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四華 黃小蓉:李商隱的悲慨心態與詩美追求
李商隱以其詩境迷離、詩勢縹緲、詩語艷麗、詩旨沉博而在晚唐詩壇獨樹一幟。他不僅開拓了以抒寫心靈為主的寄情身世,靈性寓詩的感傷詩歌創作境界,而且在詩歌的造語、架構、取象、詩旨生髮及靈性點染等創作手法上卓爾不群,對後世的詩、詞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本文就李商隱的悲慨心態以及詩歌創作的詩美追求作一些粗淺分析。
在研究李商隱的詩歌創作,尤其是感時傷世的無題詩創作時,許多研究者都把創作的動因歸之於李商隱的「鬱結」或「情意之結」。筆者認為,李商隱的詩歌創作固然有泄憤的一面,然而就其創作的整體性來看,簡單地把李商隱的詩歌創作歸之於解「結」或泄憤是不夠的。李商隱的詩總給人一種解不開的感覺。他的詩意境迷離朦朧,詩脈起伏宛轉,意象高低錯落,詩情纏綿悱惻,格調感慨悲怨,詩語光艷綺美,內蘊太多的人生感慨、無以聊賴的情感歸向和無以訴說的感情幽怨。如此複雜的意蘊,如此深遠的意緒以及貌似艷麗實則深沉的表達,給我們留下了太多的研究空間。筆者認為,李商隱的詩體現了一個深受杜詩影響的末代知識分子的無望追求,散發出具有切膚之感的落泊者的情思意緒,籠罩著絲絲縹緲的悲劇迷霧,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而這一切主要緣於他的悲慨心態以及在這一心態熏染下的詩美追求。
李商隱的詩不受一人、一事、一景、一物之限,而是處處浸染著詩人無端的悲思慨緒,隱含著一顆寥落、幽怨、纏綿悱惻,然而又似有某種追求的心靈,他的詩是在艷麗上抹上一層愁緒,於朦朧深處透出一絲光亮,感情的影子徘徊在詩行之中如煙似雲,撲朔迷離。這也正是李商隱在政治和人生追求上的失意和執意的矛盾心理反映,這一矛盾心理在他的詩歌創作中則成為一種既悲嘆又感慨的悲慨心態,那麼李商隱的悲慨心態是怎樣形成的?它對李商隱的詩美創作產生了何種影響?其詩美表現形式有哪些?
一
李商隱身處唐王朝瀕於衰頹和沒落的時代,儘管唐室已是江河日下,呈土崩瓦解之勢,然而詩人卻以其「安危須共主君憂」的政治抱負實現他「欲回天地」的中興壯志。但是現實是殘酷的,「賢臣斥死,庸懦在位、厚賦深刑,天下愁苦。」(註:《新唐書》卷225)衰敗的唐室使得李商隱感嘆「人間桑海朝朝變,莫遣佳期值後期」。進身之路受挫使得他最終不得不發出「身閑不睹中興盛,羞逐鄉人賽紫姑」的悲嘆。不僅如此,李商隱的一生大體與晚唐四十年的牛、李黨爭相始終。他身不由己地陷入到朋黨傾軋的漩渦之中,屢遭排抑,不僅在政治上受到猜忌和歧視,而且人格也受到極大誣毀。巨大的精神壓抑和心靈創傷使他獲得了刻骨銘心的悲劇體驗,積鬱了濃濃的一腔悲憤。李商隱作為悲劇主人公因身陷政治漩渦不能自辯而悲,因心靈倍受創痛,精神極其苦悶而生感慨,這是不言自喻的。理想幻滅,黨爭牽累固然不幸,然而更為不幸的是身世之苦。詩人出身為「內無強近,外乏因依」的寒素之家,早年喪父,在淪賤艱虞的處境中掙扎。在大半生的作幕生涯中,詩人一方面飽受孤寂、漂零之苦,一方面倍受感情的煎熬,繼幕主、幕僚先後離世後,中年又遭受喪妻的打擊,至此漂零落泊,情無所歸的孤寂生活使他積鬱的悲憤之中更添一份悲情哀怨。詩人性格內向,情感細膩、豐富、深刻,這與他極其冷寂的情感世界形成強烈的落差,因而情感世界留有太多的缺憾,其中既有早年喪父的「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親」的親情缺憾,又有師去、友亡、妻喪的恩情、友情、愛情缺憾。情感世界深處的冷寂是詩人悲寂、感慨心態形成的重要原因。情感因素往往是心態的核心因素,而詩人情感鬱積得既深又廣,這就必然導致詩人悲慨心態的情感內聚力增強,進而對他的創作產生持續不斷的作用力。
綜上所述,李商隱的悲慨心態既有個人之悲所發的人生感慨,也有世情之悲所發的社會感慨,它所包蘊的內涵,其中既有人處衰世「才命兩妨」命運之悲所發的命運感慨,也有因朋黨之爭,宦官專權,藩鎮割據所引發的世情之悲和社會動蕩志不能達的政治感慨,更有因情無所歸、孤寂遲暮之悲而生的身世感慨。這些個人的、社會的、時代的、人生的不幸和悲哀共同構成了李商隱具有複雜內蘊的悲慨心態。
二
李商隱的悲慨心態既蘊含著深深的悲劇命運意識,又融入詩人「運去不逢青海馬,力窮難拔蜀山蛇」的無力回天的悲涼和迷惘。歷史和個人的悲劇體驗充盈詩人的詩弦,同時詩人敏感而脆弱的情感,並以其富有女性色彩的細膩、柔弱和極富傷感的氣質低沉、悲怨、婉轉的彈拔,以及不甘沉淪的曲終一聲「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的對燃燒著的美好理想的不懈追求,把詩人的悲慨心態通過詩歌藝術形象地展現出來。詩人的悲慨心態首先為其詩歌創作染上了一層悲美色彩。李商隱的詩無論是詠史、詠物還是抒寫個人身世,其中最主要的一個特徵是以情為主線。雖然詩中之情充滿感傷,然而詩人的感傷情緒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傷春悲秋,泄一己怨,而是生髮一種人生感慨,表達一種對美好事物消逝衰減的哀輓。無論是「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還是「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都可以看出,表現傷感情緒在他不只是嘆息和艾怨,而是一種寓悲於美的感情流向。他的詩如枯荷落花、夕陽黃昏,寒蟬孤鴻,冷灰殘燭,秋池黃葉等一系列蘊涵傷感的意象傳達出一種衰颯之慨,其中既包含了對美好事物衰減的深深挽惜,也是詩人對生命、光陰的無限珍惜和依戀,表達了詩人對時代、社會、人生的思考。因而在他的傷感情緒之中給人一份孤寂中的執著,一股一往深情的無奈,一種對美好事物的哀輓。正如他所說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其次詩人的悲慨心態,為他的詩美創作注入了一股永無竭止的悲慨之氣。李商隱的詩在悲之中同時也傳達一種理想,一種詩志。這也即是李商隱詩於悲之中而生感慨的主要原因。這一點在詩人詠史感懷詩中表現得更為特別。
「玉帳牙旗得上游,安危須共主君憂。竇融表已來關右,陶侃軍宜次石頭。豈有蛟龍愁失水,更無鷹隼與高秋?晝號夜哭兼幽顯,早晚星關雪涕收?」
——《重有感》
詩人繼承了杜甫「不忘君」的思想,在詩中一方面欲敦促劉從諫進軍長安,平定宦官之亂,以改變皇帝失權,京城危機的局面;另一方面也表達詩人對置朝廷危難於不顧的藩鎮的不滿,全詩在沉鬱悲壯之中寄寓了深沉的感慨,並在充滿悲感的語言氛圍中顯示出一種悲壯美。不僅如此,詩人悲慨心態所折謝的悲壯美,在抒懷詩中則表現出高潔俊拔而悲壯的人格美。如:
「嫩筍香苞初出林,於陵論價重如金,皇都陸海應無數,忍剪凌雲一寸心。」
——《初食筍呈座中》
詩人以小見大,借物思人,透過自然之物而發掘其社會內涵,在賦於嫩筍「凌雲寸心」之時,也寄寓了詩人的「凌雲」壯志。然而少年壯志終難酬,只留壯美成追憶。詩人面對黑暗社會的摧殘,仍然志存高遠、表現出一種悲壯的人格美。
其三,詩人的悲慨心態為他的詩美創作營造了一種凄幻、朦朧的氛圍。李商隱的悲慨心態體現在他的一部分悲壯美詩中雖然「哀上浮壯能感人」(註:李商隱《樊南甲集序》),然而在悲壯之後則又陷入迷惘,悲慨心態轉化為惘然,孤凄與自憐。至此,由悲與慨兩端進入到心態中的膠著和矛盾狀態。一方面是「且呤王粲從軍樂,不賦淵明歸去來」,一方面卻是「鳳巢西隔九重門」。在進不如意,退不罷休的兩難之中,詩人創作的矛盾折射成兩種詩美形態:一種是進不如意而體現出來的孤凄和朦朧美。
「帳卧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燭自歸。遠路應悲春晼晚,殘宵猶得夢依稀。玉璫緘扎何由達,萬里雲羅一雁飛。」
——《春雨》
詩中通過飄灑迷朦的春雨烘托出尋訪不遇的寥落,以寄託自己政治上的失意,通過「悵卧」、「寥落」、「冷望」、「獨歸」、「悲春」、「殘夢依稀」和「錦書難托」等營造了一種孤凄冷寞、凄幻迷離的氛圍,傳達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悲涼意緒。再如: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綉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無題四首》
詩人借虛幻的夢境和夢醒後的追思,表達了一種思慕至深而「更隔蓬山一萬重」的杳遠難尋的悵落感。於朦朧之中更見渺茫、孤凄。
另一種是退不罷休而引發的悲憐和悲凄美。這一類美主要體現在以「蜂」「蝶」為語象的詩之中。它是詩人在現實與理想尖銳的矛盾衝突和精神遭受巨大內壓下自我物化之心路,是於理智和情感的荒路中尋找的一條感情溢泄之道。它或以夢的形式為心靈尋找遠離塵世的避難場所,如「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或以艷詞為其盾,把脆弱傷感的情感龜縮在春情綺思之中,如:「春窗一覺風流夢,卻是同袍一得知」,詩人悲憫、凄慟之情,人生如夢來去一空的幻滅感以及對身世的由悲而憐,由憐己到迷物化蝶的意識流向,為人們展示出詩人憂悲傷感、感慨悲壯、情迷心惘、一腔深沉的心靈世界。
詩人這一悲慨心態正是在政治理想幻滅、黨爭漩渦擠逼、情感世界冷寂的浸漬下,呈瀰漫狀集聚在他的創作中樞,進而左右著他的詩美創作取向。
三
李商隱的詩美追求可以說是晚唐特定時代與詩人獨特審美感受的產物。在大廈將傾,士人廢棄的晚唐,許多才智之士沒有盛唐詩人的洒脫、豪放、樂觀和慷慨,而是在感情上由外部世界的舒展逐漸轉入內心世界的反省和獨白。李商隱也不例外,一方面他有豐富、深刻、細膩、獨特的悲劇體驗和政治上的多重積怨;另一方面他屢寄戎幕,遠離家室,在獨居異鄉的漫漫長夜裡,在「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的作幕生涯中,詩人有非常充裕的時間來細細品味人生,有太多的景、事來觸發他的詩弦,因此,詩人的創作把品味人生和感觸現實作為向內心傾吐的主要內容,於是詩人的詩筆就帶上了浪漫主義的色彩。藝術的翅膀在詩人的理想與現實、夢思與醒想中騰挪盤旋,形成了詩人對崇高美追求過程中的兩種詩美追求形式:一種是關於人生理想的追求以及追求中的阻隔而形成的悲幻美。李商隱在政治上、愛情上和精神生活的其他方面有高遠而執著的追求。「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微生盡戀人間樂,只有襄王憶夢中」體現了詩人對崇高美的追求。然而這些追求都遇到重重間阻。想於君前事國卻是「鳳巢西隔九重門」;想追求深摯的友誼,卻「新知遭薄俗,舊好隔良緣」;想追求美好的愛情,卻是「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詩人對待這些阻隔或憤切、或大惑不解,感到迷茫和抑鬱,因而在詩中流露出一種無可奈何的傷感情緒和幻滅色彩。悲慨心態下的崇高美的追求變幻為悲幻美的詩美形式,恰恰是時代、社會和人生悲劇的折射,是詩人對悲劇世界的真實感受。另一種詩美追求是詩人在追求崇高美的過程中由於主觀上的理想虛緲和追求的信心不足,所透露出來的虛幻美。它更多的是由詩人的主觀感受和虛幻想像所構成。這就使他的詩顯現朦朧隱幻的特點。「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在著意渲染聖女祠幽緲迷濛的環境氣氛,如夢似幻的細雨悄然飄灑在屋瓦上,境界既幽寂虛緲,又透露出一種若有若無的朦朧期待。詩人渺茫的期待和追求的失落往往通過高遠仙境一類的意象如「瑤台」、「蓬山」來觸發詩思,在虛幻飄忽、朦朧迷離、邈不可攀的境界中表現詩人人生追求虛緲難即的感受。這一類詩境界朦朧迷離,情思空靈惘然,感情內涵虛括,是最易引起人們聯想的佳作。
李商隱的詩美追求除了受他追求崇高美的思想影響外,其生成過程還受兩個因素影響。其一是詩人外柔內剛的性格。詩人出身寒素並以文顯,這就使他的性格形成由於出身卑微而具有軟弱的一面。尤其是在黨爭夾縫的生態狀態中,不參與任何一方甚至向令狐陶陳情哀告充分說明李商隱由於軟弱對權貴存有一種既依附又迴避的矛盾心理,這就是舊《唐書》所說中的「無行」、「放利偷合」。儘管這一說法失之偏頗,但也未免不可看出詩人性格具有軟弱的一面。同時詩人內心又有崇高而美好的追求,而且面對險阻仍然鍥志不渝,性格具有剛毅的一面。詩人外柔內剛的性格影響到他的審美取向,在詩歌創作中使他不自覺地選擇那些體態弱小和情調衰颯的事件來加以抒寫。如「弱柳千萬條,衰荷一向風」就是由所詠之物的纖弱而睹物思人,勾起詩人的自憐。詩人對柔弱和纖小如此鍾情既是出於對婉約美中所包含的柔韌不屈的讚美,也是詩人在偃蹇的命運前所顯露出的不屈靈魂。
「石小虛填海,蘆銛末破繒」
——《北禽》
精衛鳥和蘆雁都是弱小的,一個填海失敗,一個避獵未成,兩者都是因弱小而敗北。就詩的審美感受而言,精衛鳥和蘆雁儘管因弱小而敗北,然而卻顯露出一種堅韌的意志。精衛銜來的石頭誠然很「小」,卻表達了她企圖填平大海的願望;秋雁銜蘆而飛,雖然比不上虎嘯龍吟,但卻體現了它敢於抱著衝破強敵的繒繳的鬥志。因此說詩人追求的婉約美體現在詩上則是以小見大,以柔克剛,體現在詩人身上則是文弱的外表和堅韌的意志、不屈的靈魂的統一。其二是詩人處境險惡使他「不得不紆曲其指,誕謾其詞」。(註:錢謙益《有學集》卷十五)在創作過程中詩人一方面需要抒寫自身最真切的情感,一方面又要盡量避免傷害,表達隱蔽難言的心事,因此在詩美追求上就形成了「寄託深而措辭婉」的含蓄美的特點。同時詩人深受晚唐綺艷審美風尚的影響,這為他用愛情和柔媚來包裝自己的真實感情提供了五彩繽紛的色彩,於是在香草美人的詩境中構思出一串串充滿迷幻色彩的愛情奇葩。
「相思樹上合歡枝,紫鳳青鸞並羽儀」
——《相思》
象徵愛情的相思樹、恩愛如初的紫鳳青鸞、載歌載舞和美妙的「合歡」。這些是抒寫相思團聚或反襯凄涼孤獨?還是暗求政治遇合,可謂匪夷所思。
詩人所追求的含蓄美主要是通過比興寄託和綺艷寓慨的方式來表示。而比興寄託由於融入了詩人人生感慨,因而往往是因事、因物、因情而起,寄託往往帶有為情所驅的即景式的不隨意特點。而這種自然觸發,自然流露的純感性寄託又具有「令人知其意而不敢指其事以實之」(註:馮浩《玉谿生詩箋注》卷五《楚吟》箋語)的寄興深微的特點。這於含蓄美中又增添了一份朦朧與飄逸之美。他的無題詩以及《嫦娥》、《霜月》、《重過聖女祠》、《楚吟》等都充滿著朦朧,甚至有些不免晦澀,尤其是千古詩迷的《錦瑟》更是如此。
不管是悲幻美、虛幻美還是婉約美、含蓄美,詩人在詩美追求中都與其悲慨心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都是詩人情感世界的真實反映。
李商隱的悲慨心態對其詩美追求在詩歌境界、詩歌氛圍、詩歌形式和一部分內容上產生直接影響,而對詩旨、造語、架構等藝術手法的影響更為間接一點。因此,詩人的詩美追求除受其悲慨心態影響外,同時還要受審美理想、藝術造詣、審美個性和時代風尚的影響,在此就不一一贅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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