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州模式」完全可以複製 但要下決心切斷利益鏈條 [田霜月]
赤腳醫生出身的鐘煥清,印證了一句話「赤腳的不怕穿鞋的」,他掌管高州市人民醫院8年時間,屢屢向「以葯養醫」、「藥品採購回扣」、「手術紅包」「開刀」。他的大刀闊斧,讓一些大醫院的院長汗顏,讓醫學專家「想不通」,更重要的是讓四面八方的窮人都湧來治病。
昨日,以全國人大代表身份參加「兩會」的鐘煥清,在北京接受本報記者專訪,解密「高州模式」。「去年6萬多病人才收入4.8個億,按其他醫院可能20多億,」他坦言,自己的醫院能提供比省城大醫院至少便宜一半的醫療費。他渴望自己創造的低價模式能在其他醫院「複製」,更清楚「複製」需要切斷利益鏈條。
「高州模式」已經引起了省委書記汪洋關注,要求其他醫院學習,「高州能做到,其他地方為什麼做不到?」但事實上,「高州模式」浮出水面已有五年之久,有關部門也曾調研,但如今鍾煥清還是在孤軍奮戰,但願下一個五年,會出現更多的「高州醫院」。
我很懷念合作醫療的時代
南都:聽說你在上世紀70年代做過赤腳醫生,那時候你看一次病收多少錢?
鍾煥清(以下簡稱「鍾」):那時看病不要錢,看病只是為人民服務,也沒有工資。誰有病,我就去為他服務,給他開藥,一邊務農一邊看病。
南都:那你的生活來源呢?
鍾:集體經濟,村裡給記工分的。
南都:村民們有病就來找你。
鍾:小感冒什麼的,就找赤腳醫生看,大病就上縣醫院。上大醫院也不怕,收的錢不多,一個胃手術三四十塊錢,抵一個月的工資,合作醫療還可以給報銷一半。
南都:比現在便宜多了。
鍾:現在(胃手術)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夠,至少三四千元,省城有些大醫院可能還要更貴,八千到一萬元。
南都:什麼時候感覺看病貴起來了?
鍾:隨著時間的推移,物價升高了,生活水平改變了,意識觀念不同了。可能上世紀80年代還不是很貴,真的貴起來是2000年以後吧。
南都:你所說的意識觀念的改變是指「合作醫療」的解體嗎?
鍾:對。80年代,分田到戶之後,集體經濟垮台了,生產隊也沒了,也沒錢了,合作醫療也就沒地方管了,農民看病就逐漸困難了。90年代物價的飛漲,導致葯又變貴了,農民自然看不起病。之前可不是這樣,合作醫療的錢都是生產隊的集體經濟出的,所以農民不用交一分錢。
南都:看樣子,你很懷念那個年代。
鍾:是呀,我是相當懷念,很多農民也很懷念。(解體之後)我曾多次呼籲,要恢複合作醫療。
國家包醫院不如包醫保
南都:現在不是又重建這個體制了嗎,為什麼還是感覺「看不起病」?
鍾:現在不同,醫療費用漲得很高,合作醫療即使報銷一部分,剩下的部分農民也很難拿得出。做一個心臟手術,省城(有些醫院)至少六七萬以上,甚至十幾二十萬。即使報銷五六萬,已經很高了,是一年的最高封頂,可能自己還要再拿十幾萬。
再比如,過去做個胃手術,三四十塊,報銷了一半,自己出十幾塊;現在一個手術三四千,報銷一半,還要兩千呀。
南都:你是不是覺得,在醫療費昂貴的今天,報銷的比例還是偏少?
鍾:我經常在想,那個時候集體經濟對合作醫療的扶持,很值得當前醫改的借鑒。
我在很多場合都說過,國家不要把錢投在醫院,要投在醫保和合作醫療上。國家包醫院不如包醫保。醫院,讓他們市場化競爭,誰的服務好,價格便宜,誰就可以引來病人。投在醫保的錢可以免費給全國人民看病,這就相當於,病人到哪家醫院看病,醫保的錢就流到哪家醫院。這樣一競爭,醫療費自然降下來了。說不定國家財政花錢更少,但讓老百姓真正受益,一箭三雕。
南都:包全國人民看病國家財政承受得了嗎?
鍾:我沒算過這個賬。但只有這樣才能讓國家投向醫療的錢花在刀刃上。如果不能一步到位,可以先免大病的錢,看病貴是貴在住院病人,門診就暫時不管。
南都:這個會不會帶來新的問題,病人和醫院合夥騙保,小病也住院?
鍾:國家可以出台一個什麼樣的病該住院的方案。你能出那麼多時間搞醫改,為什麼拿不出這個方案呢?
南都:你怎麼評價新醫改?
鍾:說實話,不切合實際,很難落實。
南都:舉個例子。
鍾:比如方案中提到的「政府投入」,這個如果是發達地區,財力充足,還比較好解決;如果是欠發達地區,窮財政,怎麼辦?說來說去,還不是一句空話,落實不了。即使落實,國家也要花很多錢,即使花了錢,效果怎麼樣還是未知數。
現在的醫改方案如果不細化落實,這個模式就是養懶人的,不會促人上進。因為激勵少,沒有引入競爭。
有效的葯不一定貴,貴的葯不一定有效
南都:你做院長的理念是讓病人看得起病,不亂收費。這個跟你赤腳醫生的經歷有關嗎?
鍾:我們那兒(高州)是個貧苦的山區縣,很多來我們醫院看病的都是農民,我從赤腳醫生走過來,知道農民的難處,如果太貴,他們根本不敢邁進這個門。
我經常跟醫生護士講,對於山區的人來說看病做手術意味著什麼?他們往往是要把家裡的牛賣掉來看病。如果讓他們賣了一頭牛都還是付不起這個看病的錢,我們就沒有一個來就診的病人了。如果用完他的錢,你不治好怎麼辦?他只能出院等死。別人怎麼評價你?怎麼個效果,肯定是個惡性循環。所以要盡量讓他們花少錢,治大病。
南都:花少錢,治大病,在現在的醫療收費上,好像是個「悖論」?
鍾:這個其實並不難。我的要求是,能用國產葯就不用進口葯,能用一種葯就不用兩種葯,能用簡單的葯就不用複雜的葯……總之用最少的錢給病人治好病。病人入院時,我們會根據他的情況設計一個用錢最少的治療方案。
南都:好像很多人,包括醫生都迷信進口葯?
鍾:不是迷信,而是因為進口葯加成空間大。
南都:你不擔心用了便宜葯,病人的病沒治好,你要承擔責任?
鍾:我是醫生出身,我很清楚,並不是葯越貴越好,關鍵還是療效。有效的葯不一定貴,貴的葯不一定有效。
南都:我想很多院長都清楚,但卻沒有人像你這麼要求?
鍾:有一條鏈條在這裡的。有時可能(院長)也管不了,不用(進口葯),他(醫生)就說做不了手術。我的醫院有競爭機制,你做不了別人可以做,每個專業都有兩個以上的醫生,東邊不亮西邊亮。
南都:這個辦法不錯,但日常監管很重要。
鍾:我們管得很細,醫院的科室主任和專家每天都會檢查臨床科室的用藥狀況。每個處方都要詳細寫明用藥理由,否則會受到嚴厲處罰。我一周至少也要抽查一次,複核專家查過的病歷。我們院的藥物收入都維持在醫院總收入的35%左右。
南都:一般的大醫院是多少?
鍾:60%左右。
領導班子不與藥品採購沾邊
南都:這個差距不小,你的秘密武器就是盡量用「便宜葯」?
鍾:用藥有講究,藥品採購也很關鍵,我們是盡量把水分擠干。
南都:用什麼辦法擠?
鍾:剛當院長的時候,我發現有些推銷模樣的人來科室轉一轉,各個科室就會打報告要什麼葯。我覺得這樣不行,就組織醫院30多名臨床科室主任組成「葯事委員會」負責採購,包括我在內的醫院領導班子不與藥品採購沾邊。
南都:這樣會不會產生集中腐敗?藥品代理商只需要到委員會去轉了。
鍾:採購前一分鐘,隨機從「葯事委員會」抽取人員,組成臨時小組負責採購,並馬上收繳各人手機。有轉的時間嗎?這9人當場選定相關藥品生產廠家,採購完畢後小組立刻解散。
南都:下次採購,再隨機抽取?
鍾:對!又隨機組成新的臨時小組。具體採購前藥品供應商根本無法預知誰是藥品採購人員,如果要賄賂就要把整個委員會都賄賂個遍,這樣顯然成本太高,無人願做。
南都:如果直接找到你,有用嗎?
鍾:我說了,我們院領導都不參加,找誰都沒用。其實,成立委員會,也是為讓自己抽身事外。
南都:這個怎麼講?
鍾:因為之前確實有人找過我,有親戚朋友,也有上級領導。有時候顏面上過不去,真的很難辦。自從成立了委員會,我就理直氣壯,這個我不管,沒辦法幫你。這樣,我就清靜了不少,大家知道了,也就沒有人來找我了。(笑)
南都:「以葯養醫」是個定律,葯的利潤空間被壓縮了,你們怎麼賺錢?
鍾:我們不把藥品當作贏利手段。但我們反而賺到錢了。因為我們收費低,很多病人慕名而來,有50%來自高州以外的地方。
南都:薄利多銷。
鍾:我舉個例子。近視眼準分子激光手術,2003年我們就購買了跟省城(醫院)一模一樣的設備。做一對眼睛,省城收一萬六,誰做得起啊,再好的技術沒人光顧,白放著,虧本了。我就想,一對眼睛兩千,群眾還是做得起,現在我還是這個價。機器買回來幾百萬,我不虧本,兩年就賺回來了。因為來我這裡做的人多嘛。
南都:八分之一的價,便宜是便宜,可能有人會擔心「便宜無好貨」?
鍾:不要以為我們便宜就不好。很多醫療項目是國內一流水平,特別是心臟搭橋手術,手術例數連續12年穩居全省第二、全國前十名。
中紀委都不信我們的醫生不收紅包
南都:你說你們是「沒有紅包」的醫院,我不太相信。這個「灰色收入」是很難監管的。
鍾:不是你不信,很多人不信,中紀委要樹我們醫院為典型時也不相信,還專門來暗訪,真沒發現收紅包的。據說是給了紅包,醫生堅持沒要,在大廳給沒要,追到衛生間偷偷給還是沒要。
我有規定,不能收紅包,不能吃病人的飯。我說,假如你收一個紅包,或者吃了一頓飯,多則一千兩千,少則幾百塊。那我問你,農民賣一隻雞幾十塊錢,賣一頭豬幾百塊錢,賣一頭牛一千多塊錢,你吃一頓飯,就是吃了人家一頭豬一頭牛,你心裡過得去嗎?
你有工資領的,過得好好的,人家沒工資領;你沒病,人家農民有病,人家都沒錢吃菜,吃白飯,你為什麼讓別人請你吃飯呢?人家為什麼送你紅包呢?就是想你給他做好手術。
南都:如果醫生真的收了,你也不一定知道。
鍾:我電話向所有患者公開,我辦公室的門隨時敞開,醫生如果有收,可以直接向我投訴。
南都:有接到過投訴嗎?
鍾:關於紅包的投訴還真的沒有。
南都:如果有人收了,怎麼辦?
鍾:你收一塊錢,我罰十到一百倍。還有「五個黑點」的明文規定,每犯一次錯誤就記一個黑點,達到五個就自動走人。醫院已經有了這個風氣,犯了錯誤,呆不住的,我們不說,自己拿東西走。
南都:這麼多要求,留得住人嘛?你們醫生的收入怎麼樣?
鍾:跟珠三角的差不多。一般技術人員、主任年薪都十幾萬二十幾萬,高的三十幾萬。這個收入在高州已經很了不起了,我們當地人都以進入我們醫院工作為榮。情感留人,待遇留人。我們的骨幹醫生,珠三角地區的醫院想挖都挖不走。
推廣高州模式 關鍵在院長
南都:你這個模式,在其他醫院可以複製嗎?
鍾:肯定沒有問題。藥物還是那些藥物,器械還是那些器械,只不過地方不同,我用的你可以用,我買的你也可以買。
南都:幾年前,省衛生廳專門到你醫院調研過,還宣傳過你的模式,但幾年過去了,為什麼還是只有一個高州市人民醫院?
鍾:這個你問我我就不好說了,也左右不了。但我覺得只要管理跟上,下了決心,複製高州模式完全可以,就是搬到省城大醫院也是可行的。
南都:推廣的關鍵在哪裡?
鍾:院長!看他想不想,有沒有決心。自己清清白白,下定決心,沒有什麼管不了的。事在人為,要切斷很多利益鏈條。
南都:你這樣說,可能會得罪很多院長,你這麼辦醫院,打破了「潛規則」,會不會引來非議?
鍾:不會,我都是為了病人。
●用藥
我的要求是,能用國產葯就不用進口葯,能用一種葯就不用兩種葯,能用簡單的葯就不用複雜的葯……總之用最少的錢給病人治好病。
●採購
我組織醫院30多名臨床科室主任組成「葯事委員會」負責採購,包括我在內的醫院領導班子不與藥品採購沾邊。
採購前一分鐘,隨機從「葯事委員會」抽取人員,組成臨時小組負責採購,並馬上收繳各人手機。這9人當場選定相關藥品生產廠家,採購完畢後小組立刻解散。
●收入
我們醫院員工的收入和珠三角差不多,一般技術人員、主任年薪都十幾萬二十幾萬,高的三十幾萬。這個收入在高州已經很了不起了,當地人都以進入我們醫院工作為榮。情感留人,待遇留人,我們的骨幹醫生,珠三角地區的醫院想挖都挖不走。
———鍾煥清
南方都市報兩會記者組 田霜月 實習生周慧 發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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