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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道德是相對的

為什麼道德是相對的

  • 作者:亦鳴
  • 時間:2014-08-20 09:30
  • 分類:札記——哲學
  • 引子:道德的相對主義和絕對主義之爭一直是倫理學的一個基本問題。但現實社會中的道德是相對的,這個事實和理論的相對主義和絕對主義之爭沒有任何關係。相對主義與絕對主義之間分歧並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簡單。如果你是一個認可文化多元,你就是一個道德相對主義者;如果你認為日本人供奉戰犯是錯的,你就是一個道德絕對主義者。哲學家一直認為哲學思辨可以解決這種問題,但是很遺憾,迄今為止,哲學並未「解決」這個問題。

    1、陳述「道德是相對的」是否為真?

    道德是不是相對的?關於這個問題倫理學竟然有兩個完全對立的答案。一種倫理學家說道德是相對的,一種說不是。

    認為道德是相對的,這在倫理學中被稱為「道德的相對主義觀點」,意思是說你可以「認為」道德是相對的,但我也可以「不認為」道德是相對的。

    儘管這兩種主義都各自「認為」自己是正確的,但他們並不認為倫理學由於同時接受兩種主義本身就是相對主義的。

    曾經有一段時間,梵蒂岡教廷說你們可以「認為」地球是運動的,但「我們認為」地球是不動的。我們暫且不說梵蒂岡後來放棄了這種說法,我們只說在「科學」的領域內,科學家絕不接受這兩種「觀點」或者「主義」同時存在於科學之中。科學家說地球在運動,不接受任何科學家「主張「地球是不運動的」。幾何學並不存在「三角形內角和等於180°」和「三角形內角和不等於180°」兩種觀點或兩種主義之爭。在不同的邏輯體系中,兩個命題分別為真,而與之相反的命題為不真。

    倫理學(以及哲學)中的不同「觀點」或「主義」之爭,原因在於任何一方無法使得另一方接受自己的「觀點」為真,因為倫理學(以及哲學)沒有判斷是非的標準。

    (不熟悉哲學或者倫理學的人要注意了,大家千萬不要為此感到奇怪:哲學竟然沒有判斷是非的標準,哲學不就是告訴我們如何判斷是非嗎?很遺憾,哲學家一直都在誤導公眾說學了哲學就可以判斷是非,但實際上哲學至今沒有找到判斷是非的標準。我們不能怪他們,哲學家還在努力。)

    如果我們用科學家的觀點來看「道德是相對的」,我們就很容易判斷這個命題的真偽,因為我們只需要看這個命題是否與事實相符就可以了(正如科學家判斷「地球在運動」這個命題是否為真的方法一樣)。很多哲學家都觀察到了這樣的事實: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道德規範;同一種行為在一個國家是道德的,在另一個國家是不道德的。更進一步,不同的社群有不同的道德,例如有人認為吃狗肉是不道德的,但至少廣西玉林的人們並不這麼認為。再進一步,甚至不同的個人有不同的道德觀,有人認為瀏覽黃色網站、把女明星走光的照片上傳到網站上是不道德的,而有人並不這麼認為,很多人是靠這個吃飯的。

    真實世界的道德是相對的,有人認為不道德的行為,另一些人認為是道德的。

    我們可以說「道德是相對的」這個陳述為真,因為它與真實世界的事實相符。

    很多人不認為這個命題為真,因為有證據表明很多不同的民族都有相同的價值觀和相應的道德規範。舉個極端一點的例子,即便是黑社會,其內部也認為相互背叛是不道德的,而欺騙「敵人」是道德的。

    所以,更符合真實社會事實的陳述是:「不同的社群既有不同的道德規範,也有相同的道德規範」。這個陳述與「不同的社群有不同的道德規範」並不衝突。如果倫理學是在研究為什麼會發生這種現象,倫理學則是另外一個樣子。可惜的是,倫理學不這麼研究問題。他們爭論道德是否「應該是」相對的。

    2、道德應該是相對的嗎?

    道德相對主義並不滿足於指出「不同社群有不同的道德規範」這個事實,道德相對主義認為道德「應該」是相對的。這就是倫理學很少有人察覺的致命缺陷所在。

    倫理學不僅研究「我們應該做什麼」道德規範,而且還需要提出「道德規範應該是XX」的規範——道德相對主義主張道德「應該」是相對的,而道德絕對主義(儘管相對主義的反方並不如此稱呼自己)的主張正好相反。

    倫理學在這裡陷入了一個並非倫理學特有的困惑:事實上有很多人不遵守道德規範,倫理學認為人們應該遵守道德規範;與之對應,儘管事實上很多社群有完全不同的道德規範,倫理學是否可以認為全人類「應該」有相同的道德規範?倫理學一直沒有弄清這兩個問題的差別。

    道德規範是一個社會現象,它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和它是什麼樣子的原本沒有任何關係。但哲學家一直弄不清楚,一直將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混在一起說。所謂「社會科學」也有同樣的問題,人類社會是什麼樣子的和人類社會應該是什麼樣子的,這原本是兩件完全不同的東西,但社會學家一直無法分清這兩個問題。這種毛病從亞里士多德時代就開始了[1]。亞里士多德生活在奴隸制度的時代,他看得到社會中有奴隸和自由人這個事實,他的社會哲學不是在解釋為什麼如此,而是要「證明」「應該」如此。很多當代社會科學家或哲學家都犯有和亞里士多德同樣的毛病,他們把哲學或者社會科學的任務當作是要「證明」社會就「應該」和「我們這個社會」一樣,全世界的價值觀就「應該」和「我們的價值觀」一樣(我在這裡說的不是將價值觀當作戰略武器使用的政客和軍火商)。作為學者,你可以這麼想,但我要說的是,科學不具備這種能力,邏輯不具備這種能力,哲學也不具備這種能力。這種想法沒有任何理性基礎,儘管我並不認為沒有理性基礎的想法就是錯的,但我必須指出這種想法恰恰和「我們西方」源自古希臘的「理性傳統」是矛盾的。

    道德相對主義者也有一個奇怪的論點,他們說「一切都是相對的」,所以道德是相對的。我們且不討論「地球圍繞太陽轉」這個陳述的真值性是不是相對的,我們只用指出如果「一切都是相對的」這個陳述為真,則這個陳述本身的真值性也不過是「相對的」,我們不必認真對待。反過來說,如果演繹邏輯的可靠性也是相對的,則相對主義的這個推理過程的可靠性也值得懷疑,他們不能從「一切都是相對的」推理出「道德是相對的」。如果你真的認為「一切都是相對的」,則你說的話我們根本就沒有必要認真對待,那僅僅是你的個人看法而已。

    真實世界的道德是相對的。對於科學方法而言,僅僅根據這個事實我們就知道道德「是」相對的,且這個事實與「一切都是相對的」沒有任何關係。道德絕對主義的真正挑戰是:我們能否接受道德相對現實——道德是否「應該」是相對的?

    文化多元主義與普適價值觀

    不同的文化最終不過是不同的價值觀而已。與道德相對主義對應的是文化多元主義。文化多元主義和普適價值觀的衝突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麼容易解決。

    如果,道德不應該是相對的,則不同的價值觀之間就只有一個是對的。如果這時我們持一種開放的態度,則「我的價值觀」或「我們的價值觀」就有可能是錯的。主張普適價值觀和「我的價值觀是普適價值觀」原本不是一回事,但由於每個人一定認為自己的價值觀是對的,否則自己就已經放棄了這種價值觀,所以普適價值觀的主張者幾乎和「我的價值觀就是普適價值觀」等價了。這種主張和文化帝國主義看上去似乎是沒有區別的。

    問題在於,文化多元主義意味著道德的多元性,你是否可以接受另外一個族群保留你認為是「殘忍的」習俗?例如,他們認為吃狗肉並非不道德;又例如,他們認為人工墮胎並非不道德;又例如,他們認為慰安婦制度並非不道德;又例如,他們認為寡婦再嫁不道德;又例如他們認為,保護猶太人不受殺害是不道德的。

    道德絕對主義指出,如果我們要讓全世界的人都認識到慰安婦制度是不道德的,我們就必須有一個客觀的善惡判斷標準,否則我們就沒有理由指責日本人實施慰安婦制度是不道德的,因為日本人可以辯護說,這不過是文化差異而已。正如倫理學家帕爾瑪所說,你要指責小偷偷了你的東西不道德,小偷可以說:這只不過是你的道德觀而已。不要以為自己的道德觀是普適的,中國人認可人工墮胎,但至少天主教徒認為這是非常殘忍的事情。如果你認為天主教的道德觀你可以忽略,那麼日本人是否可以忽略你認為慰安婦不道德的道德觀?

    有趣的是,倫理學家並沒有意識到,他們各自的「主張」實際上是關於道德「應該」是相對的或正好相反,他們一直認為他們所爭論的問題是「道德是相對的嗎」。但實際上「道德是不是相對的」這個問題的答案和倫理學家的「主張」沒有任何關係。人們並不是同意了哥白尼的「主張」才接受地球在運動的「觀點」。科學家說「地球在運動」這個陳述為真是因為科學家有判斷陳述真偽的方法,這個方法是客觀的。

    日本文化認為慰安婦制度並非不道德,日本選民選出的政府至今都說他們「沒有義務」為曾經的慰安婦制度道歉。這個事實告訴我們,普適價值觀並不存在。即便是反對道德相對主義的倫理學家也不否認普適價值觀並不存在的事實,他們只是「主張」,價值觀「應該」是普適的,否則我們連批評日本倫理觀的資格都沒有,人家批評人工墮胎的資格也沒有,愛狗人士也無法批評狗肉愛好者。

    倫理學陷入了一個悖論之中。相對主義的悖論是顯然的:既然價值觀應該是相對的,則相對主義沒有理由反對「價值觀不應該是相對的」,應為這個主張本身也是一種價值觀,是「價值觀應該是什麼」的價值觀。絕對主義的悖論不那麼顯然,絕對主義倫理學需要一個判斷善惡的客觀標準,但絕對主義者目前找不到這個標準。你可以去找這個客觀標準,但在你沒有找到之前,第一、道德依然「是」相對的;第二,你的價值觀不一定是正確的。換句話說,絕對主義面臨的悖論是:在沒有找到善惡判斷的客觀標準之前,絕對主義沒有任何理由認為自己的道德觀是正確的。

    3、為什麼真實世界中的道德是相對的

    現在我們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了,為什麼真實世界中的道德是相對的?因為我們沒有善惡判斷的客觀標準。

    迄今為止倫理學未能告訴我們善惡判斷的標準是什麼。也就是說,我們迄今為止沒有一個客觀標準來判斷善惡。在這個時候說「善惡標準是存在的,只是我們不知道它是什麼而已」沒有任何意義。在哲學上儘管你沒有見過大紅色的貓你也不能說它不存在。但我在這裡並不是在本體論的意義上討論「客觀的善惡標準是否存在」這種形而上學問題。我在這裡說的是一個事實:目前人類並不知道任何判斷善惡的客觀標準,所以人類不能「客觀地」判斷善惡。

    既然人類從未使用過善惡判斷的客觀標準,則對任何「你應該做什麼」的道德規範我們就無法判斷其善惡,這樣一來,不同的群體甚至個體有不同的道德觀或者不同的價值觀就不奇怪了。所以我們在真實的人類社會中看到的是道德多元現象。

    這樣我們再來看亞里士多德「證明」奴隸制度是一個合理的制度,是一種何等拙劣的證明。由此再來看那些「我們的價值觀就是普適價值觀」的論證是如何地牽強附會,也就不奇怪了。無論你說的天花亂墜,你如果不能提出一個判斷善惡的充足標準,你的倫理學或者道德哲學或者普適價值觀都不過是毫無理性基礎的華麗辭藻而已——這是笛卡爾說的(我可不敢掠人之美)。

    我們人類,無論是上帝的驕子,還是萬物之靈,抑或是因為理性就優於世間萬物,進化數百萬年,號稱自己一切行為的「目的就是善」(亞里士多德語),竟然連如何判斷善惡的標準都一無所知——更有人好意思說這標準確實存在,只是我們還沒有發現而已。

    我們應該感到慚愧的不是我們不知道如何判斷善惡——這本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因為我們即便對此一無所知,我們還是發展到了今天。我們應該感到慚愧的是,倫理學研究自亞里士多德開始數千年,我們竟然對我們不知道善惡判斷標準這個事實要麼是一無所知,要麼是視而不見。數千年的倫理學竟然沒有一個倫理學家明明白白告訴公眾說,人類目前為止根本就沒有善惡判斷的客觀標準。

    倫理學家隱瞞這個事實兩千多年,至少造客觀上造成了這樣一個假象:我們倫理學家知道如何判斷善惡。再擴大一點哲學家隱瞞這個事實,至少在公眾中造成了這個印象:我們哲學家知道什麼樣的社會是公正社會——你們要正義嗎?聽我們的就萬事大吉了。

    在這個意義上,古希臘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徹底背叛了古希臘的精神;啟蒙之後的倫理學徹底背叛了啟蒙精神。

    4、為什麼科學知識不是相對的

    在倫理學的小圈子中,倫理學不知道如何判斷善惡早已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秘密,對此一無所知的不過是公眾或者媒體從業者而已。最近哈佛有一個哲學家寫了一本書叫做《公正》,就有無知的媒體人由衷地向公眾兜售說:這本書對於我們建設一個公正的社會大有好處,云云。

    倫理學家最常說的話是,不要說我們不會判斷善惡,其實我們也不會判斷真偽。

    不知出於一種什麼心態,抑或是哲學家真的智力有限,哲學家每每說到自己的無能,總要拉著科學為自己陪綁。

    哲學沒有能力判斷一個命題的真偽,這是真的。但不等於人類沒有這個能力。哲學家不要把自己的能力和人類的能力弄混了。

    人類不僅有能力判斷一個命題的真偽,而且自伽利略以來,人類就找到了判斷命題真偽的方法,一個哲學家夢寐以求而不得的客觀方法。這個方法就是用經驗事實來判斷命題真偽的方法。從此科學知識不是相對的。我們無法評論地球以外的智慧如何判斷真偽,我們只需要知道人類智慧再也不會就一個科學命題的真偽爭論不休就足夠了。

    亞里士多德曾經說過,較重的物體自由下落的速度快於較輕的物體。今天的中學生都知道,亞里士多德說錯了。亞里士多德又說,「人類一切活動的目的是善」。哲學家至今還可以為這個話題寫出無數學術著作來(儘管他們早就放棄了繼續討論這個問題),最終就是得不出結論,他到底說對了還是說錯了?一個無法判斷真偽的命題,哲學家偏要說很重要,偏要去爭論。爭到最後不了了之也就放下了,可見這個問題根本就不重要。但哲學家偏偏就不肯說一句實話,或者說哲學家最終連自己都搞不清為什麼將這個問題放下不再討論了。

    康德說時間有沒有起點是一個二律背反的問題,意思是說你既不能說時間有起點,也不能說時間沒有起點。但今天的物理學家非常肯定地說,時間是有起點的,且物理學不會因為時間有起點產生任何悖論。康德又說,他找到了指導我們「應該做什麼」的原則。不要說普通人,連哲學家也從沒有辦法用康德的原則來告訴我們任何一個道德規範。倫理學連是否存在這樣的原則都還在爭論,卻偏偏不肯直接承認(或者根本理解不了)康德的原則其實根本就不是判斷善惡的原則。

    數學知識不是相對的,科學知識也不是。1+1=2。沒有人說「那只是你的看法」,因為我們有判斷命題真偽的方法。但如果你在上大學的時候說過「考試作弊是不道德的」,我估計你在大學裡就沒有多少朋友了。善惡判斷沒有客觀標準,我們在真實生活中只是用道德規範來判斷善惡,如果你根本就不認為考試作弊是不道德的,那麼你也就不認為學生考試不應該作弊。也許你認為考試作弊沒有多大的關係,那作坊里熱汗淋淋加工地溝油的人和你的想法一模一樣。

    用道德規範判斷善惡並不充分,因為道德規範本身還有善惡問題。法律有惡法,道德也有惡道德。問題在於我們不知道如何判斷善惡,於是就會出現這種情況:你有可能說作弊不道德是封建社會的遺毒(作弊在封建社會確實是不道德),所以我不必遵守這個道德;而日本人也會說,不應紀念戰犯的道德是戰勝國強加的,日本人不必遵守。之所以會出現這種「爭議」,就是因為整個人類其實並沒有判斷善惡的客觀標準。從盧梭和尼采開始,就有哲學家認為,道德是社會中的權力者強加給社會的。真正接受了這種思想的既不是盧梭的法國,也不是尼採的德國,而是中國。中國五四一代的學者,無一不強調反封建首先要反的就是封建道德。道德的權威性一旦被質疑,就很難恢復,因為我們無法在科學或理性的基礎上建立任何一個道德規範。「不破不立」,說的不錯;「破字當頭,立就在其中了」,這純屬想當然。一個社會的道德體系不可能在沒有歷史繼承的基礎上建立起來;一個社會對自己過往的歷史批判越徹底,其道德觀念就越模糊[2]。

    5、啟蒙與愚昧

    啟蒙之前的歐洲是有善惡判斷標準的,這個標準就是上帝之言;五四以前的中國也有善惡判斷的標準,這個標準就是聖人之言。啟蒙以祛權威化為其基本特徵,原因在於科學家找到了一個替代權威之言來判斷命題真偽的標準,我們從此不再需要權威來幫助我們真偽;而休謨和康德的努力就是要找到一個不必依靠權威就可以判斷善惡的標準(或者稱為原則),否則沒有了權威的善惡判斷將陷入相對主義困境。很不幸,他們的善惡判斷標準連休謨主義者或康德主義者都承認非常可疑。還好,馬克思甚少涉及倫理學,否則我們的「馬哲」(我不知道這是一個什麼學科)教授們一定絕不懷疑馬克思的標準。

    啟蒙的意思是說,我們的前輩是愚昧的,有了啟蒙(Enlightenment),我們就有了光(有趣的對照:耶和華說「要有光」,我們就有了光)。

    古人以上帝或聖人之言為善惡判斷的標準,是愚昧還是智慧?道德相對主義認為每個社群「應該」有各自不同的道德規範,而社群是無限可分的,如果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道德規範,世界上就沒有道德規範了。基督世界以上帝之言為善惡標準,「十誡」先說你不可懷疑上帝,然後再告訴你上帝說你不應做什麼。中華民族以孔子之言為善惡標準,也要做到「畏聖人之言」。借上帝和聖人之言避免了多重善惡標準帶來的混亂,這是大智慧。即便是在啟蒙之後,基督教或儒教依然是現代社會中道德規範的支撐,原因就在於「理性之光」並沒有能夠指引我們找到善惡判斷標準。

    啟蒙找到了判斷真偽的標準,我們沒有必要藉助任何超能力來解釋看上去無法解釋的現象。啟蒙並沒有找到判斷善惡的標準,現代社會不僅道德規範依然是來自傳統和慣例,甚至連「方法」都是傳統的——上帝或聖人之言依然重要[3]。

    6、科學和倫理學

    真實世界的現狀是:道德是相對的。

    倫理學相對主義和絕對主義的爭論實際上是,我們是否滿足於這個現狀。

    相對主義的主張就是文化多元主義。絕大多數的學者都不好意思公開反對文化多元主義,只有極少數中國人還在鼓吹「全盤西化」,搞的他們最迷信的外國人都不明白,你們中國人為何老是貶低自己的文化傳統。但是,倫理學絕對主義的批判不可小視:如果道德就「應該」是相對的,那麼我們有什麼理由批判納粹道德觀,或日本人的慰安婦道德觀?

    絕對主義主張普適價值觀。如果沒有相同的價值觀,世界不可能「大同」。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如何可以辨是非?道德絕對主義並不必然是價值帝國主義,因為普適價值即便真的存在,也並不意味著「我們的價值」、更不意味著「我們西方國家的價值」就是普適價值。在判斷善惡的最終標準沒有找到之前就貿然宣布自己的價值是普適價值實在有些自我感覺良好(當然,堅持自己的價值觀是正確的,這是人類的普遍毛病,日本人現在都認為是他們解放了亞洲,與日本作戰的澳大利亞人也這麼認為),如果我們真的相信人的這種感覺,啟蒙就純屬扯淡了。

    最令道德絕對主義尷尬的問題是:即便沒有最終的善惡標準就不可能世界大同,也絕不意味著我們可以找到善惡判斷的最終標準。找不到替代農藥的方法來確保糧食產量我們就無法徹底解決農藥污染問題絕不意味著我們就可以找到替代農藥的方法;在沒有找到這種方法之前就堅信「存在」這種方法對於解決農藥污染問題沒有任何意義。我們很少見到有科學論文在爭論是否存在替代農藥的方法,但科學家一直在尋找替代農藥的方法;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堅信「存在」善惡判斷標準的倫理學家並沒有在找這種方法,而是在徒勞地爭辯他們為什麼堅信這種標準是存在的。同樣都是有智慧的學者,差別就是這麼大。

    這不是倫理學特有的問題。我們都知道,真實社會「是」不公正的社會,我們都認為,人類社會「應該是」公正社會。但一方面我們甚至不知道如何判斷一個社會是公正的,另一方面我們更不知道如何做到讓一個社會「是公正的」。我們曾經以為,把地主的土地分給農民,社會就公正了;或者是把私人企業全部國有化,社會就公正了。但很不幸,實踐證明並非如此。公正社會沒有這麼簡單,它似乎仍然是只可以想像的烏有之鄉。

    7、經濟學的善惡判斷標準

    專門研究道德的倫理學從未給我們建議過任何一個不同於傳統道德的道德規範,即便我們放棄了「寡婦不應再嫁」的傳統道德規範,那也不是「倫理學研究」的成果。倫理學到現在也不能確認「寡婦不應再嫁」為什麼就是一個錯誤的道德規範。

    與之形成對比,經濟學反而提出了現代社會特有的道德規範,至少有一個:壟斷是不道德的。不僅如此,甚至有所謂的「法經濟學」認為,法律規範的設立必須符合經濟學原理。

    經濟學如何判斷善惡,建議甚至直接用法律規定我們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經濟學用的是「效率」作為判據——壟斷造成社會生產效率的損失所以是一種惡行。

    這是典型的功利主義倫理學,甚至比以社會幸福為善惡判斷標準的功利主義還要「功利」。功利主義倫理學認為善惡判斷的標準是社會幸福或者社會利益。經濟學認為社會幸福是可以計算的,經過計算我們可以知道壟斷造成社會利益的損失所以是不道德的。

    但是,倫理學甚至社會學都認為,只講效率的經濟學根本就是不講道德的。這就是康德的論點:必須以「道德」為判斷善惡的標準,絕不能以「利益」為判斷善惡的標準。康德認為,如果以利益為判斷善惡的標準,道德就沒有了。康德所說的「道德」並不是具體的道德規範,而是抽象的「道德」,獨立於利益且高於利益。如孔子所言,君子喻於義,小人才喻於利。倫理學的思辨認為,不管是「道德」還是「善」或者是「義」,必須由一個東西獨立於利益且高於利益,以此為標準才算道德。他們不認為我們需要的是一個判斷善惡的標準,所以才提出了一個以「善」或者「道德」本身作為善惡標準或者道德標準的評價體系,這個評價體系最大的毛病是什麼都不能評價。撒謊因為不道德所以為「惡」,或者是因為不符合「善」這個標準所以不道德,或者甚至是撒謊因為不道德所以不道德。

    大小判斷不能「大」為標準,快慢的判斷不能以「快」,善惡判斷不能以「善」為標準。這個道理倫理學幾千年沒有弄明白。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確實是以具體的道德規範來判斷一個人是否道德,但如果倫理學也是用「道德」來判斷善惡,倫理學根本就沒有必要。倫理學承擔著判斷真實的道德規範是否道德、也就是如何判斷善惡的重任,實際上康德所說的「道德」也不是我們社會中真實的道德規範,而是相當於和「善」一樣的東西,被倫理學家視為判斷善惡的終極標準。倫理學無法判斷善惡,正是因為倫理學誤將「善」作為判斷善惡的標準。

    經濟學實際上是用效率來判斷善惡,你可以不同意和這個判據,但你不能說經濟學用這個判據就是不講道德。

    一方面功利主義倫理學存在諸多問題,但功利主義經濟學最終使用了一個判據來判斷善惡,並在此基礎上提出了一個現實的道德建議——壟斷是不道德的;另一方面,儘管經濟學提出了現實的道德建議,但對於經濟學是否有資格提出道德建議,公眾和學界都存在異議。換句話說,經濟學的標準雖然是客觀的,但是否「應該」使用經濟學標準為善惡判斷標準,倫理學家又存在異議。

    8、結論

    人類從不滿足於道德是相對的。

    但可惜的是,道德依然「是」相對的。

    道德絕對主義認為,如果我們不能找到善惡判斷的客觀標準,則我們還會犯德國人(例如納粹時期)、日本人(例如供奉戰犯)、美國人(例如屠殺印第安人時期)以及中國人(例如文革時期)等等民族曾經犯過的錯誤。

    他們說的不錯。但沒有客觀標準就一定會犯錯誤不等於我們就可以找到這個客觀標準。在沒有找到善惡判斷的客觀標準之前人類還會犯錯誤,這一點我們必須由充分的思想準備:人類有大量的資源用於武器,我們用什麼來判斷我們是否「應該」繼續擴大軍備?我們甚至連我們繼續開發地球是不是在犯錯誤都不知道,我們怎麼能不繼續犯錯?

    如果有人說哲學已經證明某一個選項一定是正確的,我們不要相信。這如果不是無知,就是撒謊。迄今為止,哲學無法判斷善惡。

    [1]亞里士多德是一個偉大的智者。但是,無論是因為歷史的局限還是因為他自己的局限,他從一開始即陷入了一個錯誤的思維範式。亞里士多德認為自然和社會都是有目的的,其「是什麼」與其「應該是什麼」「應該」是統一的,科學正是顛覆了亞里士多德的思維範式才取得了自伽利略-牛頓以來偉大的成就,而倫理學正是因為跳不出亞里士多德的這種思維範式所以才陷入幾千年的尷尬。除了指出過往的倫理學幾乎一無是處以外,偉大的倫理學家再沒有提出有意義的倫理學命題(但他們提出了一些有意義的問題)。摩爾說,倫理學幾千年,連基本問題都搞錯了,而這個錯誤問題的始作俑者正是亞里士多德。

    [2]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的知識界像中國的知識界那樣妖魔化中國的先哲孔子;世界上也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的知識界像中國的知識界那樣妖魔化本民族的先哲。我以後再解釋這個奇特的現象。

    [3]至於有人試圖證明信上帝比信聖人更「先進」,那才是世界上最愚昧的事情。信上帝的人拿著先進的武器殺人效率比信別的「神」的人要高,不等於信上帝就更先進,兩個事實同時發生不等於二者之間有因果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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