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戀物」的最高境界
現今尊之為「文物」者,在古代,多數曾經是日常生活用品,以其功能在當時的社會生活中有著自己的位置。若干重器和寶器,只不過是將這種屬性加以強化和神化。從探討文物固有的社會功能的觀點出發,她們如同架設在時間隧道一端之大大小小的透鏡,從中可以窺測到活的古史。倘使角度合宜,調焦得當,還能看見某些重大事件的細節、特殊技藝的妙諦,和不因歲月流逝而消褪的美的閃光。
——孫機
」文| 尚曉嵐
今年8月,孫機先生有幾種新書面世。三聯書店推出了《從歷史中醒來:孫機談中國古文物》,共五十篇專題文章,是一部自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的《華夏衣冠:中國古代服飾文化》和《載馳載驅:中國古代車馬文化》也即將上市,集中體現了他在古代輿服研究領域的成就。配合新書,孫機先生在京滬兩地做了幾場演講,雖然涉及文物、考古、歷史等相當專業的內容,知識密集,信息量大,但他講得生動,風格輕鬆,一切都信手拈來,成竹在胸,偶爾幾句玩笑也恰到好處。而且他總是在講台上一站到底,怎麼看都不像一位87歲的老人。
講座上的孫機先生
近年來,隨著傳統文化的回潮,公眾考古的興起,各地博物館的興建,原本深僻的文物研究越出了狹小的專業圈子,對古人衣食住行感興趣的年輕一輩大有人在,業餘研究、動手複製的也為數不少。漸漸地,孫機先生的書熱起來了。他早年的著作《漢代物質文化資料圖說》,2011年再版之前,就連複印本也曾在網上炒到上百元。2014年他的《中國古代物質文化》面世,各大媒體評選年度好書,一致推薦。時代的變化,為原本寂寂於書齋和博物館的孫機先生打開了聚光燈,但他對成為一個「公眾人物」似乎不感興趣,他的步調沒有變。
《從歷史中醒來》
作者: 孫機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6-8
孫機先生1929年生於青島。他19歲來到北京,當過坦克兵,新中國成立之初,他調職北京市總工會宣傳部文藝科,在勞動人民文化宮上班。那時他結識了在歷史博物館工作的沈從文先生,兩人的辦公室都在天安門北側的故宮東西朝房,經常聊天,他對古代輿服(車馬與服裝)和文物最初的興趣,與沈從文有關。1955年,孫機考入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師從宿白先生,畢業後留在系裡的資料室工作,1979年調入歷史博物館(今國家博物館)。
孫機先生在博物館的工作,有一件事為人所樂道。館藏品里有一個不起眼的小瓷人,屬五代時期,一直被當作一般文物。孫機先生精心研究,鑒定這個小瓷人為當世僅存的茶神陸羽,是當時賣茶人供奉的神像,生意好用茶祭拜,生意不好就開水澆頭。於是小瓷人立刻身價百倍,赴國外展覽的保險額大漲。如今文物研究似乎總是和「鑒寶」分不開,然而孫機先生的工作嚴守學術範疇。在8月舉行的新書演講中,他曾說:「我不是做文物鑒定的。現在有人做鑒定,拿個東西一看,第一句話『這是真的』,第二句話『值20萬』,第三句話……沒了。這和做學問不是一回事。我們研究文物是為了研究歷史。」他語調輕鬆,像講笑話一樣,不帶要批判什麼的火藥味。但是很明顯,他把自己的研究,與逐利為目標的鑒寶熱、收藏熱劃清了界限。
茶神陸羽小瓷人
不僅如此,在《從歷史中醒來》一書的編輯孫曉林看來,孫機先生的研究也與傳統的「古器物學」有所不同。宋代以來人們就研究賞玩古董,「傳統的古器物學重在古典趣味的追求,有一種把玩的氣息,也發展出了金石學等精深的學問。孫機先生常從文字入手,他對甲骨、金文,對音韻、訓詁等傳統小學的熟練運用,從中都能看到他的研究與傳統治學的關聯。但他不限於此,他的高明之處在於,並非僅僅研究文物的名稱、形制和工藝特點,而是將一器一物還原到歷史中,特別是還原到古代社會生活里,探求文物身上所蘊含的歷史和文化變遷,包括通過文物透視古人的精神世界。這就為讀者搭建了通往古代的橋樑,文物真正『從歷史中醒來』,成為過往時空里的鮮活再現。其實,這也是孫機先生這一代學者超越前人之處,視野開闊,把古器物學帶到了新的境界。」孫曉林說。的確,孫機先生曾表示,他一輩子做的事,就是通過文物去看文物背後的社會生活,「以考校之功而得名實各安,當然是成績,但總要使考訂之物事密切系連於歷史的主線,以小見大,方為佳勝。」
孫機先生的研究,不僅專、深,而且很「雜」,僅以《從歷史中醒來》為例,涉及動物、飲食、武備、科技、佛教藝術等等,從玉具劍的佩戴法到宋人奢侈的飲茶法,從漢朝帶煙管的釭燈到遼人春季遊獵捕天鵝專用的刺鵝錐……他固然有系統完整的專項研究,如古代輿服,而書中涉及的很多「雜項」,則與博物館的工作實踐有關,入藏品多而雜,看到一件東西就要解決相應的問題,容不得半點含糊,也不受年代或文物門類的限制。揚之水先生在《從歷史中醒來》的跋語中寫道:「如今『大師』的稱號已被叫濫了,其實最終教人折服的不會是稱號,而是紮實的學養與卓越的見識。遇安師(孫機先生)不是『大師』,他是以發現問題、解決問題而令人由衷信服與欽敬的智者。」
孫機先生繪製圖片,選自《從歷史中醒來》
孫機先生一貫強調文物的「三重價值」,即歷史、科學和藝術價值,這在他的研究中有鮮明的體現。孫曉林說他的文章中可以看到「十八般武藝」,將文物與文獻(包括正史、筆記、檔案、碑刻、詩文、小說、信札等等)進行嚴謹的比對,恰到好處,闡釋透闢,解決了許多疑難問題。文章中體現的古文字、古文獻功夫,理所當然,讓人驚訝的是他對化學、物理、天文、數學等各類理科知識的運用,文物對他來說不僅是歷史價值和藝術之美,也是科學的結晶。孫曉林說,這或許和孫機先生在北大讀書工作期間大量閱讀、博聞強記打下的基礎有關,她也曾對此感到驚訝,孫機先生告訴她,在北大的好處是,「任什麼書都有,任什麼問題都有人解答。」
孫機先生所繪線描圖,選自《從歷史中醒來》
翻開《從歷史中醒來》,或孫機先生的其他著作,總是能看到大量的線描圖,人物、動物、器具、建築……造型準確,線條優美,細密處纖毫畢現,嚴謹得一筆不苟。有的圖是線描加濃密的點畫,不僅文物的輪廓,連明暗也呈現出來了,是素描般的立體效果。這是孫機先生的一手絕活。你若對此感到驚嘆,他多半會平靜地表示,畫圖是考古專業出身的人必備的功夫。事實上畫這些圖是極精細極耗神的工作,孫曉林說,有時孫機先生從下午兩點開始畫,完成時東方既白,一幅圖畫兩三個星期也並不稀奇。「他樂在其中。」
孫機先生所繪線描圖,選自《從歷史中醒來》
孫機先生為《中國古代物質文化》寫過一篇簡短的後記,提到他和一位「年輕同學」的閑聊。對方表示中國古代沒什麼了不得,「四大發明不就是放了個炮仗造了張紙嗎」?他聞言「心底一震」。他覺得,中國古代物質文化是我們輝煌歷史的重要部分,「本應成為常識,本宜家喻戶曉」。在最近的幾次演講中,孫機先生不只一次談到古人發明的船舵和馬鐙對人類文明的重大影響。他難得發表「中華文明的驕傲」之類的議論,他只是通過細緻的研究,告訴人們一件物品的來龍去脈,功用技藝,但是如果仔細體味,就能感受到他長存心中的一種信念,這或許也是他那一代經歷過民族屈辱的人們共有的理想,是被傳統文化的豐贍美妙所吸引的年輕一代新生的驕傲——中華文明古老而燦爛,曾長期領先於世界。了解我們的文明,發自內心地熱愛她,對她抱有信心,勢將推動新生活的創造。
以下為孫機先生最近所做的三次演講中的部分內容,從中可以看到他的治學思路,如何考訂器物名稱,如何通過文物進入往昔的社會生活,勾畫歷史變遷,並理解古人的精神世界。
根據孫機先生在京滬的三次演講速記稿整理,未經主講人審定。
金縷玉衣,一個錯誤的名稱
古代很多大墓里出土過「玉衣」,人全身被玉片覆蓋,用金絲把玉片編起來叫金縷玉衣,拿銀線編的叫銀縷玉衣。河北滿城漢墓,也就是中山靖王劉勝的墓出土的金縷玉衣非常有名,發掘的時候正值「文化大革命」,考古隊員給它起個名叫「玉衣」,就流傳開了。事實上這是個錯誤的名字。
中山靖王劉勝的墓出土的金縷玉衣
它並不是一件衣服,應該叫「玉匣」,「匣」也可以寫成「柙」或者「椑」(均讀作xia,二聲)。古代有「椑棺」。貴族的棺材是有很多層的,西漢諸侯王墓多用三層棺。滿城漢墓的發掘報告根據遺物推定有一棺一槨,那麼連同「玉柙」就是三層,正符合諸侯王用三棺之制。玉柙就是最裡面的親身之棺。所謂「金縷玉衣」這個說法,屬於久訛成真,老說錯,改都改不過來。
那些陶俑其實不是「俑」
我們經常在博物館裡看到各式各樣的陶俑,說唱俑、文官俑、武官俑、胡人俑,甚至天王俑……歷代墓葬里出土了很多——其實一概稱它們為「俑」是有問題的。
「俑」是什麼?孔子說,「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為其象人而用之也。」使用的「用」字在先秦可以當「殺」講。就是做一些陶人、泥人,用它代替活人來殉葬。所以「俑」原本是殺殉的替身。
春秋戰國以後,直到明清,墓里出了很多陶俑。但是,比如說有些俑戴著玉佩,說明是有一定身份的人,這個用殺殉就沒法解釋了。所以它們並不是「俑」,那應該叫什麼呢?《禮記·檀弓》里說:「塗車、芻靈,自古有之,明器之道也。」塗車就是拿泥做的車,芻靈就是拿草扎的動物,都是明器,也就是給死人用的陪葬品。我們現在很多所謂的「俑」,是泥做的明器,那時候管它叫「偶人」。現在約定俗成了,就算不改「俑」這個叫法,但我們得知道它和早期社會的殺殉不一樣。
漢代以後出土過一些所謂「說唱俑」,很幽默,很自然,完全是一個說唱藝術家的形象,在黑暗的墓室裡頭,有一種藝術的光彩。它並非表示一個人被殺死到地下去當奴隸,它代表了漢代人的死後觀念,就是讓墓主人在地下還能夠繼續過他原來的富裕的、平靜的地上生活。
漢代說唱俑
常見的還有「文官俑」、「武官俑」,都是高官的形象。墓主人固然不是平民,但是比方說一個縣令,他的墓里就可以出這樣的俑,相當於小官的墓裡邊,把大官當成了俑,這個說不通,更談不上什麼殺殉。實際上它不是「俑」,它是墓葬神煞,是鎮墓的神。墓主人希望借他們的力量,在陰間保得平安。
還有一些騎著駱駝的胡人俑,唐墓里比較常見,它們往往被解釋成代表絲綢之路上的商隊。可問題是,墓葬里的俑是為墓主人服務的,而有時候從墓誌看墓主人生平,其實他從來沒有出去做過買賣。這是怎麼回事呢?早期的貴族死後,有專人給他製作俑,到唐朝就有了專門做陶俑的作坊,直接買現成的,放在墓裡邊就完了,當然朝廷有制度,不能太超出規格。俑是商品,所以做得越漂亮越豪華越好。送葬的時候,俑是要跟著送葬隊伍一塊往墓地走的,很吸引眼球,工匠就照著最漂亮的做,怎麼好看怎麼來,好多賣錢。
穿褲子,一次大變革
甲骨文里的「人」字,象形的不僅是一個自然人,而且是一個社會人。就是說他講禮儀,會跪坐,才成為一個人,不會跪坐在當時就不是人。早期中國人的衣服,是上衣下裳,沒有褲子,我們現在穿內褲,古人纏著一個布,叫做「褌」。這就產生一個問題,當時沒有桌椅,坐在席子上,如果兩條腿像簸箕一樣伸開,裡面不完善的內衣就不能把身體全部掩蓋住,所以華夏民族要在席子上跪坐,這樣內褲雖然不完善,但是能很好地遮蓋身體,保持禮貌。當時,跪下以後坐在腳後跟上,這叫「坐」;如果臀部抬起來,叫「跪」;如果挺直上身成一個直角,這叫「跽」,又叫長跪。當時很多禮貌都是在跪坐的基礎上衍生出來的。
服裝是和社會生活相互配合的。古人說「國之大事,唯祀與戎」,祭祀和戰爭是國家大事。先秦時期的主要作戰方式是車戰,中國和西方都有戰車,但是只有中國有車戰。當時認為車戰是最隆重、最莊嚴、最正規的作戰方式,用戰車的數量衡量國家強弱,騎兵和步兵都是次要的兵種。戰車上的人員屬於「士」,是當時的貴族,平民跟在戰車後面當徒兵,他們在服裝上不需要更改原來上衣下裳的結構,內衣不完整,所以衣服也不開襟。在這種情況下,就產生了改革的要求。戰國時代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就是騎上馬,穿了褲子。褲子是當時的游牧民族發明的。穿了褲子以後就很不一樣了,就產生了「深衣」,就是把原來的上衣和下裳連起來。
戰國時代的胡服
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服裝大變革,就是從上衣下裳變成了穿褲子和深衣。這樣就發展出了騎兵,到戰國的時候騎兵越來越重要。戰車雖然漢代依然有,但是在戰爭里的作用越來越小,後來的戰車主要是宿營的時候圍做一圈,起一個保衛作用,要不然就是運輸作用。
漢代人死後不會「上天堂」、「下地獄」
在佛教傳入中國以前,古代中國人看待死後的世界,跟西方、跟印度的觀念是非常不一樣的。比方說,漢代沒有靈魂「上天堂」、「下地獄」的觀念。
中國的原始教,追求的是成仙,成仙就是長生不老,「老而不死」。秦始皇、漢武帝都追求長生。中國的仙人也可憐,他沒有一個根據地,沒有一個「天堂」可以在那兒待著,他就在天上溜達,四處漫遊。
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畫
佛教看待死後世界,講的是輪迴。那些身處熱帶的印度思想家,思維特別,中國人真是望塵莫及,天是三十三重天,地獄是十八層地獄,中國人想像不到。所以佛教傳入以後,中國震撼了,好傢夥,人家的天地這麼厲害,咱們住平房,人家是大廈。
那麼佛教傳入之前,中國古人怎麼看待地下世界?以漢代為例,那時認為,人死之後,都魂歸泰山。在地下也有一套管理組織。人的靈魂到了泰山以後住在那兒,然後怎麼樣呢?沒下文了。當時中國人沒再往下想像。現在研究漢畫像石有一種流行說法,有學者認為一些圖像表現的是墓主人帶著一隊人馬升天或下地獄,這是不對的,漢代人沒有這樣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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