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關於馮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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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籤: 雜談 |
完了自己十四歲的啟蒙、十八歲的叛逆、二十五歲的荒唐、三十歲的迷茫,終於把自己清空了。他在2007年4月的這篇後記末尾說,「我繼續被時間這個東西困擾。《北京,北京》之後,會試著寫歷史,進入虛構之境。」 ——好啊。歡迎來到虛構之境。歡迎光臨小說的世界。這是冒險家和創世者的樂園! 七、《不二》 馮唐在四十歲的時候出版了《不二》。這是他首本用第三人稱寫作的書。 從「我」到「他」,對寫作者是驚險一跳。多少曇花一現的暢銷作家,寫完了自己,不見了蹤影。他們終究沒有學會一種無中生有的造物技能。 馮唐,卻,卻,嗯,我想說,寫出了名垂青史的傑作。 《不二》講了弘忍挑選衣缽傳人的故事,也是魚玄機到長安尋訪韓愈的故事,還是小和尚不二證悟的故事。借用本書的意象,這小說像魚玄機的胴體,從腳踝到小腿,從大腿到幽谷,從小腹到胸部,從脊椎到屁股,都是圓潤的。並且,這所有的圓潤和諧統一成一個整體,晶瑩剔透。所以阿德勒曾說,美就是完整、均衡、晶瑩。 在這樣完整閉合的結構里,馮唐的敘述天才恣意汪洋。他開篇寫弘忍給新和尚燙十二個戒疤的兩千字,是中國文字里最密集最高超的幽默,這段文字即便由趙忠祥在春晚上朗誦也能讓人大笑一夜,從此過年不用依賴趙本山。而他在「七茶」章寫道「等了很久的春雨在一個眾人夢裡的早上到來,從天到地,下墜露水留在枝葉上,雨水打濕泥土。偷情的人昨夜熱熱地肏完,屄屄和雞雞都安靜了,男人從後面抱住了女人,肚皮和後背,彼此皮膚大面積地接觸。錦衾也仔細一起用手腳掖了掖,睡著的時候,風和夢不容易進來。」 瞬間相信,寫黃書的馮唐原來是個詩人。 《不二》不能在大陸出版,是中國文學的大損失。一百年後,有好事者排列中文小說百強,應有《不二》一席,地位介於金庸和莫言之間。 八、《三十六大》 理論上講,我看不起雜文、散文。這些東西嘛,會上三千常用漢字,誰都能寫,沒什麼技術含量。 也就是說,雜文這東西,拼兩點,一是見識,二是文筆。憑張海鵬讀過的書走過的路,以及馮唐的文筆,要劃拉兩三千漢字,不就相當於擰開龍頭接一杯自來水? 馮唐雜文一品,一百篇里偶有一篇失手,那是因為不用心,杯子口沒對準水龍頭。《三十六大》里寫給學弟、小外甥的文章都誠懇,大有用,可流傳,出了這本書,馮唐也算青年導師了。小朋友們學會降龍三十六掌,人生全面達到金線——當然,說起金線,牽扯到江湖上一段公案。我的意見是,文學肯定有金線。馮師傅的金線標準我同意。但他某次去丈量H師傅的長短,因為天黑,沒看清楚。我不怪他。 九、諾貝爾 我花了十月的一半夜晚重讀了馮唐。然後又花了剩下的夜晚重讀了莫言。 莫言是地上長出來的,好結實。 馮唐是天上掉下來的。我想他能飛得很遠。 寫於20012年10月22日 我讀馮唐
路金波/文
一、馮唐難封
有道是「馮唐易老,李廣難封」。但現實是,四十一歲的馮唐「用文字打敗時間」,妖嬈地盛開在各界文藝女青年中間,尤其每每大酒之後,在微博曬出擠青春痘的照片。
馮唐的書近兩年越賣越多,然而圈內對其評價,卻多呈兩極分化之勢。好者雲「當世高手,鬼使神差,已臻化境」,惡者說「不知所以,陰僻自戀」。
同樣一樹蘋果掛在枝上,若叫了販子們來沽,你出七毛六,他出七毛八,斷不會出現五毛和一塊的差別。
為甚馮唐這幾十萬字鋪在紙上,就有天上人間兩種命運?
二、忘掉俗人張海鵬
客觀說,馮唐的走紅與這筆名背後的真身「張海鵬」很有關係。張海鵬者,1971年(年輕啊),生於北京(帝都啊),漢蒙血統(雜交水稻品種好啊),身長180(古往今來三千年美男子都這身高),紅潤國字臉(和趙又廷阮經天站一起渾然一新偶團體)。眼鏡鑲金邊,袖口綉名字,皮帶不是H的那是嫌它土,手裡隨便捏塊石頭那是楊貴妃她二姨傳下來的古玉。
至於他如何在學霸橫行的協和醫科大學砍下博士學位又如何去米國喝了洋墨水,怎樣在人精輩出的麥肯錫做到合伙人然後投奔組織成為大國企總裁,以及他的後海府第和微博百萬粉絲佳麗——種種傳奇,可謂江湖之述備亦。總之,面對如此一個擁有完美人生的人,勢利的老年人都會發自肺腑地讚歎:這要是我兒子就好了。
問題是,我們今天來談文學。賣蘋果的時候,看貨出價,不管它是王支書田間的還是黃寡婦地頭的。談文學,讓我們先忘掉成功人士張海鵬。因為有時女粉絲的讚譽來自激素,而評論家的惡語來自嫉妒——這些都屬於張海鵬,而我們今天只說馮唐。
三、文學是什麼?
這裡就不引用《辭海》了,因為編辭海的那幫老頭也不懂文學。全中國懂文學的人沒幾個,兄弟我有幸佔了一個名額(看到這裡摔門而去的朋友,不送了)。
文學可不是「研究文章之學」。中國人造字之初都是單字,先有「文」,通「紋」,就是用「字」記錄。這些文按一定結構「章」組合排列,出來的一坨東西就叫「文章」。中國人寫文章有兩千年歷史,但不論講文章的《文心雕龍》還是講文字的《說文解字》,可都和文學沒有半毛錢關係。孔子口述《論語》算哲學暨社會學暨法學暨經濟學暨成功學大作,《史記》是歷史書,《夢溪筆談》是科學書,《資治通鑒》是政治書。這些東西統稱「文章」,而所有識字的人統稱「士」、「儒」、「先生」。西方自兩千三百年前的亞里士多德就開始分類,所以科學和文藝興盛。中國人則迄今搞不清楚作家和文人、知識分子、詩人原本就是不同的。
簡單地說,文學就等於小說。
小說就等於用文字編故事的手藝。
小說是虛構藝術,英文里FICTION原意就是「假的」。
寫小說的人就是作家。
四、小說的金線
兄弟我衡量小說,看兩方面:A、故事。B、講故事的手藝。
「故事」這個詞兒,可不能被理解成「過去的事」,它更接近「事故」。也就是說,故事不是你生活里陳芝麻爛穀子的一地雞毛,而是被戲劇化了的事兒。小說不是生活的乖兒子,小說是戲劇的表兄弟(中文小說來自評書,西方小說來自戲劇)。
現代中文小說,一開始就被現實雞姦。去吶喊、去啟蒙、去革命、去宣傳、去土改、去反右、去歌頌、去文革、去樣板、去尋根、去傷痕、去改革、去人文……中國人發明了倆詞兒,一個叫「學以致用」,一個叫「文以載道」,這並稱中華文化「雞賊雙寶」。數理化這些東西皇帝老爺不考,所以自打祖沖之算出圓周率中國科學就歇逼了。小說原本只是閑人們做夢般的小小一說,非得重大選題作協備案。凡是奔現實去的小說家都是臭傻逼。
小說貌似使用現實中人的語言、行為、邏輯,但歸根結底是虛構藝術。它本質上是神話,它最多是生活的比喻句。生活是零散的,小說是連續的;生活是複雜的,小說是單純的;生活是停滯不前的,小說是一路高歌的(在這一點上,戲劇的最高商業形式即好萊塢電影做到了極致,它要求人物最終的狀態一定要比最初的狀態更高)。
人們之所以發明戲劇,又衍生出小說——這種明知是假的東西,是因為對現實的不滿足。所以,我們談論小說,不是看它如何趨炎附勢照貓畫虎地描述生活——描述生活從來不是藝術家的工作,而是看它怎樣用貌似生活的素材重新建築了一個新世界。那新世界的骨架就是故事——沒有故事,就沒有人物,就沒有新世界的一切。
故事本身不會單獨存在,它必須被某種方式講述。有時講述方式也構成故事的重要因素。小說是用書面語言講故事的,小說家必須有屬於自己的美妙語言,就像歌唱家有屬於自己的能被辨認的美妙聲音一樣。
我們這就進入到馮唐的小說世界,去看故事,去看手藝。
五、北京三部曲:最好的,青春文學
馮唐本人若是在酒後突然聽到我說他是青春小說家,一定會就近找到磚頭酒瓶撲將上來。但是為了文學,我假裝先和張海鵬絕交,冒死把這篇文章寫完再說。
先不急著標籤的事兒,看看事物的本來面貌。
《萬物生長》故事梗概:我,秋水,是醫科大學的學生。厚朴、黃芪、辛夷是宿舍同學,各有怪癖。我有一個當導遊的哥哥、出國的姐姐以及一個純精神之戀的初戀女友,我還有一個精靈古怪的現任女友。有次我去酒店面試姐姐的後備男友,認識一個潑辣熟女,名叫柳青。我們醫學院有傳奇的白教授、足有一百歲的看門胡大爺、幾個絕經期師太以及江湖異人王大師兄。某天柳青來找我,我幫她安排了打胎手術。我的第一次是和現女友。我出生的地方叫做垂楊柳。我和辛夷去看某個醫療器械展,偶遇柳青。柳青請我吃飯,又把翻譯資料的活兒交給了我。我和女友是在軍訓時認識的,她和我棋逢對手,互相探索對方的身體長大。但是後來她愛上了一個清華男。我神情恍惚,想起失去初戀的時光。據說在後來,我和柳青有了新的故事。
上面這段總計313個字,其中有16個我。
所謂青春小說,定義就是:不為老實講故事,但求爽氣吹牛逼。
寫小說就是創世界,算是件蓋房子的苦差事,但是年輕的時候拿起勞動工具,首先想乾的一定不是蓋房子,而是搭積木。青春小說家,就是用漂亮的文筆,把自己的年輕履歷和迤邐幻想記下來,自己爽一爽。
在《萬物生長》之外,馮唐接著又爽了兩本,《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此書起筆早於《萬物生長》但完稿和出版較晚,按人物關係應作為開篇)和《北京,北京》,組成了三部曲。其中《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講的是:老流氓孔建國和朱裳的媽媽、女特務大車和小車、胡大媽和防空洞、功夫大師劉京偉和科學家張國棟、土包子桑保疆和波霸翠兒,以及考試、跳舞、踢球、打架,以及朱裳、朱裳、朱裳。《北京,北京》寫了「我」和小白、小黃、小紅的「老友記」。其中《萬物生長》里的同學厚朴、黃芪、辛夷以及「女友」,《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中的劉京偉、桑保疆、小翠,都團聚一堂。而小說最後五十頁,則以驚心動魄的柳青結尾。
大抵小說的寫和讀,是一個能量傳導的過程。有些小說讀不下去,想必作者寫時也憋得臉紅脖子粗,遲早要便秘。馮唐的三部曲,讀起來暢快淋漓。我為了寫文章的方便,將其中漂亮的段落折頁起來,末了,原本一食指厚的書變成了一拇指厚。
例如:「如果她是一種植物,我的眼光就是水。這樣澆灌了三年,她或許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如此濕潤的原因。三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時間,簡直有三輩子那麼長,現在回想起來,搞不清是今世還是前生。」「我想,這時候,如果我伸出食指去接觸她的指尖,就會看見閃電;如果吐一口唾沫,地上就會長出七色花;如果橫刀立馬,就地野合。她會懷上孔子。」(《萬物生長》P10-11)。
這樣的句子在六百頁的三部曲里大概有三百處,平均每張紙上有那麼一個地方讓你眼睛亮一下,嘴角揚起笑一聲。讓你覺得花三十塊錢買一本書不虧,以及相信這個叫馮唐的,老天爺是賞了他一口賣字的飯吃。
馮唐的文字有幼功,這是十三四歲時苦讀司馬遷、曹雪芹、勞倫斯給灌到經絡里去的,就像劈一字叉都是七歲前打的基礎一樣。「我感覺中,朱裳卻一點也不傲,常低了眉,頷了頭,匆匆走過夾道,縮進座子。」(《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P99)「柳青起身去水龍頭洗臉,涮燒杯,然後接了一大杯水,一口喝乾,還有些水珠子順著頭髮、臉、嘴角流下來,整體還是亂七八糟的。柳青說,『我告訴過你,我不是馬,也不想是馬,至少不想是你的馬。天晚了,我要走了。』」(《北京,北京》P193)短句子,多動詞,似不用力,情境皆現,像傳說中的老阿城。
正是靠著這些文字和趣味上的手藝,馮唐成功地銷售了那些牛頭不對馬嘴的「故事們」。其中,最荒唐的是關於柳青那一部分。柳青出場寫得很精彩,中間發展高潮迭起,結尾卻碉堡了——莫名其妙就爬上去一個白種裸男。更可笑的是,柳青的前半段寫在《萬物生長》里,後半段故事卻突然出現在《北京,北京》。這他媽的相當於《人民日報》寫個「下轉第四版」,結果轉到《環球時報》上去了。
所以說,馮唐用「北京三部曲」奠定了頂尖青春文學作家的地位,才氣在郭敬明、張悅然、孫睿之上。
六、請注意2007年4月的這篇後記
如果馮唐的寫作停留在三部曲階段,然後去搞些時尚專欄的雕蟲小技,我們現在也就不必討論什麼馮唐和文學的關係了。但是,逃跑的紅軍在遵義拐了一個彎決定北上,清澈的黃河在西北高原畫了一個幾字形進了中州。寫於2007年4月的《北京,北京》後記,是研究馮唐創作的重要文獻。
老天保佑,馮唐原來是個自知的人。他承認,「歷史不容篡改,即使知道自己原來是個混蛋自戀狂。」他清晰地解析自己,「《在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的時候,小男孩對女性只有幻想,沒有感情……在《萬物生長》的時候,只有感情,沒有故事。少年人的將來太遙遠,過去還不夠久遠,過去和將來的意義都還想不清晰。一切飄忽不定,插不進去,使不上力氣,下不成雨……在《北京,北京》里,有感情有故事有權衡有野心,年輕人帶著肚子里的書、腦子裡的野心、胯下的陽具和心裡的姑娘,想去尋找能讓他們安身立命的位置和能讓他們寧神定性的老婆。但是年輕人沒了幻想,一不小心就俗了。」
馮唐用三本小說疏導了他淤積在整個青少年時期的經歷和幻想,消化了他積攢下來的二十一本日記和四百五十封書信——這些東西是一個寫作者最初的財富,卻是一個偉大寫作者最終的羈絆。
馮唐寫完了自己十四歲的啟蒙、十八歲的叛逆、二十五歲的荒唐、三十歲的迷茫,終於把自己清空了。他在2007年4月的這篇後記末尾說,「我繼續被時間這個東西困擾。《北京,北京》之後,會試著寫歷史,進入虛構之境。」
——好啊。歡迎來到虛構之境。歡迎光臨小說的世界。這是冒險家和創世者的樂園!
七、《不二》
馮唐在四十歲的時候出版了《不二》。這是他首本用第三人稱寫作的書。
從「我」到「他」,對寫作者是驚險一跳。多少曇花一現的暢銷作家,寫完了自己,不見了蹤影。他們終究沒有學會一種無中生有的造物技能。
馮唐,卻,卻,嗯,我想說,寫出了名垂青史的傑作。
《不二》講了弘忍挑選衣缽傳人的故事,也是魚玄機到長安尋訪韓愈的故事,還是小和尚不二證悟的故事。借用本書的意象,這小說像魚玄機的胴體,從腳踝到小腿,從大腿到幽谷,從小腹到胸部,從脊椎到屁股,都是圓潤的。並且,這所有的圓潤和諧統一成一個整體,晶瑩剔透。所以阿德勒曾說,美就是完整、均衡、晶瑩。
在這樣完整閉合的結構里,馮唐的敘述天才恣意汪洋。他開篇寫弘忍給新和尚燙十二個戒疤的兩千字,是中國文字里最密集最高超的幽默,這段文字即便由趙忠祥在春晚上朗誦也能讓人大笑一夜,從此過年不用依賴趙本山。而他在「七茶」章寫道「等了很久的春雨在一個眾人夢裡的早上到來,從天到地,下墜露水留在枝葉上,雨水打濕泥土。偷情的人昨夜熱熱地肏完,屄屄和雞雞都安靜了,男人從後面抱住了女人,肚皮和後背,彼此皮膚大面積地接觸。錦衾也仔細一起用手腳掖了掖,睡著的時候,風和夢不容易進來。」 瞬間相信,寫黃書的馮唐原來是個詩人。
《不二》不能在大陸出版,是中國文學的大損失。一百年後,有好事者排列中文小說百強,應有《不二》一席,地位介於金庸和莫言之間。
八、《三十六大》
理論上講,我看不起雜文、散文。這些東西嘛,會上三千常用漢字,誰都能寫,沒什麼技術含量。
也就是說,雜文這東西,拼兩點,一是見識,二是文筆。憑張海鵬讀過的書走過的路,以及馮唐的文筆,要劃拉兩三千漢字,不就相當於擰開龍頭接一杯自來水?
馮唐雜文一品,一百篇里偶有一篇失手,那是因為不用心,杯子口沒對準水龍頭。《三十六大》里寫給學弟、小外甥的文章都誠懇,大有用,可流傳,出了這本書,馮唐也算青年導師了。小朋友們學會降龍三十六掌,人生全面達到金線——當然,說起金線,牽扯到江湖上一段公案。我的意見是,文學肯定有金線。馮師傅的金線標準我同意。但他某次去丈量H師傅的長短,因為天黑,沒看清楚。我不怪他。
九、諾貝爾
我花了十月的一半夜晚重讀了馮唐。然後又花了剩下的夜晚重讀了莫言。
莫言是地上長出來的,好結實。
馮唐是天上掉下來的。我想他能飛得很遠。
寫於20012年10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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