者,則可以朝行而夕獲其利,此最當今之所急務也。

○第三道臣聞古者建都立邑,相其丘陵原隰,而利其水泉之道,通其所無,而導其所有。使民日取而不盡,安居於中而無慕於外利,各安其土,樂其業,無來去遷徙之心,膏腴之鄉,民不加多,而貧瘠之處,民不加少。天下之戶,平均若一,皆足以供其郡國之役使,而無所乏困。蓋今天下所謂通都大邑,十里之城、萬戶之郭,其陰陽向背與其山林原隰之勢,陂池泉水之利,皆秦漢以來所為創置摩畫,使足以衣食其民,而無乏絕者也。臣嘗讀《周詩?公劉》之一篇,其言自戎遷豳之際,登高望遠,以求其可居之地,與其可用之物,莫不詳悉而曲盡。其詩曰:「篤公劉!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岡,乃覯於京。」「篤公劉!既溥既長,既景乃岡。相其陰陽,觀其流泉。」」篤公劉!於豳斯館。涉渭為亂,取厲取鍛。」夫古之君子居於其邦,其欲知民之所利與器用之所出,蓋如此其詳也。及觀《史記?貨殖列傳》,郡國之所有,東方之桑麻魚鹽、南方之竹木魚稻與西方之五穀畜牧、北方之棗栗裘馬,則凡一方之所有,皆可以備養生送死之具。導之有方,而取之有法,則其民豐樂饒足,老死而無憾。及行天下,覽其山林藪澤之所生,與其民之所有,往往與古不類。夫自大江以北、漢水之側,三代之時列國數十,楚人都於荊州,其在戰國,最為強大。外抗群蠻,內御秦、晉,常以其兵橫於天下,計其所都,安肯用瘠鹵墝埆之地?而當今自楚之北,至於唐、鄧、汝、潁、陳、蔡、許、洛之間,平田萬里,農夫逃散,不生五穀,荊棘布野。而地至肥壤,泉源陂澤之跡,迤邐猶在。其民不知水耕之利,而長吏又不以為意,一遇水旱,民乏菜菇。往者因其死喪流亡、廢縣罷鎮者,蓋往往是矣。臣聞善為政者,不用甲兵,不斥疆界,興利除害,教民稼穡,收斂倍稱,而獲兼地之福。今者舉千里之地廢之為場,以養禽獸,而不甚顧惜,此與私割地以與人何異?嘗聞之於野人,自五代以來,天下喪亂,驅民為兵,而唐、鄧、蔡、汝之間,故陂舊堤,遂以堙廢而不治,至今百有餘年。其間猶未甚遠也,蓋修敗補缺,亦旬月之故耳,而獨患為吏者,莫以為事。若夫許州非有洪河大江之沖,而每歲盛夏,眾水決溢,無以救御,是以民常苦飢,而不樂其俗。夫許,諸侯之故邦,魏武之所都,而唐節度之所治。使歲輒被水,而五穀不熟,則其當時軍旅之費、宗廟朝廷之用,將何以供?此豈非近世之弊,因循不治,以至此哉?然此乃特臣之所見,而天下之廣,又安能備知?嘗以為,方今之患,生於太怯,而成於牽俗。太怯,則見利而不敢為;牽俗,則自顧而愛其身。夫是以天下之事,舉皆不成,而何獨在此?臣欲破其牽俗之風,壯其太怯之氣,意凡天下貧窶破散之郡縣,使皆擇善事能幹之人而往為之長。因其去也,而天子親諭,以此使得稍久於其任,而察其人民多田野辟者,書以為課。何者?此非難辦之事,是以不待非常之才而後能濟。唯其弛放怠惰,是以至此。今誠少嚴其事,使為吏者知上之屬意於此,十歲之後,臣以為此必為富壤之區。而方今天下重征之處,亦為漸減,而取諸此矣。

○第四道臣聞天下有二病:好戰則財竭而民貧,畏戰則多辱而無威。欲民之無貧,則無疾夫無威;欲君之無辱,則無望乎財之不竭。此二患者,天下未嘗兼有也。古之人君,各従其所安而處其偏,是以不獲全享其利,而亦未嘗有兼受其病者。昔者,匈奴之於漢,可以見矣。文、景之世,天下治安,民至老死不知征役之勞,府庫盈溢,其賦於民者,三十而取一,可謂盛矣。然而匈奴傲慢侵侮,至其不遜,輸金繒,納錦繡,天子之至辱也,而文、景不以為意,以求全其民。至於武帝,不忍數世之忿,盡天下之銳而攻之,闢地千里,斬馘百萬,匈奴之民,死者太半。洗除先帝之宿恥,而誇大中國之氣,得志滿意,無以加矣。而內自疲敝,中民之家大抵皆破,無復十金之戶。此二者皆有所說其成功,是以有所忍而不顧。而智者之論,已謂非中國之長算矣。今者中國之弊,在於畏戰,畏戰固多辱矣,而民又不免於貧,無所就其利,而遍被其害,重賦厚斂,以為二邊之賂,國辱而民困。蓋今世之病,病已極矣。賢人君子竭其智慮,以求安其民,而民常為夷狄之所擾。天子欲使其澤下布,而海內常為夷狄之所困。此其弊蓋有所矣。二邊之賂不絕,是以天下之賦斂,雖知其甚重而不可輕。天下之賦斂其重而不可輕,是以天下之民,雖知其甚困,而不可得而安也。故臣於民政之終,而特備論其要雲。蓋方今天下之議,莫不以為二邊之賂,決不可去也。獨其勇者則曰:「寧戰而無賂,戰不必敗,而賂必至於乏困。」臣竊以為,此古之漢武帝、唐太宗堅忍而不顧者,足以行之。然亦有所犯天下之至危,何者?吾民之不戰久矣,用不戰之民,而待必戰之敵,竊恐世俗之難之也。夫古者霸王之臣,因敗而成功,轉禍而為福,若反覆手之間耳。桓公見脅於曹沫,欲背其盟,管仲因而信之,以自結於諸侯。桓公襲蔡,本以誅少姬之罪,管仲因而伐楚,責苞茅之不人,而諸侯大服。臣竊韙之,方今二虜之賂,雖有所不得已而然者,然其勢偶有似夫戰國之際,以謀相傾而陰相潰者。是故臣欲因而成之,以潛破二虜之國。古語有之曰:「將欲取之,必固予之。」昔者晉之取虞,越之取吳,冒頓之取東胡,石勒之取王浚,此四者皆其予之之力也。夫鄰國之患,惟其相忌而相伺,以不敢相易。是以其慮詳密而難圖。今夫中國之不競,亦已久矣。彼其相視以為無能為者,非一日也。然猶未肯釋然而無疑。夫惟釋然而無疑,而後其國可取。今吾猶有所齟齬於其間,彼以吾為猶有不服之心,是以君臣相親,而未敢懈。蓋古之英雄,能忍一朝之恥,而全百世之利。臣以為當今之計,禮之當加恭,待之當加厚,使者之往,無求以言勝之,而其使之來者,亦無求以言犯之。凡皆務以無逆其心,而陰墮其志,使之深樂於吾之賄賂,而意不在我。而吾亦自治於內,搜士揀馬,擇其精銳而損其數,以外見至弱之形,而內收至強之實。作內政以寓軍令。凡皆務以自損吾強大之勢,而見吾衰弱之狀,使之安然無所顧忌,而益以怠傲。不過數年,彼日以無備,而吾日以充實。彼猶將以吾為不足與也,而有無厭之求。彼怠而吾奮,彼驕而吾怒。及此而與之戰,此所謂敗中之勝而弱中之強者也。嗟夫!方今之事其勢亦有二而已矣,能奮一朝之勞,而儘力以攻之,則其後可以大安,而其始也,不免有歲月之勤;能忍一朝之辱,而自損以驕之,則其後可以驟勝,而其始也,不免有歲月之恥。此二策者,皆足以謀人之國,敗人之兵,而有勝矣。而臣竊謂今世之所安者,必其予之而驕之者也。嗟夫!智能攻之,以洗天下之大慚;不能攻之,則驕之而圖其後。未有不能攻之又不能驕之,拱手以望其成功者。方今每歲委百萬之資以予人,而不能使人無疑其有不服之心,罄竭四海,而其終不能以成事。特幸其一時之安,而欲得其間隙之際以治天下,天下可得而治哉?

○第五道臣聞御戎有二道,屯兵以待其來,出兵以乘其虛。方今二邊固常已屯重兵矣,而天下之議,以為中國之兵,無由而出。而臣以為不然,何者?斂天下之財以奉夷狄,彼求之無厭,則吾之應之將有所不稱其意。大抵不過數十年之間,用兵之釁,不發於彼之不悅,則發於吾之不忍。此亦其勢之不可逃者也。方其無事之時,中國既不得不畜兵於邊,而及其有間,又必將出兵而乘其敝。此二者不可不素為之所也。今每歲發郡縣之兵以戍邊,此其未戰之謀也,而臣未知其所以為戰之術。臣聞古者三代之制,未有戍邊之役,六國之際,燕、趙最被邊患,而當其時,西備秦,東備齊,南備楚,內備韓、魏。千里之國,而其四境,莫不皆有所備,則其所以備胡者,安得戍卒而用之?計亦不過沿邊之民自為卒伍,以制其侵略而已。戍邊之謀,始於秦漢,內無敵國之虞,而郡縣之兵,材官蹶張,皆出於民之為役。其法,月為更卒,已復為正,一歲屯戍,一歲力役,以次相承,而迭相更代。邊鄙之民不可使常為兵,是以不得不驅中原之民而納之塞下,以捍寇虜。故其邊戍之兵,歲初而來,終歲而去,寒暑不相安,險易不相習,勇怯不相程,志氣不相企;上無顧於墳墓,而下無愛於妻子;平居憂愁無聊,無樂土之心,而緩急苟免,無死戰之意,不可求得其用。古之謀臣晁錯、陸贄之徒蓋常以為言矣。今世之兵,皆天子之所廩食,以終其身。在秦則廩於秦,在趙則廩於趙,不可一日而闕。非如漢之戍卒,有休罷更代之期也。然猶守此區區既往之陳跡,豈不惑哉?且舉中原之士而屯之於邊,雖無死傷戰鬥之患,而其心常自以為出征行役,苦寒冒露,為國勞苦,凡國家之所以美衣豐食以養我者,止為此等事也。故士卒百萬,端坐而食,實不知行陣之勞,不見鋒刃之危,而皆已自負,以為有勞於國,其勢不可有所復使。此其弊在於使之不得其道耳。今夫陰伺二虜之怠,而出兵以逐利於塞外,此誠今世之至計也。而臣竊恐緩急之際,士卒皆已自負而不可用。且夫人之情,嘗已用其力,則其心自滿,而不復求報其上。士無求報之心,則不可以與之犯大難而涉大勞。惟其飽食而無所試,優遊無為以觀夫人之成功而不得自效者,則其氣剛銳,而其心不倦。古之善用兵者,惟能及其心之未倦而用其銳氣,是以其兵無敵於天下。臣愚以為方今之計,內郡之兵,當常在內,而不以戍邊。戍邊之兵,當常戍邊,而不待內郡之戍卒。募內郡之兵,其樂徙邊者,而稍厚之。不足,則募民之樂為邊兵者以足之。使二邊有一定不遷之兵,而頗損內郡之眾,計其內外之數,相通如舊而止。平居無事,以此備邊;而一旦欲有所攻奪掩襲,則獨發內郡之卒,使二者各思致其勇力以報其上。銳而用之;墮而置之,屯兵歷年,而士無所怨其勞;出兵千里,而士無所憾其遠。兵入,則出者得以休息,而無乘塞之苦;兵出,則守者閑暇,而無行役之困。交相為用,如循環之無端而不可竭。此真與今世之法,竭天下以養兵,守亦使此,戰亦使此,未戰而士卒皆怠者,其亦少異矣。

卷十一

◆試論八首【王者不治夷狄論】  儒者必慎其所習,習之不正,終身病之。《公羊》之書,好為異說而無統,多作新意以變惑天下之耳目,是以漢之諸儒治《公羊》者,比於他經,最為迂闊。至於何休,而其用意又甚於《公羊》,蓋其勢然也。《經》書:「公及戎盟於潛。」《公羊》猶未有說也,而休以為王者不治夷狄,錄戎來者不拒,去者不追也。夫公之及戎盟於潛也,時有是事也。時有是事,而孔子不書可乎?故《春秋》之書,其體有二:有書以見褒貶者,有書以記當時之事,備史記之體,而其中非必有所褒貶予奪者。公之及戎盟於潛,是無褒貶予奪者也,而休欲必為之說,是以其說不得不妄也。且王者豈有不治夷狄者乎?王者不治夷狄,是欲苟安於無事者之說也。古之所以治夷狄之道,世之君子嘗論之矣。有用武而征伐之者,高宗、文王之事是也;有修文而和親之者,漢之文、景之事是也;有閉拒而不納之者,光武之謝西域、絕匈奴之事是也。此三者皆所以與夷狄為治之大要也。今日來者必不可拒,則是光武之謝西域,以息中國之民者非乎?去者必不可追,則是高宗、文王凡所以征其不服而討其不庭者皆非也。凡休之說,施之於中國強盛、夷狄暴橫之時,則將養寇以遺子孫之憂;施之於中國新定休息自養之際,則為夷狄之所役,使以自勞敝而不得止。凡此二者,休之說無施而可也。蓋愚聞之,聖人之於戎狄也,吾欲來之則來之,雖有欲去者,不可得而去也;吾欲去之則去之,雖有欲來者,亦不可得而來也。要以使吾中國不失於便,而置夷狄於不便之地,故其屈伸進退,莫不在我。而休欲其自來而自去也耶,此其尤不可者也。治休之學者曰《春秋》托始以治天下,當隱公之際,未暇遠略,故先書晉滅夏陽,不書楚滅谷、鄧。夫谷、鄧之不書,是楚之未通而不告也。如使聖人未欲與夷狄交通,則雖有欲至,尚可得而至哉?愚故曰《春秋》之書「公及戎盟於潛」,是記事之體,而無休之說也。  【劉愷丁鴻孰賢論】  天下之讓三:有不若之讓,有相援之讓,有無故之讓。讓者,天下之大功大善也。然而至於無故之讓,則聖人深疾而排之,以為此奸人之所以盜名於暗世者也。昔者公族穆子之讓韓起,范宣子之讓知伯,宣子、穆子中心誠有以愧於彼二人也,是不若之讓也。舜之命禹也,讓於皋陶,其命益也,讓於朱虎、熊羆。夫皋陶之不能當禹之任,朱虎、熊羆之不能辦益之事,亦已明矣。然猶讓焉者,此所謂相援之讓也。夫使天下之人皆能讓其所不及,則賢材在位,而賢不肖不爭;皆能讓以相援,則君子以類升,而小人不能間。此二者天下之大善也。然而至於無故之讓,則天下之大不善也。東漢之衰,丁鴻、鄧彪、劉愷此三人者,皆當襲父爵而以讓其弟,非是先君之命,非有嫡庶之別,而徒讓焉,以自高於世俗。世之君子従而譏之。然此三人者之中,猶有優劣焉。劉、鄧讓而不反,以遂其非。丁鴻讓而不終,聽其友人鮑駿之言而卒就國,此鴻之所以優於劉、鄧也。且夫聞天下之有讓,而欲竊取其名以自高其身,以邀望天下之大利者,劉愷之心也。聞天下之讓而竊慕之,而不知其不同,以陷於不義者,丁鴻之心也。推其心而定其罪,則愷在可戮,而鴻為可恕,此真偽之辨也,賢愚可以見矣。故范曄曰:「太伯、伯夷未始有其讓也,故太伯稱至德,伯夷稱賢人,末世徇其名而昧其致,則詭激之行興矣。」若夫鄧彪、劉愷讓其弟以取義,使弟受非服,而己受其名,不已過乎?夫君子之立言,非以苟顯其理,將以啟天下之方悟者;立行,非以苟顯其身,將以教天下之方動者。言行之所開塞可無慎乎?丁鴻之心主乎忠愛,何其終悟而従義也。異乎數子之徇名者也。嗟夫!世之邪僻之人,盜天下之大名,以冒天下之大利,自以為人莫吾察,而不知君子之論有以見之。故為國者不可以不貴君子之論也。  【禮義信足以成德論】  周衰,凡所以教民之具既廢,而戰攻侵伐之役交橫於天下,民去其本而爭事於末。當時之君子思救其弊,而求之太迫,導之無術。故樊遲請學為稼,又欲為圃,而孔子従而譏之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肅;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釋之曰:禮義與信足以成德,又安用稼哉?嗟夫!仁人之言,其始常若迂闊而不可行,然要其終,其取利多而卒以無弊者,終莫能易其說。蓋孔子之於衛,常欲正名,而子路笑之矣。冉子之於魯,常欲徹,而魯君非之矣。何則?衛之亂,若非正名之所能安;而魯之飢,若非徹之所能救。然而欲天下無飢與亂,則非此二者莫之能濟。故夫欲取其利而取之於遠,則取利多而民不知;欲圖其事而圖之於深,則事有漸而後無弊。今夫樊遲欲為農圃以富民,而孔子答之以禮義信也。天下疑之,而愚以為不然。若觀於《孟子》而求其所以辨許行之說,則夫農圃之事,乃有可以禮義致而可以信取之道。何者?許子欲使君臣並耕,饔食而治,此豈非樊子所願學者哉?而孟子答之以堯舜無所用心於耕稼。堯以不得舜為憂,舜以不得禹為憂。堯得舜,舜得禹,而禮義流行,忠信洋溢,則天下之民,將不勸之耕而自為耕,不督之圃而自為圃,而何致於身服農圃之勞,而憂農圃之憂哉?且夫欲勸天下之農而至於親為之者,亦足以見其無術矣。古之聖人,其御天下也,禮行而民恭,則役使如意;義行而民服,則勞苦而不怨;信行而民用情,則上下相知而教化易行。三德既成,則民可使蹈白刃而無怨,而況農圃之功哉!故夫欲致其功而形之於遠,則功可成;欲力其事而為之於近,則百弊起。今欲君子、小人而皆従事於農,則夫天下之民尚誰使治之哉?  【形勢不如德論】  三代之時,法令寬簡,所以堤防禁固其民而尊嚴其君者,舉皆無有。而其所都之地,又非有深山大河之固,然而歷歲數百長久而安存者何耶?秦之法令可謂峻矣,而其所都,又關中天府之固,古之所謂百二者也。然而二世而亡者何耶?太史公曰:「權勢法制所以為治也,地形險阻所以為固也。」然而二者猶未足恃也。故曰形勢雖強,猶不如德也。天下之形勢,愚嘗論之矣。讀《易》至於《坎》,喟然而嘆曰:嗟夫!聖人之所以教人者,蓋詳矣夫。《坎》之為言,猶曰險也。天之所以為險者,以其不可升,而地之所以為險者,以其有山川丘陵。天地之險,愚聞之矣,而人之險,愚未之聞也。或曰王公設險,以守其國,此人之險,而高城深地之謂也。曰非也,高城深池,此無以異於地之險。而人之險,法制之謂也。天下之人,其初蓋均是人也,而君至於為君之尊,而民至於為民之卑,君上日享其樂而臣下日安其勞,而不敢怨者,是法制之力也。然猶未也,可以御小害,而未可以御大害也。大盜起,則城池險阻不可以固而留,眾叛親離,則法制不可以執而守。是必有非形之形,非勢之勢,而後可也。故至《坎》之六四而曰:「樽酒簋貳,用缶,納約自牖,終無咎。」夫六四處剛柔相接之時,而乃用一樽、二簋、土盎、瓦缶相與拳曲俯仰於戶牖之下,而終獲無咎,此豈非聖人知天下之不可以強服,而為是優柔従容之德,以和其剛強難屈之心,而作其愧恥不忍之意故耶?嗟夫!秦人自負其強,欲以斬刖齊天下之民,而以山河為社稷之保障,不知英雄之士開而辟之,刑罰不能繩,險阻不能拒。故聖人必有以深結天下之心,使英雄之士有所不可解者,則《坎》之六四是也。  【禮以養人為本論】  君子之為政,權其輕重,而審其小大,不以輕害重,不以小妨大。為天下之大善,而小有不合焉者,君子不顧也。立天下之大善,而以小有不合而止,則是天下無聖人,大善終不可得而建也。自周之亡,其父子君臣冠昏喪祭之禮,皆以淪廢。至於漢興,賢君名臣,比比而出,皆知禮之足以為治也,然皆拱手相視,而莫敢措。非以禮為不善也,以為不可復也,是亦自輕而已。故元、成之間,劉向上書,以為禮以養人為本。如有過差,是過而養人也。刑罰之過,或至於死傷,然有司請定法令,筆則筆,削則削,是敢於殺人而不敢於養人也。然而為是者,則亦有故。律令起於後世,而禮出於聖人。敢變後世之刑,而不敢變先王之禮,是亦畏聖人太過之弊也。《記》曰:禮之所生,生於義也。故禮雖先王未之有,可以義起也。故因人之情,而為之節文,則亦何至於憚之而不敢邪?今夫冠禮,所以養人之始,而歸之正也;昏禮,所以養人之親,而尊其祖也;喪禮,所以養人之孝,而為之節也;祭禮,所以養人之終,而接之於無窮也;賓客之禮,所以養人之交,而慎其瀆也;鄉禮,所以養人之本,而教之以孝悌也。凡此數者,皆待禮而後可以生。今皆廢而不立,是以天下之人,皇皇然無所折衷,求其所従而不得,則不能不出其私意,以自斷其禮。私意既行,故天下之弊起。奢者,極其奢以傷其生;儉者,極其儉以不得其所欲。財用匱而饑寒作,饑寒作而盜賊起,盜賊起而民之所恃以為養者,皆失而不可得。雖日開倉廩發府庫以贍百姓,民猶未可得而養也。故古之聖人,不用財,不施惠,立禮於天下,而匹夫匹婦,莫不自得於閭閻之中,而無所匱乏,此所謂知本者也。  【既醉備五福論】  善夫!詩人之為《詩》也。成王之時,天下已平,其君子優柔和易而無所怨怒,天下之民各樂其所。年穀時熟,父子兄弟相愛,而無暴戾不和之節,莫不相與作為酒醴,剝烹牛羊,以烹以祀,以相與宴樂而不厭。詩人慾歌其事,而以為未足以見其盛也,故又推而上之,至於朝廷之間,見其君臣相安而親戚相愛。至於祭祀宗廟,既事而又與其諸父昆弟皆宴於寢旅,酬下至於無算爵,君臣釋然而皆醉。故為作《既醉》之詩以歌之。而後之傳《詩》者,又深思而極觀之,以為一篇之中,而五福備焉。然愚觀於《詩》、《書》,至《抑》與《酒誥》之篇,觀其所以悲傷前世之失,及其所以深懲切戒於後者,莫不以飲酒無度、沈湎荒亂、號呶倨肆以敗亂其德為首。故曰:「百禍之所由生,百福之所由消耗而不享者,莫急於酒。」周公之戒康叔曰:「酒之失,婦人是用。二者合併,故五福不降,而六極盡至。」愚請以小民之家而明之。今夫養生之人,深自覆護擁閉,無戰鬥危亡之患,然而常至於不壽者何耶?是酒奪之也。力田之人,倉廩富矣,俄而至於饑寒者何耶?是酒困之也。服食之人,乳藥餌石,無風雨暴露之苦,而常至於不寧者何耶?是酒病之也。修身之人,帶鉤蹈矩,不敢妄行,而常至於失德者何耶?是酒亂之也。四者既備,則雖欲考終天命,而其道無由也。然而曰五福備於《既醉》者何也?愚固言之矣。百姓相與歡樂於下,而後君臣乃相與偕醉於上。醉而愈恭,和而有禮。心和氣平,無悖逆暴戾之氣干於其間,而壽不可勝計也。用財有節,御己有度,而富不可勝用也。壽命長永,而又加之以富,則非安寧而何?既壽而富,且身安矣,而無所用其心,則非好德而何?富壽而安,且有德以不朽於後也,則非考終命而何?故世之君子,苟能觀《既醉》之詩,以和平其心,而又觀夫《抑》與《酒誥》之篇,以自戒也,則五福可以坐致,而六極可以遠卻。而孔子之說,所以分而別之者,又何足為君子陳於前哉!  【史官助賞罰論】  域中有三權:曰天,曰君,曰史官。聖人以此三權者制天下之是非,而使之更相助。夫惟天之權而後能壽夭禍福天下之人,而使賢者無夭橫窮困之災,不賢者無以享其富貴壽考之福。然而季次、原憲,古所謂賢人者也,伏於窮閻之下,布衣饘粥之不給。盜跖、庄蹻,橫行於天下,食人之肝以為糧,而老死於牖下,不見兵革之禍。如此,則是天之權有時而有所不及也。故人君用其賞罰之權於天道所不及之間,以助天為治。然而賞罰者,又豈能盡天下之是非!而賞罰之於一時,猶懼其不能用著暴見於萬世之下,故君舉而屬之於其臣,而名之曰「史官」蓋史官之權,與天與君之權均,大抵三者更相助,以無遺天下之是非。故荀悅曰:「每於歲盡,舉之尚書,以助賞罰。」夫史官之興,其來尚矣。其最著者,在周曰佚,在魯曰克,在齊曰南氏,在晉曰董狐,在楚曰倚相。觀其為人,以度其當時之所書,必有以助賞罰者。然而不獲見其筆墨之所存,以不能盡其助治之意。獨仲尼因魯之史官左丘明而得其載籍,以作為《春秋》,是非二百四十二年,雖其名為經,而其實史之尤大章明者也。故齊桓、晉文有功於王室,王賞之以侯伯之爵,征伐四國之權,而《春秋》又従而屢進之,此所以助乎賞之當於其功也。吳、楚、徐、越之僭,皆得罪於其君者也,而《春秋》又従而加之以斥絕擯棄不齒之辭,此所以助乎罰之當於其罪也。若夫當時賞罰之所不能及,則又為之明言其狀,而使後世嗟嘆痛惜之不已。嗚呼!賢人君子之功烈與夫亂臣賊子罪惡之狀,於此皆可以無憂其無聞焉。是故古者聖人重史官。當漢之時,號曰太史令,而其權在丞相之上,郡國計吏,上計於太史,而後以其副上於丞相、御史。夫惟知其權之可以助賞罰也,故従而尊顯之。然則後之史官,其可以忽哉!  【刑賞忠厚之至論】  古之君子立於天下,非有求勝於斯民也。為刑以待天下之罪戾,而唯恐民之入於其中以不能自出也;為賞以待天下之賢才,而唯恐天下之無賢而其賞之無以加之也。蓋以君子先天下,而後有不得已焉。夫不得已者,非吾君子之所志也,民自為而召之也。故罪疑者従輕,功疑者従重,皆順天下之所欲従。且夫以君臨民,其強弱之勢、上下之分,非待夫與之爭尋常之是非而後能勝之矣。故寧委之於利,使之取其優,而吾無求勝焉。夫惟天下之罪惡暴著而不可掩,別白而不可解,不得已而用其刑。朝廷之無功,鄉黨之無義,不得已而愛其賞。如此,然後知吾之用刑,而非吾之好殺人也;知吾之不賞,而非吾之不欲富貴人也。使夫其罪可以推而納之於刑,其跡可以引而置之於無罪;其功與之而至於可賞,排之而至於不可賞。若是二者而不以與民,則天下將有以議我矣。使天下而皆知其可刑與不可賞也,則吾猶可以自解。使天下而知其可以無刑、可以有賞之說,則將以我為忍人,而愛夫爵祿也。聖人不然,以為天下之人,不幸而有罪,可以刑,可以無刑,刑之,而傷於仁;幸而有功,可以賞,可以無賞,無賞,而害於信。與其不屈吾法,孰若使民全其肌膚、保其首領,而無憾於其上;與其名器之不僭,孰若使民樂得為善之利而無望望不足之意。嗚呼!知其有可以與之之道而不與,是亦志於殘民而已矣。且彼君子之與之也,豈徒曰與之而已也,與之而遂因以勸之焉耳。故舍有罪而従無罪者,是以恥勸之也;去輕賞而就重賞者,是以義勸之也,蓋欲其思而得之也。故夫堯舜、三代之盛,舍此而忠厚之化亦無以見於民矣。

卷十二

◆策一道【御試製策〈同目具《東坡集》。〉】  臣謹對曰:臣不佞,陛下過聽,策臣於庭,使得竭愚衷以奉大對。臣性狂愚,不識忌諱,伏讀陛下制策,凡所以問臣之事數十條者,臣已詳聞之矣。然臣內省愚誠,欲先以問,而後答陛下以所問。伏惟陛下承先帝之業,即位以來三十餘年,四方乂安。陛下守此太平之成基,平日無事,端居靜慮,亦嘗有憂於此乎,無憂於此乎?陛下策臣曰:「朕承祖宗之大統,先帝之休烈,深惟寡昧,未燭於理。」又曰:「志勤道遠,治不加進,夙興夜寐,於茲三紀。」此陛下憂懼之言也。然臣以謂陛下未有憂懼之誠耳。往者寶元、慶曆之間,西羌作難,陛下晝不安坐,夜不安席。當此之時,天下皆謂陛下憂懼小心如周文王。然而,自西方解兵,陛下棄置憂懼之心而不復思者,二十年矣。古之聖人,無事則深憂,有事則不懼。夫無事而深憂者,所以為有事之不懼也。今陛下無事則不憂,有事則大懼,臣以為陛下失所憂矣。故願陛下雖天下無事而不忘憂懼之心。陛下誠能用臣此言,則凡所以問臣者,臣雖不言,可得而舉也。苟未能用臣此言,則凡所以問臣者,臣雖言之無益也。制策曰:「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闕政尚多,和氣或盭。」陛下思慮至此,此則聖人之用心也。臣請為陛下推其本原而極言其故。臣聞之《書》曰:「與治同道,罔不興;與亂同事,罔不亡。」昔者夏之衰也,有太康;商之微也,有祖甲;周之敗也,有穆王;漢之卑也,有成帝;唐之亂也,有穆宗、恭宗。此六帝王者,皆以天下之治安,朝夕不戒,沈湎於酒,荒耽於色;晚朝早罷,早寢晏起;大臣不得盡言,屑不得極諫;左右前後,惟婦人是侍,法度正直之言不留於心,而惟婦言是聽;謁行於內,勢橫於外;心荒氣亂,邪僻而無所主;賞罰失次,萬事無紀,以至於天下大亂,而其心不知也。是以三代之季,詩人疾而悲傷之曰:「匪教匪戒,時惟婦寺。」「聽言則對,誦言如醉。」又曰:「亂匪降自天,生自婦人。」「赫赫宗周,褒姒滅之。」蓋傷其不可告教而至於敗也。臣疏賤之臣,竊聞之道路,陛下自近歲以來,宮中貴姬至以千數,歌舞飲酒,歡樂失節,坐朝不聞咨謨,便殿無所顧問。夫三代之衰,漢、唐之季,其所以召亂之由,陛下已知之矣。久而不正,百蠹將由之而出。內則將為蠱惑之所污,以傷和伐性;外則將為請謁之所亂,以敗政害事。婦人之情,無有厭足,迭相誇尚,爭為侈靡,賜予不足以自給,則不憚於受賂賄。賂賄既至,則不憚於私謁。私謁既行,則內外將亂。陛下無謂好色於內而不害外事也。且臣聞之:「欲極必厭,樂極必反。」方其極甚之時,一陷於其中而不能以自出,然及其覺悟之後,未始不以自悔也。陛下何不試於清閑之時,上思宗廟社稷之可憂,內思疾疚病恙之可惡,下思庶人百姓之可畏。則夫嬪御滿前,適足以為陛下憂,而未足以為陛下樂也。伏惟聖心未之思焉,是以遲遲而不去。《詩》云:「顛沛之揭,枝葉未有害,本實先撥。」方今承祖宗之基,四方無虞,法令修明,百官繕完,而陛下奈何先自撥其本哉?臣恐如此,德教日以陵遲,闕政將至於敗,戾氣將至於災而不可救也。制策曰:「田野雖辟,民多亡聊;邊境雖安,兵不可撤;利入已浚,浮費彌廣。」臣以為地有所未辟,是以民不得安其生;邊境雖安,而非誠安,是以兵不得撤其備;浮費日廣,是以利入浚而不能休。何者?自京以西,近自許、鄭,而遠至唐、鄧,凡數千里,列郡數十,土皆膏腴,古之賦輸,太半多出於此。自兩漢以來,名臣賢守,所以為民興利除害,溝洫畎澮之跡往往猶在。而荊棘成林,無尺寸之耕,狐狸豺狼之所嗥,而逃兵罷士之所竄伏。陛下所使守此地者,終無一人為陛下深思極慮,招來流亡以墾化其地。賢才良士,以為此僻遠之處而不肯往。陛下何不使大臣舉人而守之?親召而勉勵其志,屬以此事,而亦以此為殿最之課,不及十年,此將皆為天下之沃壤。臣故曰:地有所未辟,是以民不得安其生也。臣又聞古之制邊備者,外有亭障,內有屯兵。亭障欲繁,屯兵欲簡,繁則耳目明,簡則氣勢合。今者邊境之患,患在亭障之地而皆屯兵,以待寇至,屯兵之處,兵分力弱,而不足以備御。夫屯兵於亭障之地者,兵必不能甚多也。兵不能甚多,則寇至必不能抗,而徒棄甲兵於無用,此拙守者之計也。然今之人又患夫屯之不密,而歲益增焉。小屯不滿百人,大屯不過數百,城壘之廣狹,弱弓乏矢,可以越而過者,往往是也。然而前守之所成,後守不敢撤。非不知撤也,恐後之有敗事,而以是為過也。兵法曰:「善攻者,敵不知所守;善守者,敵不知所攻。」夫敵不知所攻,非連臂而守之也。雖連臂而守之,敵尚可得攻而絕也。古之善守者,置兵於要害之地,則敵人不敢過而為盜。何者?畏吾之乘其背也。過人之城而又遇城焉,則腹背而受敵,此用兵之深忌也。今國家不料敵之不敢過吾城以深入吾地,而懼敵之敢入深也。夫敵之過吾城以深入吾地,是吾利也,而又何患乎?臣故欲收諸小屯無益之兵,而聚之大屯,諸故小屯皆廢以為亭障,嚴斥堠,謹烽燧,以為大屯之耳目。置大屯於要害之地,以形制戎狄,高城深池,精為守備,使可以對敵逾月而不陷。製為諸屯,使其相去之遠近,可以輕兵十日而相救。臣讀古兵書、《戰國策》,未嘗見有敵人敢越大城,深入而為寇者。臣故曰:邊境雖安,而非誠安,是以兵不得撤其備也。臣又聞人君之於天下,本非有情愛相屬如父子兄弟之親也,上以其勢臨下,則下以其勢奉上。二者相持而行,不相悅則解,不相合則叛。譬如草木之於地也,托之而生,判然二物也,有根而綢繆之,交橫相入,而至於不可拔。及其不相入也,木槁於上,而根本不下屬,地確於下,而氣不上接,一夫之力,可拔而取也,飄風暴雨可披而離也。是以古之聖人,於其無事之時,必深結百姓之心,使之歡忻交通,分義積厚,而不忍相棄於緩急之際。昔漢之文、景,優裕天下,時使薄斂,寬田租,宥罪戾。當此之時,雖天下和平,猶未見其利。及至末世,賊臣竊命,國統已絕,而天下之心,猶依依不忍離漢者,徒以文、景之所以愛之者深而不可忘也。國家自祖宗以來,至於陛下四世矣。陛下之所以深結於民者何也?民之所好者生也,所惜者財也。陛下擇吏不精,百姓受害於下,無所告訴,則是陛下未得以生結民也;陛下賦斂煩重,百姓日以貧困,衣不蓋體,則是陛下未得以財結民也。吏之不仁,尚可以為吏之過;賦斂之不仁,誰當任其咎?且陛下凡所以用財者,果何事乎?上有官吏之俸,下有士卒之廩,外有夷狄之賂。此三者陛下未得省之之術,臣亦未敢以為言也。臣獨怪陛下內有宮中賜予玩好無極之費,此何為者?凡今百姓所為,一物以上,莫不有稅。茶、鹽、酒、鐵,關市之徵,古之所無者,莫不並行。疲民咨嗟,不安其生,而宮中無益之用,不為限極,所欲則給,不問無有。司會不敢爭,大臣不敢諫,執契持敕,迅若兵火。陛下外有北狄西戎,歲邀金繒,而又內自為一阱,以耗其所遺余。臣恐陛下以此獲謗,而民心之不歸也。故臣願陛下日夜自損以礪左右,痛為節儉以寬百姓。捐錦繡,棄金玉,以質素為貴。賦稅之入,獨以供不得已之費。使天下知戴陛下之德,一旦有緩急,則民尚可以使之無叛。臣故曰:浮費日廣,是以利入浚而不能止者,此之謂也。制策曰:「軍冗而未練,官冗而未澄。」夫軍冗未練則為無兵,官冗未澄則為無吏。古者民多則兵眾,兵眾則國強。今兵眾而至於以為冗者,則是不耕而食之過也。然而屯田之利,是當今之至計也。然而屯田之不用,則亦有說:有兵而不可使耕,一也;天下須兵之地,無官田,而閑田之鄉不須兵,二也。此二患者臣嘗慮之,蓋亦以為無難也。有兵而不可使耕,臣亦不敢強使也。計今天下之兵,一歲死亡幾何,而以其數募民為兵且屯田,民自將有應此選者。則今不耕之兵,十數歲之後,其存者將有幾?此非屯田之所當畏者,一也。天下郡縣,未嘗無官田,郡縣之無官田者嘗有之,而官鬻之也。籍沒之田,歲歲不絕,舉而積之,而田皆在官矣。閑田之鄉不過京師之西,雖差遠於京畿,然而車馳卒奔,可以不過旬日而至。有欲用之,可以緩急而召,雖禁衛之兵,亦可以循漢之故,發郡縣之兵充之,期年而一易。京師可獨置天子腹心之軍數萬人,以制四方之客軍,使之獨得不耕而食,如周之環人、漢之羽林、佽飛之類。此又非屯田之所當畏者,二也。如此而兵冗之弊可以去矣。臣又聞方今用人之弊有二:吏多也,吏雜也。吏多之弊輕,吏雜之弊重。吏多而不雜,則賢不肖猶有辨也;多而不免於雜,既費廩祿,又不得賢也。費廩祿則國貧,不得賢則事不舉。均之二弊,事不舉者,所當先治也。如臣之意,且可使審官、銓曹、密院三班分別天下之官,其事之為天下之要,而其地之為一方之急者,別之以為一等,而使諸道之職司各第其吏之廉明善事最異者,而上之於審官、銓曹、密院三班,而審官、銓曹、密院三班即任之以此。至於其餘不急之官,則又為一等,使碌碌之吏以今先後之法佔之。此法既行,要以世之庸吏,必將群議而聚怨。然臣以為,聖人之為天下,不憚人之有怨心,而問其怨之當否。今世之患,上之人畏下太甚,而下之人持上太過,上以其法御下,而下反以法攻上之失。是以在上者不敢有所興利除害,而惟法之聽。法者,上之所當用耳,而豈亦使天下之人以繩上哉?此太甚也!臣讀《後魏書》,觀其始時天下用兵,武夫悍卒,皆得為吏。而當此之時,吏道不雜。何者?其所用者多賢,而不賢者未嘗用也。及其後世,患夫不用者之多怨也,是以崔亮従而更之,不問士之賢愚,而專以停解日用為斷,沉滯者皆稱其能。而魏之失人,自是而始。故臣欲分而別之,以為賢不肖之辨如此,而官冗之弊可除矣。陛下興庠序於久亡,悼禮樂之未備,思繼可封之俗,欲隆皆讓之節,而訟未息。深求其故,歸咎在位,以為教化不足,而法律有餘,是以民不知避,吏不知懼,咨嗟怨讟並興而不止,思所以治之,不得其道。臣聞善治天下者,不必有美名,而有亹亹之實功;不善治天下者,其名不必不美,而其實空虛無益於事。陛下自即位以來,登庸俊良,力興美政以教化天下者,於今凡幾矣?慶曆之中,勸農桑,興學校,當此之時,天下以為三代之風可以漸復。然而學校既興,農桑既勸,而天下之風俗卒何以異於慶曆之始?今者陛下又發德音,分遣使者巡行天下,或以寬恤,或以減省,或以均稅,名號紛紜而出,天下又皆翕然知陛下之欲速於為治也。然臣以為陛下惑於虛名,而未知為政之綱也。且陛下以為此數事者,足以致治耶,不足以致治耶?陛下設官置吏,其職亦有治此等事者耶,其未有耶?臣以為:凡陛下之所以分裂海內以為郡縣,其中上有守令,下有丞尉,大有會府,次有職司者,凡所以治此數事耳。今陛下欲寬恤百姓,以至於特命使者,則是此等常為暴也。陛下欲減省均稅,以至於特命使者,則是此等皆不可使也。臣觀陛下之意,不過欲使史官書之,以邀美名於後世耳。故臣以為,此時陛下惑於虛名也。今夫諸道之職司,是天下之綱,雖然,尚非陛下之所當擇。陛下當擇宰相,而宰相當擇職司耳。天下諸道,凡十有七,一道之職司,少者三人,而多者不過四人,均之十七道者,其替換迭代不過四五十人也。以士大夫之多,擇四五十人而用之,宜其甚足。今乃不擇賢否而任之,至於有事,則更命使者。故臣以為陛下未知為政之綱也。夫綱雖大不知舉,而何教化之能興?故臣願陛下興教化,自擇職司始,而天下可以漸治矣。陛下戒慎天災,震懼日食、淫雨、暖氣、江河之失度,而思聞告戒消伏之理,推劉向之傳,考呂氏之紀。夫劉向之說五行事,各以類感滯於一方,而不得相通。呂氏之書,隨其時月而指其必然之災異,其言皆迂怪而難信,安足為陛下道哉?臣聞災異之說有二:有可得而推知其所従來者,有不可得而推知其所従來者。可得而推者,人之所為也;不可得而推者,天之所為也。人之所為者,不過盜賊竊發于山林,戰敗兵破而不得復。盜賊竊發,是衣食不足,政暴吏苛之罪也;戰敗兵破,是任人不明,將不為用之過也。至於天之所為,凶旱、水溢、蟲蝗、霜雹、日食、地震、星辰隕墜,是安知其所由來哉?譬如人之將病也,五臟失據於中,而變見動於四肢,發於百體。醫者切其脈,而觀其色曰是「心病也」,「肺病也」,是皆可也。至於鬼嘯於梁,捐瓦於堂,而動之曰「是心也」,「是肺也」。則可乎?要以人之神明精爽消散而不充,是以邪物得而干之,而尚何擇乎心肺之間哉?古之儒者其論災異,則皆有此弊也。今使國家治強,人民乂安,和氣充實於天地之間,則天為之明,地為之靜,三辰為之光。及其少衰,則天地三辰皆將虧缺而不寧。頃者水冒京城,日食季夏,江河淮汴破溢為害,地震生毛,水變赤色,此數事者,使董仲舒、劉向之徒出而論之,必將指國政之一二,以為其驗。而臣以為不然,蓋臣非以為不為災也,以為天地之遠,而至於為之變動,此非一事之所能致。蓋天下之政皆失其中,是以其氣衰弱挫沮而不振,以至於是。以為陛下曆數天下之弊,而使陛下盡修之雲耳。非正陽之月,而伐鼓救變,說者以為非經,然而要以脅陰助陽,則雖非正陽而不為失。當盛夏之月,而論囚報重,說者以為非古,然而要以使犯法者無久系之殃,而民睹為惡之速及,則雖當盛夏而亦不為非也。陛下愍四方之未治,而推其源於京師,知淫巧僭差之失度,而欲各為之節,然而未獲所以禁之之術。是以欲先治內,則惑於何以為京師之言;欲先擿奸,則惑於不撓獄市之說。今陛下任人,使為京兆,如得趙廣漢耶,則安可以不撓獄市而拘其才?如得黃霸耶,則安可以擿奸而責其效?各隨其才而用之,則可以至於治矣。然臣以為,莫若先之以猛,而終之以寬。頃者陛下之所任,皆能猛矣,而不能寬,皆得其始矣,而不知其所以為繼之術。是以京兆之政,大則斬戮,小則笞箠,歷歲百餘,而終無有一人能以仁恕為治者。故其民狃於刑戮而不知懼。然而不先之以猛,臣又恐仁恕之不能折夫強暴也。陛下深探儒、老之是非,而至於漢文、漢武治亂之際。臣聞老子之所以為得者,清凈寡慾,而其失也,棄仁義、絕禮樂。儒者之得也,尊君卑臣,而其失也,崇虛文而無實用。然而道之可以長行而無弊者,莫過於儒術。其所以有弊者,治之過也。漢文取老子之所長而行之,是以行之而天下禮;漢武取儒者之失而用之,是以用之而天下弊。此儒、老得失之辨也。昔者周公遭變而作《豳》詩,雖言王業之本,而要以自明其身之無罪,是以謂之《國風》。宣王北伐,其事雖大,而其詩非《大雅》之體,是以謂之《小雅》。故夫寬柔敦厚者,《大雅》之風也,慷慨勁正者,《小雅》之文也。以此推之,則可以辨矣。三代之時,財賦之用,有司掌之,而冢宰特因其歲之凶豐上下而制其用度多少之節,蓋亦如此而已。至於有唐貞觀、開元之際,猶委之郎官。其後四方用兵,而財用之間,亦遂有權時應變之事,郎官有所不能辨,故立使以主之。及其未世,使又不能辨,則又舉而歸之宰相。是以李德裕之徒,皆治其事,以一有司之職而累天下之宰,由此言之,則夫陳平、韋賢之論有不妄矣。若夫泉貨之輕重,始於周景王,而後有二品之差;命秩之實,始於魏武帝,而後有六等之號;水旱蓄積之備,莫如李悝之平糴;邊陲守御之方,莫如張仁願之築城。圜法九府之名,自《天府》、《太府》、《玉府》、《內府》、《外府》、《職內》、《職金》、《職歲》、《職幣》,皆列職於《周官》。樂語五均之義,天子取諸侯之士以為國均,則市不二價,其說見於河間獻王之《禮》。此數事者,皆非有益於當世之務,是以不足深論也。伏惟陛下諮謨國事,丁寧反覆,終而復始,不忍捨去。故於制策之終,則又曰:「富人強國,尊君重朝,弭災致祥,改薄従厚,此皆前世之急政,而當今之要務,子大夫其悉意以陳,毋悼後害。」夫陛下丁寧激切至於如此,而臣何敢不為陛下申重其說。今陛下憂思天下若此其至,而其功不就者,豈非無其人之故耶?臣聞:「求賢不如變俗。」俗所不悅,雖有賢者,將不能自立。俗苟好之,雖天下之人將従風而靡。昔太祖好武略,則天下之猛士出而為之兵;太宗好奇謀,則天下計劃之士出而為之慮;真宗好文而愛儒,則海內無有不學以待上之所使。今陛下公卿滿朝,進趨揖讓,文學言語,上可以不愧於古人,而下可以遠過於近世者,以陛下誠好之也。然陛下中夜不寐,起坐而思之,天下之事所未能舉者,凡有幾何?府庫空虛,入不支出,而不能均;兵革怠惰,驕而不為用,而不能制;閑田滿野,衣食不足,而不能辟;河水歲決,北人受害,而不能救;戎狄放肆,邀取金幣,而不能服。陛下治天下而至使不察察有如此者,得非陛下所好,非所當用耶?狄仁傑有言:「文士中不足快意,要得奇才之士,與共天下。」乃進張柬之以代李嶠、蘇味道。而臣亦以為,治天下當得渾質剛直、不忌不克、不擇劇易之人而任之,如漢之絳侯、條侯,魏之賈逵、鄧艾,晉之溫嶠、周訪,唐之婁師德、郝處俊。得此數人,唯陛下所欲用之。致之朝廷之上,則賢人益親;置之邊境之上,則惡言不至。如此人者,陛下豈不欲用之?故臣願陛下改易所好,以變天下之俗,則當今之文人,皆可使為樸直之士。陛下何憚而久不為也?臣本布衣書生,陛下授之以爵祿,而又親策之於廷,陛下罄竭所疑以問之於臣,而臣何敢不盡其中之所懷以輸之?陛下凡制策之所以問臣者,臣謹已直率愚意竊揣而妄論之矣。才智短淺,不足以上塞明詔,無補於聰明之萬一,謹俯伏待罪。然臣之微意,所欲丁寧而致之陛下者,終欲為陛下畢盡其說。臣聞聖人慾有其富,則保之以儉;欲久其尊,則守之以謙;欲安其佚,則行之以勞;欲得其欲,則濟之以無欲。此四者,聖人之所以盡天下之利,而人不以為貪,極天下之樂,而不為人所厭者也。《老子》曰:「聖人以其無私,故能成其私」。由是觀之,則夫欲樂其富,而用之以奢者,其富必亡;欲大其尊,而用之以倨者,其尊必替;欲享其佚,而用之以惰者,其佚必窮;欲獲其欲,而用之以肆者,其欲必廢。是以聖人處眾人之所惡,而使天下無異辭,然後全享天下之利而無所失。故夫斥棄金玉,不貴錦繡,非以為愛財也;畏大臣,禮屑,非以為尚賢也;雞鳴而起,日昃不食,非以為集事也;去聲色,放犬馬,非以為美名也。凡所以深服天下,而消其爭心焉耳。伏惟陛下覽策之始,以無忘憂懼之心,則又覽其終以去其太甚,消天下不平之意。二者既行,則大臣之所言者,舉可以漸用而無弊矣。惟陛下慎思之,力行之,無以臣言為妄。蓋臣之所見當今天下之事,未有急於此者。陛下幸而留意,天下不勝幸甚。謹對。

2011-09-28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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