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重歸俄羅斯——通往文學故鄉的旅程
「春天姍姍來遲。大齋期的最後三個星期天氣清朗而嚴寒的……復活節的時候還是滿地的雪,但是突然之間,第二天起了一陣暖和的風,烏雲籠罩,溫暖的雨傾瀉了三天三夜。到禮拜四,風平息下來,灰色的濃霧瀰漫大地,傍晚,天空晴朗了……隔年的草顯出綠色;雪球花和紅醋栗的枝芽,和黏性的樺樹的嫩枝因為汁液而漲滿了……」
四十多年前,我在上海屋檐下讀著列夫·托爾斯泰這段描述,自以為望見了遙遠的「蘇聯」。日後領教漫長寒冬,巴望春暖,是長住紐約的經驗——紐約的緯度比北京更北,接近瀋陽——每年總要捱到四月中旬吧,一樹一樹望過去,忽然,星星點點,春芽初綻,給好太陽照耀著,鮮綠幼嫩,燦爛而歡愉。那是我一年中最感動的幾天。之後,不消一個禮拜,綠葉滋長,覆蓋全樹,春意就給送走了。
去歲自伊斯坦布爾歸來,《華夏地理雜誌》即與我說定今春去俄羅斯。幾時啟程呢,我決定扣准四月底群樹爆芽的時分。轉念一想,俄羅斯回春想必更遲吧。拜託編輯專門做功課,回說北緯五六十度之間的俄羅斯,恐怕要過五月中旬這才見綠的。我相信了,行期延至五月。十八日,飛臨莫斯科,時在當地黃昏,移動的視野間散布著東正教教堂的圓形金頂,一閃一閃,下望夕陽普照的大地,濃綠鋪展,蔓延天際:遲了,最迷人的幾天顯然早已過去,入城沿途一路是高大的松柏、樅樹、美麗的白樺,稠密蔥蘢,跡近初夏。替我探知俄國春訊的青年不明白,我所計較的只是細芽初露的那幾天。
「看不見的雲雀在天鵝絨般的綠油油的田野和蓋滿了冰的,刈割後的田地上顫微微地歌唱著;鶴和鴻雁高高地飛過天空,發出春的叫喊……彎腿的小羊在它們那掉了毛的哶哶地叫著的母親身邊跳躍……可以聽見池旁浣衣的農婦們快活的閑談,和農民在院子里修理梨耙的斧聲。真正的春天已經到來。」
一
對蘇聯的情熱,冷卻很久了。長住紐約,走訪歐陸,到底使我漸入理知,回看俄羅斯。這些年幾乎每歲去到西歐,去過,還想再去,可是老畫友一撥撥結伴訪俄,歸來傾談,我有心聽著,並不熱切地想去看看。葉利欽或普京的新俄消息多是政事,看了幾部解體後的俄國電影,還是大好,而且大氣:俄國佬究竟厲害。那部一以貫之的長鏡頭所拍攝的《俄羅斯方舟》最是迴腸盪氣,結尾,盛裝的舊俄人群滔滔煌煌步出宮廷,忽然是徹骨寒冬,歷史的長夜……「在俄國,俄國失去了俄國」,某日讀到,自以為懂得了,然而電影、詩,以至文學,便是俄羅斯么?我已學會審慎分辨:文藝歸文藝,國家是國家。
啟程前夜,自己也有點詫異:我將托爾斯泰七冊長篇漢譯本塞進行囊:高植翻譯的四卷本《戰爭與和平》,周揚、謝素台合譯的上下冊《安娜·卡列尼娜》,汝龍翻譯的《復活》。這些周正的漢譯舊版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上市,1978年左右再版,沿襲早先的樸素版式。我買齊了,珍藏著,如今紙頁蒼黃,並排存放在我從紐約攜回的小古董桌屜間。上一回重讀,第四遍,及今快要十六七年了,時在四十歲;初讀,那是太早了,十四五歲,文革期間。
出於難以申說的理由,中年後幾乎喪失了閱讀小說的興味。十餘次歐洲行,也從未攜帶某國文學的譯本,以助遊興。閱讀托爾斯泰卻是我眈溺的積習,為解說這積習,怕要寫長長的論文。我只顧再三再四讀,每次臨到讀完,竟起感傷:幸福完結了。歐美小說各有光華,不過哪裡還能讀到這般從容不迫、豐饒厚重的舊俄文學?普希金,那是另一位莫扎特;陀思妥耶夫斯基,沒辦法,我總難匯聚重讀的勇氣;惟托爾斯泰,今次我將第五遍鑽進他的大部頭么?那存放舊俄小說的桌屜猶如老窖,久藏著,是留給自己老來的禮物,慢慢享受:是的,這是我輩難以磨滅的蘇俄情結,緣自中國五十年代的政治催眠,並非即是蘇俄;而過去三十年,蘇俄記憶卻又在中國消褪太速了:或因大規模「反修」、繼之結交美國、抑或多年來的物質狂歡?以我們世世代代的世俗根性,漢民族原本與俄國不親——閱讀乃私人之事,論及文學,似乎僅托爾斯泰便足以賞我遼闊無邊的文學版圖。或者竟為幾冊舊書我便以為俄羅斯存放身邊么?去或不去,概不在懷,以至臨到動身仍不能重燃以往的情熱,我於是帶上托爾斯泰,好似靠了他便可捂暖了去俄的路途,而老來重讀的幸福,就此提前預支了。
登機。起飛。我仍怪自己毫無心肝的平靜,有如尋常出差,若是走訪西歐哪會這樣呢,惟願到了,就會興奮起來吧。好幾回自空中途經俄羅斯,明知飛越托爾斯泰母國的上空,並未怎樣感觸,略有所念,只因托爾斯泰,照直說,是為文學。俄羅斯給予我輩太早的異國想像,這想像早經渙散支離,被蘇聯,被新俄,也被我自己篡改而擱置了,猶如童年衣裝,不再合體,至少,我仍會將俄羅斯隨口說成蘇聯。
屏幕指示飛行已近外蒙溫都爾汗。居然想起林彪,他倉皇出走的第一念,便是蘇聯。記得在山溝聽說他的出奔,啊!要去蘇聯?我正迷狂著蘇聯的繪畫,畫中的蘇聯……在機聲轟鳴中取出《戰爭與和平》首卷,翻開讀。老版本的珍貴是在每一姓名與地名下,印一道橫線,以示醒目,這排版的通例起於民國,曾為張愛玲所喜,特意說起,後來的書籍印刷即予廢除了。逐頁讀著,很快,我兀自狂喜了,泛黃書頁轉瞬勾連遙遠而重疊的閱讀,那些淡忘的情節,次要的人物,挨個兒出現了——初中時節我就認識他們啊——或者,還未讀到,便在迅速復明的記憶中提前站了出來:彪騎兵連長皆尼索夫,宮廷寵臣斯瞥然斯基,鎮定的將軍巴格拉齊翁,公子哥阿那托里,農民老炮兵屠升,還有,妙啊!那位英俊的流氓道洛號夫:
「他走在總司令面前,舉槍致敬……把一雙明亮的藍眼睛像他望著團長時那樣大膽地望著總司令。「我只要求一件事,大人,」他用明亮的、堅決的、從容的聲音說。「要求給我一個機會改過,證明我對於皇帝陛下和俄羅斯的忠誠。」
二
紅場。下午六點。當我在地鐵站口望見克里姆林宮塔尖,陽光燦爛如同正午——五月間,俄羅斯天色向晚延至夜裡九十點鐘,到了六月,終宵通明的白夜開始了。多好啊,時間在這裡變得何等慷慨,單是明亮的黃昏與白夜,就對俄羅斯心生嚮往——在紅場影像中,永遠不變的區域是宮牆、尖塔、列寧墓、閱兵廣場,還有聖瓦西里教堂如奶油蛋糕般叢集旋轉的彩色圓頂。現在我終於知道了環繞紅場四方的地形:西端是由小小的舊皇宮拱門進入,東端出口是廣場石鋪地面的延伸,漫長傾斜,下到莫斯科河岸;正對列寧墓北端,是建於十九世紀末的古姆商場,今已安裝昂貴的玻璃天頂,如同米蘭與巴黎最豪華的時尚購物區。列寧墓背後,南端,紅色宮牆阻斷視線,繞過去,其實是美樹翩翩的皇家公園,布滿市民和遊客,鋪種著從未見過的北方花朵,青藍紫白,密密層層。宮牆一角的聖壇燃著不熄的火,供著二戰期間殊死奮戰幾近毀滅的八座城市的碑石。從那裡設置的宮門進入幾代俄國首腦辦公的龐大內院,站著幾座古老的東正教堂:黎明,傍晚,遠自莫斯科河對岸望去,刺目霞光被教堂的集體尖頂分割了,鐘聲大作,神聖宏偉。
1812年春,彼洽,十六歲,莫斯科男孩,羅斯托夫伯爵家的小兒子,渴望從軍,為國效命,那天他瞞著家人擠進克里姆林宮三聖一體門前的密集群眾中,瞻仰吾皇亞里山大:
「所有的臉上都有一種共同的激動和狂喜的表情。一個女商人站在彼洽旁邊嗚咽著,流出眼淚。「父,天使喲!親愛的!」她一面說,一面用手拭著眼淚。「烏拉!」大家叫喊……彼洽,發狂般地,咬緊牙齒,兇狠地睜大眼睛,用臂膀推著向前擠,並且喊著「烏拉!」,好像準備在這個時候把他自己和所有人殺死,但在他周圍擁擠著同樣兇狠的面孔,發出同樣的呼叫聲,「烏拉!」」
還沒走近通向廣場的拱門,霍然一驚:斯大林與普京並排走來!普京挺著體育家的寬胸膛,一掠頭髮,從西裝襯裡掏出總統照片,昂然四顧,斯大林,上身緊繃著我那麼熟悉的有四個口袋的呢軍裝,慈藹地,討好似地接住我的目光,手指勾勾,分明用英語說道:來,來啊,拍照!
太像了!與斯大林目光對接的一瞬,我竟起恐慌。戈巴喬夫居然斗膽,到底他是從未面見斯大林的晚輩,看照片,當年環伺領袖的文武大臣分明滿臉恐懼——抵達那天在機場關口瞧一位金髮青眼的年輕警員,我心想,單是二戰,這國家就有數千萬壯丁被槍炮轟毀了。而十九世紀的俄羅斯陣亡者里,就有托爾斯泰描寫的那位貴族男孩:瞻仰皇帝後,彼洽終於混入軍隊,上了前線,在跟鎮靜的流氓道洛號夫探入敵營的翌日,送了性命:
「「烏拉!」彼洽叫喊著,片刻也不遲疑,向發出槍聲、硝煙最濃的地方衝去……他沒有抓住韁繩,卻奇怪地迅速地揮動兩隻手,從馬鞍上漸漸向一邊倒過去。馬跑到在晨光中將要燃盡的營火那裡站住了,彼洽沉重地跌倒在濕地上。哥薩克兵看見他的手和腳迅速顫抖著,然而他的頭動也不動:子彈打中了他的頭部。」
一對宮廷裝扮的男女吸引了我:男士戴著拿坡侖時代的黑色三角帽,披髮,長靴,挎刀,女子長裙及地,高聳金白色捲髮,撐著契柯夫小說改編電影中貴夫人的小圓傘。正有位高大的掮客和盛裝軍官匆忙談話,雙手數著鈔票,女子閑出戴著白紗手套的手,朝遊客作出在盛會中邀舞的嫻熟姿態,亮著持久的演員的甜笑。
稍一分神,環顧著,列寧、戈巴喬夫、勃列日涅夫、被槍斃的尼古拉二世,還有位東正教教皇模樣的魁偉老人,就散在幾米開外的人叢中,禮貌地攔截蜂擁走過的遊客,穿著各自的招牌衣裝,神形酷肖,令人害怕而發窘。我驟然大笑,以為自己發了瘋:沒有什麼比那一刻更讓我確認蘇聯真的消失了,對俄羅斯的愛與我一路期待的興奮感,意外地,由這滑稽的街頭演員而轉瞬醒來。「義大利人與俄國人可能是這世界上最完美的群眾演員。」安德烈·巴贊這樣說道。不過列寧,保持著伊凡·伊里奇雙手插在褲兜里的著名姿勢,見我狂笑,就從呢帽檐下疑惑憂鬱地瞧瞧我。靠近細看,是一位老實的,晒黑的,來京城混飯的中年鄉下人,稍遠處,比他幸運的斯大林已經沉靜地站妥,左右攏著驚喜跳躍的韓國女孩,預備合影了。
人民大致一樣,尤當古國的人民仰望君王。肖斯塔科維奇回憶斯大林出席黨代會,幾次三番狂呼萬歲,總算靜下來,只聽得暗角落又一人聲嘶力竭高喊「烏拉!」,於是全場數千人重啟歡呼……1966年天安門廣場的景象並非中國才有,托爾斯泰早就看在眼裡。兩百年前,亞里山大一世從皇宮窗口向朝整夜守候的人民拋擲餅乾,群眾瘋狂搶奪,彼洽也在:
「他不知道為什麼,但覺得一定要搶到皇帝的一塊餅乾…他撞到一位也在搶餅乾的老婦人。老婦人雖然躺在地下,卻不認輸,她伸手要抓,但抓不住。彼洽用膝頭擋開她的手,搶了一塊,並且似乎恐怕叫得太遲,又用已經啞了的聲音高呼「烏拉!」」
在所有紅場影像中,我從未注意到聖瓦西里教堂近旁的圓型石台,蒼然斑剝,樸實而嚴厲,古稱「宣喻台」,俗稱「斷頭台」,昔年朝廷在台上宣示詔書,台下即是處決要犯的刑場。蘇里柯夫《近衛軍臨刑的早晨》畫著觀刑的人群麋集石台,陰霾曙色中,背景就是眼前的聖瓦西里教堂。農民王斯捷潘·拉辛在此受死。1825年,五位被判處絞刑的十二月黨人恐怕也在這裡就刑。童年觀看根據普希金小說《上尉的女兒》改編的黑白電影,十八世紀強盜首領布加喬夫被斬首,只見利斧舉起,頭顱垂下,當後頸的襯衫被劊子手一把扯下,他高聲叫道:「原諒我吧,鄉親們!」於是鐘聲交作,全場跪倒——如今刑場站滿遊客,上世紀各國元首,包括毛澤東與劉少奇,站在列寧墓頂檢閱軍隊。當德軍逼近莫斯科,紅軍的鐵靴整齊踏響廣場的石地,轟然閱兵。而在托爾斯泰描述的1812年,軍隊撤走了,空蕩蕩紅場出沒著幾位自發守城的農民,迎擊法軍,隨即被霰彈轟散。這一幕就發生在我此刻站立的地面:
「下午四時前,牟拉的軍隊開進莫斯科,前面是孚泰姆堡驃騎兵支隊,那不勒斯王自己騎著馬,一大群隨從跟在後面……克里姆林宮發出晚禱的鐘聲,這聲音困擾了法國人,以為那是作戰的號召……「開火」!……炮聲在克里姆林宮石牆上的回聲停息不久,在法軍的頭上發出可怕的聲音。一大群烏鴉飛翔在宮牆之上,咶咶叫著,鼓動著成千的翅膀,在空中打旋……法軍進了宮門,開始在老院的廣場上紮營帳。兵士從樞密院的窗子里拋出椅子,在廣場上生起火來。」
夜裡十點,漫長霞光與克里姆林宮宮牆相偕展開廣大的傾斜,緋紅金紫。極目瞭望,怎麼也想不出過去兩百年在這裡上演的爭戰與觀刑。自下而上映照宮殿的燈全線開啟了,紅場於是在遲遲向晚的時分扮演莫斯科經典明信片。遊客臉上的殷紅夕陽逐漸變暗,轉瞬又被青蘭的夜燈照亮了。在列寧墓門邊,一位肥胖而幹練的女警官大約作完當日的巡視,口唇鮮紅,與男同事交接,在大廣場的清澈薄明中顯然說著私人的瑣事,然後登上警車,下班了。
每天夜裡貪婪閱讀托爾斯泰,我已是小說的陌路人,而他仍使我貪婪。讀著,完全忘記身在俄羅斯:文學就是文學,我緊跟主角進入戰場、舞場、監獄、村莊……或者聽音樂:
「從關得不緊的門裡傳來樂隊小心的斷音的伴奏聲,和一個清晰地唱出歌詞的女子的聲音。門開開來讓那伺候包廂的人進去,那句快要接近結尾的歌詞聲清楚傳進了渥倫斯基的耳朵。但門立刻關上了,渥倫斯基沒聽到那句歌詞的結束和伴奏的尾聲,但是從門裡面雷動的掌聲知道這支曲子已經完了。當他走進那給燭台和青銅煤氣燈照得通明的大廳,鬧聲還在繼續……包廂里照例是那些太太,在她們後面照例是那些士官,照例那些奇裝艷服的女人,天曉得她們是誰;在頂高層的樓廳里,是那些齷齪的群眾;在所有觀眾裡面,只有大約四十個體面的男女,於是渥倫斯基立刻把注意力轉向這塊沙漠中的綠洲……」
一幅完整的階級圖像:列寧據此贏得革命的理由么?如今他們的國旗回復尼古拉時代。俄羅斯複名二十一年了,短暫停留期間,我很久分不清哪裡是沙漠,哪裡是綠洲。
三
1812年9月2日,拿坡侖與他的軍隊兵臨城下,從山坡上眺望莫斯科。其時尚未出生的托爾斯泰想像自己混在敵軍隊列中,以統帥的目光寫下《戰爭與和平》第三卷的這一段:
「早晨的光明是仙境般的,有河流,花園與教堂的莫斯科,在波克隆尼山前廣闊地展開著,並且似乎在過它的尋常的生活,城裡圓形屋頂在陽光里閃爍著像星一樣……每個俄國人看到莫斯科,便覺得莫斯科是母親,每個外國人看到莫斯科,一定會感覺到這座城市的女性氣氛……「終於看到它了!」拿坡侖說。」
我願熱愛莫斯科,就像每去歐洲的都城總預先愛著那裡一樣,隨即自然而然,如同催眠,被喚起愛敬與讚歎。但我不喜歡莫斯科,坐車穿過這座城,也絲毫不覺察「女性的氣氛」。她有自然界的優勝,譬如銀晃晃的陽光,譬如到處分布大公園,群樹茂密,又高又大,平均樹高竟達二十多米吧,想起北京植被的輪番刮剃,這裡是樹的天堂。此外,莫斯科給我的巨大困擾是無法形容它:它早經失去自己的相貌——拿坡侖恍然眺望的「東方聖城」毀於著名的大火;托爾斯泰居住過描寫過的莫斯科則是十九世紀的中葉與尾端;日後,斯大林和勃列日涅夫幾代造成我現在到臨的這座城:托爾斯泰迴轉來,他要迷路的。
龐大的街道,景觀雜亂,也如今日的北京,莫斯科的堵車陣營浩浩蕩蕩……全城倒還乾淨,舊俄小街區大約多少仍在吧,粗粗看去,早被七十多年的大建築群無情分割了。斯大林時期由二戰賠款建造的七座尖頂高樓成為全市的標誌,分散聳立在天際線,壯觀而突兀:莫斯科大學、外交大廈、藝術家公寓……不難看,也不好看,居然神似德意志第三帝國時期的建築,周身布滿宏偉誇張的雕飾,是那種過時的傲然,板著面孔的花枝招展,不過遠比京滬建於五十年代同一樣式的「中蘇友好大廈」,講究多了,宏偉多了。
分布莫斯科的東正教堂並不能連綴古風:風神儼然的伊斯坦布爾才是真正的拜占庭帝都。相比全盤歐化大局尚存的聖彼得堡,則莫斯科遺留的舊俄建築很難撐起全城的歐洲景觀——當然,我不該忘記1940年後酷烈戰爭的毀壞——紅色首都的龐大建築群才是這裡的首席景觀,然而也多少近似今日的北京,迷失了社會主義曾經有過的質樸氣象:北京堆滿摩天大樓,洋得太土,土得太洋;莫斯科雖未瘋狂毀容,但解體二十年來景觀部分的去社會主義化——效果曖昧,難以辨別——想必改變了冷戰時代嚴厲而雄強的樣貌。舊俄、蘇聯、新俄,此消彼長,混雜相處,倘若去掉紅場,一如北京摘除紫禁城,俄羅斯母親莫斯科,面目會是怎樣?
那年眼望東柏林宏偉荒涼的街區,無辭以對;現在,莫斯科更令我百般為難。人類曾有哪種偉力能像社會主義政權那樣,成功抹煞記憶,改篡歷史么?我真渴望有本書教我怎樣解讀社會主義,準確地說,如何觀看「後社會主義」的城市景觀——北京曾以九流的成績仿效蘇聯,不足道——華沙與布達佩斯是怎樣的呢?年前我曾在布拉格失落,失落於這座壯美的巴羅克城裡到處找不到社會主義記憶。捷克有福了,她與歐洲現代化進程的緣分比舊俄古早、近切:地處中歐,她不是風暴的策源地,而是被劫持的小國,她未能掀動蘇聯那般宏大的建設,在封鎖中窮了下來,因為窮,布拉格景觀居然無恙。
旅遊是異國想像的種種落實或顛覆。在西歐諸國,或熟悉,或陌生,觸動連番的認同與驚異,於是擁抱歷史,也被歷史擁抱。在莫斯科,這尋找與辨認卻是茫然憂鬱的,帶幾分可疑的苦甜:我不由得輕微想念傳說中的蘇聯,以民國兩黨前輩兼共產國際式的嚮往,想像眼前的莫斯科:多少中國人流亡而來,光榮而僥倖,視莫斯科為革命聖地,終點站,尋求援助,寄存性命:瞿秋白、蔣經國、毛岸英、張國燾、賀子珍……從南京政府或上海密室,從贛南或延安的窮愁溝壑,在被追捕與刑求的萬般驚懼中,忽然,他們被送到莫斯科——在千萬條性命中有幸、有權被選送莫斯科——逃過一死,或在回國後死於非命了。莫斯科聖心教堂的花園停著王明的墓,郭沫若1945年出版的《訪蘇記行》寫到他與大革命失散後的李立三怎樣在夜莫斯科街頭長談而握別——所有這些人一到莫斯科,都象我到達這裡翌日醒來,被窗外刺目的蘇維埃太陽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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