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圍觀一群人 轉載
從小到大,我一直是好學生,就是在青春電影里,草草幾幀剪輯就能概括的那種,鏡頭掃過我翻書的側影,然後定在了主角挺拔的鼻樑上。但就是這麼平淡無奇的成長,我也和所有人一樣,要靠20年來完成。我學過奧數,身旁的男生邊轉筆邊心算水要多久才能注滿池子,我卻只能老老實實地對著答案倒推步驟。雖然最後拿了16分吧,可每次上課我都風雨無阻,草稿滿滿,也算對我爸媽有了交代。
我學過鋼琴,學會了把鬧鐘撥快,把小說放在琴架上單手翻頁,也學會了怎麼在喝水上廁所的無限循環中打發時間,拖拖拉拉學了十年,考出十級,也算爸媽的錢沒打水漂。
我是個特別愛面子的人,容易被眼淚和溫情擊中,一旦誰對我有期望,我就會儘力滿足他的期待——說白了,就是為別人而活。
有次跟人閑聊,說其實自己最感興趣的是歷史,想鑽在瓶瓶罐罐、線裝古書里不出來。對方是個熱血青年,抓著我的手說:「那你為什麼不退學,離開這個敷衍的專業,去追求你的夢想?」我愣了一下,反問她:「你知道我跑進這個敷衍的專業,費了多大勁嗎?」
是挺沒勁的,我就像一個剛從老虎機里贏了兩千塊錢的新手,把錢攥在手裡,不敢再蹚進一場新的賭局。握有很多資源的人可以隨便揮霍,哪怕下錯了高架口,都可以通過封鎖路段來掉頭;一無所有的人特別無畏,他們赤著腳隨便變道,紅綠燈也只是擺設;只有我們這種人,攢錢買了輛車,卻開得戰戰兢兢,離欄杆近一點都怕車被刮花了。
所以我還是跟著大部隊,步伐整齊、口號嘹亮地走在據說指向平坦前程的道路上。
你們的黃金時代上大學後我第一次回家,是搭舅舅的車回去的。舅媽坐在前面給我們剝橙子分鴨脖,大一點的妹妹梗著脖子跟他們冷戰,小一點的坐在我膝蓋上,興高采烈地玩遊戲。突然間,電台廣播從電子合音的國外小眾樂隊切換到了崔健的《花房姑娘》。舅舅用手指輕輕敲擊方向盤,隨口說了句:「他一開始就在北大食堂里唱,學生埋頭吃飯,也沒什麼人理他,進進出出,掌聲寥寥。一年後他再在大講堂出現的時候,只能容納1500人的空間,擠進了3000多人。」我有點蒙了,舅舅一邊按喇叭一邊繼續說:「我也跑到了北京去聽,還順便爬了長城。」
舅媽在旁邊掐他胳膊:「是不是跟你們那個系花一起爬的?」
我想起來了,我見過那張照片,當時還清瘦的舅舅戴著一副巨大的黑框眼鏡,站在「不到長城非好漢」的牌子下,旁邊是穿著長裙、長發披肩的系花。他摟著她,一臉的志得意滿,和講堂里那些年輕人一樣熱血、躁動,他們都覺得,理想會實現,姑娘也會有的。
我想我終於知道,外婆家抽屜里那些泛黃的蘇聯小說的讀者是誰,那一摞不能再播放的舊磁帶的主人是誰,甚至,那沓散落的詩稿的作者是誰。說吧,那段懷揣著文藝夢高唱要放蕩不羈愛自由的舊時光,它們的失主是誰。
跟舅舅查證,他愣了一下,回頭瞥了我一眼,說:「當時沒人想進體制內或做生意,那時候誰都想當詩人,想學海子,學崔健,抱把吉他在女生樓下彈一天,給女孩子朗誦自己寫的詩。放到現在,早就一盆冷水澆下來了。」我配合地大笑,他拐了個彎,在女兒「煩死啦,你們吵得我沒法看動畫片」的抗議聲中,結束了這個短暫的話題,轉而戴上耳機,聽今明兩天的股票走勢。
如今,舅舅成了要刻意控制腰圍的中年人,旁邊是妻子,身後的女兒們埋頭於微信和iPad,她們對崔健一無所知,而他也只是隨口跟唱,刻意把尖銳的歌詞唱得模糊。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寬大的車廂變得擁擠,20年前那個渾身荷爾蒙、一肚子不合時宜的憤青,和這個關心證券指數、樓盤廣告的中產階層代言人狹路相逢,他們兩兩相望,他們不曾相忘,他是他深埋地底的火山口,他是他噴薄過後的岩漿岩。
從你們的全世界路過
我喜歡觀察人,因為這個世界最迷人的,就是人本身,人身上永遠有故事。大一剛入學的時候,寢室成員間都還不熟悉。為了活躍氣氛,我提議說,講一件自己做過的最出格的事。別人的故事都很精彩,甚至驚悚:有人翹掉了高考前的模擬考試;有人18歲生日那天跑去蹦極;有人深更半夜喝醉了,和男友在空曠無人的街道上高唱《好漢歌》。收到最多好評的,是一個北京女孩的彪悍青春——她為了和韓國「歐巴」偶遇,惡補一個月韓語,同時做了好幾份兼職,終於在高考完的第二天,搭上了飛往首爾的班機。她操著磕磕絆絆的韓語,居然也有驚無險地在異國待了一個月。在那個月里,她一邊搜尋韓劇里出現過的夢幻場景,一邊追蹤韓星,留下了一堆勝利的合照。
但也有特別喪氣的人。譬如一個來自偏遠農村的,10月份就早早套上了高領毛衣的女生。她思索了好一會兒,攤開手說:「我沒有。」室友們理所當然地嫌她裝,還有人相互耳語,空氣里捕捉到的關鍵詞是「鄉下人」「有心計」「複雜」。我坐在床上,兩條腿晃蕩在半空,想靠這無聲的舉動緩解一下尷尬氣氛。那女生無從辯駁,只能低頭沉默,有人用被子蒙住腦袋,悶悶地吐出一句「沒勁,先睡了」,也有人轉過身去,跟男友發簡訊,我猜那簡訊里,一定有對這場戛然而止的夜談的吐槽。
我牽起嘴角朝那女生笑笑,然後起身去了洗手間。沒想到她悄無聲息地跟了出來,在我搓洗滿手肥皂沫的時候,她輕輕地說:「你知道嗎,這是第一個,我沒有回答上來的問題。」我愣了愣,只能用那些輕飄飄的話來寬慰她,我說不要緊的,大家就是說著玩,我說以後慢慢熟了就好了,我說你別放在心上,早點睡吧。
可我爬上床後,翻來覆去,腦子裡卻滿是水流的嘩嘩聲,還有那句底氣不足的「這是第一個,我沒有回答上來的問題」。我們高喊著「不要生存,只要生活」,可她光是活著,就已經竭盡了全力。
第二天我跟那個北京女孩一道吃早飯,排隊買雞蛋灌餅時,我吞吞吐吐地說,要不以後對那個農村姑娘好一些,她畢竟生活的環境封閉,經歷單薄,到了上海多少有些不適應。北京女孩正盤算著要加培根還是熱狗,她翻了個白眼:「她怎麼就苦了?我爸媽很早就離婚了,我從高二起,就沒用過他們的錢。我的生活費、學費,都是自己打工掙來的。可是你看,我有成天擺出一副苦瓜臉嗎?」剎那間我不知道該答什麼。
我想,我大概沒有權利或能力去評判這兩種人生。我能做的,是用眼睛記錄這一瞬,我相信這些記錄會像popstar遊戲那樣,層層相疊,霎時消除,然後就能蹦出全新的世界來。
這可能就是我寫作的原因。有時世界像田徑跑道,有人致力於奔跑,有人就想晃蕩到終點,我則是那個拿著相機的人。我迷戀曲徑通幽的人性,和它偶爾泄露出來的那點秘密。我迷戀那些人性中的不光彩和不服輸,那些表演欲和控制欲,那些拆台和成全,偉大和委屈。我想,記錄本身,就意味著質疑和反抗,就意味著從「心靈雞湯」的勺子里跳出來,從描繪的甜膩未來中跳出來,跳到這個五毒俱全卻又清澈見底的世界裡。
我們就這樣繼續深一腳淺一腳地趕路,只是有時,我說有時,我會低頭分辨泥潭裡的足印,從陷下去的碼數里,猜中世界隨手贈予的一點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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