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爸爸媽媽：請把我給我——作家葉兆言女兒葉子的日記

這是作家葉兆言的女兒葉子在出國留學前留給父母的日記。正如作家在為此所寫的後記中所說，日記「不僅是寫給我們看的，也適合其他父母，日記中流露的其實代表了一大批孩子的心聲」，「它有助於我們了解自己的孩子，解除兩代人之間可能會有的那些隔膜。」 正因了女兒的日記，使作家反躬自問：身為父母，自己所謂的「那些本能的愛，已經畸型，卻忽視了一個最簡單的事實，這就是女兒已長大」，「父母的愛可能有時很自私，因為自私，會走向反面。會泥沙俱下，充滿雜質，而孩子的愛是一股清澈的泉水，透明，純凈，美好，更接近愛的本義。」 下面選登了6篇葉子的日記。

（一）

親愛的媽媽：

好久沒這樣喊過你了。自從大了以後，不是喊你的大名，就是叫你「王老神」，實在要勞駕你的時候，才會叫「媽！」要一個16歲的女孩喊「媽媽」，可不是太簡單的事。我一直以為你不在意，可你每次嘮叨，都會說到我進門不打招呼。其實每次推門時，我都在潛意識地想，應該說什麼，話到了嘴邊就是說不出來。我覺得挺尷尬的，儘管我們是一家人。如果你是真的生氣的話，那麼我誠心誠意地對你說：「對不起，媽媽！」

8月9日像夢一樣，還沒來得及多想，就要變成真的了。以後的一年，我就要頭朝下過日子（懂嗎？意思是，美國在中國的底下，相對你們來說是倒著的）。你要過一年清靜的日子了，沒有人和你吵架，沒有人和你對著干，也沒有人幫你刮土豆皮，幫你把鞋放進鞋櫃。我相信爸爸看到這，一定會急得跳起來：「你們的鞋，還不都是我放的！」爸爸，委屈你了，為了文章的精彩，我忽略了你的感受，Sorry。那麼，等到我媽悶的時候，你就代替我和她吵吵吧。（不過先聲明：後果自負！）

我有點竄題了。不管怎麼說，我是懷著一個愛你的心來寫這本小冊子的。以後的一年，它會一直陪著你，想我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哭一場，發泄一下（我是不希望你哭的，但我知道你一定會哭，所以勸了也白勸）。喂，我沒自作多情吧？你是愛我，還是愛那兩隻蟈蟈，抑或是那幾盆不會幫你放鞋的花草？可別說我黑良心，就算是黑的，那也是因為我血太濃了！你告訴過我，這是好事，身體好嘛！

2000年7月19日23∶30

（二）

親愛的爸爸：

我不知道從哪下筆。今天，你打了我，差不多是長這麼大以來的第一次。我今年16歲，16年以來你沒有打過我，卻在我已經16歲時那麼做。我很難過，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怎麼糊裡糊塗地就挨了兩巴掌。如果在以前，我一定把你恨得要死，可是今天，我卻還能心平氣和坐下來，給你寫信。因為我發現你要的是形式，而不是結果。

今天你在踢門時，我其實心裡很緊張。我想起有個同學將自己反鎖在屋裡，對外面她媽大叫：「滾，滾遠一點！」換在平時，我一定也會大吵大嚷。今天我想的是：「這是早晚的事，（一個家長告訴別人自己從未打過孩子，沒有人會相信，即使相信了，也會覺得對孩子過分溺愛。）去他媽的，打就打，躲了今天躲不了明天。」

看你鐵青個臉，指著我說：「告訴你，不要以為從來沒打過你，就不會打你……」我連感到心寒的時間也沒有，因此我一直不讓自己哭的聲音太大。今天這件事，我覺得自己很可憐，因為我一點面子也沒了，你又打又罵，最後還讓我洗碗。我覺得很丟人。有一種「偷雞不成蝕把米」的感覺。我覺得自己沒有犯大錯，卻換來挺重的懲罰，於是，我一直不講話。知道嗎？我覺得這樣可以蓄點面子。

今天晚上看《亂世佳人》里白瑞德對女兒寵愛無比，我眼淚都出來了。後來他女兒騎馬摔死了，白瑞德悲痛欲絕，我一下子覺得，其實你對我也很好，只是表達方式不一樣吧，畢竟死了總不是好事，說不定還得謝你。

今天胳膊上那一下挺疼的，打完後，肉一條一條都隆起來了，我一邊洗碗一邊想，下午出去後，跟別人解釋從樓梯上摔的，別人會不會信，不過好在，現在已經不疼了。

2000年7月21日23∶55

（三）

親愛的媽媽：

其實我現在已經很困了，在這種條件下，偷偷摸摸地給你寫信，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今天有男生打電話，只不過說要到火車站送我，你就緊張兮兮的！你太不給我面子了，我可不是大眾情人，沒那麼多人對我有意思。你也別總是把那點意思搞得不好意思。

我現在已完全醒了，是你進來把我給嚇醒的！

我從來不太知道自己睡了以後，你還總是來看看我（我一向睡得很死），我覺得這有點像電影里的細節，表現了深沉而偉大的母愛，不過我挺感動。因為我想即使以後我很愛我的孩子，我也做不到這樣入微的關心。謝謝你5800多個夜晚來的悉心照料。

以後的一年你可以睡個踏實覺了！放心好了，我在俄亥俄不會踢被子，相信也不會是一覺到天亮。而且不會有蚊子，有蚊子也早就被凍死了。

2000年7月24日23∶25（四）

親愛的媽媽：

說什麼呢？我現在精神不錯。今天我把自己的抽屜理完了，翻著過去做過的試卷，參考書，我一點感動也沒有，不懷舊，不憧憬未來。

知道嗎？擁有隨身CD機是幸福的事。我在電腦上試驗，效果棒極了。音樂塞住了你的耳朵，你聽不到雜音，感覺著純凈的音質和唯美的音色。這時候連跟著哼都不願意，因為那是很完美的時候，容不得破壞。我可以理解唱到動情自落淚的人，因為我也有聽歌時落淚的經歷。

這時候，你不需要刺激，悲傷，不幸。你只需要安靜。只是安靜，你不用去想什麼，然後你就哭出來了，只是一種生理反應似的，只流淚，不啜泣，吃了芥末的反應。當眼淚滑過鼻翼時，你會有種從未有過的滿足感，眼淚風乾了，心情也平靜起來了。

我想到美國，屬於我自己聽歌的時間應該多了，流淚的日子也便到了。

我覺得永遠不能把音樂詮釋得很好。所以我選擇聽歌，你可能因為一首歌而愛上一個人嗎？我知道你的回答一定是不。我真的不希望自己用一個「不」字來回答這麼一個美的問題，可是說「yes」就矯情了。一首歌打動一個人不難，可一首歌的愛情沒有保險。所以我聽歌，卻不愛唱歌的人，我只為自己落淚而陶醉。這也是我的悲哀，可卻能換來你的放心。

2000年8月3日23∶50

（五）

親愛的媽媽：

人最可悲的就是不記仇。我經常會做出這樣的退步，很莫名其妙地就原諒了你。今天前後兩次你大大地冒犯了我。兩次吵完後，我都有種把這本本子燒掉的衝動。恨啊！刻骨的恨，恨得咬牙切齒，真希望一輩子也不要被你煩。可悲啊，我居然會痊癒得那麼快。這麼快地就成了敵人的朋友。

不過，恨儘管沒有了，怨言還是有的：

1、不許侮辱我的朋友，這比侮辱我還要性質嚴重。帶著偏見去看人，本來就是市民習俗。有很多刻薄的話不想上這本子。每個人都有朋友。我不是那種交友不慎的人。

2、不許翻我的東西。我走了，留給你的空間很多。像你設想的那些傻極了的做法，我絕不會做，什麼燒信？我瘋了！信太多了，想藏也藏不住！你看就看吧！不是允許，而是無奈！你能自覺嗎？不可能的！只是奉勸你一聲，信上的話別太往心裡去。說不定我忘了，畢竟是孩子乾的傻事！

3、不許污辱我人格。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你向來是口無遮攔，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從來不考慮後果。你想想，用在我身上，你什麼沒罵過，大至動物，小到東西。最文明的就是：「不是個東西！」既然我說了，我說的是實話，你那太過分的懷疑就是一種不正常的心態，你別以為你的眼神，想法，動作，探頭探腦的話，我不懂！正是因為懂了，所以才有了一串又一串的煩惱！

2000年8月8日凌晨0∶05 （六）

親愛的爸爸：

剛剛為了理包還吵得不可開交，可你在叮囑我怎樣進機場的時候，竟是這麼仔細，我挺難過，以後的11個月，沒有一個人會這樣苦口婆心地教導我了。進了機場，我一定會哭得很失態！

明天我就在地球的另一端，我們之間將隔著一個太平洋。在以後的11個月中，你和媽媽必須適應沒有我存在的日子。到時候，你們就知道苦了！

我希望你們要特別特別注意安全，從上海回來千萬別走高速，好危險的，別圖快，還是安安穩穩地坐火車吧。平時注意交通安全，騎車時慢一點，游泳時悠著點，散步時少從高樓下走。每天臨睡別忘了鎖門，關鍋爐。還有最好買一隻滅火器在家裡。

總之，你們都不小了，要學會為自己操心了！

還有，你現在脾氣特不好。像是處在更年期，不是像是，是就是。所以對於同樣火爆性子的老媽來說，還是忍著點吧。

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還有，有一點浪漫是男人（你不介意我用此詞吧！）的必殺武器，很有用的。教是教不會的，首先得是骨子裡感性的男士，要你做到，困難就太大了。不過重過程，而不是結果嘛！意思到了就行了！注意勞逸結合！累了，就歇，勸老媽也這樣。還有，你必須為家裡請一個鐘點工，儘管你們是兩個人，可房子一點也沒變小呀。另外，也別搞得像我們家請保姆是為了我一樣。

這是我這本本子最後一篇寫給你的信！別看你一會就看完了，我可是寫了好久，算算你和媽媽的加起來，應該不少於一萬八千字。還是蠻多的！我很滿意了，對於我這樣一個懶人來說，這可是個不小的業績！

我不知道應該以什麼樣的話收尾。廢話已說了好多！

那就用句最俗的！愛你一萬年！

女兒葉子寫於碧樹園

2000年8月9日凌晨0∶10

來自：葉子《帶鎖的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