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良楨:吳昌碩書法藝術簡說
峭厲古拙力猛意酣 ——吳昌碩書法藝術簡說
清末民初, 中國藝壇出現了一位詩、書、畫、印「四絕」、並以其蒼潤渾厚的藝術魅力蜚聲天下、雄視宇內的大師,那就是吳昌碩。
吳昌碩名俊, 又名俊卿, 初字香補, 中年以後更字昌碩, 亦署倉碩、蒼石, 別號缶廬、老缶、老蒼, 又稱苦鐵、大聾、石尊者、破荷亭長、五湖印匄等,七十歲後以字行。 吳昌碩清道光24年(1842)生於浙江安吉縣彰吳村,民國16年(1927)卒於上海北山西路吉慶里寓所, 享年84歲。 于右任撰書輓聯:「詩、書、畫而外復作印人, 絕藝飛行全世界; 元、明、清以來及於民國, 風流占斷百名家」, 對他的藝術作了極其概況而準確的評價。 安吉吳氏的祖先, 是南宋初由北地遷來的, 到吳昌碩已二十餘世了。 吳昌碩的父、祖輩中也有人得過並不顯赫的功名,他出世時基本是個半耕半讀的家庭, 富於文學藝術氣氛。 吳昌碩本人為清末增貢生, 同治4年他22歲時應安吉縣試中秀才, 江蘇同知縣, 直隸州補同知縣, 光緒25年他56歲時曾署江蘇安東縣(今漣水)令, 一月即謝去, 故曾刻一印:「一月安東令。」他一生精力, 盡傾於詩、書、畫、印。
吳昌碩《臨散氏盤軸》
晚清時, 「海上畫派」崛起。 吳昌碩是「海上畫派」的主將。 但是, 在他並擅的四門藝術中, 畫確實最晚染指的。吳昌碩自稱「三十學詩, 五十學畫」。 當然, 他學畫並不真晚自50歲才開始。 相傳他30多歲時學畫苦無師承, 經友人高邕之介紹求教於任伯年。 初次相見, 任伯年要他當場畫幾筆看看, 不料見他使筆落墨不同凡響,一派挺拔渾厚氣象, 不由說道:「你《石鼓文》功底好, 筆墨功夫已勝過我, 將來畫名在我之上!」且再聽他後來的「夫子自道」:「我平生得力之處在於能以作書之法作畫。」「直從書法演畫法。」他這樣評量自己:「我是金石第一, 書法第二,花卉第三, 山水外行。」又稱「人說我善作畫, 其實我的書法比畫好, 而我的篆刻更勝於書法。」說得樸素實在,不像有的人那樣, 自己某一方面的成就已被人承認, 卻偏要舉出其實並不如何的另一樣什麼來硬說在此之上以欺世邀名。 金石書法上的巨大成就確實對吳昌碩畫藝的成功起了極重要作用的。
吳昌碩《臨石鼓文軸》
吳昌碩自述:「予少好篆刻, 自少至老, 與印不一日離。」大約三四十歲時,吳昌碩已走出趙之謙、徐三庚妍美光潔的圈子, 以後又越過吳熙載、錢松, 直窺秦漢, 參以古金石封泥遺文風貌, 鐵筆雄健, 鈍刀硬入, 於浙、皖之外別開印風, 另張一軍。來楚生先生曾說, 趙之謙好比青衣花旦, 猛然衝出一個吳昌碩, 彷彿黑頭花臉, 氣勢奪人。 1913年, 西泠印社正式成立, 70初度的吳昌碩被推為首任社長, 也是眾望之所歸。 這裡不能多談吳昌碩的篆刻藝術, 但有兩點必須提到, 一是自少及老對篆刻藝術的追求促使吳昌碩不斷地研索篆書藝術,二十他在篆刻藝術中的獨到心得直接影響了他的書法和繪畫, 人稱其中有「金石氣」。 吳昌碩畢生從事篆刻藝術, 也畢生研求篆書藝術。 為深入研究和熟悉篆法, 他經常向居住在北方的古文字學大師羅振玉請教,書札往來, 皆用篆字, 相互訂正為樂。 他對人說:「篆法吾不如羅先生, 還得好好研習。」但是精篆法不等於精篆書, 篆法不錯, 還得使它成為美得藝術才好。 吳昌碩不走「玉箸」小篆的圓整工巧一路,而是取法蒼茫古勁的大篆, 鐘鼎金文之外, 尤其肆力於《石鼓文》。他居住在蘇州葑溪時,友人潘瘦羊贈以《石鼓文》精拓,「從茲刻畫年復年, 心摹(慕?)手追力愈努,」「清光日日照臨池,汲干古井磨黃武。」當然, 在這之前吳昌碩臨寫《石鼓文》已多年了。 中國書畫首重筆墨, 吳昌碩的筆墨最得力處無疑是《石鼓文》。 吳昌碩的愛《石鼓》、學《石鼓》, 終於從《石鼓》中破飛而出, 帶著《石鼓》的古韻新意卓然成為書畫篆刻大家, 可稱古今第一人。《石鼓文》又稱「獵碣」,是刻在十個鼓狀石上的一些詩篇, 與《詩經》所收相類, 字體為籀文, 亦稱大篆, 是殷周古文到小篆的過渡形體。 它出於秦國故地, 書刻時間雖還難確定, 但總在秦代之前,被人稱為「石刻之祖」。 《石鼓文》書法與兩周金文一脈相承, 直接《牆盤》、 《毛公鼎》、《散氏盤》、《虢季子白盤》, 而與《秦公簋》、《秦公鍾》相近, 筆勢圓融渾厚,結體方正端莊,風格朴茂自然, 堅實的筆力盡在含蓄蘊藉之中。 《石鼓文》自唐初發現於陝西鳳翔, 很快就受到了廣泛注意, 大詩人韋應物, 韓愈都有題詠, 杜甫也曾涉筆及之, 摹寫者不乏其人。入清以後, 篆隸書法中興, 寫《石鼓文》的人更多。 吳昌碩凌越前賢, 古人無可與之抗衡, 至今也無人能出其右。 他寫《石鼓文》影響之大, 常使人臨寫《石鼓》不經意間便寫成「吳派」《石鼓》。錢君匋先生說:「學習古人書法, 得形易, 得神難, 得其神化舊為新而不失古意則更難。」吳昌碩寫《石鼓文》是到了「得其神化舊為新而不失古意」的境界的。 可這不是偶爾僥倖能得,他些《石鼓文》近70年, 自謂「一日有一日之境界」, 真是精誠所至, 金石為開!
吳昌碩臨寫《石鼓》, 50歲以前尚謹守古貌, 點畫形體, 亦步亦趨,雖不無個人特色, 但尚補顯著外露。 60歲前後起, 往往能遺貌取神。 70歲以後,率直坦蕩, 是《石鼓》, 又是吳昌碩, 「我」與《石鼓》化合為一。 吳昌碩從《石鼓》得沉雄圓勁力能扛鼎之筆, 而《《石鼓》亦因吳昌碩而蛻化更生, 殘石遺文顯示了不盡的藝術生命力。吳昌碩寫《石鼓文》, 恰如錢君匋先生所評:「不求態而態美, 意境橫生, 骨力鬱勃, 飛騰沉著, 興來法至, 品味既久, 起訖俱忘, 人書俱老, 而長者風神, 兀立面前,達於化境。」 《石鼓文》之外, 吳昌碩還從兩周金文中取法師心, 他注意較多的是《散氏盤》。 《散氏盤》在傳世金文中體勢特別,更見恣肆欹側。吳昌碩將這種特色移用到所寫《石鼓文》中, 打破前人的一味循規蹈矩追求平衡, 加入欹側之勢, 使字勢再不失莊重的同時並見生動和飛揚。 吳昌碩不僅把寫《石鼓文》作臨池日課,而且以臨《石鼓文》為內容書為條幅、中堂, 如王覺斯之將《淳化閣帖》中的二王書札書為尋丈之幅一樣, 實際上市一種創作。 他又常集《石鼓文》字為聯, 那就更是其書法創作了。
吳昌碩也有些小篆作品, 但那只是字體上的分別, 筆法體勢依然一如自寫《石鼓文》之所得, 不蹈「玉箸」圓滑勻正不免呆板的窠臼。 竊以為這是對小篆書法的一種有益的嘗試和開拓。 吳昌碩分隸出《裴岑紀功碑》、《三公山碑》、《太室石闕銘》, 他77歲時書「奉爵稱壽、雅歌吹笙」一聯,自題「筆參石闕」。這些本是漢隸中與篆書最接近的高古一派的作品, 吳昌碩學漢隸而作這種選擇, 當非偶然。 最根本的是他把從《石鼓文》所得筆法體勢摻入了分隸。 隸書形體多見方扁,吳昌碩偏以篆書固有的狹長體勢出之, 氣格便見高古。 篆隸基本筆法本是一致的, 吳昌碩以老到得篆書功力作分隸, 又有意避開漢隸中工巧纖細的一路, 自是淳厚朴茂,古意盎然不同流俗了。 真書一體, 吳昌碩師法鍾繇, 手眼已高出只學唐人者。 看他所寫的《元蓋寓廬偶存》等詩冊, 不斤斤於平正整齊,雖是小字, 寬博開朗, 形圓筆圓, 多見篆隸之意, 與顏魯公有不謀而合處。 所作《蒲華墓志銘》, 已是行楷書, 瘦硬欹側之間, 結字運筆頗多其行書的特色。 吳昌碩真書不多作,今日所見, 恐非寫經生所能夢到。
吳昌碩最負盛名的是《石鼓文》書法, 但他的行草書實在是決不亞於其篆書的。 我個人甚至更偏愛他的小行草書。 1984年夏, 我曾接連5次去看一個規模很大的吳昌碩作品展, 最使我心魄為動流連不忍去的書法作品便是他寫罷已棄之字紙簍,後為慧眼識寶的門人王個簃先生索得得《樓居詩》小行草橫批, 那真是精彩紛呈神完氣滿的難得之作, 十多年後的今天想來, 依然讓人心馳神往不已。 吳昌碩的行草書, 字形忽短忽長,筆勢忽收忽放, 從鍾元常處得筆短意長之致, 湊泊非緣局促, 而流轉酣暢則借自王覺斯, 迅疾而不油滑,擒縱自如, 不失法度, 變化多端, 風行雨散, 所瀰漫的一股淋漓元氣和真氣。其下筆有如錐入木三分之力, 尖處極備精微, 重處亦見靈動, 處處可留得筆住, 卻又絕非故作遲澀。「奔放處不離法度, 精微處顧到氣魄,」這是吳昌碩的論藝名言, 絕非徒作邏輯遊戲的空論大話,而是他在長期藝術實踐中切身經驗和體會的結晶。 他的書法, 不是妍美一路, 然而並不以丑怪眩世人目, 老辣而不傷韻, 雄健渾成中時而露出一段俊逸流麗的韻致來, 恰如京劇名凈裘盛戎的聲腔藝術,不失一味粗豪, 黃鐘大呂中仍有一種「媚」趣。 是行草書, 撲面而來的卻是難得的篆籀氣。 吳昌碩把篆籀之氣融入了畫, 更融入了各體書法。 圓勁蒼古的線條韻律和樸陋古拙的金石意味是吳昌碩審美感受的主流,也是他藝術的靈魂所在。 「詩文書畫有真意, 貴能深造求其通。」 這種孜孜以求深造, 又將其道一以貫之的藝術理想和追求便終於鑄成了「吳派」藝術的特有風神, 眾所傾心仰慕,巍然為開宗立派的大師宗匠。 如果寫篆隸自歸篆隸, 寫行草又了不相涉, 則其藝猶尚未「通」啊!
吳昌碩《行書五言聯》紙本 130×32cm×2 西泠印社藏。
釋文:風波即大道 塵土有至情
吳昌碩是兼以幾種相關藝術擅大名的大藝術家, 又以其蒼潤遒勁的風神貫通諸藝。 他是畫壇的大師, 又是印壇的巨匠,他的書法, 布白用筆都有畫筆和印藝的滋養。 但他不是簡單地把畫和印的做法搬進書法, 畫還是畫, 印還是印, 書還是書, 他是將畫、印之「理」入書。 這是高層次的「通」, 是藝理之「通」。 如是在兩種藝術間簡單搬用具體作法手段, 則是想「通」而不知「通」, 亦未能「通」, 適見幼稚之外,徒遭「非驢非馬」疵議。 吳昌碩求通而得大成功, 正是向世人展示了一條正道, 值得「深造」之功未深, 於理尚欠貫通, 卻急於求「通」求「變」做「新意」的人一思。
陳石遺說:「書畫家詩句少深造者, 缶廬出, 前無古人矣!」這話有點過頭 但近代以來專以書畫篆刻聞名的, 工詩如吳昌碩的也確是少見。到今天, 怕更難找到堪與匹敵的人了。 詩思詩情, 無疑是極大地滋養了吳昌碩的書、畫、印藝術的。不止於此, 吳昌碩早年曾從俞曲園、楊峴山學習辭章和文字訓詁, 向羅振玉請教篆法,又從學者和收藏夾潘伯寅、吳平齋、吳大澂等人那裡得見大量古代彝器文物和名人書畫, 非但與任伯年、張子祥、胡公壽、蒲作英、陸廉夫、施旭臣、諸貞壯、沈石友等締交, 還與譚復堂、沈曾植、鄭太夷等人詩詞唱和。多方面的廣泛交往, 也是多方面的吸收文藝營養, 不以一己之長輕人之短, 漠視其他領域的能人高手。 即就書法一端, 吳昌碩雖有自己明確的主張和追求, 並具有強烈的個人面目,但對別樣流派和風格的書法同樣能充分理解並給以足夠的尊重。見趙孟頫書, 他嘆為「神采飛動, 令人愛不釋手」;題董其昌《天馬賦》有「香光妙筆寫此賦, 如見驥足凌空行」,「一卷傳世三百秋,愛玩真跡逾天球」之句;跋《包安吳書冊》, 稱「下筆崛強張一軍, 淡墨橫掃香氤氳」。這種豐富修養和博大胸懷, 更是吳昌碩藝術獲大成功的深層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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