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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著出生的女人

口述:阿芬 整理 葉全新

產床上接下來的小孩每個都是哇哇大哭,只有我不哭,咳著出了娘肚子。

人都是在自己的哭聲中出生,在別人的哭聲中離世,可是我不一樣,我是咳著出來的。

1954年農曆十二月,我媽在醫院生下了我。我上面有兩個姐姐,大姐叫來弟,二姐叫招弟,都是媽媽取的名字。第三胎生我,我沒哭我媽哭了,又是個女兒。

產床上接下來的小孩每個都是哇哇大哭,只有我不哭,咳著出了娘肚子。

媽媽回家坐月子,嬸娘來看她,我媽說,「我這個老三很怪,生下來咳的。」嬸娘大驚拍桌子,「不好了,不好了,你這個小孩是要克爹克娘的……」

「啊,那怎麼辦?」我媽嚇壞了。

「送人唄。」

媽媽要把我送人,爸爸堅決不肯。

那年冬天特別冷,爸爸有天晚上回家,發現我在搖籃里一點聲音都沒有。一看沒氣了,小人凍得全身發紫,摸摸身上只有一點點軟。

媽媽哭著說,扔掉吧,省得你被她剋死。

爸爸抱著我衝出去,進醫院立即放進保溫箱。醫生直搖頭,說等三天來看看吧。第四天我爸爸一早到醫院,醫生說這孩子命大,昨天後半夜才會動的。

當時我才二十多天,第一次死裡逃生,但落下了終身哮喘的毛病。

我兩歲時弟弟出世。我媽也因過度操勞而患了肺結核病,一直吐血。這病得養,治療費用又高,欠了好多債。

牆門裡7戶人家,大牆門共用樓下一個廚房,樓上是住人的亭子間。我家樓上17平方米,擠大小兩張床,小床兩個姐姐,我和弟弟竹榻打地鋪,抵到門後邊,每天我都晚睡早起,靠起竹榻才能開門。

我六歲時,有天晚上睡覺前,聽到爸媽在床上小聲說話。爸媽的床離我只有兩條手臂長,他們說話,我想要不聽都不行。

我爸後來很急地大聲說:「我不同意!」媽媽邊哭邊說:「那你是要我死啊!我也是沒辦法啊。」

兩個人都不響了。

爸媽爭吵的第二天早上,媽媽的小姐妹來了。

這個阿姨常來我家,非常喜歡我,她結了婚卻一直沒有生小孩。

那天,媽媽望著門外對我說,你以後就跟她過日子去。

這個阿姨拉起我就走,我一路大哭,一邊哭一邊記著在哪裡上的車、下的車。

幾個月後我跑進臨平車站。沒有大人領著,售票員阿姨不讓上車。我抹著眼淚跟車子後面跑,一直跑到這輛車返回又開一趟。忽然車子停下來,售票員阿姨叫我上去,「你還在跑啊?」

到武林門長途汽車站下車,我居然找回了家。但養母找來了,我又被帶走了。

養母待我還好的,可我不喜歡養父,又逃了。這次售票員阿姨一句話不問就讓我上車了,還抱我坐在她腿上,我哭她也哭。

回到家,我跪在地上哭叫「媽媽,你叫我做什麼都行,別再送我走……」這時爸爸回來了,他說:「不要再送她去了,肯定不好她才跑的,你容下她吧!」

媽媽身體越不好,就越覺得是我克的。

媽媽的肺結核病一直不見好,床頭的杯子一直有血。

我媽在床上指揮,大姐當家,二姐管洗衣,我做雜事,養母雞,生火做飯,每天到菜市場撿菜葉,小手飛快地剁剁碎餵雞。

媽媽身體越不好,就越覺得是我克的。這一生我沒有和父母正面坐過一張桌子,只能坐他們側面。這一生我也沒有和父母一起同桌吃過年夜飯,因為大年三十我不能上桌的。

除夕晚上,牆門裡家家戶戶都在團圓,我坐在廚房角落小板凳上,一碗飯菜我總是幾口扒掉,怕被鄰居看到。

小時候不懂事,以為自己真是克爹克娘的孩子,心裡特別內疚,拚命想為媽媽多做事。牆門裡的老式樓又高又陡,我很小就拎水上樓給媽媽洗澡。拎半桶熱水,打半臉盆冷水,毛巾先用熱水打濕抹身、抹肥皂擦洗,接著在冷水盆里清洗臟毛巾,再放進桶里用熱毛巾給媽媽沖洗乾淨。

牆門裡7戶人家都喜歡我,他們不相信我是不祥的孩子,不相信我會帶來噩運。每到夏天,家家戶戶搭竹榻,擺藤椅、小板凳乘涼,搖著扇子,唱京戲唱歌,我在他們身邊跑來跑去。那時候大牆門裡真是其樂融融。

我在廚房裡幹活,鄰居哪家水開了我都會去叫,有一天跑去叫鄰居老師家裡,老師一家人在悄悄哭,原來老師沒有了,我號啕大哭。

這位中學老師是我文化和精神上的啟蒙人,他非常喜歡我,從小開導我不要怨媽媽,說媽媽沒文化才會受封建思想影響,你這麼勤勞、開心,長大好好學文化,一定會有出息。

老師會拉京胡,教我唱京戲,是我最佩服的人,一直是我人生的榜樣。

我的第二個啟蒙老師是戲院,對著我家的弄堂口就是一家劇院的偏門,做完家裡的事,最大的樂趣就是跑到弄堂口聽戲。有空就和看門人磨嘴皮,求他放我進去看後半場。後來我與文藝結緣,應該與小時候蹭戲的經歷有關。

我上去唱了首歌,跳了一段舞,結果錄取通知書來了。

8歲讀書,每天都早早去學校,掃地、擦桌椅板凳、廁所沖乾淨。沒有人知道我有多喜歡上學,真是一隻放出籠的小鳥。

上學路上有座橋,見到老人過橋我就扶,經常有三輪車板車上橋,我會等在橋頭幫他們拉一把,推一把。進小學就當班長,老師、同學都喜歡我。

從小在大牆門裡唱歌跳舞,少年宮到我們小學招生,選我進了舞蹈隊。

周總理陪著西哈努克親王來杭州那一年,我站第一排揮舞著花歡迎,心裡那個驕傲啊,一輩子都忘不了。

那時國慶節有遊行彩車,我是優秀舞蹈隊員,年年在彩車上。興奮得睡不著,早上四點鐘就起來集合。遊行時每20分鐘來一次造型唱歌: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

1969年我上初中,當了校團支部書記。杭州20軍文工團來校招生,所有考核全通過,副校長到我家徵求意見,我媽不讓去,說不能當戲子。

1970年省體委招我去了武術隊,學員班結束體委想留我當政治教員。這回學校不樂意,說我畢業後要留校的。還沒等畢業,浙江一個劇團又來招生。

老師說反正你家裡也不同意,你不要報考了。考的那天許多考生怯場,老師叫我去帶個頭。我上去唱了首歌,跳了一段舞,結果錄取通知書來了。

這回爸爸堅持要我去。1971年3月,我到劇團報到,那也是我正式離家的日子。

媽媽還是長年吃藥,剛進團試用培訓期,每月可領到工資12元,我給家裡5元。轉正後每月有29元,我給家裡10元。後來離開劇團住在家裡,我把工資全交給媽媽直到結婚,婚後也一直給母親零花錢,直到她73歲去世。

進劇團學員班,選我當班長,還兼任團支部書記,還是省廳團委委員。在劇團呆了7年,大家同吃同住,同排練演出,非常快樂,但我因為身體的原因,不得不選擇離開。

我小時候沒凍死但是凍壞了,落下終身哮喘,冷了累了都要發。冬天劇團到沿海部隊慰問演出,最小的島靠近公海,船都進不了,戰士從水裡把我們接過去。上台穿單衣,下台趕緊烤火,一凍一烤,我哮喘病發作了,整個人變成一台抽氣風箱,劇團每年都要搶救我。所以左思右想,我決定離開劇團。

我調到本系統一家機械廠當銑工,兩班制跟著師傅上機床加工零件。上班9個月,病倒5個月還住院一個月。哮喘會引起很多併發症,年輕時我已經患有美尼爾氏綜合征,經常暈倒。還有嚴重的鼻竇炎,割了好幾次鼻息肉,有一次差點把命都割掉。

手術時割斷了毛細血管,到半夜時大出血,大姐夫用三輪車送我到紅會醫院,一路上血流不止,被子都染紅了。到醫院也止不住,全身只剩下3克血色素,醫生趕緊下病危通知單。

我大姐是醫生,她不讓輸血,怕血不純,也怕輸進去還是止不住。情急之下,大姐要醫生用最強最痛苦的原始方法給我止血。就是像古代那樣,把紗布從鼻子里塞進去,從喉嚨拉出來……我昏過去幾天幾夜。

那次病危之後,組織重新安排我到一個文化單位。1978年去的,一直工作到退休。

在單位一直是中層幹部,七八十年代的電大學習、職稱考級,我都經歷了。九十年代初考進中央黨校企管本科專業、讀書、帶孩子、上班、照顧公婆,每天還給全家人燒飯……

結婚時,公婆要把他們的大房間讓給我們,我不肯要,住了朝北的一間小房子。結婚第一天外面吃的酒席,第二天婆婆起來,我已經做好飯了。36年的春節全是我一人操持,和公公婆婆全家一起過年很幸福,從小就渴望母愛,所以一點一滴我都極其珍惜,恨不能百倍回報。

別人把我拉出車肚子,全身好好的,走幾步人就軟了,後怕。

單位附近有家酒廠,大貨車經常出入。那天下毛毛雨,我腳穿黑布方口塑料鞋,身穿雨衣騎車上班。騎到弄堂口,有個老大娘突然過來,我緊急下車讓老人,這時酒廠大貨車反方向轉彎到我身邊,看到我都來不及剎車。

我跳下車腳一滑,一下子滑到大貨車底下,整個人都進去了。手臂在雨衣裡面沒伸出來,只感到兩邊肩膀碰到輪胎。幸虧雨衣,不然兩條手臂斷掉了。

司機臉都嚇白了,再多半秒,我就粉身碎骨了,老大娘早已跪在路邊拜菩薩了。別人把我拉出車肚子,全身好好的,走幾步人就軟了,後怕。

這一次直接與死神擦肩而過,媽媽親自帶我到靈隱寺去燒香。她相信我多次大難不死,定有菩薩保佑。

可是,人生的苦是沒有盡頭的。

女兒上高一的時候,發現她兩條腿粗細不一樣,到醫院檢查,片子拍出來,腰椎盤嚴重突出。找到浙醫二院一位老骨科專家,他看了片子當著孩子面說,「你女兒還讀什麼書,人都要殘了……」

晴天霹靂,母女倆嚇傻了,女兒當場就哭。再帶她到上海瑞金醫院會診,結論是頸椎、腰椎突出,造成腿部發育不正常,且難以治療。從此女兒不能上體育課,不能參加運動。

女兒這一生苦頭吃足,為了治療腰背上打17個洞,打一個洞埋中藥進去再縫兩針,整整10天趴在床上不能動……蒼天有眼,在我們全家的共同呵護下,女兒的病情穩定了,還通過刻苦努力考上了大學。

我丈夫也是知青,他曾經非常喜歡音樂,可是小時候想讓媽媽買把吉他的願望都沒能實現。我們夫婦都經歷了太多的曲折,因此視女兒為掌上明珠,5歲就讓她學習鋼琴。我們1986年買鋼琴,在杭州算學琴早的,當時每周一堂課40分鐘50塊錢,是筆大開支。

為了孩子學琴,她爸爸整整十年不出差,不管颳風下雨堅持陪同上課。現在女兒不但孝順懂事,還是個很棒的鋼琴老師。

有一天女兒說她很糾結,單位里評職稱像衝鋒陷陣,她身體又不好,是拼搶還是放棄呢?我叫她問自己的心想要什麼,女兒說只想要音樂。

那就放棄吧,要學會捨得。媽媽小時候有音樂,已經夠多了。

人下一秒會發生什麼都不知道,我在媽媽肚子里出來,也不知道下一秒被羊水嗆咳了一下,命運就變成了蝴蝶效應。

危機與生俱來,從小最嚮往當女兵,後來發現自己生下來就是戰士了。活著很難,能活著就是幸福。人生就是戰場,每個角色我都拼了命地要做合格戰士。

做女兒孝順父母,做媳婦照顧公婆,做妻子尊重丈夫,做母親愛護孩子,做同事同心同德,做鄰居互助互敬。這些年,婆婆多次手術,公公多次病危搶救,大事小事主意我拿,事事親為,兩邊的父親都活到90多歲。

公公後來幾年不認得人,就認得我。他走後,我安排靈車回到家門口看一眼,再繞城一大圈。一路扶棺一路跟公公說話:爸爸,到西湖了,到龍井了,到靈隱了……

有人說我們是最後一代孝順父母的人,但我不相信,孝順老人是中國人的傳統,沒有哪個國家,哪個民族會把自己的好傳統丟掉。

有年冬天,父母先後生病住兩家醫院,我們子女每天送飯陪夜,又遇上大雪天。那時沒計程車,公交站頭離醫院還有一大段路,我哮喘發得透不過氣,還是堅持每天去……

就這麼累了幾十年,除了前面說過那些,我又得了甲亢。但是精神上有那麼多的責任與義務,大大小小的病在我身上就不是個事了。最搞笑的是有一次,婆婆說她感覺難過,量血壓高壓到200,婆婆說這測量器準不準啊,你也量量看。我一量比她還高,高壓208了。

後來公公住院搶救期間,我因過度勞累,甲亢複發,接著因為碘用藥過量,3個月後變成嚴重甲鹼。

很少有人知道甲鹼是什麼,這個病,醫生說用了葯不會死,不用藥就冤死。醫院病區里貼著標語:別讓甲鹼悄悄奪去你的生命。我這麼一個內心強大的人,就是一點點力氣都沒有,終於有一天回家倒在家門口。

送到醫院心內科,醫生開單子叫我去做碘CT造影,我就隨口說了一句「今年我做過碘一三一……」醫生大驚,一查我早已碘過剩,從甲亢變成了甲鹼,如果做碘造影,會當場死在CT台上。

我也不能說這是最後一次危險,算第四次吧。前年光哮喘就發作了三次。

錢這東西,買不來幸福,朋友多,人緣好,才叫幸福。

有人說,我要是你,不死也瘋了,也有人奇怪怎麼我還能活得這麼快樂?沒別的,人活著不是有沒有病,而是有沒有精神,意念強大,心態就強大。一個人的生命質量,跟吃和穿沒關係,而是和他的精神狀態息息相關。

生活中除了家人,只要有一點能力,我都喜歡儘力幫助別人。退休前,部門裡不管誰病了我一定會去探望,過年我會買七八斤春卷皮,包上春卷帶給同事分享。有一個臨時工的母親,十年後還來我家看我。還有人借錢不還又來借,我想她一定是有難,雪中送炭得幫。

錢這東西,買不來幸福,朋友多,人緣好,才叫幸福。

我的手機里有朋友圈,還有親友群、同事群、同學群,每個群都有幾十人,早上第一件事給各群發早安,分享運動養生經驗。

群友們問得最多的就是我怎麼會越活越年輕,其實就是精神強大心態好。人活到老難到老,越老越難活,我送走了三位最親的老人,親眼看見他們最後生命質量的變化,我的體會是要智慧養生。病來了就治,身體生病不等於精神生病,我一身的病,不是照樣活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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