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亦凡 · 回家|封面故事

文|季藝

採訪|季藝 顧玥

編輯|張捷

攝影|王龍偉

沉默的孩子

2007年,看著溫哥華列治文的別墅漸漸適宜生活,吳亦凡的母親第一次感到穩定和滿足。她似乎能在這座房子里看到一條漫長之路即將走上正軌:17歲的兒子第二年會從這裡考上大學,進入社會,按照她為他設定的目標成為一名醫生,結婚生子,她則完成撫養任務,迎來解脫,「然後我們就過著這種穩定的生活。」她說。

比起那座房子,吳亦凡有時更需要的是房子外面那條小路,這讓他在感到壓抑時,可以起身離開,通過不斷行走和獨處重獲平靜。

「確實有段時間我很叛逆,離家出走有過。」吳亦凡把這稱為「離家出走」。但是吳媽媽不記得兒子曾經離家出走,多年後,聽到《人物》記者的轉述,她有些驚訝,「他可能覺得他已經離家出走了,但是他走的可能就是出去轉了一圈。」她想了想,說。

「轉了一圈」在高考臨近時越來越頻繁,在一種走投無路的情緒中,吳亦凡看到的是和母親完全不同的畫面。

他認為和母親的關係正走向破裂,他們的家搖搖欲墜,「不是能夠讓我好好去過的一個家庭了。」他對《人物》記者回憶,「我覺得我需要去幫助這個家,這種使命感特彆強,我是家裡唯一的男人了,我必須得站出來。」

從出生開始,吳亦凡基本就是母親獨自帶大的。失去婚姻那一年,2000年,30出頭的母親做了一個重要決定,她決心讓10歲的兒子跟隨自己的姓氏,把所有生活奉獻給他。

這包括為了讓他享受更好的教育,一個人帶他從廣州來到溫哥華,開始了需要背井離鄉近10年才能獲得身份的移民路;花3年往返國內最終關掉曾經擁有的企業,徹底成為再無收入的家庭主婦;其代價還有為避免兒子產生這不再是自己家的感覺,保證自己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在他18歲上大學之前,她要求自己絕不允許第二個男人出現在這個家中,她擔心任何不可控的因素影響兒子的成長。

兩個小時採訪中,「穩定」是吳媽媽常常脫口而出的關鍵詞之一,共有7次。專心沉浸在撫養兒子中的吳媽媽鮮少與外界發生關係,從不參加溫哥華當地華人的社團活動,只有一位當地婦女會會長才能差使她走出家門。在她剛來此地舉目無親想要趕快買下房產開始生活卻找不到律師時,會長伸出過援助之手,那次雪中送炭令她至今感恩。

從那次孤注一擲直到現在,她的生活和擔憂時刻為伴。在加拿大,她排斥一切複雜、骯髒的東西進入她和兒子的房子。很長一段時間,兒子跟什麼人接觸,她都會親自去問,如果發現這個人有點問題,她要想出辦法阻撓。「其實可能都沒什麼問題,但是我會把它扼殺在萌芽狀態。」

她開始變得「總是啰啰嗦嗦的」,「動不動一看到什麼,就開始教育,別人發生了一件事情,拿回來給兒子一頓說教之類,就總是這樣。」

她相信受苦會令兒子更加努力。在她的觀念里,男孩子應該有責任感,她的教育方式是告訴兒子你要獨立,18歲自立。這也是她某種程度上不想依靠他人而獨自撫養吳亦凡的理由,雖然自己會辛苦一點,但她認為這種辛苦會讓兒子意識到「要孝順媽媽」,更早產生責任感。

吳亦凡13歲那年,吳媽媽忽然發現他比自己高了,家裡再遇到一些事時,她下意識地說,這個事是應該你們男人做的,「然後人家就不吭聲就去做了。」說這話時,對面的《人物》記者感受到了她的驕傲與欣慰,「特別好玩,」她說,但隨後她又有些不安,「他才13歲啊。」

這個男孩過早的沉默曾給吳媽媽的好友Sindy留下深刻印象和某種不安。2015年12月,坐在《人物》記者對面,Sindy回憶起女友講述兒子的場景,她記得在女友的講述中,這個男孩的形象常是沉默的。「凡凡就不說話」,Sindy對《人物》記者說。

讓她印象深刻的一次,女友說起看到兒子沒有按時休息,還坐在電腦前沉迷網路遊戲時,女友沒有說任何話,「啪」地一下把電腦關掉。「好過分啊」,Sindy記得自己對女友說,「我說我媽媽這樣對我,我非發一頓脾氣不可,不管怎麼樣在玩的興頭上,啪就給關了。」Sindy靠在椅背上,眉頭皺了起來。

她想了想如果這件事放在其他孩子身上,也應該早就鬧了,但同齡人的正常反應吳亦凡沒有。「就是我覺得這個孩子已經非常不一樣了……他基本上就是,他不會吵也不會鬧……他就不說話。」

不過,她沒讓自己按照這種疑惑多想下去,而是用一種中國式懂事表揚了他,「我覺得他挺獨立的」,「心理啊」,「還有他生活上都是蠻獨立的」。

2000年,剛到加拿大的吳亦凡面臨英語入學考試,當聽說別人家的孩子兩三年都無法通過時,吳媽媽陷入習慣性焦慮,「我就不間斷地說,你背英語單詞啊,要不然你過不了,然後怎麼怎麼樣……就老是嘟囔人家,你不過怎麼怎麼樣……他沒有考試之前我就一直折磨他……這一年我就在折磨他。」

10歲的吳亦凡沒有說一句話。發現兒子沒有表現得和自己一樣緊張,母親又開始擔心他是不是沒有聽懂,「不吭聲我就認為他沒說懂,我就換個方式再說,還不吭聲我就再換一個方式再說。」

雖未如母親期待的那般努力,但那次英語考試很早就開始準備的吳亦凡第一次就過了。不過這個男孩並未得到應有的表揚,不表揚是因為母親擔心失去控制力,「我不可能和他去唱紅臉的,我就沒辦法……因為我覺得我要管他,我就拿出那一點威嚴來,要不然他就覺得就沒效果或者什麼的,我就會這樣想。」她告訴《人物》記者。

雞湯凡

1990年代的廣州,一個小學一二年級的男孩,因家人工作繁忙而不得不在游泳課上消磨暑假。吳亦凡至今記得當時和其他小朋友一同站在游泳池前看到的景象。那時,那座濕熱的南方城市剛下過雨,水面上漂著很多樹葉,整個池裡的水全都特別的混濁。但當教練說跳下去時,那天,他是唯一毫不猶豫跳進髒水的小朋友。第二天,他因耳朵發炎被送進醫院。

「我就覺得他說的是對的,沒什麼事,是你們不敢跳而已,我就敢跳,我就跳了。」近20年後的現在,回憶起那時的勇氣,吳亦凡說,「我不太願意讓別人失望,尤其是長輩。」

吳亦凡不希望自己是弱小的。在對自己的高期望中,面對移民,他遠不像母親以為的那麼平靜,而是面對巨大的成長危機。吳亦凡的童年,從老家甘肅白銀,到廣州,再到溫哥華,一直在不斷的移動轉學搬家。因為老是換學校,小夥伴剛玩得好就又要去交新朋友,每天吃午飯對於吳亦凡而言是非常尷尬的時刻,看著其他小朋友特別熟地聚在一起吃,他只能一個人坐在那裡,這讓他有段時間「非常內向,非常自閉」。「不是一個交際花,從來不是一個交際特別好的人。」他說,「我小時候特別希望成為一個中心,誰不希望成為一個中心人物呢,尤其是男孩子。」

吳亦凡沒有把這個苦惱告訴母親,他怕增加母親的擔心,想一個人硬扛下來。

硬扛的結果是他至今有一個習慣,遇到不知道怎麼辦的事第一想到的不是問問身邊人,而是看看勵志書里有沒有教過。母親是他那時唯一的溝通通道,但自己把這個通道封閉起來後,他只能去街上逛書店買回那些排行榜上的熱門書籍,「什麼書我都看」,「中文的、英文的都看過」。大多是勵志書,如何說話、如何做人、如何觀察別人、身體語言。他想從上面找到讓自己受歡迎的方法。看到哪裡就感覺「這個我明天可以試一下」。「真的,書中自有黃金屋啊。」吳亦凡笑著對《人物》記者說。

比如,對陌生人微笑打招呼會拉近人和人的距離,書里就是這麼告訴他的。直到現在,吳亦凡見人永遠帶著笑容。「見到誰都是笑,已經習慣了,我相信你這樣對別人,別人也會這樣對你,最起碼不會討厭你。而且笑容可以影響到身邊的人,我覺得友善的感覺是互相的。」

長期面對著勵志書自我成長,讓吳亦凡後來得了一個外號,「雞湯凡」。

籃球的出現是吳亦凡第一次與外部世界接通。吳亦凡15歲那年,因為處理國內最後的事務,母親帶著兒子回廣州一年,由於溫哥華教學和國內不同,吳亦凡回廣州上的是體校,打的是籃球。他是球隊隊長,打的位置是控球後衛,把控一些戰術走向的角色,很多時候需要把球貢獻給隊友,照顧大局。他很喜歡這個角色,「隊友得分的時候,你也會有那種喜悅感。」

在吳亦凡看來,喜歡上籃球對他的內心有本質改變,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自我釋放,找到小夥伴,自然而然地找到與人溝通的方式。更重要的,也是在那時,他第一次發現了他後來認定的自己性格中「最寶貴的東西」:「單純」,「真誠」。

對於90後的成長,漫畫是重要的陪伴品,《火影忍者》和《海賊王》幾乎是每個90後必看的漫畫書,但吳亦凡說自己唯一看過的就是《灌籃高手》,因為它和籃球有關。「所以我是一個特別純粹的人,我可能喜歡的就是只干這一個,打籃球就打籃球,其他運動都不關心。」吳亦凡說。

第一次通過籃球體會到自我表達的快樂的吳亦凡想要追隨這種感受,他把進NBA當作人生夢想。但在母親看來,打籃球是「容易受傷」的,「生命力比較短」的。

吳媽媽記得體校老師一直表揚兒子「是最好的後衛」,「而且他不搶,他總能在局裡面,他從來不會說要我自己表現」,吳媽媽說。現在回想起來,她覺得那應該是吳亦凡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讚美自己、需要自己的集體,他想表現得更好。儘管相處時間不長,吳亦凡至今每年回廣州仍要見一下這些曾經的隊友。

吳媽媽最後是把兒子從廣州「硬給他拉走」的。吳亦凡很傷感自己的夢想還沒怎麼開始就破滅了,「回去就特別難過,第一次發現自己有夢想,而且特別捨不得,那個時候模糊有了一點自己的價值觀和一些渴望追求的東西,但沒辦法,就是還得跟我媽媽回去,沒有選擇的餘地。」 2016年3月播出的一檔訪談節目中,他對主持人說。他把沒有選擇餘地的原因歸結為「因為自己太小了」。

吳媽媽記得兒子「回去的時候就很難過,有幾天不出門」。有什麼事情,吳媽媽都會把他硬拉出去,「那段時間的任務就是怎麼讓他緩過這個勁,」她說,「但那次我記得特別難。」

吳亦凡媽媽

吳媽媽和吳亦凡

想要自己承擔自己的人生的感覺太強大了

吳媽媽把高考當做自己撫養任務過了大坎的標誌。隨著高考越來越臨近,她也越來越緊張和嚴厲,吳亦凡記得那時母親因為一件很小的事情就會大吵,他把這個問題歸結到了自己不會溝通上,因為自己是一個根本不知道怎麼安慰人的人。

2015年11月,第一次接受《人物》記者採訪時,年輕的吳亦凡說出了關於人間關係的深刻的話。「單親家庭比較現實的就是,其實母子關係比較容易走到一個極端的情況,因為沒有第三個人和解。」

在這種極端環境中,有幾次鬱悶崩潰離家出走,走在家門外的小路上的時候,那是他特別希望有一個第三個人的時候,「我特別希望有另外一個人來安慰一下她也好,安慰一下她就行了,其實我沒關係的。」

這是引導他去韓國的主要原因。「我不希望跟她這樣的,我好怕兩個人的關係會變得沒有以前好了,我特別擔心。而且人長大了就會知道生氣的人其實是最累的,說的那個人是更累的,而不是聽的那個人。其實那個用心地去說你那個人會比你要累。(媽媽)本來就挺辛苦的,再這樣心情不好其實對身體特別不好。所以我就去韓國了。」

還有讓他擔心的是,前一年因為回廣州,他的學業有些耽誤,他害怕自己會考不上大學。母子的花銷是靠以前的積蓄,想到上大學又是一筆錢,他更恐懼了。母親絕對不說經濟壓力,但是他感覺後面幾年她壓力變得特別大,壓力通過「你必須要怎樣,你必須要怎樣」的句式傳達過來。

吳亦凡特別不想給別人添麻煩,變成別人的負擔。那段時間,他開始打一些零工,去餐館洗碗,KTV端酒盤,儘管只能賺到一些零用錢,當自己的努力可以帶來一些改變時,他感到生活中稀有的放鬆。

吳亦凡覺得母親給了他很多正面的東西,「但這也沒有阻止到我18歲要獨立的這個想法,覺得一定要獨立,我希望能夠回報她,能夠照顧她。」

吳亦凡從沒有想過要當明星。那本是溫哥華非常普通的一天,在同學的要求下,他陪他去了韓國SM娛樂公司來溫哥華招練習生的面試,當聽到「包吃包住」四個字時,去韓國當明星的念頭一下子在他腦海中閃現,「各方面我覺得等於說能自己活了嘛。」他說。

合約雖然包吃包住,卻長達10年,「媽媽覺得實在是……簽完出來就30多了,最青春的時候。」但吳亦凡完全沒有想這些意味著什麼,他告訴《人物》記者,「我想要自己承擔自己的人生的感覺太強大了。」

意識到兒子的堅決,是在簽約過程中。吳媽媽至今記得她是到了機場才和兒子最終簽的約,「我們娘倆都在哭」,她說,她記得兒子說媽媽我覺得真的對不起你,你養育我這麼大,我讓你這麼傷心。「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特別高興,我說好,兒子沒事了,那我們回家,回家了,這是我當時的回答。」她以為兒子心軟了,接著,她聽到的是:我簽。「他就是流著淚把字簽了。」

被忽略的

在把全部關注奉獻給兒子的7年里,吳媽媽生活中所剩的自我意識已然不多,兒子的突然走掉,令她瞬間失去生活的目標,她的感覺是「失重」,「完全失重」。過了一段時間,她賣掉了那座母子倆生活了7年的別墅搬進了城裡的公寓,別墅需要拔草,照料,她悲哀地發現她已經無法再集中精力打理那麼大一座房子。

Sindy在那時與她相識,她們一起爬山,開車出去時,她一直以為這個「很漂亮」、「不是那種中國傳統的,而是有點西方的那種美」的女性和她一樣享受著沒有生育過的自由生活,直到一段日子之後她才知道她還有一個在韓國的兒子,從那之後,女友常常提起這個兒子,說自己很想念他,「就是一種習慣性的」,「我很少問,都是她自己說起」,Sindy說,有時女友講的時候一直在笑,有時則表現出了擔心。

吳亦凡離開之後,吳媽媽時常回憶起兒子和自己一起生活的點滴。直到他走後,她才想起兒子從小就是一個對他人痛苦非常敏感的人。

吳亦凡是在出生幾個月後就被姥姥姥爺抱回老家甘肅白銀帶大的,他對他們有很深的感情,但和其他孩子不一樣,他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會把這種感情延續到所有其他老人身上。「他見了一個老人,如果在路上是特別流離失所的,他會特別難過……他真的是從心裡說他讓我想到了我的爺爺奶奶。」剛到溫哥華時,這種敏感一度給吳媽媽帶來很多麻煩,她記得最為難的是帶吳亦凡去Downtown,當遇到路上賣唱的老人,吳亦凡就會一直站在那裡,直到母親給了錢才會走。這讓她非常為難,賣藝的太多,一給就是兩塊dollar什麼,這對沒有經濟來源的她來說是很有心理負擔的事,「我要不給他就(一直等在那裡)……就這樣一個人。」

談起為什麼易與老人共情時,吳亦凡回憶起的是姥姥姥爺對自己無微不至的照顧和對一個幼小自我的滿足。這份感情的頂峰是在他剛剛上小學時,看到過他們受難的無助。

那時廣州流行玩具四驅車,他也想要一個,但在姥姥姥爺所住的甘肅小城很難找到,吳亦凡特別生氣,他質問他們在這裡生活這麼多年,為什麼四驅車都找不到。他看到姥姥姥爺一下子變得非常著急,他們想盡方法幫他四處找車但又無能為力,他非常後悔,這種痛苦深深印在了他的情感記憶里。當姥姥姥爺最終為他找到時,「我特別的愛惜」,吳亦凡說。

在吳媽媽艱苦付出時,她也未能注意到溫哥華早上六七點鐘曾給少年吳亦凡留下怎樣難以磨滅的記憶,那是看著母親在寒冷和黑暗中早起,發動汽車,辛苦獨自上路送他上學的時刻,日復一日,不知盡頭。

「所以我是在生日第一天就考的駕照」,吳亦凡說,那一年他16歲,是加拿大可以擁有駕照的年紀。他的同齡人里,他是最早能開車的,當朋友都坐在他的車上,說,哇,你都開車有駕照了!他記得自己說,是啊,我生日一過就考駕照了。《人物》採訪的那個下午,說起這件事,吳亦凡開心地笑。更讓他開心的是,當母親驚訝地發現他開得很不錯時,他得意極了。從那以後,母親去買菜都由他來駕駛,他能感到自己不再是無能為力的。

戰友Kevin

「你現在越拍越好,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了。」去年拍攝電影《致青春2》時,吳亦凡記得攝影師這麼告訴他。他在裡面演男主角,他很奇怪有時候演起來特別舒服,有時候會覺得有點緊張。當他和劇組的人越來越熟悉,越來越能在他們之中打開自己時,他得到了這句評價。這讓他恍然大悟,「當一個演員懂得怎麼把劇組當成自己的家,而不是綳著……你就能演最好的戲。」

在採訪中,吳亦凡幾次提到他希望獲得一種能夠給他支撐的家人感,有沒有在工作中產生家人感是他判斷自己做得夠不夠好的標準。在回國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後,吳亦凡也希望工作室里的關係和家人一樣,他理解的家人感是信任、鼓勵和友善。

在這種家人感下,他會產生付出的動力,覺得自己是被需要的,「你跟你的經紀人之間的關係如果很好的話,你覺得他也在很用心地為你做事情,你就會覺得特別的有動力,特別的踏實。」

正是對於這種情感的強烈渴望,易被這種情感激勵的性格,他才能在千篇一律的SM堅持下去。「其實很多人中間就放棄了,我一直沒有放棄是因為,那時候我跟培訓我的部門的幾個工作人員關係很好。」他們在支撐他,「我當他們是家人一樣,所以他們一直在跟我說你一定要堅持下去,你會很好的。我也不想讓他們失望。」

也正是這種對於情感的強烈渴望,吳亦凡才會找到他的摯友Kevin。

都不是為了做明星而來到這裡,都是外籍練習生,都喜歡美國的嘻哈和實驗音樂,都陰差陽錯出現在了SM。Kevin當時是SM的美籍韓裔練習生,SM去美國招生時,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什麼,「我想要做音樂,我想要快樂,所以,我某種程度上是瞎的,我也沒有想那麼多,因為我還小。」人在韓國的Kevin在電話那頭對《人物》記者說。

吳亦凡說當自己和Kevin第一次遇到時,他就能感到「兩個人都是有自己想法的人」。

在SM,他們一起奮鬥,一起朝著出道目標努力,每天見面,每天練習,吳亦凡把Kevin視作生命中一直渴望出現的陪伴者,「就像戰友一樣」。

SM製造出的是一種多達十幾人的偶像團體,通過唱歌、跳舞、參加綜藝節目吸引粉絲。增加偶像魅力的方式很多,比如把他們塞在五顏六色、萌萌大大的衣服里跳舞。在SM做的一檔歷屆韓流偶像的回顧節目中,偶像組合HOT穿著在燈光下會產生炫目塑質效果的衣服在跳著舞,面帶暖笑給粉絲唱《幸福》,衣服又重又不透氣,汗已經使褲腳貼在了腿上。演完、上車,趕往下個表演場時,實在熱得不行,坐在車后座的偶像只能把褲子脫到鞋的位置涼快一會兒,到新的地方再快速拉上褲子,繼續笑著面對舞台下的粉絲。

整齊劃一的舞蹈帶來炫目的偶像魅力,也需要他們付出巨大代價。有時拍MTV時,十幾個人中有一個舞蹈動作出了問題,其他人就要全部重新排練。SM喜歡給偶像們灌輸「家人」概念,家人既在他們自己之間,也在他們和粉絲之間,很多時候,家人就像利用集體主義對個人進行的約束,為了不連累家人,不讓自己產生負罪感,他們必須更努力地練習。

「我們每天都在練習,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出道。為了能得到他們給你的機會,你非常可怕地練習。這實在是很艱苦,每天幾乎都要訓練到十點十一點,有時要訓練到凌晨一點,對身體是很大的挑戰。」Kevin說。和很多忍受不了枯燥訓練的練習生一樣,Kevin最終離開了SM,「我們想享受我們的青春,但我們幾乎犧牲了我們的黃金歲月。」

Kevin始終想做自己的音樂。他比吳亦凡早來一年,剛開始時,對這家公司的耐心建立在一種新鮮感上,但4年的煎熬徹底耗盡了他的耐力。他發現自己已經看不到目標了,「我無法再忍受一點點」。

2010年,20歲的吳亦凡聽到了一個噩耗,Kevin要離開SM了。吳亦凡非常崩潰。一開始,他認為那是公司的決定,「別讓他走」,他懇求SM。

最終他打電話給Kevin,得知是Kevin自己要走的。「我說你為什麼這個時候要走,」電話一通,吳亦凡就哭了,「我說我們倆說好一起出道,一起奮鬥,為什麼你就先走了?」

「如果你是我的好朋友的話,你要支持我,因為在公司做偶像不是我想要的。」Kevin告訴他。

令Kevin意外的是,雖然他違背了承諾,但吳亦凡依然用全部感情對待自己,這讓他在那時強烈感到:在感情面前,吳亦凡不輕易改變。

Kevin的親人都在美國,剛離開SM時,他常感到孤獨,吳亦凡從SM每天打來的電話支撐了他。電話常常在晚上11點後從宿舍打來,那是SM訓練結束的時候。有時也在早上,很長一段時間,早上一醒來,用電話跟對方說話是他們做的第一件事。

吳亦凡還經常偷偷溜出宿舍去錄音棚看Kevin,一起做點他們真正喜歡的東西,那是他一天最舒服的時候,但一般他只能呆一個小時,因為宿舍門禁,他必須12點前回去。

我們一起寫一首歌吧?吳亦凡有一次提議。

好啊好啊。Kevin說。

寫什麼呢?要不然寫一首給媽媽的歌?吳亦凡問。

特別好。Kevin說。

那首叫做《搖籃曲》的歌就是在那一個小時里創作出來的。在歌里,Kevin記得他們對媽媽表示了抱歉,抱歉媽媽等了他們那麼久,但他們想說的是媽媽不要為他們擔心,因為當媽媽擔心自己的孩子時,孩子也會狂躁。

「別為我擔心,看看我吧,我做得很好。」Kevin在電話里對《人物》記者回憶著歌詞,「這是我們想表達的信息。」

1989年,韓國人李秀滿創建了SM。「不是生來如此,他的明星是被創造出來的」,關於李秀滿和SM,《紐約客》在《偶像製造流水線》一文中曾這麼寫道。

1998年,李秀滿和他的下屬製作了一本在內部常被簡稱為「C.T.」的文化技術手冊,羅列了讓SM的偶像們在亞洲不同國家流行的步驟,詳盡到包括在什麼國家使用哪種和弦、眼影、手勢,MTV最開始是不是應該360度全景鏡頭緊接著跟偶像的個人特寫蒙太奇。

但吳亦凡和Kevin沒有意識到,除了表演、外形包裝和推廣外,在SM,友情也是被約束的。

在吳媽媽的經驗中,SM不喜歡本公司的藝人和那些被淘汰或中途退出的練習生保持友誼,它「本能地認為」,「走的人就是一定是恨我公司的」,吳媽媽猜測。SM不允許吳亦凡再和Kevin聯繫,但正是在這種不合理的限制下,Kevin才意識到吳亦凡的強大。吳亦凡曾堅定地告訴母親:朋友就是朋友,不能因為他離開這個公司,就不跟他做朋友了。「他是硬骨頭」,吳媽媽說。

在Kevin孤身一人留在韓國的歲月里,讓他震驚的是,當他需要時,吳亦凡總會出現。有次他突發意外進了急救室,他只能給吳亦凡打電話,「這時他在韓國已經很有名了,我讓他到醫院來,他立刻就來了,他應該是不允許外出的,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但他做到了。那時我身上也沒錢,他付了醫院賬單,帶我去吃東西。」Kevin說,「這個時刻我會一直珍藏,我太感謝他了。」

經歷一番拼搏後,Kevin簽入韓國CHITWN MUSIC經紀公司,終於得以自由創作他喜愛的嘻哈音樂。

也許因為童年時便嘗到過無能為力的絕望,在一段友情中,吳亦凡說自己總是傾向扮演那個保護者的角色,也就是,努力維護關係,不讓它輕易破碎的那個。在他成名之後,曾經有朋友提出不太合理的要求,比如金錢或物質的索求,他裝作不知道,繼續和這人保持很好的關係。

「就是因為我覺得我跟他是有感情的。」他說。只要想到在自己有困難時,這是一個可以傾聽他的心聲的人,只要這個人能做到這一點,他覺得這就夠了。「所以其他方面的話,我就不太在意了。」

把自己逼到一個不能回去的地步

韓國歲月,除了Kevin,讓吳亦凡意外的還有,因距離變遠,他和母親的關係從無解的衝突變成了一種關心的思念,這是吳亦凡一直渴望的親近,在兩個人分開後出現了。

吳媽媽形容自己住進公寓里的狀態,「我走了就鎖門就走就可以了……我的信念就是他在韓國我就要去韓國,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

但最終讓她斷絕這個念頭的不是兒子而是SM。

她發現如果她一年只去一次韓國,SM會客客氣氣地接待,但她要再去第二次,第三次,SM明顯對她冷淡,絕不跟她見面。有一次得知吳亦凡有了假期,她去了,但一直等到半夜SM才讓兒子見她。她猜測,為更好地控制孩子們,SM也許更想讓練習生們更快接受公司為他們安排的新家人,並不希望之前家人仍和他們有過多聯繫。她怕「一旦你給他找一點麻煩,他一定就會用到孩子身上去,給他一點顏色看看」,從此很少再敢去麻煩他們。

除了一年一次的見面,大部分時候,兩個人只能電話交流。

電話里,兒子對她說的永遠是,我很好啊,特別好,「你硬追著他打的時候,他還是會說,我很好啊,一切都很好啊。」

即便這樣,她仍能通過電話猜測到兒子的狀況,當他不接電話的時候,那一定是不好的時候。

最讓她擔心的一次是在那個大年三十的晚上,宿舍里的人都回去了,只有吳亦凡一個人留在了韓國,她一遍遍撥著電話,但「怎麼打電話都不接,就不接電話」,那個年,她過不下去,「一夜也睡不成覺」。

第二天,她鼓足勇氣給負責培訓的姐姐發了一個信息,麻煩你讓亦凡怎麼樣都跟我聯繫一下。她說。晚上,兒子的電話打了回來。

「你想家嗎?累的話你就回家,什麼也不用擔心。」當聽到電話那頭母親的關心,吳亦凡一下子哭了。一開始是下意識地,他沒讓母親發現他的哭泣,像以前一樣,他對她說挺好的,沒事沒事兒。哭完之後,他回到清醒,開始慶幸自己剛才明智地忍住了。

直到成功出道後,吳亦凡才敢告訴母親那天的心路歷程。當時他在SM正遭遇情緒崩潰,年三十的電話他不敢接,怕聽到母親溫暖的話時瞬間軟弱。「他說他如果接我的電話,他就呆不住了,他就熬不下去了,他說必須不能接我的電話。」吳媽媽回憶。

初一那個電話則是吳亦凡鼓足勇氣才撥出的。吳亦凡對《人物》回憶,「我一定不能回家,我一定堅持到最後。」撥出前他在心裡又一次對自己強調。

回憶等待出道的過程,吳亦凡想到的第一個詞是「熬」,「那時候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出道,什麼時候可以怎麼樣,你完全都不知道,你就每天去訓練、去學習,然後等待,其實是特別迷茫的。」他說,「我一直是抱著一定要堅持下去的這個心,我說我不能回去,我現在回去的話不是半途而廢嗎?荒廢這麼多年了,學業也沒有繼續。」

那時,不斷和母親報喜不報憂也是他讓自己堅持下去的方法,他不給自己抱怨的機會,「到最後其實我也是把自己逼到一個不能回去的地步了。」他告訴《人物》記者。

「Kris(吳亦凡的英文名)是個無私的人,他有點不一樣。對我來說,我想離開就離開了,我沒想到我的家人。但是他是個很大方慷慨的人,當他想離開時他就會想到他媽媽。」當談到吳亦凡和自己的區別,以及到底是什麼支持他最終可以等到出道,Kevin說。

得知兒子內心經歷過的煎熬,吳媽媽特別傷心,「他總覺我是有生活壓力的,」她說,「其實他想的這東西並不是我需要的,我希望你就在我旁邊,我就好了,你幹嘛去獨立?」

兒子現在在訓練嗎?他是不是覺得挺苦的?……回憶起得不到兒子消息的日子,吳媽媽是怎麼過來的,Sindy腦海中充滿了女友自言自語的畫面。她們有時晚上住在一起,她記得女友因為思念和擔心整晚整晚就一個人躺在床上,不怎麼睡覺,「我說女人晚上不睡覺對身體不好,然後她就說我睡不好,想兒子,我知道他過得不好。」當Sindy說完再睡過去,過了幾個小時又睜開眼睛時,女友依然醒著。

除了不讓母親失望而燃起堅持下去的動力,「還有一個原因是不是你害怕回去之後你和媽媽的關係又回到過去的繃緊的一種狀態,而且你可能會徹底地沒有話語權了,因為你已經失敗過了?」《人物》主編問。

「是,還是很貼切。當時確實是,我覺得沒有辦法,我沒有別的路可以選。」 吳亦凡答,「再怎麼樣,我都要堅持下去,真是沒有辦法。」

2012年4月,吳亦凡作為EXO組合成員正式出道。當時進SM,公司口頭告訴他,還有一年就出道了,「然後變成兩年,變成三年,變成四年」,出道那年,他已經是這裡訓練時間最長的外籍練習生。

獨立表達

2015年11月的一個晚上,吳亦凡為《人物》雜誌拍攝「年度面孔」,這是雜誌年末最重要一個評選,旨在選出這一年裡對中國影響重大的人物。

因為2015年在社交媒體上掀起狂熱的粉絲現象,吳亦凡被定義為「年度偶像」,成為登上這個群封的第一個90後明星。群封上的人大多穿正裝,吳亦凡喜歡潮牌和hip-hop風格,為避免風格不搭,拍攝前,《人物》記者特別囑咐他這次要正式點。

那4個月里,吳亦凡正在拍徐克的電影《西遊降魔2》,為演好唐僧,他把頭髮剃光了。

「我這樣穿行嗎?」在影棚,從化妝間出來的吳亦凡越過宣傳,直接問《人物》主編。黑色緊身絲絨西裝,黑色皮鞋,黑色假髮。「真吧,看著真不真?」假髮是花了近一個小時才打理好的,他揪了揪,帶點小得意地顯擺。

這種打扮下的吳亦凡散發著炫目的韓流偶像氣場。那天出片極快,在旁人看來,吳亦凡訓練有素,狀態不錯,眼神帶電一個接一個向鏡頭甩去。第一組圖片拍完,所有人圍攏過去,對著屏幕里吳亦凡照片讚歎。但他自己看了看,指了指片中的假髮,「劉海是不是太假了?」「看上去很沉」,儘管在場人員都覺得照片並無不妥,但吳亦凡明顯對假髮下的自己產生了不信任。「你們等等我」,他轉身離開了攝影棚。

誰都能看出那頂假髮很特別,它的劉海厚厚的、長長的,一直蓋住了他的眉毛。罩在這層厚密的黑色後面,吳亦凡原本剛毅、直率的眼神會立刻變得憂鬱善感,從光頭時的直視不自覺變得放空、迷離,就像電視上每個韓流偶像明星會給你那種的感覺。吳亦凡對這種感覺再熟悉不過,這樣的出場狀態來自他所屬經紀公司的訓練,從17歲開始的7年訓練。就像一種職業狀態那樣——如果偶像感也是一種職業,它是可以被訓練出來的。

吸引粉絲,為公司賺錢的前提是要能成功「圈粉」,也叫「吸粉」,這是粉絲圈專有名詞,指粉絲被偶像迷住,決定追隨他的瞬間。在吳亦凡百度貼吧吧主醬醬看來,一開始「圈粉」成功的重要前提是偶像的顏值。吳亦凡是英氣逼人的劍眉壓眼,這是很多粉絲認為他長相中最具吸引力的部分。「圈粉」往往發生在瞬間,類似一見鍾情,當鏡頭定格在偶像的臉上時,你會一下感到空氣都凝固了,隨後粉絲就會不斷地去各種地方找偶像的臉看。

在韓國造星工業體系里,顏值是可以打造出來的,比如厚厚的妝,比如一種在拍MV前放在偶像們面前繞成一圈光圈的特殊的燈,能讓他們的黑色瞳孔里出現一個神秘的、如一串光珠組成的奇異白圈。而通過打理髮型讓一個原本普通的男孩子變帥是韓國人最擅長的。比如在厚厚的劉海下,偶像們會顯得格外地乖和安靜,有鄰家哥哥的陪伴感。韓粉圈流行一句話,檢驗一個偶像是不是真帥哥,要看他剪掉劉海後的樣子。

有7年時間,劉海就像吳亦凡的工作制服一樣必須一絲不苟地打理維護。當提到「正式」,像是一種天然雕刻在偶像骨子裡的東西,劉海是吳亦凡第一時間能想到的。

那頂厚劉海的假髮正是來自韓國這樣一個包裝體系,就像一種保密技術一樣,為打理好這頂假髮,吳亦凡團隊專門僱傭了一位從韓國過來的造型師,全程守在它的旁邊。

吳亦凡在化妝間又花了半個小時調整了劉海的輕重感,重拍了一輪,還是覺得「假髮太假」。這一天,他早上5點出工去片場拍戲,已連續工作15個小時,工作人員擔心他太疲憊無法完成拍攝。然後,吳亦凡向主編提出,他想試試光頭戴棒球帽再拍一組,如果你們覺得不好,就還用前邊的。獲得准許後,他摘掉假髮,帶著終於回到真實自己的歡快,站在了鏡頭面前。

「感覺你好像心裡有一道關,無論別人怎麼說,要是你過不了自己這一關,你是沒法交出這個作品的。」 拍攝完畢,《人物》記者問。吳亦凡肯定地點了點頭。

《人物》記者再見到吳亦凡,是在時隔一個月之後的另一個拍攝現場,假髮和韓國造型師依然在現場,吳亦凡的宣傳玩笑地說了一句,那頂假髮已經很久沒有用過了,造型師在現場只能一直無所事事。

剛出道的時候,和其他人一樣,吳亦凡認為帥就夠了,「就是要很帥很帥很帥」。他也擔心過能不能有粉絲喜歡自己,出道之後,一開始發現有粉絲喜歡自己,第一反應會想去迎合他們,不停地迎合,按照他們喜歡的樣子打扮自己。粉絲會說吳亦凡你浪奔比較好看,或者你留劉海比較好看,浪奔就是頭髮往後梳,劉海就是把頭髮順下來,常常之前的活動做個浪奔,過兩天粉絲又說「想念你的順毛了」,這時吳亦凡就會和造型師說,「這次你幫我做個有劉海的吧。」這樣過了一年,他開始覺得「好沒意思」,「讓自己跟別人不一樣」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在SM,他明白了「很難不去做偶像」的感覺,「很難不去做偶像的原因是那麼多喜歡你的朋友,你也不想讓他們失望或者難受。」但是結果,一直走安全路線的偶像最終「你會變得一模一樣」,「失去了自己」。

「偏偏我是一個不太喜歡迎合的人,」吳亦凡說,「其實我明明知道,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感覺。」

他無法改變公司選的團體的歌,他的切口是服裝,「那我要從服裝入手,從穿著上面我要變成穿我自己喜歡的衣服就行了。」

吳亦凡在EXO時有一個外號叫「機場移動海報」,他的機場照片很像在秀場,「沒有一次不搭,沒有一次穿重複的衣服的。」吳亦凡說。在豆瓣上有人貼出這些照片,有人評論他「是用生命在走機場」。因為只有在趕飛機不到幾小時的短暫時間裡,他才能不穿公司的統一服裝,獲得自由表達的機會。

那時候他沒賺多少錢,「我前半年的工資應該是20萬人民幣還是12萬人民幣,給了我媽大概一半左右的錢,剩下的錢我就全部買衣服了,兩天就買完了。」

然後他媽媽以為他不缺錢了,就再也沒有給他打過錢了。有半年他每天就是吃公司的便當。

為準備去年的生日會,他的造型師阿聰去日本和他拍照確認共購買了70多公斤的衣服。在給吳亦凡所有衣服拍照時,一天先拍了200多件,「然後聽說還有三分之二在家」。就光帽子,吳亦凡「應該沒有一千都有五百」,阿聰說。

時尚至今是吳亦凡非常看重的領域,很多人認為吳亦凡喜歡時尚只是因為熱愛潮流,但實際上時尚對他而言有遠比喜好更重要的意義,很長一段時間,那是他唯一可以自我表達的出口。

每個第二天要去趕飛機的前夜,訓練完,其他人都睡了,無論多累,吳亦凡都會提前認真地選衣服,自己給自己搭配好。不是每個造型都是帥的,但一定都是他喜歡的。吳亦凡很得意有粉絲評價,「吳亦凡只有想帥的時候才會帥」,那代表他在這件事上掌握了話語權。最初的一封粉絲來信讓他至今印象深刻,「特別特別開心」。「從來粉絲寫信都是說永遠支持你,很帥,你最帥,但那個粉絲寫的是:凡凡,你好,我喜歡你是因為你的時尚,我覺得你穿得特別好看。」那代表是他自己被肯定了,而不是包裝過的他被肯定了。

但吳亦凡絕非滿身反骨、一味叛逆的年輕人,對於個性和自我,「雞湯凡」有自己的理解,「我覺得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東西,但是一定要在規則裡面玩兒才行。不要划出那個圈圈。在裡面,別人覺得你有個性,但是如果出去的話,別人覺得你太自我了。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他說,「對,我一定要顧及他人的感受,先尊重別人的想法,然後再來實現自己的想法。」

虐飯

喜歡吳亦凡之前,吳亦凡百度貼吧吧主醬醬喜歡的是「東方神起」組合里一個叫「沈昌珉」的偶像。吳亦凡出道前被守在SM練習生宿舍的媒體拍過視頻,在那個視頻里,他穿牛仔褲過馬路,鏡頭是俯拍的,長發幾乎遮住了臉,醬醬一瞬間被他身上那種清冷的氣質圈了粉。

當一些有名粉絲從一個偶像移情另一個,為不被原來的粉絲髮現,他們會默默再註冊一個微博小號,這叫做「爬牆」。有個喜歡另一個韓系偶像的女孩很久不登錄她原來的賬號了,大家有點懷疑,直到吳亦凡的電影《有一個地方只有我們知道》上映,一個微博號只能買四張票,女孩不小心又登錄原來的號為吳亦凡刷票,馬上,她收到一條私信:她們都跟我說,你已經爬牆了,我不相信,沒想到你是真的爬牆了。女孩嚇得趕快退出。

醬醬在喜歡上吳亦凡後掙扎了一陣,她作為沈昌珉的粉絲已經有些名氣,她擔心這會被看作背叛。

但她很快發現吳亦凡和SM慣常的偶像不同,這個男孩更多是想干自己認為對的,或願意乾的事情。這吸引了她。

吳亦凡出道的組合EXO是SM在2005年推出Super Junior 組合8年後再做的大型男團,為爭取中國市場,EXO成了SM第一次推出的有四個中國人的韓團。

2012年4月,EXO分為兩個團隊分別在韓中兩國出道,吳亦凡和其他三個中國偶像的出道場合是在一場中國樂壇的頒獎禮上。

那天醬醬和很多粉絲去了現場支持。EXO還沒出場,粉絲正準備造勢,很多中國歌手開始在台上說「要扶持中國音樂」、「我們要發展中國音樂」,醬醬記得本來就不太敢承認自己是韓粉的粉絲們一下非常尷尬,「其實我們都已經感覺出有那種不尊重的感覺,」醬醬說,「主持人也在說,你們叫也沒有用,他們聽不懂中國話的。」

讓大家意外的是,吳亦凡這時站了出來,他說,大家好,我們有四個來自中國,我們也是中國人。粉絲一下子振奮了,覺得這個男孩勇敢極了,「現場就叫起來,在那兒鼓掌。」

粉絲都喜歡獨佔,但當吳亦凡出現在有韓國粉絲,也有中國粉絲的公眾場合,當有人用韓文喊他,他就往前走,「誰都沒理」,但當有人喊他的中文名,「他絕對會回頭,還會跟人家打招呼。」SM有一個粉絲和偶像可以互動的App,所有人都用韓文交流,當中文出現的時候會被淹沒,只有吳亦凡會找出來那句話,用中文回復。這讓醬醬越來越喜歡他。

但「只和中國粉絲打招呼,在SM是被打壓的」,醬醬告訴《人物》記者,她擔心SM會懲罰有個性的偶像。

SM的打造者李秀滿常被粉絲謾罵,很大一部分原因是SM對偶像的嚴苛。《紐約客》記者就曾在SM去美國加州演出時被李秀滿和偶像們相處的樣子震驚。在那次演唱會後台入口,記者遇到這個穿深藍色西服的小個子男人,一圈偶像圍著他,他們通常被稱為「家族」,李秀滿則是這個「家族」的主席,那些偶像正是吳亦凡所在的組合EXO,「他的『家族』全神貫注地注意他的每一句話。他正對著EXO訓話,他的中韓男團,12個成員全在這裡。他每一個呼喊,12個EXO的男孩都會彎腰深深地鞠一次躬。」記者這麼寫道。

懲罰偶像的方法很多,它們常會體現在偶像們的曝光率上,很多時候偶像是最後一秒作品推出時才會發現自己被懲罰了。有時被懲罰者跟著隊友幾夜幾夜跳群舞拍MTV。但你辛苦拍了的東西並不見得能給你用,在偶像團體里,每個動作每個人都得跳,你一樣是從頭到尾,但最後大部分是其他人的畫面,「你出現只有一秒不到」。吳媽媽說。

韓粉中有一個流行詞語叫「虐飯」。SM也許天然明白,當「圈粉」成功,你喜歡上一個人之後,懲罰偶像,讓偶像受虐就會變成一門生意。粉絲對偶像的瘋狂情感是一場需要劇情培育的養成遊戲,完成的過程便是SM不斷對偶像們施虐。偶像們常常被認為是單純的、美好的,當單純和美好遭遇劫難時,粉絲會立刻煥發出巨大的保護欲,虐的過程越長、效果越深,粉絲對偶像就越欲罷不能,不容易脫粉。

漸漸地,粉絲們會開始注意自己偶像在MV或專輯裡曝光多長時間,這間接意味著他有多被重視。這種心理衍生出了商業機會,SM不但會出合輯,也會為每一個偶像出個人專輯,和針對他們每個人的衍生品,「一天到晚都在出專輯、周邊」,醬醬抱怨,但一旦發現自己的偶像曝光減少,粉絲還是會瘋狂購買偶像的單人專輯和衍生品,向SM證明自己偶像的商業價值,用錢為他贏得受重視的機會。粉絲習慣性奮起反攻,保證偶像發展順利,這也是SM 的造星系統總能吸引到一些極端粉絲的原因。

關於粉絲保護偶像的心理,中國天娛公司的教母龍丹妮在接受《人物》採訪時也分享過,在製作「超女」前身《明星學院》時,她就發現,那些有爭議的選手不斷登上冠軍的過程,遠比那些看起來更完美的選手,能收穫更堅定的死忠粉。

醬醬感覺到以吳亦凡的個性會受到懲罰,但讓她意想不到的是,和以往SM只是減少偶像在MTV或唱片里的曝光不同,2014年3月,SM對吳亦凡的打壓竟是令他徹底消失。

在那時,「吳亦凡」已經全面佔據醬醬的生活,她開始是「偷偷摸摸地飯」,每天開心刷他的照片,還得意自己「白嫖」,就是只會看這個男孩的圖片,能堅持住不為他花錢。但在去機場看過吳亦凡一次後,像是徹底上癮了,回到家第一天什麼反應都沒有,第二天跟發了瘋一樣,「見了一次我就還想看他第二次」。 醬醬開始習慣第一時間把情緒告訴電腦里的「吳亦凡」,她覺得這比交男朋友要靠譜得多,不用考慮他願不願意聽,她就對著電腦說,哎呀!凡凡,我今天好不高興。

2014年3月之後,吳亦凡忽然沒有了任何消息。

「一個噩夢」,醬醬說。已經習慣吳亦凡陪伴的粉絲們一下子瘋了,她記得幾個粉絲跑去韓國,每天在SM門口等,希望能看到他,還問EXO其他成員,「吳亦凡呢?」「我不知道。」對方說。更讓他們心痛的是,「因為他消失了很久,所有人都黑他」,有粉絲告訴她說那段時間每天都哭,還不敢讓別人知道,只能躲在被窩裡哭。

那時粉絲開始組織起來救援偶像,他們買專輯、DVD,幾箱幾箱地買,「來告訴它(SM),他的粉絲很多人,要捧他,不要打壓他。」醬醬說。

有粉絲還從一個疑似SM後台工作人員發的微博上猜測吳亦凡到底遭遇了什麼,他們相信了這位工作人員之前所說的,吳亦凡在後台病倒嘔吐,但仍被要求表演,粉絲們感到一股「揪心」。有人從綵排照片上推斷他的臉色特別差,嘴唇沒有血色,一直在咳嗽。想到他即便這樣,也永遠在粉絲面前表現得精神、健康,就更難受了。「我們覺得他特別絕望」,「這孩子太單純了,他不世故,不圓滑」。

在吳亦凡消失的這兩個月里,粉絲們撕心裂肺,「怎麼做都沒有用」,醬醬說,「耗得挺累」。

消失兩個月後,吳亦凡曾突然出現在了一場EXO中國上海的演唱會上。當時很多粉絲已經預感到SM不會再善待這個男孩,決定要給吳亦凡一次最好的應援,作為他的韓國生涯的完美結束。醬醬記得五六百個粉絲一起去了上海,全部買的都是正對舞台的位子,舉著燈牌,在她的回憶中,那天後來全是吳亦凡的燈幅。

演唱會之後四天,吳亦凡宣布解約。在醬醬看來,這個時間完美極了,粉絲向SM成功復仇之後,偶像一下子忽然又給了他們呼應。那天,醬醬和幾個粉絲一起在咖啡館裡哭了一大場。

「他(們)是被流水線上生產的,所以他(們)的行為、規範、舉止是工業化的,公司說你只能這樣,你就這樣,那種工業化的東西,其實就是年復一年都會出來,我發現一個新的,我又用這種方式包裝出來,然後我再發現個新的,我又把他包裝出來……」談起流水線偶像為什麼壽命很短時,麥特娛樂的CEO陳礪志說。

醬醬說,韓娛圈子裡,粉絲流失很快,一天要出好幾個新團,韓團粉絲總是「爬來爬去」的。

回憶起吳亦凡出道以來的表現,醬醬覺得這個男孩棒極了,他超越了一個顏值偶像,展示出了更吸引人的性格和價值觀。他在粉絲心目中不止是一個承受者,他甚至有反擊系統的勇氣。他們原本以為完美應援之後,吳亦凡就默默消失了,粉絲也默默消散了。但是,「當你覺得你要放棄的時候,他會突然給你爆發的點,一下子抓住你的心。」

讓她稍微有點擔心的是:如果離開EXO的包裝,他會不會就一下子不帥了?這個疑慮直到2015年2月吳亦凡出演的電影《有一個地方只有我們知道》上映時才徹底打消。那是吳亦凡解約回國後的第一部電影,也是他第一次剪掉韓國偶像髮型,穿上白襯衣、樸素短髮示人。

2015年7月31日,回到中國一年多的吳亦凡,以自己工作室的名義發布「聲明函」,回應當日SM意欲訴訟的聲明。吳亦凡方面的聲明函提及他「遭遇不公正、壓制、限制資源等對待」,「回歸後因經紀人的歧視造成的壓抑加上長期不合理的高強度工作安排和嚴重休息不足,致使其身體健康出現嚴重問題。自2013年7月開始,先後靠打針、輸液來維持其工作狀態,直至2014年1月回國檢查出心肌炎指標。」

這一公告又為吳亦凡解約事件帶來一次情感高潮,公告證實了粉絲之前猜測的吳亦凡被冷落、身體受到嚴重損害等遭遇。「氣瘋了」,醬醬說。種種難以想像的受難最終深化了他在粉絲心中的存在感,「從那段時間熬過來的人,到現在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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