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蹲守重症監護室,看到了什麼?
被送入兒科重症監護室的孩子,往往意味著病情複雜、危重,生存幾率並不可期。在這裡,患兒如何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光?醫護人員每天的工作又是怎樣的?為了還原醫生護士在重症監護室的工作狀態,我被「特批」進入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新華醫院小兒重症醫學科(PSICU)。
新華醫院27號樓3層,這是新華醫院小兒重症醫學科(PSICU)的所在地。被視作是幾乎「與世隔絕」的神秘地帶。
水杯、飯盒、偶爾還有幾本童話書散落在地上,家屬們彼此靠著、坐在孩子的拼圖坐墊上,眼睛直直地盯著PSICU的大門。
1月11晚6點40分,穿過席地而坐的家長,我按響了門鈴,在這個常人可能一輩子都沒有機會進入的地方,我見到了魏紅霞醫生,她是新華醫院小兒重症醫學科的主治醫師,我們今天要跟訪的人。
18:50 進入兒外科重症監護室
幾道玻璃門,將辦公室和治療區有序地劃分開來。在魏紅霞的指引下,我穿上消毒隔離衣、戴上一次性口罩、鞋套,跨過兩道門,這才真正進入了治療區。
一進入治療區就聽到了孩子此起彼伏的哭聲和監控儀器「滴滴滴」的聲音。患兒身上插滿了輸液管、引流管等各種管子,連著呼吸機、監護儀等醫學設備,機器上的數字不停地閃動著。
小兒重症醫學科,被看作是守護患兒生命的最艱難一站,也是贏得未來燦爛人生的關鍵節點。
魏紅霞說,新華醫院的小兒重症醫學科分為兒內科重症監護室(PMICU)和兒外科重症監護室(PSICU)。PSICU主要收治的是涉及小兒的腹部外科、腫瘤外科、心胸外科、神經外科、骨傷科和新生兒外科治療的患兒。
血氣分析儀
輸液泵
幾天前剛接受手術治療21床的寶寶不安地蠕動著嬌小的身軀,顯得有些焦躁,魏紅霞看了看孩子,再看看屏幕上的數字,對護士說:「痰多了,吸吸。」幾個人圍上來,用吸痰器給孩子抽出痰後,沒幾分鐘,寶寶漸漸放鬆,很快就睡著了。
話還沒說完,23床床頭心電監護儀發出了「嘟嘟嘟」的響聲,立刻有醫護人員前去查看。
魏紅霞說,在兒科重症,強調的就是一個「快」字,醫生護士就像擰緊的發條。醫護人員需要24小時不停的觀察心電監護儀上的數值、輸液泵、推注泵的運行情況、呼吸機的使用參數,吸氧流量;孩子們的心率、呼吸、氧合和血壓被實時監測著,只有病情穩定達到可以轉出ICU前,才會把檢測的頻率適當下降;那些嬰幼兒還需要增加每3小時餵奶一次,每3小時測血糖一次;有的寶寶需要隨時吸痰和氣道濕化,還有的要光療、更換尿布,皮膚護理;做了開顱手術的寶寶需要每半小時翻一下頭,防止呼吸道堵塞……
在護士的忙碌中,23床孩子生命體征慢慢平穩。
在PSICU里,一共有36個病床。大門左側是新生兒病區,右側是兒童病區。在新生兒病區,記者見到了前些天被媒體報道過、接受了新生兒巨大骶尾部畸胎瘤的手術的寶寶,因為「瘤體和孩子一樣大」,這一手術引起了業內外廣泛關注。如今,寶寶安穩地躺在暖箱里,睡得香甜。
33號病床的寶寶身上插著各種導管,他睜著大大的眼睛,微微抬起一雙小手,甚是可愛。
「剛換上乾淨的尿片,又拉了。」一旁的護士熟練地抱起孩子,為他換上尿布,「真是個小調皮。」
19:05 25床的寶寶回來了
「回來啦——」話音未落,護士們已經迎到門口,原來是25床的孩子做完手術回來了。記者翻了一下床頭掛著的孩子資料,17個月大,腦幹腫瘤手術。
腦幹被認為是神經中樞中的「中樞」,如蛛網般密布著很多重要的神經核團和大的血管,輕微的腦幹損傷都可能造成患者癱瘓、呼吸及心跳停止,因此 腦幹部位的腫瘤被視為神經外科手術的禁區。由於手術的難度與風險極大,不少醫院束手無策。因此許多近乎絕望的家長抱著孩子來新華醫院求診。記者看到,PSICU里有6張病床專用於神經外科術後監控。
幾分鐘不到,各種體征監視儀器和呼吸機迅速地連接到25床孩子身上,幾位醫生和護士在病床周圍緊張地忙碌著。
「這孩子病情很嚴重,好在馬教授手術做得好。」魏紅霞口中的「馬教授」是新華醫院小兒神經外科主任馬傑教授,是被推薦加入世界小兒神經外科學會會員的第一位中國大陸神經外科醫生。
「記得每半小時幫孩子翻一下頭。」處理妥當後,魏紅霞一邊叮囑護士,一邊趕快走到流動工作台旁開醫囑。
19:25 早上剛轉出的孩子又被送回
25床這邊還沒忙完,31床的孩子也回來了。這是心外科的患兒,做完手術後昨天剛由重症監護室轉到普通病房。誰知孩子病情出現反覆,主刀大夫跟著一起將孩子送來。
剛為孩子做完插管和儀器設備,魏紅霞摸了摸孩子的手「孩子好像有點冷,給他蓋一下,蓋一下。」
「那我就把孩子交給你了。」等到孩子體征平穩,主刀醫生與魏紅霞短暫溝通了之後留下這句話,方才離開。
從晚上7點到11點,一共有三個孩子被送回重症監護室,這樣的情況僅僅是忙碌季節的1/3~1/2的量。在這4個小時里,醫生和護士們基本沒有停下手中的活。除了密切關注孩子的生命體征,她們還需要認真填寫護理記錄單。
病床前的病危(病重)護理記錄單上列明了神志、瞳孔、體溫、脈搏、呼吸、血壓、氧飽和度、皮膚、體位、翻身(拍背)、出入量、靜脈輸液、臨床觀察等各項內容……每半小時,護士們就要在這份記錄單上詳細記錄並簽名。
圖為心外科專科護士正在詳細寫護理記錄單。
魏紅霞說,在PSICU,各種檢查和檢驗都走綠色通道,在時間、人員、設備上也都給予患兒最精心的保護。「在PSICU待久的醫生護士如果轉到普通病房可能一時會不適應,因為這裡的設備都是最先進、最直觀的。」
但眾所周知,重症監護里先進的設備和精細的護理大大提高了患兒的存活率,但高昂的費用也成為很多家庭難以承受之重。
「我們也很糾結。」魏紅霞說,「其實我們的醫護人員每天晚上的護理費加上床位費是300/天。你也可以看到,醫生和護士也是嚴重不夠的,我們承擔的是生命的重託!」
「白天一個護士管3-4個床,晚上一個護士管6-8個床。」魏紅霞說,ICU的特殊性質要求醫護人員與床位的比例遠高於其他病房,但由於我國ICU專業醫生、護士嚴重缺乏,尤其是兒科ICU的醫護人員,其他如專職呼吸治療師、藥劑師、和營養師幾乎沒有,上述工作分別由醫生和護士承擔。國家與上海市ICU質控要求的床護比是1:2.5~3,我們這裡遠遠達不到要求……
由於需要長期站立、走動,每位醫護人員都穿著較為舒適、走路無聲的洞洞鞋。在不大的病區里,魏紅霞說,她每天的步數都在萬步以上。
24:00 護士交班
凌晨12點,護士們進行交班。魏醫生介紹,PSICU的護士們分為三班,每班八小時,五天一輪轉,沒有節假日。醫生值班時間往往是24小時甚至更久,採取對應的輪班制,同樣沒有節假日。
而此時,兒童監護病區的孩子哭聲漸漸小了,新生兒病區的哭聲還在持續。但護士的臉上絲毫沒有不耐煩,對他們而言,這不過是最平常不過的景象。而今天,可能也是最普通不過的一天。
在檢查了每一位孩子的狀況,與值班護士交接完注意事項,魏紅霞與另外兩位值班醫生可以到休息室休息一會,「重要情況一定要通知我。」魏紅霞這樣交代。
「在PICU工作,第一要有好身體,因為體力消耗太大,夜班要是接到兩三個病人,一夜根本不敢合眼;第二要求既能合作又要獨當一面;第三則要能吃苦,因為實在太累了。」魏紅霞邊說邊吞下一個藥片,「最近有些發燒,要每三個小時吃一次葯。」
2:30 有患兒從貴州轉來
凌晨2:30,一陣急促的電話聲響起。醫院通知有一位腦幹腫瘤腦積水的患兒即將從貴州轉來。貴州當地的醫生告訴家長,孩子情況嚴重,需要趕緊轉診上海的大醫院。
魏紅霞馬上從休息室趕來,安排護士們準備好床單元、監護儀、呼吸機等相應設備。「腫塊位置靠近生命中樞,一定要做好準備。」
3點,孩子送來。魏紅霞和同事們分頭行動,有人建立靜脈通道、立即補液;有人準備包紮換藥用物;有人協助醫生氣管插管;另外還有人負責觀察其他患兒病情變化……
4點,孩子的情況才稍稍穩定。(孩子於一天后接受了腦幹腫瘤穿刺活檢。)
急救規範的相關資料在牆邊列了一排,但在這裡,這些規範流程早已成為醫生和護士的本能。
結束了一夜的採訪,我準備離開兒外科重症監護室。門剛推開一條縫,幾位睡在門外的家長立刻跳了起來,焦急地看向門內,看清不是醫生後,才慢慢躺回坐墊上。
「今天算運氣不錯的一天,」魏紅霞對記者說,「之前有一陣子,連續五天,每晚都會有一個孩子離開。」
【後記】
新華醫院小兒重症醫學專業始建於上世紀80年代,是國內最早建立該亞專科的單位之一,2014年3月獨立建科的小兒重症醫學科不僅是院內規模最大的綜合性ICU學科,也是上海市最大的兒科綜合ICU。歷經三十年的風風雨雨,小兒重症醫學科已經具備國內一流的搶救治療設備與人才,在許多家長眼裡,這裡可能是孩子的最後一絲希望。
PSICU的這道門,彷彿隔開了兩個世界。門內,是醫生護士隨時待命的責任,而門外,是家長充滿不確定性的焦慮。這種焦慮彷彿一條束頸的繩索,會隨著時間的延長越勒越緊。
魏紅霞說,自己能理解這種焦慮。但因為PSICU里有很多嚴重感染、抵抗力很差、生命體征不穩定的患兒,家屬進去探視,必然導致二次感染、影響他人。「醫生們每周會有三次與家屬溝通病情的時間。」
「做任何事情,但求盡心儘力。」這是魏紅霞一晚上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在當天,燒傷超人阿寶的一篇兒科醫生的文章被廣泛轉載。就連身在美國的同學也將這篇文章轉發給魏紅霞,並感嘆道「我覺得你們太苦了」。但魏紅霞也只是掏出來看了一眼,然後繼續工作。
「做兒科醫生,沒有愛心和毅力是干不下去的。」她說,在PSICU,想像不到一個孩子的病情能複雜到什麼程度,病情會如何迅速變化。不記得有多少孩子被急匆匆轉進來直接心肺復甦,按了幾個小時之後就宣告不治;不記得有多少孩子夜裡突發呼吸暫停或者心率驟降緊急插管;更不記得,有多少孩子上呼吸機數日不見好轉,家屬只能無奈放棄。
「醫生,是見證者、參與者,但我選擇了這個職業,總要堅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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